谢谢你的鱼
2016-03-07鲸书
鲸书
川北凉粉、凉拌红苕粉、蒜泥白肉,开春新挖的折耳根 ……
8个冷盘,每盘都淋了醋,浇了红麻油、撒了新鲜的葱姜蒜、碎香菜、小米辣。
粉蒸肉蒸得溜耙,肥肉上头一层厚白糖盖起,底下一层热糯米莲子红枣黑米铺起。
鱼宴
鸡鸭都是现杀的,我们谈笑之间,它们被砍成坨坨下锅,血洗干净了,肉还冒着热气。回锅肉,每片肉都有半个手掌大,亮晶晶的金盏窝……8个热菜,每盘都辣、烫,菜满得堆起,花花绿绿。我们喝茶,嗑瓜子,等陈童上桌,忍住不动筷子,开始打赌:最后压轴的,到底是清蒸团鱼、姜爆子鸡、蹄花汤,还是别的什么。
居然是一大盆水煮鱼,切了葱姜蒜、香菜、西芹,花椒海椒一大盆自不必说,还加了酸菜,跟豆腐、平菇一起煮,肯定很鲜。菜太多,饭桌就显小,我们急忙给大菜腾位置,其他盘子垒起放,正中间空出来,陈童慢慢把菜盆放稳,擦擦手,一身油烟,这才上桌。
现在是腊月二十七的黄昏,距除夕只有2天。初中同学小聚,在陈童的饭馆里。桌子摆在后院,院外边是河。南方春早,还冻着呢,院里一株细瘦桃树,就已扑扑洒洒地开起了粉白的花。
天快暗了,我们开了瓶镇上自产的白酒,云山曲酒。亲爱的读者,请等一等,我已经有点醉了,我想告诉你一个我从未讲过的故事,你可能无法相信它真的发生过。
鱼头极大,我们争让着,一致同意夹到有了孕的女同学碗里。我挑了一筷最爱的折耳根,突然觉得不对,立刻叫那女生别吃,问陈童,哪来的大鱼?
冬天鱼瘦,临近春节,肥大的鱼只会是养殖的。我太清楚人怎么把鱼养肥了:买几大车氮素肥,撒鱼食般倒养殖池里,比膨大剂还有效。另一种更恶心,养殖场买死鸡,夏天扔池塘里,半天就长一大包蛆。死鸡身下挤了一群鱼,争着吃活蛆,死鸡就在水面抖动翻腾,跟诈尸一样。孕妇可不能乱吃。
“哎呀,你太看不起我了嘛?”陈童一点不急,还是那副文绉绉的得意样子,“老子水库钓的,鱼线都差点崩断了,还一大桶养起的,待会儿你们一人装点回家嘛。”
“水库不早就不让钓鱼了?”
“哎呀,只要你想办法嘛。”他当然有办法:陈童最擅长的,就是跟很多我们学到初二就再看不上的人打交道。忘带校牌从不会被门卫拦下,跟他去吃肥肠粉,老板会给一桌人都多加几根冒节子。至于钓鱼,云台镇周围几个大水库,哪个水库的看门老头没抽过他的烟,跟他谈笑风生?
我突然意识到,27年了,我亲眼见证陈童依次放弃:飞出银河系、有一只神奇宝贝且必须是妙蛙种子;做科学家、考清华、考重点大学;在北京工作年薪百万,在省城工作年薪50万,在省城安家等梦想。最后唯一坚持的,只有,对钓鱼的执着与狂热了。
镇上开始了对鱼的大型花式屠杀
我还清楚地记得陈童为什么会狂热地爱上钓鱼。事实上,那一天,全镇每个人至今都无法忘记。
90年代末,镇上的大酒厂每日吐着白烟,我们背着小书包经过,如果那天的酒香格外甜腻,我们就知道:嘻,又到了翻酒糟的大日子。
云台镇靠近川酒的“北纬黄金产地”。附近市县的酒,曾买断《新闻联播》“为您报时”的黄金广告位。可云台镇的大人都说,我们的酒才是最好的。
直至全省兴修农村小水利设施,云河上游修了大水库,酒厂断了重要水源。更惨的是,省道改道,铁路不再在县上停靠,酒也卖不出市里。县政府一会说去省里争取,一会儿又说集资,从嘉陵江引流,大人们都响应,众志成城的样子。县电视台甚至连流产性病壮阳之类的广告都不播了,天天播县委书记的讲话——可他很快卷起那笔钱跑了,据说跑去了香港。
酒厂苦撑一年多,倒闭了。可这些关我们小孩子什么事呢?我们一点不伤心,还是天天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南街走到北街,北街走回南街,甩着书包,威风凛凛。溜到茶馆,偷炒花生、香瓜子吃,笑谁又在茶馆说起失业哭得满脸是泪。在这场混乱之中,我们甚至感到莫名的兴奋与快乐。
有位大叔,大概是酒厂的前车间主任之类,因不满镇政府毫无作为,就跑去镇政府门口泼屎,被派出所给关了几天。
别急,我又喝了一杯酒,这酒好辣,我马上就要说到鱼的事了。感谢这位坚强的大叔,他给了我们12岁那年最奇妙的一天。是夜,他溜进已关停的酒厂,开动搅拌机,偷运出所有酒糟——它们被扔在那,发酵太久,味道格外浓烈,然后全部倒进云河。次日一大早:云河断流,鱼吃够酒糟,全部醉死在河面,鱼肚鼓胀,挤挤挨挨、绵延百米,河面白花花一片,鱼鳞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我们都吓坏了,河边挤满了人,大人们气炸了,骂着主任,骂着关停酒厂的所有人,然后全跑回家,拿水桶、洗脸盆,大蒸锅,挤在河边捞鱼,有人掉河里了拼命扑腾,有人主动跳下水。
陈童是那天的最大赢家:他游到河中间,捞到了一条快一米长的鲤鱼,鱼全身通红,似已成精,岸上的人全给他欢呼鼓掌吹口哨,夸他“小龟儿子太凶!”连从不许他下河的他妈都没因此打他,接过鱼便问他想怎么吃,妈给你做好。
镇上开始了对鱼的大型花式屠杀。我们吃饱了鱼,公厕里全是一股可怕的鱼腥味。几日后,野猫都发了狂,要么集体瘫倒在黄桷树下,要么见人就挠。老师说,酒糟酒精度太高,对鱼如同毒药,它们是被毒死的。
那天多么奇幻又多么快乐,一离开云台镇我便怀疑那不过是我的幻觉。多年以后,我在北京第一次参加马拉松赛,枪响那刻,所有人起身狂奔。我突然恍惚:又有鱼可捡了吗?
钓鱼救人
陈童的快乐并未能维持多久:剩下的鱼,两三天后就烂在河里,云河臭不可闻,再没人敢捡鱼吃。他又变回那个胖乎乎的普通男孩,那个相貌普通、成绩中上游,打篮球只能助攻的陈童了。
再次赢得注意是中考前的午休,他偷跑去水库钓鱼,赶上一位同级女生正在那跳水自杀。他立刻下水,把女生捞出水面。在我后来年岁的想象里,那女生也是一条鲤鱼,成了精,专程来报复他。
陈童骑着自行车,把已神志恍惚的女生驮回学校。车把上还挂着一袋小鱼。奇怪的是,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是一袋小花鲢,细长,还活着,在塑料袋里游来游去——我只记得这些并不重要的细节。
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他和女生浑身湿透、缠挂着水草出现在校门口,人一围上来,女生立刻清醒,辩称陈童欺负她,陈童被父母暴打、转学,家里饭馆关停,全家搬离云台镇,3年后一飞冲天考入北京的大学,明明才是印象深刻的事。而我陪他钓过太多次鱼,只好让自己假装并不再记得这些。这些事同样像是假的,可我宁愿它们真的从未发生。
过了很多年,我终于知道了,知道了她为什么要撒谎:被男生恶作剧推下水可以原谅,但试图自杀只会显得她是个怪胎。也明白了陈童为什么拦我——他始终是个善良的人,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这是天赋也是幸运,我没有。可14岁的我哪明白这个。我找人打她,陈童居然拦我,我气急败环,说你一辈子都是个没出息的废物,活该烂在这个破地方被烂人作践。那是少年时的我们最后一次讲话。
回老家钓鱼
再见面是6年后,我们都在海淀一条后来声名赫赫的街上偶遇。他没有成为科学家,也没有成为“全地球最会钓鱼的人”,而是一位兢兢业业的BD——商业推广,俗称,搞推销的。拿着3倍于我的薪水,变得更胖了。而我,是被派来报道新兴创业公司的实习记者。
没太寒暄,我俩立刻决定翘班,跑去五道口的酒吧喝了一顿大酒,急切交换失去联系的6年里各自都发生了什么,一米长的红鲤鱼,很多条小花鲢。这么多事都像是假的,只有鱼是真的。于是我从不向人提起——他们怎么可能会懂呢?
我很快就哭了,陈童慌乱地安慰我,说他最近听了陈奕迅的演唱会,花了半个月工资跑去国贸三期吃了顿饭——主要是点瓶酒太贵,我选来选去,还是不小心选了瓶最贵的,妈的早知道该听你话把英语学好,哈哈,还跑去清华门口拍了照,邮给奶奶看——反正她已经老得什么都记不清了,天天闹着要吃糖油糍粑,她特高兴,天天跟人说我孙子今年考上清华了。我现在什么都好,就是跟人租房不能炒菜,对了,我还想存够钱就回镇上开个饭馆。
我被逗笑了,说你果然还是个大傻蛋。
去年初,陈童领到年终奖,互联网公司的年终奖真是高得吓人。那笔钱对我俩都是个天文数字,他很快就辞职了。同学都来小窗我,问为什么,我没回。
临走时,他送了我一堆衣架、跑步机、电烤箱之类的玩意,居然还有一箱鱼食。说鱼食去潜水时一定得带上。他去菲律宾潜水,花了200块才买到一小瓶,“妈哟!太坑了!对了,呼吸器也要在网上买,景点买就贵得伤心。”他蹲在地上,边打包电烤箱边叮嘱我。
而我没问:为什么要放弃高薪,回家开饭馆?是做地推太辛苦,讨厌雾霾,还是厌恶全公司连个跟你一起抽烟聊女人,一起钓鱼吃火锅的人都没有?老子还没玩够,你怎么就舍得回老家?开馆子、亲自下厨炒菜好累,老家女人从16岁到60岁都支持当街把小三扒光,痛恨别的女人坐他男人的副驾驶,你不烦吗,你怎么受得了?
我没问——答案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各有自己偏爱的生活,我把做微商、晒自拍的女同学全屏蔽了,而他只想在水库边钓鱼,抽烟,等鱼线突然沉下去,黄昏一点点降临。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