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与天道
2016-03-07陈广通
陈广通
摘 要:《台北人》透露的线索是,那些男女们的落魄是因为当年那场战争使他们流离偏安,以至于繁华落尽。但是面对宇宙大块、时空更迭,我们当真可以简单地把当年繁华的衰败归结到一场人为的大动乱吗?仁爱是人道,杀伐是天道。战争不过是天行杀伐的手段,而人们在其中却躬行着人道的美梦。本文以《台北人》中的尹雪艳、金兆丽、朱青为例做做“坏女人”的“翻案”文章,探讨一下这三个女人如何把人道理想的毁灭与天道虐杀的感喟统一起来,看看她们是如何沦为天道的工具,又如何保全了人道的良心。
关键词:《台北人》 坏女人 天道 人道
《台北人》写的是风光与落魄(包括各种职业的人物:舞女、戏子、军人、商人、学者,他们从前大都是风光无限),随着战争结束,江山易主,辉煌的人们从大陆到台湾,也只有慨叹人老珠黄、明日黄花的份儿了。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韶华老去,少年不再。作品字里行间透露的线索是,他们迅速衰老、落魄是因为当年的那场战争使他们流离偏安,以至于繁华落尽。但是面对宇宙大块、时空更迭,我们当真可以简单地把当年繁华的衰败归结到一场人为的大动乱吗?仁爱是人道,杀伐是天道。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战争不过是天行杀伐的手段,男男女女们却躬行着人道的美梦。本文以《台北人》中的尹雪艳、金兆丽、朱青为例做做“坏女人”的“翻案”文章,探讨一下这几个女性形象如何把人道理想的毁灭与天道虐杀的本质统一起来,看看她们是如何沦为天道的工具,又如何保全了人道的良心。
一
一部追怀人世沧桑、繁华难再的悼亡之曲《台北人》以“总也不老”的尹雪艳开篇,不是把她作为一个“坏女人”的典型加以突显,我宁愿把她看作“永远”中的短暂,当成人道理想的寄托。说尹雪艳是“祸水”者言之凿凿、理而有据,她身边的男人不是一个个都遭了难吗?包养她的人必定没有好下场。然而把他们遇难的责任推给她实在冤枉,尹雪艳并不是潘金莲之类的传统“祸水”典型。她“成了祸水”完全是因为“淌了浑水”。{1}王贵生的死是因为“官商勾结的重罪”,虽然他为尹雪艳拼命挣钱以击败那些“逐鹿者”,但他何尝不也是个“逐鹿者”呢?一个逐新猎艳的登徒浪子因此丧命也是得其所哉了。即使没有尹雪艳,他也一样挖空心思捞金掠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他的生活准则。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也怪不到尹雪艳头上,小说中并没有写他丢官破产的具体原因,说他因了“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不过是无稽之谈。徐壮图的死更与尹雪艳无关,他的死是因为喝骂工人。说是因为与尹雪艳的交往使之心情不爽,常发脾气以致悲剧发生似乎有些牵强吧。在他遇难后,尹雪艳为他停开一天百乐门,不拿多余的东西,到场参拜,看起来有讽刺意义。然而对欢场的人情交往而言,这已经是人道了(吴经理在死了外甥后并不见得如何悲伤,丧事一了就打上了麻将,亲人尚且如此,又怎么能更苛刻地要求与徐壮图非亲非故的欢场女子呢?)要知道他们不过是些逐色猎艳、声色犬马之徒,与女人交往不过是逢场作戏,如果说他们的死与尹雪艳脱不了干系,那她也只是躬行天惩而已。人们之所以把尹雪艳当作害人者,无非是她与遇难者同处欢场,是与非总会有人说三道四。她无意踏进争斗漩涡,但一朝入欢场终身为是非,她无从选择,这也是天道。按人道来讲,尹雪艳实在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虽然人们把她看作“坏女人”,但比起传统“祸水”(妲己、褒姒),她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尹雪艳顺应天道;不违人道,所以她置身欢场却抽身是非之外,她有她的节奏,顺手拿捏恰到好处。
王德威在《想象中国的方法》里把尹雪艳与潘金莲同归为“祸水”,并认为尹雪艳是中国小说世界中“祸水”造型的延续,此说诚然又有失公允。表面看来,与潘、尹有瓜葛的男人的下场极为相似,同样是“贪她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她的,丢了泼天哄产业”,但二者的性格大不相同。潘金莲泼辣成性、心狠手黑,为赢得家庭、社会地位使出浑身解数,有关男女之事的淫佚行径更是令人发指。而尹雪艳虽不能说是温柔贤淑,至少也是恬静自然。她“从来不爱搽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也不爱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得了不得”。“冷艳”实则是由于她鹤立鸡群给人的孤高印象,因为她“有她自己的旋律……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这样的性格恰恰与她涉足欢场的命运安排合了拍。如果说潘金莲的行为或多或少有些挑战封建男权、反抗社会成规的意味,从而显示出对于传统文化道德的批判精神,那么尹雪艳就完全是一个随波逐流者,“她是一朵真正与历史潮流相濡以沫的孽海奇花”{2}。适应了时代变迁,不管上海还是台北,欢场上的她如鱼得水,似乎周旋于欢场就是她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找个好人嫁了本来是大多数风尘女子(在古代是妓女,在现代化身为舞女、歌女)的人生追求(正如《青楼悲秋》里所唱的),她们浪荡半生、声色犬马,最希望的就是遇到一个有相当经济、社会地位的人托付终身,以金兆丽、蓝田玉为代表的《台北人》中的欢场女子大部分都怀有这种梦想。可是尹雪艳却无此打算,她仍然在欢场里风光无限。人道尚永恒,尹雪艳在当年剧烈的时空位移中仍能保持长盛不衰显然是作者对于过往繁华的心有不舍,可是逝者已矣,唯有祭奠。天道是凋落,在《台北人》里不管是军人还是学者,他们在时空的转换下都被抛于时代潮流之外,面对历史沧桑只剩一句“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若用于女人身上,自然是指金兆丽。
二
金兆丽从百乐门到夜巴黎也依然红火了一段时间(她仍然做着她的金大班不是?而且仍然是夜巴黎的台柱式人物),只不过岁月催人老,她无法像尹雪艳一样在欢场继续终身。尹雪艳到小说结束也没有老(她必然会老,那是后话),但是金兆丽老了,这是天道,它不会让任何人永驻繁华。我们可以把《台北人》的主题看作是“时空的位移所带来的心灵上的震撼”{3},对于金兆丽来说,“时”的位移比“空”的位移给她带来的震撼更大。在上海的时候她并不如小姐妹们那样早早地找个男人嫁掉,倒是到了台北之后开始后悔。当年她高傲得不可一世,那“潘老头儿在她金兆丽身上不知下过多少工夫,花的钱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时嫌人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现今她才知道岁月不饶人,眼角上的鱼尾纹都堆起了多少,“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你理论别人的年纪吗?”于是就只有使尽手脚抓了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嫁掉完事。在金兆丽身上表现的是女人青春难再的悲哀,这个与内战迫使人们流离失所在台北得不到身份认同似乎并无多大关系,其实还是一个古老的美人迟暮难挡岁月侵蚀的主题。如此看来,作者还是难逃文人悲秋的老套。这种老套在《台北人》的其他篇章中也并不鲜见,《岁除》中的赖鸣升从军官到伙夫,除夕夜里酒足饭饱,却总在回忆往昔,追怀过去。于酒酣耳热中搭着俞欣的肩头感叹:“要是我还能像他一样,那个野女人——赶她走,她也舍不得走呀!”这看起来是一句玩笑话,可内里深藏的年华已逝的怅然已经渗在字里行间,还是时不我待、岁不我予的感叹,单说是一场战争使江山易主、高官变庶人怕是有失偏颇吧!
但是从空间位移的方面看就有了时代意义。繁华凋敝的悲叹是《台北人》的主导基调,就空间方位来看,显然繁华在大陆,凋敝在台湾。当金兆丽由于喝酒晚归被童经理埋怨,吵过之后,她心里想的是:“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这就不能不涉及那场战争,是战争使她们由上海到台北,由繁华而落后。战争是一场偶然,但它是天道毁灭本质的方式,且又混进了人为的因素。
关于躬行天道,金兆丽比尹雪艳走得更远。上文我们说把尹雪艳叫作“祸水”多少有些冤枉,用在金兆丽身上却有点恰如其分的意思。她似乎是天道杀伐的代表,确实做了一些“伤风败德的事”,也“不晓得害了多少人”。特别是朱凤不慎怀了孩子来找她拿主意时,她那狠劲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说到打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有趣的是纵使这样一个心狠手黑的祸水女子,却得了个“玉观音”的雅号。如果我们仅仅把她面对吴喜奎时的反省看作调侃就有失公允,看作自嘲则接近原意,这里的自剖意味其实是很浓的。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合人道,然而一朝入欢场终身为是非。她无从选择,这是命运。可是金大班却是有感情的,从对朱凤的叱骂中我们不仅能看出她的狠,更能看出她对于同沦苦海的姐妹的爱。这种感情在《孤恋花》里得到了更深入的表现——云芳老六亲切无私地照料着五宝和娟娟。这是残杀的天道与温情的人道间的矛盾与辩证,她们不是也常常问自己那“摇曳着的单薄身子到底载着多少的罪孽”吗?更何况她们也一样有对美好爱情的向往。金大班也有爱,月如是她心中的意象。《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结尾处那个羞怯的男子让她在欢场的最后一晚忆起了往事。可往事终究是往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只余下深藏缕缕忧伤的轻轻柔柔的“一二三—— 一二三——”的步调。
三
关于白先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以往关注较多的是尹雪艳、金大班和钱夫人,因为她们确实承担着《台北人》关于繁华凋落的主题叙事。但是对于另一个同样是欢场中人的女子我们却稍嫌忽视,这个女子的经历体现了天道的另一规律——轮回。这女子就是《一把青》里的朱青。与尹雪艳、金兆丽早年成名于上海百乐门不同,她是到台北之后崛起的。如果说战争使金兆丽、钱夫人以及《台北人》中的各色人等由风光走向了落魄,对于朱青我们只能说战争毁灭了一些人也造就了一些人。如果不是战争她的男友不会死,她也不会来到台北,更不会进了欢场,当然也就出不了这么一个风光无限的人物。历史并不是直线式的发展,它是一只轮子,前世与今生不过是“一出轮回把戏而已”{4}。“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帐簿……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相似……祖母的模样……预示着那娃儿的将来。所以倘有谁要预知令夫人日后的丰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当然要有些不同的,但总归相去不远。”{5}尹雪艳与金大班的风流故事将在朱青身上重新上演,这非人力所为,实在是天命有归,就像《孤恋花》里的云芳老六从上海的万春楼到台北的五月花,不“也是各人的命”数使然吗?从朱青的成长道路我们似乎看到了尹雪艳与金大班的过去。
《一把青》分上、下两部分,很显然写的是朱青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与尹雪艳和金大班不同,朱青在第一部分出场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好女孩儿”。郭轸从前相处的“那些小姐,个个容貌不凡,他都没有中意”,却对这个不事雕琢,“身段还未出挑得周全”的女娃倾心倍至,可见其自有一番优点。事实上她也的确重情重义,为了郭轸她宁愿与家人闹翻,新夫死去她“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差点殉了情。如此刚烈的女子,当是人道尚情的典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郭轸的死给她的人生筑了一条鲜明的分水岭,也给她的性格划了一道深刻的分界线。来到台北,她由不施粉黛的“黄花闺女”变作了“衣着分外妖娆的”“坏女人”。上半部里她还身条“单瘦”有着“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下半部里却已经腰身“异常丰圆”,“水盈盈的眼睛”“顾盼间,露着许多风情”。“腼腼腆腆”的她已经“没有半点羞态”,与人调笑游刃有余,表演时甚至“颇为孟浪”。此时的朱青已经今非昔比,对于她的欢场人生而言,从南京到台北是迟来的繁华。夜巴黎、五月花当然比不了百乐门、万春楼,可是在台北“我们空军里的康乐活动却并不输于在南京时那么频繁,今天平剧,明天舞蹈”的。朱青到了这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她完全沉浸在里面而对于人道至情不管不顾,俨然一个新的尹雪艳。我们可以把《永远的尹雪艳》与《一把青》的结尾两相对照,结果发现它们都结束于牌桌,而且都是在新欢刚死之后。对于小顾的死,朱青的态度与知道郭轸的噩耗时判若两人。小顾死后,“我”来到朱青住处,看到她“还是异样的年轻朗爽,全不像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大概她的双颊丰腴了,肌肤也紧滑了,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她也学会了随遇而安。“我”与她本是故旧,偶然在台北相见那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可是关于“过去的事情,她却一句也没有提过”。她们在南京时所住的地方叫作仁爱东村,来台北的住址是信义路,不知道是不是作者有意安排,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两个地名是否包含有反讽的意味呢?于此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朱青坏吗?我们可以把她和历史上的“坏女人”等同起来吗?未必如此,她投身欢场只是因缘际会、为势所迫,作品从头至尾我们并没有发现她做了什么害人之事。虽然对往事只字不提,可对于师母她还是未失礼数。如此说来,她也算不违人道了。
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在命定投身的欢场人生中,金兆丽到了台北之后算是月满则亏,朱青则后来居上。天道对于前者是“高者抑之”,对于后者是“下者举之”,前者必损,后者当与。到了台北的金兆丽日薄西山,朱青则日出东方,加上尹雪艳的红透两地,这正是本文选此三人作为考察对象的因由所在。她们作为三个不坏的“坏女人”身陷欢场,演绎着风尘女子的以往和将来,寄托着白先勇的繁华之梦,也足以表现他的天人感慨。尹雪艳、金兆丽、朱青都在躬行着天道,实践着人道,可当真能算是天人合一者唯有“总也不老”的尹雪艳,然而她又怎能不老?所以天人合一也只是一个梦吧……
结语
不论是躬行天道还是践行人道,白先勇笔下的这三个女子都产生于特定的历史环境,我们虽然可以把她们与历史上的“坏女人”相联系,但是她们并不是如妲己、潘金莲等人有意玩弄阴狠荒淫的手段祸国殃民。她们只是随天道轮回、时代变迁出现的一个负难群体,在视“万物为刍狗”的天道里,其实她们也是被损者。尹雪艳、金兆丽和朱青们本来“不必背负太多道德劝惩的功能”,她们是“真正与历史潮流相濡以沫的孽海奇花,也是中国写实小说人物的又一突破……正因为白先勇能活学活用传统小说的道德架构,他反能超越了肤浅的警世劝俗的层次”赋予她们“一个道德上更深刻的象征意义”{6}。她们的风光与凋敝是时代光影的折射也是天道轮回的象征,就在二者的通脱有无间负载着“人”对于自然和历史的悲叹。
{1}{2}{6}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56页,第269页,第269页。
{3} 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207页。
{4}{5} 鲁迅:《华盖集》,《鲁迅全集》第3卷,同心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页,第74—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