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日史学者对中国古代疆域的考辨——以白鸟库吉与顾颉刚为中心
2016-03-07张文静
张 文 静
(北京语言大学 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北京 100083)
近代中日史学者对中国古代疆域的考辨
——以白鸟库吉与顾颉刚为中心
张 文 静
(北京语言大学 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北京 100083)
作为“东洋学派”与“古史辨派”的创始人,白鸟库吉与顾颉刚都对中国古代疆域范围、形状,上古时代汉民族与周边民族之间的关系,中国传统华夷体系的形成等问题做了论述。白鸟库吉仅关注《禹贡》中出现的汉民族疆域范围,描绘出汉民族古代国家在亚欧大陆上的地位,这是对古代中国疆域形态的横向描绘。顾颉刚系统梳理出中国古代疆域变迁的过程,是对古代中国地理疆域的纵向考证。关于中国古代疆域的形状,白鸟库吉认为“南北长、东西短”,顾颉认为“窄于南北而宽于东西”。白鸟库吉和顾颉刚都反对西方学界的“汉民族西来说”,主张黄河流域是孕育中国古代文明的摇篮。白鸟库吉主张严峻区分汉民族和周边少数民族,顾颉刚重视民族融合在中华民族早期形成中的作用,主张华夷一体。
白鸟库吉;顾颉刚;中国古代疆域;华夷体系
近代以后,日本史学者运用西方史学的理论与方法重新认识中国古代历史,特别是日俄战争后,对中国古代疆域史、东北地方史、民族史的研究成为新的学术热点。随着日本相关研究成果的传入,中国的民国史学界也掀起了重新考订中国古代疆域变迁的热潮。在近代中日学者掀起的上述学术研究潮流中,白鸟库吉与顾颉刚既是首先展开系统考辨的学者,又各自提出了较完备的学术观点,并且其各自创立的学术派别对近代中日史学研究都产生深远影响。白鸟库吉是日本东洋史学东京文献学派的创始人,其首倡的“尧舜禹抹杀论”引起日本汉学界的广泛重视,进而引发激烈讨论。在提出“尧舜禹抹杀论”后,白鸟库吉带领弟子展开广泛的中国史研究工作,特别是在中国东北史和朝鲜史研究中取得丰硕成果。在其诸多研究成果中,都渗透出强烈的“疑古”思绪,这是一种对被汉学家视为经典的古代传说记载的怀疑态度。顾颉刚是中国近代“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他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在民国史学界引起轩然大波,成为“古史辨”派领袖,首倡民国“疑古”之风,掀起中国边疆史地的研究热潮。“古史辨”派从“疑古”思想出发,在传统经学的“朴学”考据基础上,辅以西方史学研究的方法,辨析中国古史的研究体系。
由于白鸟库吉和顾颉刚在作为学术起源的“疑古”观念中存在某些共性特征,在研究结论中亦存在许多相似之处,且二者都对中国古代疆域范围、形状,上古时代的汉民族与周边民族之间的联系与沟通,以及《禹贡》在中国传统华夷体系形成中的作用等问题作了系统论述,因此,围绕上述问题展开比较研究将在明晰二者对中国古代疆域形态的不同认知的基础上,窥见二者学术所属的不同时空背景,进一步认识其各自代表的学术派系的思想倾向具有重要意义。
一、中国古代疆域范围
白鸟库吉在描述古代汉民族疆域时,运用考证史籍和勘定地理的方法,结合“四岳”的位置与“五服”的范围,描述出中国古代疆域范围:“依据司马迁的《史记》记载,颛顼的领土北起幽陵、南至交趾,若果真如此,则汉民族自太古时代起,其对南方之地的知识绝非不及其对西方之地的理解。不仅其对西方的认知不能与南方的认知媲美,而且在我们研究品读汉的古书记述时,还感觉到汉族四境的区域不如说是南北长、东西短。例如,四岳是指位于汉民族四界的高山,观察其位置,便足以窥见上述现象。”[1]555-556
白鸟库吉的上述考证除了列举《史记》中对太古时代中原领土南北疆域的记载之外,更多地以“四岳”的位置和“五服”制度的对比作为论据。由于此论证旨在驳斥西方学者认为汉民族发源于新疆地区的观点,因此,白鸟库吉仅仅列举出“四岳”的位置和“五服”制度的构成,以及要服与荒服在中原天子之国那里的不同的亲疏地位。在其关于“四岳”的论证逻辑中,首先,“四岳”的位置被确定为古代汉民族的疆域四至;其次,从这个疆域四至的大致形状入手推测出古代汉民族疆域的特征。在其关于“五服”制度的论证逻辑中,他首先认定“东夷、南蛮属于要服”,“西戎、北狄属于荒服”,由此推断出诸如甘肃省这样的西戎之地与东夷南蛮相比,与汉民族更为疏远。
有趣的是,虽然上述论证逻辑分别以“四岳”和“五服”作为依据,显得颇为饱满。但是,关于这两个论据的逻辑前提,则是在未经细致考证便被强硬预设的。首先,将“四岳”视作中原王朝的统治边缘是白鸟库吉展开论证的前提,而对于“四岳”是否能够构成古代汉民族的疆域四至这个前提,白鸟库吉并未顾及。其次,在“五服”制度中,白鸟库吉也预设了“夷狄之中,东夷、南蛮属要服;西戎、北狄属荒服”的前提,这个论断并不是建立在对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活动范围,称谓变迁,包含的古代民族,不同时期与中原王朝之间的关系等问题进行细致论证的基础上,更没能对要服、荒服与“天子之国”之间的朝贡关系、地理距离做细致梳理,而是直接预设的。这表现出白鸟库吉在论证中国古代史过程中,存在一种为了与西方学者的观点争鸣,而将一些本应细致考证的史实简化的处理方式。
与白鸟库吉相比,顾颉刚对中国古代疆域四至的判定要细致丰富得多。他将中国古代疆域放在具体的朝代变迁当中进行考证,指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存在不同的疆域状况,并且综合考证出汉代以前不同时期的中国疆域地图。他指出:“战国晚年以来交通大开,一般人的地理智识进步了,于是就有一种‘四极’的观念出来。所谓‘四极’,就是在当时的世界里东南西北四方各寻出一个最远的地点作为那一方的极”。他认为最早的“四极”是《孟子》记载的舜罪四凶的地点,且“地点都在中国,实在并不甚远”;第二个“四极”出自于《吕氏春秋》《为欲篇》,《吕氏春秋》的“四极”“比《孟子》的四极远了,因为当时的地域观念又扩张了!”第三个“四极”是《禹贡》中的“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顾颉刚认为这里的流沙是指西北方的大沙漠,与《史记》《秦始皇本纪》对照,得出“《禹贡》所载的四极实在是秦始皇的四极”的结论;第四个“四极”出自《尧典》中帝命羲和四兄弟分管四方的记载,认为“这个四极是汉武帝的四极,在儒家的四极说中要算是最远的一种了”[2]87-88。
顾颉刚将上古时代中国疆域四至视作一个不断扩大范围的动态概念,这种考证方法与白鸟库吉仅以《禹贡》“四岳”与“五服”制度为依据就判定中国古代疆域四至的考证完全不同,顾颉刚考证“四极”的目标在于梳理汉代以前中国王朝疆域范围的变迁,白鸟库吉的目标则是以《禹贡》“四岳”与“五服”制度作为论证汉民族起源于黄河流域而并非来源于新疆地区的主要论据。顾颉刚对“四极”动态变迁的考证是为了系统地梳理出古代中国的地理沿革,白鸟库吉论证的疆域四至的目的是为了驳斥西方学者的观点。由于上述论证目标的不同,最终导致二者在对《禹贡》疆域范围的认识上存在较大偏差。这种论证目标、逻辑、论点上的偏差表明二者对中国古代地理疆域拥有完全不同的认识体系。白鸟库吉将《禹贡》中的地理记述作为代表性事例,仅仅关注《禹贡》中出现的汉民族疆域范围,及其与西方世界的地理联系,从而描绘出汉民族古代国家在亚欧大陆上的地位,这可以说是对古代中国历史或亚欧大陆历史的横向描绘。这种部分忽视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疆域范围差异的中国古代史观尽管在总体上展现出中国古代王朝在当时世界的存在特征,证明了中国古代民族的地理起源。但是,由于其论据仅仅集中在《禹贡》上,所以必然导致其将《禹贡》“四岳”与“五服”制作为中国古代地理疆域的代表,无视其他古籍中对古代疆域“四极”的记载,更没有对中国古代疆域的动态变迁作以完整梳理。这些工作在顾颉刚那里获得完成。顾颉刚不仅将《禹贡》“四极”放在不同时期的史籍中,将其还原为对一个历史时期——秦始皇时代的疆域的记述,而且通过对四个“四极”疆域的对比,梳理出中国古代疆域变迁的大致过程,这是对古代中国地理疆域的纵向考证。同时,顾颉刚也注意到中国古代王朝与周边民族之间的关系,并从这种或和平交往或冲突战争的关系中窥见中国古代疆域范围的变迁。顾颉刚并未像白鸟库吉那样关注中国古代民族的地理起源,更未针对西方学者的“中华文明西来说”提出质疑与反正。而是以朴学考证的方法考证中国古代地理历史的发展变迁。或许正是由于顾颉刚并未以辩驳作为其研究目的,而是专心考证,才使得他的古史研究与白鸟库吉相比,拥有更加严密的逻辑链条,构成相对完整的学术体系。
二、中国古代疆域形状
白鸟库吉认为中国古代疆域具有“南北长、东西短”的特征,他指出:“必须记住的是,从西域地区出发,实行远征性的移居,在其途中将遭遇种种困难。首先,最重要的是古雍州的西半部,即今天的甘肃省是戎狄纷争之地,此地虽然像陕西、山西、河南一样属于黄土层,为便于耕作之地,但是,及至汉代,这里成为游牧民的根据地和纷争地,并未列入中国本土区域。其原因在于,位于此狭小地带的南北地区,居住着专事掠夺的北狄与西羌,他们常常入侵此地,并从此地出发攻入今之陕西省。故该地区从太古时代开始便是戎狄的会合点,成为区分东方的汉族与西方的伊朗民族的壁垒。”[1]556在白鸟库吉看来,西域地区是戎狄纷争之地,并非中国古代王朝实际控制的地区,因此,不能被放置在中国古代国家的疆域当中。这样,将西域排除在外的中国古代疆域形状就是“南北长、东西短”。
顾颉刚对中国古代疆域形状的概括与白鸟库吉相反,为“窄于南北而宽于东西”。他以朝代沿革为顺序细致梳理中国疆域沿革的历史变迁,认为夏代的政治中心在山东、河北、河南三省之间;殷商的疆域“东起自山东滨海之地,西至汧、隴,北至河北及山西北部,南不出今河南省界,西北至包头,东南至淮水流域,此一大王国纵横数千里,蓋亦超越前代远矣!由此南北狭而东西长之事实观之,在三代时之中国,实只有东西之对峙,而无南北之纷争也”[3]24;春秋时华夏的疆域“仅限于黄河流域,今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等省而已”[3]35;战国时代“已占有今陕西、湖北、湖南、江西、浙江、安徽、江苏、山东、河南、河北、山西及甘肃、四川,以至贵州、绥远、察哈尔、热河及辽宁之一部焉。较之春秋时仅占黄河流域数省者,其广狭为何如耶?”[3]43-44
对比上述白鸟库吉和顾颉刚关于中国古代疆域形态的研究,可以见到如下差异。第一,研究方法不同,白鸟库吉在将“古代中国”视作一个固化的时间概念的基础上,主要从汉民族和夷狄在地理上的分布入手得出西域地区不属于古代中国疆域范围内的结论。正因为运用了这样的研究前提与方法,导致白鸟库吉在并未对不同朝代的疆域范围作以细致区分的基础上,就直接概括出“古代中国”的疆域范围。顾颉刚首先将“古代中国”视作一个动态的时间概念,他指出:“春秋以前,中国内部多为独立的国家及部落。所谓华夏文明只限于今河南、陕西、山东、山西、河北诸省境内,此一区域即当时之所谓‘中国’。此外则谓之‘蛮方’,蛮方在中国人之意想中已距离甚远矣。”“自春秋至战国,各大国努力开辟土地之结果,中国乃愈推愈远,天下亦愈放愈大,中国人之地理观念乃随之而变,于是具体地方制度之九州说起。”[3]46-47顾颉刚认为,仅春秋至战国时代,“古代中国”的范围就“愈推愈远”、“愈放愈大”,古代中国人的地理观念经历了一个不断变化和发展的过程。其次,顾颉刚并非单纯从古代史籍的相关记述出发,而是在综合运用考辨史籍和考证具体地理名称的方法,多次引用当时学界的相应研究成果。如,在考证东周疆域时,他列举了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之《春秋列国疆域表》,以及陈汉章《补史记十二诸侯表》等。顾颉刚在对具体历史时期的疆域范围作以细致考证的基础上,梳理出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大致脉络。
第二,研究目的不同。白鸟库吉强调的是西域地区为戎狄纷争之地,在汉代以前都不属于中国本土的区域,主张这一地区是存在于汉族与西方民族之间的壁垒。这个结论是为了驳斥西方学界主张的汉民族发源于新疆地区,后通过征伐,征服黄河流域的观点。白鸟库吉是以西域地区(当时的甘肃省)活动的夷狄阻隔了西方与黄河流域的交通为依据,主张汉民族的发源地在黄河流域。关于白鸟库吉的研究中是否存在出于“侵略之野心”而“抹杀事实”的成分,尽管其研究结论起到了将西域地区隔离出古代中国地理疆域之外的作用,但是,我们从白鸟库吉的研究脉络中,并未发现这个研究目标。从这一点上也可以说,白鸟库吉对中国古代疆域范围的研究在客观上发挥了压缩中国古代疆域范围,为列强侵略中国领土寻求历史渊源的作用。顾颉刚的首要目标是系统梳理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以考证、梳理、重建中国历史地理研究体系作为主要目标。他的《中国疆域沿革史》梳理了上自大禹治水传说的夏代,下至中华民国成立后的疆域区划,是一部完整记述中国疆域沿革史的著作。
第三,运用的资料有较大差别。白鸟库吉列举的资料仅有《史记》和《禹贡》中的“四岳”、“五服”制度,顾颉刚在《中国疆域沿革史》的每个章节的后面,几乎都列举了本章节的主要参考资料,其中不仅包括《史记》、《尚书》、《左传》、《战国策》、《汉书》等大量古籍,而且包含郭沫若、吴其昌、王树民、谭其骧等学者同仁甚至后辈弟子们的专题性研究成果,从而形成了一部集古今学术成就的大成之作。
三、汉民族的来源及其与周边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
在论证汉民族的起源问题时,白鸟库吉和顾颉刚都反对西方学界主张的“汉民族西来说”,认为黄河流域肥沃的黄土是孕育中国古代文明的摇篮。白鸟库吉认为:“汉民族从最早的时候起,就存在于亚洲的东部,并不是在有历史记载的时候从他处迁移过来的”[3]549,指出西方人认为世界上的主要文明都由白种人创造的观念是“盲目自我崇拜的自负尊大的偏见”,认为黄种人和黑人是“原本的劣等民族、毫无创造力”的观点是对有色人种的歧视。顾颉刚也认为:“中国民族西来说,实在没有多少的证据,仅是一种假设”[4]103-104,“据地质学家的研究,中国文化的发生实在是受了黄土的恩惠”,“在春秋时,黄河的下游和它的旁支济水是造成中国文明的两大河流”[4]105-107。
关于在汉民族文化的形成阶段,汉族与其周边少数民族,即“夷狄”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及“夷狄”在中国古代民族形成过程中的作用问题,二者的问题视角出现差异。白鸟库吉认为汉民族与周边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是:由于周边民族文化落后,所以汉民族可以同化周边民族。白鸟库吉认为:“所谓相邻民族,是指汉族所说的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在风俗或语言上与汉族相异之民族。这些民族与位于黄河流域、文化发达的汉民族相比,文化程度不及汉民族,但其武力却优于汉民族。”“然而一旦其入侵汉地,暂时居住其区域之时,却倏忽之间被化为汉民,此事于汉史中显著记载之。简而言之,汉族文化拥有甚为强大的同化相邻民族之力量”[3]573-574。究其原因,白鸟库吉总结了两点:“第一,汉族与其相邻民族在人种上无大差异;第二,汉民族文化拥有能够被其相邻民族吸收的性质。”关于第二点原因,白鸟库吉着墨较多,他将世界各民族的文化大致划分为三个层次:拜物阶段(Fetishism)、科学阶段(Theologism)、实证阶段(Positivism),他认为汉文化与“夷狄”文化都属于第一个阶段——拜物阶段,其突出特征是星辰崇拜。“汉族文化从太古时期开始直至今天,都是在具体的思想上构建起来的,未能超越之而达到抽象境界”[3]575。汉文化与相邻民族文化的区别仅仅是在拜物阶段内的发达与落后的差异而已,因此,汉文化可以被相邻民族所理解,相邻民族也因此被汉文化同化。
白鸟库吉的上述理论的逻辑构成可以总结为:首先将汉民族与相邻民族区分为在文化的发达程度上存在高下差异的两个民族范畴;其次,从整个世界文化类型的角度,又将汉民族文化与相邻民族文化划分为最低级的第一阶段——拜物阶段,从而找到二者可以沟通的桥梁;最后,通过这样的区别与沟通,解读在中国古代史上“汉民族能够征服其相邻民族,即戎狄蛮夷,使之成为中国之民”的原因。
与白鸟库吉始终将汉民族与相邻民族做出明确区分不同,顾颉刚在解读汉族文化与“夷狄”文化的关系时,主张“戎与华本出一家”,重视在中国古代民族形成过程中,“民族融合”起到的巨大作用。顾颉刚指出:“夫戎与华本出一家,以其握有中原之政权与否乃析分为二;秦汉以来,此界限早泯矣,凡前此所谓戎族俱混合于华族中矣。不幸春秋时人之言垂为经典,后学承风,长施鄙薄,遂使古史真相沉霾百世。爰就九州之戎一事寻索禹之来源,深愿后之人考论华戎毋再牵缠于不平等之眼光也。”[5]139顾颉刚主张秦汉以来,华与戎的界限就已经不存在了,而中国古史中一直存在的华夷之辨,是后世一味追随春秋学风,埋没古史真相的结果,顾颉刚由此反对崇华而鄙夷的学风。
顾颉刚的上述结论是通过考证“禹出于戎”而得出的,在考证禹与戎族的关系时,顾颉刚列举《禹贡》中“三危既宅,三苗丕叙”的记载,认为《禹贡》的整篇故事是以西羌地区为背景,禹在这个故事中占据重要角色,由此可“证以禹出西羌之说,其为戎族之先人审矣”[5]135。因此,顾颉刚从考证《禹贡》中禹的民族属性出发,印证了“戎与华本出一家”的结论。在梳理整个中国古代疆域沿革史的过程中,在概括每一个历史时期的疆域范围和形状时,顾颉刚都以民族融合理论为基本出发点得出结论。也就是说,与白鸟库吉主张严峻区分汉民族和周边少数民族的观念不同,顾颉刚主张汉族和周边少数民族早在上古时期就是不分彼此、“本出一家”的关系,并且在整个中国历史进程中,这种民族融合的趋势越来越强,最终造就了中国文化的形态。
正是由于白鸟库吉和顾颉刚在界定汉民族和周边民族之间的关系问题上存在上述差异,因此,导致二者在考证中国古代疆域形状和构成的问题时也存在较大不同。主张民族峻别的白鸟库吉认为,古代西域地区,即少数民族控制地区并非古代中国的固有领土;将周边少数民族视为中华民族血脉之一部分的顾颉刚主张,随着中原王朝势力的伸缩,不同程度的民族融合都在中原大地上展开,因此,不同时期的中原王朝势力范围内的领土都应属于中国的疆域范畴。
四、《禹贡》与中国传统华夷体系的形成
对于中国传统华夷体系的形成问题,白鸟库吉和顾颉刚都以《禹贡》作为主要事例做了论述与分析。
白鸟库吉在对中国古代史的论述过程中,曾两次提及华夷体系的建立与特征。一次是在《东洋史》卷一、第二章“中国古代”的最后;一次是在“未发表论稿”《中国上古史》的最后。也就是说,白鸟库吉似乎是将中国传统华夷体系当作其对中国上古史的总结而论述的。在《东洋史》中,白鸟库吉提及华夷体系时说:在尧舜禹汤的上古时期,“汉民族向四周的异民族夸耀其文化的优越性,以中华自居,称异民族为蛮夷、戎狄,此风俗应在此时便展露端绪;其君主称天子,以世界的统治者自认,此态度亦应在此时凸显。所谓五服(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之思想亦为其中之一现象。”[5]139这一段话简要论证了华夷体系的形成时间,白鸟库吉认为,华夷体系的最终产生时间应当是在尧舜禹时期,而且《禹贡》“五服”制度被当作证明这一论点的唯一证据。
在《中国上古史》的最后,白鸟库吉在全文引述《禹贡》“五服”制度之后,得出最终结论:“此五服制虽为尧舜禹时代之制度,却不难推定,从尧舜禹时代开始直到古代,均沿用此制度。此制度应当表明君主权的薄弱。依据《尚书》考察当时的情形,有无数的诸侯,称为群后,从中推戴居于首位者,称为元后。是故元后必为有智有德、足以揽承众望之人物。汉族古代之君主大概均为富有仁爱道德之人,此不仅表明汉族之国家制度取法于家族制度,且大到其国家组织也必须依据民主。”[3]576-577值得注意的是,白鸟库吉通过用“五服”制和华夷思想来解读汉族国家与周边其他民族国家之间的存在关系,最终得出古代汉民族国家的君主权薄弱的结论。在白鸟库吉看来,中国古代华夷体系的本质是汉民族国家君主权薄弱,只能借助于家族制度中的礼仪道德维持对其异民族的控制,因此主张汉民族国家的国家组织中拥有“民主的”成分,白鸟库吉所说的“民主”显然不是近代意义上的民主,而应当是各地的诸侯或少数民族政权的“自主”。也就是说,白鸟库吉在总结华夷体系时,其目标仅在于推翻中国古史中传统的华夷观念,认为华夷体系在本质上不仅不能证明“君权至上”,反而证明“君权薄弱”。这种对中国传统华夷体系核心观念的彻底推翻是为了给“尧舜禹抹杀论”助力,以彻底颠覆中国传统观念中的世界观理念。
尽管顾颉刚并未专门论述过华夷体系的形成问题,但是,我们仍可以从他的诸多著述中找到相关论述,也可以大致梳理出其华夷体系的观点。首先,顾颉刚不主张严格区分“华”与“夷”,而是把中国古代对“华”与“夷”的界定看做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如前所述,他通过考证“禹出于戎”印证了“戎与华本出一家”的观点。“向所视为纯粹之华文化者,而一经探讨,乃胥出于戎文化。且姬姜者向所视为华族中心者也,禹稷伯夷者所视为创造华族文化者也,今日探讨之结果乃无一不出于戎,是则古代戎族文化固自有其粲然可观者在”。“夫戎与华本出一家,以其握有中原之政权与否乃析分为二;秦汉以来,此界限早泯矣,凡前此所谓戎族俱混合于华族中矣。”[5]242顾颉刚认为,早在秦汉时代以前,华族文化与戎族文化就实现了充分融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在文化上已无高下之分。到秦汉以后,“华”与“夷”界限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其次,顾颉刚主张在动态的历史过程中,“华”与“夷”各自控制的地理疆域范围也经历着一个不断变化的动态过程。他在《春秋战国史讲义第一编》中曾经概略地讲述了春秋战国时代的“华”与“夷”控制的疆域。他说:春秋时代的几个大国,“是秦、晋、齐、楚、吴、越。这六国里面,楚、吴、越是被认作‘蛮夷’的,秦则介在‘蛮夷’和‘华夏’之间。所谓纯粹的华夏,仅仅是姬姓民族的晋和姜姓民族的齐。”于是“蛮夷而学了华夏的文化就看他们为华夏,华夏而学了蛮夷的文化就看他们为蛮夷”。于是,“当时的‘中国’居然有了现今九省之地”——陕西(秦)、山东(齐)、山西(晋)、湖北、安徽(楚)、河南(周)、江苏(吴)、浙江(越)、河北(燕)。”“到了战国,因为交通方便,人们的欲望增多,一班谋臣武将鼓励国君去争城夺地,所以弱小民族完全给大民族同化,弱小国家完全给大国家吞并”,“那时的‘中国’比了春秋时的‘中国’大了不止两倍了!”[4]99-101在顾颉刚看来,随着“华”与“夷”各自疆域的扩大,中国整体上的疆域范围也在不同时代经历着变迁。
再次,他是以民族融合理论为基础论证华夷体系的。与白鸟库吉主张华夷峻别不同,顾颉刚突出民族融合在中华民族早期形成中的作用,主张华夷一体。与白鸟库吉将“华”与“夷”的疆域严格区分不同,顾颉刚主张随着民族融合进程的推进,“华”与“夷”各自疆域已经完全融合为中国整体疆域范围的有机构成,是中华民族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从二者对中国古代华夷体系的考辨中可以看出,白鸟库吉主张严格区分“华”与“夷”,这被作为对中国古代史的认识前提被东洋学派继承下来,在由白鸟库吉倡导下建立的“满鲜历史地理调查部”的核心研究成果《满洲历史地理》第一卷中,在每个时代的“满洲”篇目下都分出中国中央王朝领土以内的“满洲”和中国中央王朝领土以外的“满洲”,且在叙述篇幅和考证的详细程度上,两个目录的内容基本持平。这种历史叙述框架的设计表明东洋学派将“华”与“夷”严格划分的研究立场。与白鸟库吉在区分华夷的基础上对华夷观念的彻底推翻不同,顾颉刚关心的是细致考证不同历史时期“华”与“夷”的界定及其关系,将中国古代历史还原为一个复杂的、动态的过程,并最终将中国古代历史总结为华夷融合下的一个整体。
综上所述,由于白鸟库吉与顾颉刚立足于各自不同的不同时代的中国与日本,导致二者对中国古代疆域范围、形状及中国传统华夷体系的研究展现出迥异的学术结论。白鸟库吉在日俄战争胜利后,日本势力开始向中国东北渗透时期,为了给日本侵略中国助力,东洋学派试图推翻中国古史体系,在学术界掀起日本近代彻底质疑中国古代史的思潮。顾颉刚的史学研究则包含着强烈的捍卫中华文化悠久历史渊源的情绪。在顾颉刚展开地理沿革史的研究时,曾经指出中国社会面临“强邻”抹煞事实,“国人亦多数典忘祖,随声附和”的现状[3]6,这表明他的研究包含对日本东洋学派中国历史地理学研究体系的对抗性。面对民国时期的社会现实,与推翻中国古代史体系相比,以民族融合理论为基础,建立起新的中国古代史体系是中国历史学者的核心任务。
[1] 白鳥庫吉.支那上代史.白鳥庫吉全集:第8卷[M]. 东京:岩波書店,1970.
[2] 顾颉刚. 汉代以前中国人的世界观念与域外交通的故事[M]. 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 顾颉刚. 中国疆域沿革史,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五[M]. 北京:中华书局,2011.
[4] 顾颉刚.春秋战国史讲义第一编,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四[M]. 北京:中华书局,2011.
[5] 顾颉刚.九州之戎与戎禹,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五[M]. 北京:中华书局,2011.
[6] 白鳥庫吉.東洋史卷一,白鳥庫吉全集:第八卷[M].东京:岩波書店,1970.
[责任编辑:赵 红]
The Discrimination on the Territory of Ancient China by Modern Chinese and Japanese Historians——Centering on Siratorikurakiti and Ku Chieh-kang
ZHANG Wen-jing
(School of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Siratorikurakiti and Ku Chieh-kang,as the pioneers of the Oriental History and The Suspicion of the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respectively,both of them have discussed the issues of the range and the shape of territory of ancient China,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nationality and neighboring nations over the ancient times,the formation of “China Barbarian Order”,etc. Siratorikurakiti only focuses on the territory of Han nationality presented in Yugong and depicts where the ancient Han nation on the Eurasian that is the horizontal description of the territory of ancient China;whereas Ku Chieh-kang analyzes the changes of the territory of ancient China,which is the vertical examination. Regard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ancient Chinese territory shape,Siratorikurakiti thought it is “long in south and north and short in east and west”;but Ku Chieh-kang thought it is “narrow in the north and the south but wide in east and west”. Disapproving “Chinese race with western origin”,a theory proposed by western academia,they advocate that Yellow River is the cradl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Siratorikurakiti claims that Han nationality and neighboring nations should be strictly distinguished;however,Ku Chieh-kang advocates that “integration of Chinese and other barbarian tribes” and highlight the role of the national fusion over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formation.
Siratorikurakiti;Ku Chieh-kang;Ancient China Territory;China Barbarian Order
2016-05-2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15YJC770047)。
张文静(1982-),女,吉林长春人,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K207.8
A
1001-6201(2016)06-0172-07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6.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