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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女性小说创作中的“解构—建构”模式

2016-03-07

关键词:林白男权话语

王 源

(山东社会科学院 《东岳论丛》编辑部,山东 济南 250002)



新时期女性小说创作中的“解构—建构”模式

王 源

(山东社会科学院 《东岳论丛》编辑部,山东 济南 250002)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始,随着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和女权主义理论的传入并逐步产生影响,中国新时期小说中的女性写作日渐独树一帜。与男性作家相较而言,女性作家无疑会更加主动地重新审视两性关系和性别“标签”,发掘女性主体意识的苏醒和成长,也能够结合自身的性别体验和感悟进行更加纵深性的挖掘和探讨。残雪、铁凝、王安忆、陈染、林白等数位女性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对此进行了多样性的探索,细察之下可见四种相异又相通的“解构—建构”模式。这些女性作家的带有后现代女性主义色彩的创作,对新时期小说的发展而言是可贵的探索和尝试:解构传统文化观念和文学创作中固有的关于两性关系的话语定式,通过发现并凸显的方式重新建构女性主体意识的文学表达。

新时期小说;女性写作;两性关系;女性主体意识;解构;建构

在中国几千年父系家长制的封建社会中,两性之间的关系始终呈现出一种极端化的不平衡。体现在文学艺术的创作方面,综观中国文学和文化史的发展演进,来自于女性的声音寥寥无几,偶尔闪现也是作为男权中心话语的点缀和装饰,或是以卑微的姿态用男性认可接受的方式进行言说。进入20世纪后,在“五四”运动中女性解放的呼声也开始响起,中国的女性文学才开始一改零落的局面有所发展。现代文学时期出现了冯沅君、庐隐、丁玲、苏青、张爱玲等一批勇于向封建伦理观念中的两性关系定位挑战的女性作家,用自己的文学书写抒发和表达女性个体对于生命、情感的真实体验。但自建国后直至80年代,由于时代性的政治话语的强势主导,虽然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公共权利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女性与男性群体之间的本质性差异被模糊淡化,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创作也因此再次隐退,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中长时间缺席。虽然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茹志鹃、谌容、张洁、张辛欣等女性作家也有了《人到中年》、《爱是不能忘记的》等围绕女性主人公展开的小说作品问世,但从整体上看,这些作品的话语基调依然遵从于主流话语范式对女性的界定和判断,并不能被视为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主义创作。这种局面发生质的转变,是随着20世纪80年代西方的女权主义理论的逐渐传入才真正开始。当新时期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的小说创作带着自觉的批判和否定意识,大胆开始颠覆传统、探索全新文学表达的尝试时,当代中国的女性文学也重新起航,加入到了这一时代性的文学变革潮流之中。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残雪、铁凝、王安忆、陈染、林白等数位女性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切入进行了多样性的探索,以各自独特的“解构—建构”模式,尝试通过文学表达的途径,颠覆长期以来的两性关系固有模式,对女性的主体意识进行重新发掘并予以凸显。

一、彻底颠覆男权话语体系中的传统女性“标签”

如前面所提及的,在男权中心的话语模式中,对于女性的社会身份进行了简单而武断的二元性标签设置,符合男权价值评判标准的女性,是得到“孝女节妇”、“贤妻良母”身份认定的女性。自80年代中期起,随着女权主义思想全面传入中国和先锋文学“实验性”创作理念的异军突起,一反80年代初期张洁、张辛欣相对含蓄而谨慎的女性文学的创作姿态,真正意义上的新时期女性主义小说开始出现。如残雪即以极为新锐的大胆突破,锐意开掘,试图用极为犀利的笔触去彻底颠覆男权话语体系中的传统女性标签。残雪在80年代中后期的小说作品,被公认是呈现出一种阴暗、诡秘、怪诞艺术风格的创作,而其中颇为让人咋舌的,便是对女性形象的颠覆性描绘。

对“母亲”这一传统话语体系中永远被颂扬其慈爱、奉献、伟大的形象,残雪的颠覆尤为令人震撼。在与残雪同时期出现、亦被视作是先锋文学代表人物的男性作家余华、格非、苏童的小说中,再如何大胆创新,都没有真正着力去突破关涉“母亲”形象的既定话语规范。与之不同,残雪在其代表作《苍老的浮云》和《山上的小屋》中,都表现出了对母亲形象的颠覆性表现——“慈母”变成了“恶魔”,让人感到无比的恐怖和压抑,带着邪恶色彩、浑身散发着阴毒气息的母亲形象,彻底颠覆了男权话语规范中构筑的“母爱神话”。

而在其他的作品中,残雪也对女性传统的温柔、贤淑、贞洁、顺服的角色定式予以拆解:《突围表演》中的X女士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公开与别的男人调情,而且抛弃丈夫、谋杀情人;《历程》中的离姑娘勾引、诱惑男人后又一脚将之踢开,以男人为其玩物;《松明老师》中的师母凶悍无礼,把丈夫赶出家门,完全置为人妻子的职责和义务于不顾;《鹰之歌》中孤独的女性居然疯狂地杀戮给自己带来慰藉的小动物,行为极其残忍、可怕……这些女性的形象或是放荡不羁,或是冷漠乖戾,或是血腥残暴,无一不是对女性传统角色定式的大胆叛离。

可以看出,通过这些针对女性的充满紧绷感的张力性叙事,残雪是在对以男权话语为核心的极度压抑女性的社会理念进行挑衅,从某种程度上看,涉及女性主题,一如有学者所概括的,“冲破男权主义束缚的突围意识构成了残雪女权理念的基础和核心。”[1]68残雪以鲜明的创新精神和深刻的反思力度,在作品中彻底颠覆男权话语体系中的传统女性标签,尝试向纵深挖掘女性复杂的生命潜意识,张扬女性的独立意志和人格,重新阐释女性世界的价值观。残雪旗帜鲜明地主张“女性只有看重自己,执著于自己的灵魂解剖,不同自己的传统意识妥协,才有可能达到高层次的创造”[2]160,在创作中她也将自己的这种理念付诸实践。

二、凸显生存困境中女性的主体意识觉醒

陈晓明教授曾经这样概括80年代后期的文学写作尤其是女性写作:“不再受制于意识形态的整合实践,更主要立足于个人化的经验。在这样的转型期,女性写作十分活跃,但并没有锐利果敢的女权主义立场出现,这确实是个难解之谜。从意识形态中心退出的文学群体,向着两极分化:一极倾向于语言和叙事结构的实验;另一极退回到日常生活的故事中去。前者被称之为‘先锋派’;后者称之为‘新写实’。”[3]32当残雪成为先锋作家群体中引人注目的女性领跑者时,另外两位女性作家方方和池莉,则作为新写实作家阵营中的重要代表人物出现在新时期文坛之上。与残雪尝试解剖女性的灵魂、潜意识的创作倾向不同,方方和池莉更多关注女性所面对的种种生存困境、压力,尤其是来自于男权中心社会的压力,侧重于对女性的主体意识觉醒进行揭示和探微。

方方最初在文坛扬名并被冠以新写实作家的称谓,是凭借其《风景》《落日》等创作于80年代中后期、90年代初的作品。在这一时期,方方的创作并未表现出对于女性群体的格外关注,而是以一种宏观的视角全面地切入社会底层民众的悲剧性生存体验。但方方在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发表的一系列新的作品如《暗示》《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奔跑的火光》《水随天去》《树树皆秋色》《出门寻死》《万箭穿心》等,开始明显体现出对女性群体的充满压力和束缚的生存状态投注了更多的关切。作品中的主人公无论是农村的农妇、城市的女工还是女性知识分子,无一例外都遭遇并体味着来自于爱情、婚姻、亲情的悲剧,她们失落、痛楚、绝望、沉沦,虽然也曾与来自于外界男权社会的压力和内心的局限进行抗争,但是往往她们最终所表现出的还是一种本质上的软弱——因无法担负自身的悲凉而逃避,因无法直面令人难堪的现实而堕落,因无法寻求到正确的人生出路而选择了缺乏理性的甚至是极端的、错误的抗争方式,在其后问世的《出门寻死》(2004)、《万箭穿心》(2007)尤其是后者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品的主人公身上开始表现出了女性对困境突围之后真正的豁然、坦然,由此可以看出方方的思索和探寻似乎有了逐渐明晰的线索指向:女性为自身的、内心的性格和理念认知的局限所囿,要想真正取得属于女性自我的独立的话语表达权和命运掌控权,必须实现从寻求对外围的反抗到实践女性自身突围的飞跃。

同为新写实群体的武汉女性作家,池莉和方方无论是在创作的兴趣点还是地域文化背景方面似乎都有很多的相同点,但分析其小说创作,池莉表现出与方方有所不同的写作出发点和理念,她更乐于去抒写女性面对自身的生存困境时所表现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随机应变的智慧和坚韧执拗的内心。与方方作品中带有悲剧叩问意识的冷峻的色彩基调不同,池莉笔下的烦恼人生虽然也让人困苦、纠结,但却不至于形成犀利尖锐的痛楚,似乎池莉对于平民生活的细碎、庸俗、卑微、无奈,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宽容与理解,而且难得的是这种宽容与理解是出自平视而非俯视的视角,不仅没有苛责的审视,亦没有悲悯的同情。池莉并没有在某个特定的创作阶段表现出对女性的偏重性关注,但在《你是一条河》、《生活秀》、《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看麦娘》等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中,她对女性在男权中心社会里的生存困境进行了全面性的观照,一方面无限地贴近和还原生活原生态的质感,另一方面又在其中对女性带有强韧生命力、意志力的生存样态和策略予以立体性的透视和凸显。在这些作品中,女主人公都是身不由己地被时代和生活的浪潮推置在某种困苦境地之中,还要同时遭遇来自于男性的乘人之危或者落井下石。但她们没有怨天尤人、悲苦哀叹,而是被激发出潜藏在弱小身躯里巨大的能量,搏斗抗争。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这些女性所具有的生存能力,并不是来自于男性的启蒙或者知识教育的熏陶,她们所凭借的,完全是作为女性骨子里特有的敏锐和聪慧。从这个角度看,池莉对于女性与生俱来的某种不输于甚至胜于男性的能力和智慧,予以了全面地认可和肯定;另一方面,这些女性在凭借自身能力进行的生存抗争中,女性的独立主体意识也日渐苏醒,《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中的豆芽菜,《生活秀》中的来双扬,都在生命的成长和生活的历练过程中,看清了男性的不可靠和虚伪,认识到唯有依靠自己,才能昂首阔步地在生活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在传统文学的男权中心话语体系的建构中,女性的生存悲剧不是没有得到表现,但总是被创作者以一种固定化、模式化的叙事规范予以展示:女性或是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地沦为男性的奴隶和附属物;或是匍匐在命运的尘埃里无法自拔,只有当男性以救世主、启蒙者的姿态高高在上赐以援手时,女性才有可能得到拯救,获得新生。方方和池莉以女性作家的自觉,在对女性生存困境进行探微和思索时,以鲜明的突破性尝试对女性的主体意识的觉醒进行挖掘,表现面对生存困境的压抑、折磨和考验时,女性自身的主观能动性所发挥的令人瞩目的效应。

三、消解宏大叙事遮蔽后的女性自发性选择

在历史的演进、时代的更迁和社会的变革中,传统文学在男权话语体系的规范下所自觉展开的宏大叙事,往往对女性群体有整体性的厚重遮蔽,即使有所涉及,重心也是放置在以“启蒙”为核心的话语立场之上。在另外两位新时期女性作家王安忆和铁凝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新的思考和创作倾向:消解宏大叙事的阴影,以理性的反思将视线投注在“启蒙”视野之外的广阔视域,逐步探究女性内心对主体意识的自省,女性和外在的大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女性的个体化生存在历史、社会中的存在意义。

在新时期文坛上,王安忆是一位以不断的探索去突破自我局限而著称的女性作家。在她的作品中,对女性予以重点观照和表现的并不在少数,仔细梳理会发现,王安忆对于女性的审视似乎有一个由内向外的不断延展的过程。王安忆在80年代中后期创作的《小城之恋》、《岗上的世纪》,因为作品里大胆地涉及“性”的主题尤其是浓墨重彩表现女性的性心理、性体验而备受瞩目;同时期创作的《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则侧重关注女性对于爱情所带来的美好精神体验的期待和失落。创作于90年代的长篇《纪实和虚构》应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当时新历史小说潮流的影响,但王安忆却选择了对母亲家族史带有虚构、想象性的“考证”和在母系家族传承中的自我血缘身份的确认,对“母系”历史的梳理取代了对“父系”脉络承继,不能不说是一种探寻历史中总是被忽略和遮蔽的女性的位置的尝试。另外两部几乎是同期问世的长篇《流水三十章》、《长恨歌》,则都是对一个平凡女子大半生光阴的书写。两部长篇的故事的时代背景,前者囊括了“公私合营”、“知青上山下乡”、“文革”、“知青返城潮”等宏大历史事件,后者则涵盖着“新中国成立”、“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改革开放”等重大时代转折。在传统文学的创作理念范畴中,这些都是无可回避而且要被重点予以呈现的关节点,可是在王安忆的笔下,它们都被作者刻意处理得若有若无、模糊含混,在轻描淡写中虚化为女主人公个人化人生体验的淡淡底色:“这是1957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关。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边角上,或者缝隙里,互相都被遗忘,倒也是安全。”“1976年的历史转变,带给薇薇她们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学范畴的。播映老电影是一桩,高跟鞋是一桩,电烫头发是又一桩。”在《长恨歌》中,王安忆对历史时间和政治事件的明确标注并不常见,偶尔出现也是如这两段文字这样,极简略地一提便笔锋一转,落到了对人物完全个人化生活状态的描绘上。无论是张达玲的孤独自闭,还是王琦瑶的随遇而安,都以其对生命的独特感知方式、表达方式构筑成属于她们自身的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天地,传统文学中曾经被遮蔽了的女性个体化生存的宏大叙事,在这样的书写中被彻底消解。在车轮滚滚、声势浩大的历史和社会演变进程中,个体虽被携裹在其中,但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必须或者肯定在被启蒙、被召唤的情境下,去对自己的个体化生存做出自觉地求“革命”或者求“解放”的努力。王安忆恰是针对这一点另辟蹊径,去观照女性对个体生命历程和体验的一种自发性、自适性的选择,以一种宏阔的视角去思索女性的个体化生存在历史、社会中的存在意义。

铁凝开始文学创作的时间是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也是一位新时期文坛上颇具分量的女性作家。长篇《玫瑰门》(1988)、中篇《永远有多远》(1999)和《大浴女》(2000)是铁凝几部颇有分量的代表作,都是以女性的个人生存和命运为表现重点,偏重于关注在历史、社会的洪流的冲击之下女性对于个体化生存做出的或主动或被动的“启蒙”之外的应激性反应。《玫瑰门》的故事时间跨度从20世纪前半叶的学潮运动一直延续到80年代的改革开放,以五六十年代的“反右”运动和“文革”时期为主体背景。一方面,主人公司猗纹的生命里充满了悲剧:在家庭里,没有温暖只有伤害;在社会上生不逢时,富家小姐的家庭出身让她在新中国的政治运动中战战兢兢、时时自危。但另一方面,她作为“受害者”的同时又是一个“恶”的化身:自私冷漠,为了保全自己耍着各种心机手段,甚至不惜以伤害至亲为代价。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一种被认同和被接纳的感觉。《永远有多远》的主人公白大省则是一个“老好人”,她一次次渴望着能作为一个有吸引力的女性而不是一个性别模糊的“滥好人”引起男性的注意,但是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如果说司猗纹代表的是“追”——为了自我生存的追求而不惜向“恶”的极端迈近,那么白大省就正处于司猗纹的对立面“退”——为了对“善”的莫名坚守毫无原则地软弱、退让,而放弃了对自我生存的真正期冀。《大浴女》的时代背景设置与《玫瑰门》基本一致,三位女主角内心也藏着某种因自私而“恶”的不可告人的欲望,却将自己的自私、贪婪、放纵归罪于他人和时代,但最终还是在懊悔之中醒悟,获得精神上的解脱。作品中有一个情节很有意味,尹小跳在读书时受到上铺女生的怂恿式“启蒙”和一个已婚男编辑约会,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证明她跟上了时代的思想解放潮流。这种对女性主体意识迸发的“启蒙”无疑是一种尴尬而肤浅的误读,尹小跳虽然直觉到其中隐含的忙乱、浮躁,却依然懵懂地亢奋着去将其付诸实施。铁凝以其小说创作,对解放、启蒙一类的宏大叙事在现实中真正发挥的效用和女性个体对于其涵义的解读,予以了深刻地审视与反思。

四、摒弃男性中心的女性自我世界建构

在新时期小说创作中,如果要谈到最为典型的女性主义写作,那么首先进入评论者、研究者视野的,一定是林白和陈染这两位新生代女作家的作品。这两位女性作家的创作,有着较为突出的具有后现代特征的西方女权主义理论观点影响的印迹。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埃莱娜·西苏在其代表性理论著作《美杜莎的笑声》中号召女性“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她认为“只有通过写作,通过出自妇女并且面向妇女的写作,通过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统治的言论的挑战,妇女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4]194-195这一段话强调女性要通过发掘自身所特有的身心经验和成长、生活的感悟,激发女性内心本源性的创造力,以消解男权中心话语对女性的压迫和抑制。由于埃莱娜提及了“身体”一词,故而这段话被公认为是女性“身体写作”的直接理论支撑。林白和陈染在文学创作中,不约而同地试图用小说作品实现对一个摒弃了男性中心地位、独属于女性自我的世界的构筑,从而开启了新时期小说中的女性“私人化写作”、“身体写作”的序幕。

林白在20世纪80年代初已经开始了文学创作,但是真正受到关注却是因她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一系列女性主义作品。在《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子弹穿过苹果》《回廊之椅》《瓶中之水》《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说吧,房间》等中长篇小说中,林白执着地以深入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感受为主题,而且呈现出风格鲜明的审美倾向。林白所关切的女性生命体验,和时代、社会、地域文化等外部现实的大环境并无多大关系,而是关乎女性对自我的身体和心灵不断探索的内化性感受,这种感受是彻底感性化的,无法用任何的理性思维去进行辨析和判定,却又暗合着女性生命中最隐蔽、最本源的律动。在林白的笔下,女性总是用某种空间的形式将自己与外面的男性主导的世界相隔绝,例如昏暗的房间、低垂的蚊帐、遮住容颜的雨伞……在这样刻意营造的封闭空间里,男权文化的规范、律令消弭于无形,女性成了自我的主宰,肆无忌惮地张扬着内心缠复着的莫名情绪,以及秘不告人的欲望和渴求。在林白的作品中,女性的自怜、自恋近乎极端,鲜明表现之一就是林白偏爱以镜子为道具,让自我封闭的女性在镜像营造的另一个虚幻空间里,审视自己的身体,与内心潜伏的真实自我对话。同时,林白的某些作品如《回廊之椅》、《瓶中之水》甚至或婉转或直白地大胆涉及了同性之爱的敏感题材,这种爱恋在某种程度上恰恰反映出女性对于男性的拒绝和对于自我的迷恋。1997年发表的长篇《说吧,房间》可以说是林白女性主义小说创作达到某种临界点的一个标志。在这部作品中,一向被林白淡化处理的现实场景具体浮现了出来,女性与现实之间短兵相接,冲突尖锐而激烈。女主人公之一林多米是一个遭遇着来自于男权文化一系列打压和排斥的女编辑,在男权社会中找不到一处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另一主人公林多米的好友南红则是一个看似按照男权社会、物质时代游戏规则生活的女子,她与男人调情、做爱、互相利用,却又屡屡被男性欺骗、抛弃,陷入丧失女性自我的泥沼之中,完全失去了摆脱对男性的生存依附和获取精神独立的可能。这部作品体现了林白在蓄意呈现私人话语与公共空间、女性本位与社会群体、个人体验与都市欲望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对峙中,拓展、深化了自己的创作视角,将以往作品中显得孤立而自足的女性生命体验,纳入男性主宰的当代现实之中,从而更加深刻地触及到一个关键性问题:在特定的男权文化范式、物质社会语境之中,女性如何保持自我的主体独立性并获得真正应得的位置?

常常被与林白并置提及的新时期女性作家陈染,与林白的小说创作有某种共通之处,亦有其个性化的倾向和特征。到目前为止,陈染的主要小说创作集中于80年代末至90年代末,包括《纸片儿》《无处告别》《与往事干杯》《嘴唇里的阳光》《破开》《潜性逸事》等中短篇和长篇《私人生活》。在陈染的女性主义小说写作中,女性的成长是一个重要关键词,女性主体在成长之中所遭遇到的精神创痛,所体验到的与异性、同性之间的情感关系,所感悟到的生命哲思,成为陈染着重关注并予以深入剖析的命题。陈染塑造了若干位瘦弱、苍白、文静的少女和青年女性,她们自小便生活在带有残缺意味的家庭氛围之中,这让她们格外渴望一种情感上的补偿性温暖而走向对情感的极端化追求:或是具有某种“恋父”情结而向特定类型的男性寻求慰藉,或是因对男性的剧烈排斥而转向同性之爱。陈染侧重表现的是在男权社会、文化中女性左突右撞却屡屡受伤的生存状态。正是这种不断追求却总是受挫的生命体验,让陈染笔下的女性们总是在惶恐、愤怒、自怜中试图逃离,但这种逃离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女性所遭遇到的生存困惑和迷惘。在陈染的小说里,我们看到,女性的内心总是充满了对精神和情感的纯粹追求,期冀着美好、纯净、诗意的境界,而男性却是现实、功利、愚钝、无能的,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女性的内在,也不能真正进入属于女性的世界。这种隔阂和对立或许并非陈染笔下的女性们所乐意看到的,她们甚至会因此而失落、沮丧、绝望,但终究仍是无法真正解决两性之间的深在矛盾。

林白和陈染所讲述的女性绝对自我的故事里,男性的形象或是被虚幻化、模糊化处理,或是呈现出一种整体性的软弱、猥琐、阴险、卑劣,这显然是两位女性作家反抗传统的男权主义文化的一种文学表达策略。她们在对女性身体和精神体验的集中书写中建构起一个属于女性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充斥着属于女性自己的声音和女性独立思想闪烁的光芒。从某种意义上说,林白和陈染对女性个人生命体验的激进化书写,对于男权的规范秩序、男权话语体系以及男权文化中所塑造的模式化的传统女性及男性形象,具有鲜明的叛逆性解构意义。

本文所论及的几位新时期女性作家创作中出现的具有后现代女性主义特征的作品,并不意味着作者本身就可以被武断、狭隘地界定为后现代女权主义或者女性主义者,其中王安忆更曾旗帜鲜明地说“我不是女权(性)主义者/作家”*王安忆曾不止一次地在访谈录和自己的作品中,直接申明这一姿态立场,参见其长篇《纪实和虚构》的第九章,她自己撰写的《我是女性主义者吗?》(发表于《钟山》2001年第5期),以及《从现实人生的体验到叙事策略的转型:关于王安忆十年创作的访谈录》(收入王安忆著《重建象牙塔》,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等。。但与男性作家相较而言,这些女性作家无疑会更加主动地重新审视两性关系,发掘女性主体意识的苏醒和成长,也能够结合自身的性别体验和感悟进行更加纵深性的挖掘和探讨。女权主义理论家伍尔芙曾说:“当一位妇女着手写一部小说之时,她就会发现,她始终希望去改变那已经确立的价值观念——赋予对男人来说似乎不屑一顾的事物的严肃性,把他所认为重要的东西看得微不足道。”[5]136可见,是否是女权主义或者女性主义作家的身份标签并不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真正值得我们去注意和讨论的,是经由这些女性作家的带有后现代女性主义色彩的创作,是新时期小说对于解构传统文化观念和文学创作中固有的关于两性关系的话语定式,发现并凸显女性的主体意识,重新建构文学表达的更多可能,有了怎样可贵的探索和尝试。

[1] 栗丹. 女性主义和存在主义的混合剂:残雪小说女性形象类型分析[J]. 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6).

[2] 残雪. 把生活变成艺术[M]. 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

[3] 陈晓明. 勉强的解放:后新时期女性小说概论[J]. 当代作家评论,1994(3).

[4] 埃莱娜·西苏. 美杜莎的笑声[A]. 张京媛. 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5] 弗吉尼亚·伍尔芙. 一间自己的屋子[M]. 王还,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责任编辑:张树武]

The “Deconstruction-construction” Mode in a New Period of Female Novel Creation

WANG Yuan

(The Editorial Office of Dongyue Tribune,Shando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Jinan 250002,China)

Since the mid-1980s,influenced by the transmission of the western post-modern mind trend and feminism theories,the female novel writing has gradually developed a school of its own in China’s new period. Compared with the male writers,there is no doubt that the female ones more actively re-state bi-sexual relationship and gender “tag”;they excavate the awakening and growth of the females’ subjective awareness;and they can combine personal gender experiences with enlightenment to further deeply analyze and look at it. The female writers like Can Xue,Tie Ning,Wang Anyi,Chen Ran,Lin Bai and etc. embark upon versatile creation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which is a valuable exploration and attempt effort to the development of new period of novels-de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ally cultural values and inherent formulary languages about bi-sexual relationship in literature creation through discovering manners and making prominence to reconstructing females’ subjective awareness in the literature expression.

New Period of Novels;Female Writing;Bi-sexual Relationship;Females’ Subjective Awareness;Deconstruction;Contruction

2016-09-16

国家社科规划项目(13BZW010);山东省社科规划青年项目(12DWXJ05)。

王源(1977-),女,山东济南人,山东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东岳论丛》编辑,文学博士,山东省首批签约文艺评论家。

I206.7

A

1001-6201(2016)06-0034-06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6.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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