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中心主义”与“中国及其周边”
2016-03-07程巍
程 巍
“西方中心主义”与“中国及其周边”
程 巍
“中国及其周边”这一命题的提出,始于本世纪第一个十年以葛兆光为代表的一些历史学者对明清易代之时朝鲜和越南的“汉文燕行文献”的“发现”[1]自序3。它意味着一种“反观中国”的视角,志在“既能摆脱‘以中国解释中国’的固执意识,也能跳出‘仅仅以西方来评判中国’的单一模式”[1]3。当然,通过域外文献“反观中国”并不始于此,在此之前,西方传教士、汉学家、军人、冒险家、旅行家和文学家有关中国的大量著述,早已成为中国学者借以“反观中国”的材料,只不过由于地理邻近,“从周边看中国”就具有了不同于“从西方看中国”的“区域研究”色彩。
这些“汉文燕行文献”是明清之时朝鲜和越南贡使出使北京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数量庞大,如复旦大学出版社从中选辑并分别于2010年和2011年出版的《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25册)和《韩国所藏汉文燕行文献选编》(30册)。另外,当时日本来华人员有关中国的见闻录以及日本对停留日本的中国人的问询录也同样卷帙浩繁。不过,我们从“周边”这些文献中获得的关于“中国”的印象,除了大量生动的细节之外,其核心观念却与“从西方看中国”并无太大不同,无非说中国自清朝之后已沦为“夷狄之国”(18世纪之后的西方也把中国从“文明之国”降格为“野蛮”或“半野蛮”之国),而曾作为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汉文化圈“周边”的朝鲜、日本乃至越南则以“中华文化”的正宗或者中心自居(正如18世纪之后的西方以世界中心自居)。此时,东西两个“异域之眼”——“从周边看中国”和“从西方看中国”——就重叠在了一起。新“发现”的“汉文燕行文献”不仅未能使我们“跳出‘仅仅以西方来评判中国’的单一模式”,甚至以来自东亚的“证词”强化了这一感知模式。
这些出自“使节”之手的“汉文燕行文献”到底有几分真实,抑或只是一种情感的表达,一种通过“弑父”完成的“成人”仪式?考虑到日本早在明朝末年就已与中国分庭抗礼,那么明清易代这一事件就不是造成“中国的周边”脱离中国权威的真正原因,它不过加速了自明朝末年就已开启的“周边”国家的民族主义过程而已。无论如何,明亡之后,朝鲜、越南和日本都无法因其仅仅沿袭着所谓“中华古衣冠”就有充足的自信或者意愿在清朝中国面前以“华夏文化的正宗”自居:当它们贬低清朝中国的时候,不是为了赞美明朝中国如何伟大,而是为了自我肯定,让其国民不再惟中国是尊。这是一种民族主义的象征政治,必定伴随对以前的“上国”的夸大的贬低,以便自己能够与之平起平坐,而明清易代为其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修辞契机。
如果明清易代之后这些“周边”国家真的以“华夏文化的正宗”自居,它们就不会废除作为“华夏文化”载体的汉字而改用自己创制的文字。16-17世纪的东西世界都在经历“民族-国家”意识的增长过程。实际上,“东亚文化共同体”的瓦解类似于同时代欧洲的罗马天主教共同体的瓦解——正如中国是东亚文化共同体的精神中心,罗马是欧洲天主教共同体的精神中心——都是“周边”国家的民族意识觉醒之后追求自身独立地位并切断本国国民与境外某个“精神中心”的精神联系的政治象征行为。欧洲各国废除罗马天主教世界的通用文字拉丁语而改用本民族语,正如它们脱离罗马教廷而自立教会,均是这些国家“民族-国家”建设的步骤。
正如“宗教改革”之时的欧洲各国将罗马视为腐败的中心,“汉文燕行文献”的作者们也将“满清中国”视为“野蛮之国”,并将其与此前的“中国”一刀切断,这等于以切断中国历史的连续性的方式否定中国是一个连续的政治体,也就否定了中国对于“明朝故地”(清朝所谓汉族本部十八省)之外的辽阔边疆地区的主权。“异域之眼”并不透明,其后隐藏着权力的诉求,而正是权力的诉求决定了“看”的范围和方式,例如这些“汉文燕行文献”只强调清代汉族的衣服和发式的“夷狄化”,却不见“满夷”自身的“中国化”,与中国历朝历代一脉相承。
尽管清末之后,随着越南和朝鲜从中国的附属国分别变为法国和日本的殖民地,越南人和朝鲜人有关中国的记述在数量上一落千丈,但法国人和日本人的“中国行纪”则迅猛增加,如果再加上英国人、美国人、俄国人、德国人等西方人有关中国的更为庞大的著述,那么,在图书分类中可被归在“域外汉学”名下的所有文类的形形色色的著作(在此我将研究著作、旅行记、各类考察报告、文学作品、地图绘制、摄影等等全部囊括在内),其数量之庞大,足以塞满整整一个中型图书馆,而就其研究的细致入微程度来说,则足使中国人自己的“中国研究”相形见绌。不夸张地说,“海外汉学”某种程度上“引领着”或“左右着”中国的“自我认知”。
葛兆光谈到“异域之眼”对于我们的自我认知的价值时说:“大凡到了国外,人们注意到的常常是与本国相异的东西,那些一眼看去觉得不同的事物、人物和现象,会自然地凸现在视野中,而生活在其中的本国人,却常常会因为熟悉而视而不见,因此被淡忘和忽略。”[1]15但“因为熟悉而视而不见”可能只是问题的一个次要方面,关键在于认知的意愿。如果说自清末到当今形形色色的“域外汉学”不断填充着我们有关本国的巨大知识空白地带——尤其是广阔的边疆地区和其他偏远之地的山川地理以及人民日常生活——那就意味着我们对自己这片辽阔的国土的知识并不像我们自己认为的那样全面和细致入微。或许正因为我们对自己了解不够,才过度依赖“西方之眼”或“东方之眼”来认识自己——那往往是一个扭曲的自己。
有关“国家”层面的知识,我们无须特别仰仗“域外汉学文献”,因为“宫廷实录”以及政府各部文献档案极为丰富且保存完好,但有关“地方知识”的层面,我们则常常不得不高度依赖“域外汉学”。上文提到“认知的意愿”,但“意愿”与否,只是一个方面,促使成千上万的西方人和日本人不畏艰难险阻、旅途困顿乃至性命之虞而深入中国各地城乡以及广袤边疆的动力,不仅是对未知的“发现”——哪怕是在西南地区崇山峻岭中发现一个植物亚种——带来的个人学术荣誉,而且与他们内心时时刻刻感受到的“帝国使命”息息相关,他们深知知识乃权力之先导。另外,“帝国”政府及其公私机构对于他们的考察往往提供秘密的赞助。在东西列强的军事侵入之前,它们对中国的知识——对中国各地的显微镜般的“细描”——已经达到让中国人汗颜的程度。正如我们的国家地图留有太多空白,我们自己有关中国的知识——尤其是“地方知识”——也残缺不全。我们不必嘲笑清朝皇帝不知英国人要求割让的香港位于何处,因为我们当今哪怕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大多可能连库穆什山或者巴尔喀什湖的名字都闻所未闻。如果外人对你的家底比你自己还清楚,那就意味着你将部分失去这些家底,至少失去对它们的话语主导权。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谈到“现代国家”与“王朝”时,强调前者的特征是“国家主权在其法定疆域内的每一平方厘米发生的效力都是充分的、平均的和均匀的”,后者则不同,“国家被定义为一些中心,而边界则是互渗的,是模糊不清的。”[2]19这种“模糊不清”也体现于知识上对国土的大部分及各地人民的生活的“模糊不清”,正如卡夫卡在1917年春所写的隐喻小说《中国长城建造时》中以“中国东南某省的一个子民”的口吻对这个辽阔帝国发出的感叹:尽管这个帝国的政府“统治着地球上最为古老的帝国,但它时至今日也未能——或者,为别的事而忽视了——将帝国的机构完善到足够明晰的程度,从而使得其统治的效力能够即刻地、持续不断地达于帝国哪怕最为遥远的边疆”,同时“人民在想象力和信心上也存在缺陷,作为帝国的臣民,他们未能从京城的颟顸中将帝国拯救出来,化为自己心中一个生机勃勃的存在,哪怕一生只感受到它一次,他们便无他求,可以无憾地带着这种体验死去。”[3]111
如果说在“旧制度”的科举制度之下中国的“地方”并不缺乏文化的话,那么,随着“现代”教育体制和研究体制在清末民国的建立,“中心城市”的重要性日益突出,大量人才从辽阔的“地方”向少数几个“中心”汇流,此时,“地方知识”不仅因地方人才愈加匮乏而遭到忽视,甚至在国家资助的研究和出版项目以及科研奖励上也处于更为边缘的位置。2005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大型丛书《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使1930年代在李景汉等社会学家推动下一度轰轰烈烈展开的“基层社会调查”得以重见天日,但正如该丛书编者所说,“这种日益滋长的学术需求却遭到出版界比较普遍的冷遇,大量调查资料和研究报告只能散藏甚至尘封于全国各大图书馆或档案馆,搜集查阅极其不便,有的还仍然是手抄本或油印本,因长期无人问津而有虫蚀之虞。目前国内所能见到的经过整理的比较系统的调查资料,一是由美国中文资料中心和台湾成文出版有限公司印行的‘民国二十年代中国大陆土地问题资料’,这些资料主要是20世纪30年代初期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地政学院的学生对全国19省市180余县市土地问题所作的调查报告,共166部;另一种则是日本东京岩波书店1952-1958年出版的《中国农村惯行调查》,共6卷,但此为日文版,国内仍不多见。”[4]前言3
“地方知识”与各地人民生活息息相关,也是民众产生社会认同以及国家认同的经验基础。没有进入“描写”的山川地理和人民生活只是意义含混的沉默的“自然”,而我们的文学家、艺术家、电视节目制作人和学者的脚步似乎难得离开中心半步,而此时,来自西方和日本的一些同行却风尘仆仆于中国辽阔的边疆和偏远的内陆腹地。随着中国“中心城市化”日益加剧,在少数中心城市与辽阔的边疆地区和乡村地区之间,不仅存在“经济剪刀差”,还存在更加触目惊心的“知识剪刀差”——那里基本成了一片片未被“唤醒”的知识空白。正如当初的西方传教士和探险家深入中国荒僻之地进行详细调查,这片辽阔的空白也正在被当今西方的汉学家们“厚描”。或许多亏了美国汉学家包筠雅穷15年之功以及多次实地调查而撰写的厚达五百多页的《文化贸易:清代至民国时期四堡的书籍贸易》,我们——乃至当今四堡乡的居民——才知道闽西群山中的这个名叫四堡的偏僻村落曾是清代和民国时期中国几大出版中心之一。
如前所说,“中国及其周边”提倡一种从中国周边“反观中国”的视角,志在“摆脱‘以中国解释中国’的固执意识”,但这种“固执意识”并不意味着我们在“以中国解释中国”方面达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不知己,焉知人?既然我们对本国的“地方知识”都缺乏认知的动力,那对“周边”就更加缺乏知识的兴趣了。把明清之时中国对其“周边”的知识匮乏归因于“中国中心主义”导致的傲慢,可能缺乏充分的说服力,因为它不能解释中国何以对自己的辽阔边疆以及偏远之地的知识匮乏,也不能解释“英国中心主义”的英国和“美国中心主义”的美国何以对其自身疆域及其周边乃至世界各个遥远的角落的知识兴趣。没有丰富的世界知识,就不可能产生真正的世界历史意识。
与明清两代朝鲜和越南的“汉文燕行文献”以及从明朝到民国日本有关中国的更多文献相比,中国对“周边”的地理和人民生活的了解极度匮乏。清末几万留日学生没有留下多少有关日本的“地方知识”的详细描述,而从中国东南沿海穿越太平洋到达美国或经马六甲海峡、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前往欧洲的中国使节和留学生也几乎无一像西方传教士或者探险家深入中国偏远之地一样深入欧美的“地方”。我们对“域外”的研究还大多停留在笼统的“国家”层面(国家历史、外交、国家制度等等),但“外国文学研究”领域或许是一个例外,由于它往往以地方的、心理的、想象的等等方面的经验材料为基础,能够探入“活生生的地方生活史”。遗憾的是,“外国文学研究”在中国现代的“学术梯阶”上又奇特地处在较低的位置,与马克思谈到“现代英国小说家”以及恩格斯谈到巴尔扎克时将外国文学材料提高到超越“当时所有职业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5]591的认知高度大为不同。
清末民初的中国发生了一种意义深远以致沉淀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的“视野的转换”,即从自傲的“中国中心主义”一变而为自贬的“西方中心主义”,而这就进一步导致中国对其“周边”的知识忽视,因为所谓“西方中心主义”,意味着这么一种“有关世界历史和世界地理的坚定信仰,即认为欧洲文明——‘西方’——具有某种特别的历史优势,某种人种上、文化上、环境上或心理上、精神上的特别品质,它们赋予了这一人类族群相比其他人类族群的永恒优越性,自古而然,至今依旧。这种信仰既是历史的,也是地理的。欧洲人被认为是‘历史创造者’。欧洲永远前进、进步、现代,而世界其他地区则艰难随行,或停滞不前:它们只是‘传统社会’。因而,世界存在一个永恒的地理中心和一个永恒的边缘:一个内圈,一个外圈。内圈引领,外圈跟从。内圈革新,外圈模仿。”[6]1这种“西方殖民者的世界模式”在中国衍变为“中-西对举”,似乎世界只存在一个作为“内圈”的西方和一个作为“外圈”的中国,因而中国的“走向世界”并不意味着走向“周边”,而是“跳开周边”走向遥远的“西方”。
清末之时中国在中俄勘界时因“地方知识”不足而险遭俄国人欺骗,刺激了一些史地学者依据“古史”研究中国西部边疆及其毗邻地区的热情,亚洲腹地的各种语言以及中国边疆史地一度成为显学,其精神一直延续到民国的“社会调查”,但此后则光景不再,语言人才相继凋零,后继者寥寥。这种状况在1970年代末中国再度“打开国门、走向世界”后并没有发生改变,相反,我们眼中的“世界”进一步缩小为“西方世界”,导致“西方中心主义”以更强大的力量向我们的“意识”和“无意识”的各个角落渗透,几乎形成一种“‘仅仅以西方来评判中国’的单一模式”。结果,“中西”之间的大片区域(所谓“周边”)进一步遭到忽视,以致当“一带一路”战略提出时,我们突然发现我们有关“周边”的知识——尤其是对“一带一路”亚洲沿线地区的知识——竟如同一片巨大的空白,一些陌生的邻居。
尽管当今中国人——商人、旅游者、留学生——频繁来往于世界各地,连偏远之国也能见其行迹,但这些“异域之游”大多浮光掠影,没有深入其“地方知识”的细枝末节,以致时至今日穷全国涉外研究领域学者之力,也无法完成一套世界各国的“国别史”和“地区史”,只能求助于西方人和日本人的著述。商务印书馆在其出版的《世界历史文库》的“出版前言”中感叹道:“至今我国尚未出版过一套相对完备的世界国别史及地区史丛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出版业虽然陆续推出过一些国别史、地区史,但既无规划,也很分散,而且主要集中在英、法、美、俄、日、德等大国,覆盖面积过于狭小,更遑论完备与权威了。”[7]前言1这套丛书共80种,均为译著,“原著使用的语种主要是英语、德语、法语、俄语、日语等”[7]前言1。
中国处在“世界”之中,但首先处在中国的“周边”之中,处在与“周边”的“关系”之中,也首先崛起于“周边”之中。如果这个地域辽阔的“周边”对我们的认知来说依然略等于一个环状空白,那我们就无法去想象——更谈不上去认知和建构——中国在世界历史中的地位以及可能的作为。“异域之眼”提供的只是一个参照视角,但如果我们对自己生活的这片辽阔的土地本身缺乏细致入微的了解,那么我们自己的主体视角就缺位了,“异域之眼”由一种参照视角变成唯一视角,并内化为我们自己的视角,透过这个视角,我们所得的——正如章太炎1922年讥讽蔡元培时所说——可能“尽是外国人旁观中国之见”[8]264。
[1] 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 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Communities:ReflectionsontheOriginandSpreadofNationalism[M].London:Verso,1991.
[3] Franz Kafka.At the Building of the Great Wall of China[A].FranzKafka:AHungerArtistandOtherStories[C].trans.Joyce Crick.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
[4] 李文海.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乡村社会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
[5] 恩格斯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1889年4月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中央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6] J.M.Blaut.TheColonizer’sModeloftheWorld:GeographicalDiffusionismandEurocentricHistory[M].New York:The Guilford Press,1993.
[7] 克莱顿·罗伯茨,等.英国史:上册[M].潘兴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8] 马勇.章太炎书信集[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张树武]
2016-06-26
程巍(1966-),男,湖南岳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6.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