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分析与作者研究——以毕飞宇小说的“孤岛经验”为例
2016-03-07赵坤
赵 坤
(青岛科技大学,山东 青岛 266000)
意象分析与作者研究
——以毕飞宇小说的“孤岛经验”为例
赵坤
(青岛科技大学,山东 青岛266000)
摘要: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对毕飞宇小说中的重要意象“孤岛”,进行意象分析和作者研究的互文式解读,以期发现文本中“孤岛”式的时空体形式与作家个体的水乡生活经验之间的隐秘联系。
关键词:“孤岛”意象;作者研究;毕飞宇
“孤岛”是毕飞宇小说中颇为常见的意象,也是他小说结构情境的重要文本形式。[1]从处女作《孤岛》到《玉米》《青衣》《上海往事》《推拿》等,有限的自然生命时间与封闭的物理空间共同结构出毕飞宇小说中人物普遍的存在境遇,在现代性的纵深文化背景内,形成他小说独特的“孤岛”式意象,既作用于结构,也生成主题。
一 “孤岛”意象及其“格式塔”变形
根据结构主义理论,“孤岛”的意象首先出自毕飞宇小说文本的情境设置,自1991年发表的《孤岛》开始,“水中之地”的“孤岛”意象便成为他小说中容纳故事的重要地理情境。以文学地理学的叙述虚拟出一幕水中的腹地形象:“长江被拦腰斩断,……孤岛像一只负重的灰色巨鳄,溯游爬行……,水块厚重,从江底挤出江面时缓慢而又固执,呈蘑菇状簇拥豕突,大片大片浑浑黄黄地旋转”。[2]此后,水中之地的“孤岛”意象几乎成了毕飞宇小说中常见的情境设置,比如《楚水》中描写日常水乡生活的地貌,“楚水城被鲤鱼河环拥着,流进去一些,又流出来一些,河床的沿岸没有能够摇曳生姿的植物风景线,让多种色质的植物种类吞吐泥土阳光和水的混合味道,沙岸就那样成了码头,被一夜靠泊占尽了岸边风流。”[3]《叙事》里的血缘追溯,“我立在子夜的海面,头顶是宇宙,脚下是海洋。大海的白昼是那样荒芜,没有植物展示风,没有固体参照距离,没有生命演绎时间。……那个平静优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航行。……我带着那张毛边地图随船只靠泊大陆,是一个城市,上海”;[4]《地球上的王家庄》里的哲思之境,“乌金荡同样也是我的天堂。我划着一条小舢板,滑行在水面上,水的上面有一个完整的世界”;[5]《哺乳期的女人》中与地理休戚相关的人物命运:“夹河到了断桥镇的最东头就不再是夹河了,它汇入一条相当阔大的水面,断桥镇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在这条水面上开始他们的人生航程的,他们不喜欢断桥镇上石头与水的反光,一到岁数便向远方世界蜂拥而去。断桥镇的年轻人沿着水路消失得无影无踪,都来不及在水面上留下背影”。[6]类似的还有《上海往事》《明天遥遥无期》《哺乳期的女人》和《充满瓷器的时代里》等文本,文本中多有对水乡或水之境的描述。这种在文本中脱胎出水中之地的空间意象,在毕飞宇的作品中最初只是地理情境上的设置,用以承载故事的容量和走向,是具有非理性的存在特征的,就像《孤岛》中对扬子岛的描述,“……扬子岛漂浮在江心,仿佛是固体的江浪堆积而成的古墓。出于一种谁也没法弄清楚的力量,长江水位的深浅向来无法改变扬子岛海拔的高低。未来的地质学家曾为此大伤脑筋,但远在同治年间时就有一位智者发现,扬子岛和地壳是没有任何瓜葛的。扬子岛在江水之中实证了“水涨船高”的全部含义”。[3]此处,“内六七十里的杨子岛,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的水中孤岛,其永恒性已然超出了物理学可以解释的范畴,只在文本中发生意义的增值,也因此,“孤岛”由一个空间情境,被固化为具体的意象。
将“孤岛”意象继续情境化为小说叙事的结构,甚至直接参与文本意义生成的是1995年出版的《上海往事》。该文本中,地理空间上有一个明确的从大到小的地理转移,从最初的“上海滩”沿水路到附近的“断桥镇”,再从断桥镇移动到大海中茫茫的小岛——“孤岛”。地理上的转移除了主题的转喻,还以逼仄的生存空间象征了人物的终极命运。如果说大上海是海上的繁华都市,断桥镇是江水支流中的凡俗小镇,那么小孤岛就是纯粹的水中荒地。可以说,三地的地貌在本质上都是水之镜的结构变形,是从大到小、从繁华到荒芜的过程,也是一个愈发接近本体的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地理的终点也暗示了人物的最终命运,当海天交接处逐渐露出蓬草杂乱的孤岛时,故事的叙境进入高潮,人物的命运也走到了尽头。正如文本中所描述的,唐老爷把上海滩悬搁的恩怨带到了小孤岛,在孤岛上决断杀伐,以最原始的方式在最蛮荒之地上,消灭一切试图要革命的因素。其串连起的大上海和断桥镇上未竟的故事,也将故事的尽头与开始衔接起来,在构成叙事上的历史性循环的同时,丰富了“孤岛”的所指和能指。同时,自然空间愈发逼仄的转移中,人物甚至人类的命运也面临最终的幽闭。在由大上海歌舞厅皇后到荒岛村姑的身份转变中,小金宝迷失的自我因为生存空间的缩小反而逐渐清晰,文化空间的镜像带来的是一个主体的意识觉醒过程。至此,《上海往事》以“孤岛”为原型的地理情境,已经上升为毕飞宇小说的一种形式结构,超越了各种异质同构的空间变形,参与到文本的主题之中,成为不断增值的、复现的、意义生产的“孤岛”意象。这在毕飞宇的众多文本中都可以轻易找到踪迹,比如《充满瓷器的时代》里的秣陵镇,《买胡琴的乡下人》里的传统,《祖宗》里的古训,《唱西皮二黄的一朵》里的心疾,《雨天的棉花糖》里的心理症,《因与果在风中》里的凡心以及《相爱的日子》里的尊严,等等,这些水之镜的“孤岛”变形,由封闭的物理空间到陷落的意义空间,正是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Marvre)对“空间”含义深远的描述:“它从来就不是空洞的,而是蕴涵着某种意义”。[6]无疑,在毕飞宇的文本里,“孤岛”更多的意味着乡土地理遭遇现代性后的种种“格式塔”变形,它超越了小说基本的结构情境,生成文本的意义,“成为既是小说的形式结构、又是存在无法回避的文化处境”。
二 “水乡经验“的小说地理学
泛乡土的写作立场使毕飞宇在面对现代性的潮涌时,清醒地看到了传统的乡土人生被重新切割了文化空间。尤其在全球化进程几乎吞掉了乡村的最后一片土地,泛乡土人生的生存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无论是《买胡琴的乡下人》里面临传统与现代社会转折的无所适从,还是《彩虹》里全球化速度过快导致了日常生活时序的破坏,都是乡土存在遭遇的现代性劫掠。《生活在天上》里跟着暴富的儿子到城市里“过好日子“的蚕婆婆,是乡土社会进入现代文明程式里的一个典型形象,如果想要顺应城市生活,必须首先要“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5]类似的还有《马家父子》中的乡土与城市的冲突,来自四川东部的马父和生长于北京的儿子马多之间,有着永远无法逾越的文化代沟,当马多拒绝以四川语和父亲对话,坚持以北京话确立自己的城市身份时,城市与乡土传统就这样彻底割裂了,在一个仅有十七平米的家中,彼此互为对方的孤岛。无法承接的代际关系隔断了城市与乡土的根,混乱了传统社会(家庭)的秩序。虽然说乡土生活经验与传统中国的亘古历史相关,难以及时调整以适应城市,但城市生活内部,也并没有因为拥有长久的生活经验而适应全球化的发展逻辑。比如《大热天》里,男孩和女孩的家庭都遭到了现代城市新规律的冲击,被破坏重组,然而他们却既无法找回曾经的家,又无法进入重构的家庭,原有的城市经验在城市里却完全无效,拥有现代经验的城市人也在高速现代化的过程中依然丧失了自我救赎的能力。可以说,一代人的“无家可归”是柯布西耶式的“光辉城市”的恶果,人们各自成为“孤岛”也变成乡土人生必经的现代性劫掠。就像《相爱的日子》里来自城市生活的压力;《家里乱了》中物质的致命诱惑;《蛐蛐蛐蛐》里极左意识形态的黑洞;《大雨如注》里畸形的社会形态,等等,封闭陷落的文化意象拓展了“孤岛”所指链的外延。
在丹纳《艺术哲学》中,环境是形成创作的重要因素之一,就像阴郁的天气形成日耳曼人的哲思,充足的阳光带来佛罗伦萨人的创作。在毕飞宇的写作中,与文本“环境”息息相关的是他个人意识中的水之境遇,即构成毕飞宇“孤岛”叙镜的水乡生存经验。在自述中,毕飞宇曾经反复强调自己“从一个乡村漂到另一个乡村”[7]的经历。因为少年时,他曾经辗转迁徙过几个乡镇,陆王庄、中堡镇、兴化县,严格意义上说都是古代兴化的建置,即历史上的“楚水城”。这千年一势的环水地貌,贯穿里运河以东和串场河以西,是当代盐城、扬州和南通三地的交界处,几乎占了苏北里下河的一大半。里下河又一向是长淮之地的最低洼处,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碟子的最底部,也因此被戏称为“锅底洼”,是周围四村八寨里地势最低的地方,所以但凡有水患,这里必是重灾区。再加上南方本就多水,黄河每次夺淮入海过苏北一带,必定引起兴化的大水患。《明史》和《清史稿》等卷宗的河渠志对此多有记载,明代曾经记录苏北决堤的次数高达45次,清代更多,有47次,几乎是当时全国之首。也因此,苏北地区流传有形容水患的民谚“一夜飞符开五坝,朝来屋顶已行舟”,可见深受水害之痛。同时,这也是深入毕飞宇日常生活经验的民族集体无意识。最显见的是在《楚水》里,毕飞宇描写罹遭水患的楚水城,完全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样子:“灾难选择了大暑里的一个夏夜……,知了拼死拼活地叫,红蜻蜓也纷纷出场。绵亘不断的阴雨天气疯狂地繁衍了乡村昆虫,铺天盖地;夜间的蛙声也聒噪地浩瀚无边……,天蓝得开始异样,蓝得不像天。随后一切全静顿下来。昆虫不知所踪,牲口闭口不语……子夜过后另一种声音阴森无比地从西面升起,又沉闷又固执,又巨大又压抑。大运河的缺口把一种死亡的声音从液体世界里泄露了出来,这种绝望的声音排着漫长的队伍伴随疯狂的颤动而来。大水驯熟而又彻底地扫荡了里下河,在激荡的翻滚和撞击过后,动物和植物的尸体开始了漂浮。世界被液体冲到了尽头……”。[3]只有对水充满了深刻而近身的体验才可能会写出如此恐怖和绝望的情境,很明显,对水的恐惧已经沉淀在水乡少年毕飞宇的个人无意识中,再加上他曾经五次的溺水经历,以及众多的同学朋友曾沉溺于水中,水在他的意识里(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无疑是充满危险性的恐怖符号。
从作者研究的角度看,对水患的经验显然已经深入毕飞宇的个人无意识,再加上来自父辈的民族集体无意识,使得他的文本中出现大量的水之镜的描写,孤岛意象也由此而产生。他曾在访谈中几次表达对水的恐惧,随着年纪增大,恐惧日益加深,也因此,水以及水之境遇,成为毕飞宇作品中表达沉溺、幽闭与死亡的有效意象,并最终结构出他小说中的“孤岛”意象,是“水中之境”的永恒沉陷,也是“孤岛之上”的短暂救赎,在他自己小说谱系的“互文本”中,复杂的能指链转喻的是存在的冲突美学。
参考文献
[1]赵坤.试论毕飞宇小说的孤岛意象[J].文学评论,2012(4).
[2]毕飞宇.毕飞宇文集[M].南京文艺出版社,2004:21.
[3]毕飞宇.上海往事[M].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文中索引均出于该版本):219,1,210-212.
[4]毕飞宇.雨天的棉花糖[M].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40.
[5]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M].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272,148.
[6]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83.
[7]毕飞宇.沿途的秘密[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55.
Class No.:I206.7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郑英玲)
Image Analysis and Author Study—A Case Study of Islanding Experience Written by BiFeiyu
Zhao Kun
(School of Communications,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Shandong 266000,China)
Abstract:In this paper,the isolated island images created by BiFeiyu in his novels are studied by analyzing the context and the author . In order to find the hidden links between spatial-temporal structure of isolated island image and writer’s life experience in the riverside towns.
Key words:isolated island;image;author study;BiFeiyu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758(2016)03-0114-3
基金项目:青岛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资助课题“中国当代的‘疯癫形象’研究”(项目号:14XB0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赵坤,博士,北京师范大学;讲师,青岛科技大学。研究方向:精神分析学及当代文学作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