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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权力边缘到话语中心:元代南士北游及诗坛图景演进

2016-03-07

关键词:元代

杨 亮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从权力边缘到话语中心:元代南士北游及诗坛图景演进

杨 亮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摘 要:以求仕、扩大视野、增长学识为主要目的的元代南士北游,在将南方儒学与诗文观念传布北方的同时,其自身也得江山之助,一改宋以来诗坛狭窄委琐之气。在南北交流的过程中,南士逐渐成为元代诗坛的主导力量,掌握了诗歌话语权和理论阐释权,复古最终成为一种潮流。他们在北游过程中不仅强化了南士在文学创作格局中的影响力,而且将宋型文化延续光大,最终形成了多元文化融合下南北诗文风气的大一统局面和以大都文化圈为核心的元代诗坛。但其与北方文士在“雅正”理论和效果上的不同,实则暗含着文化权力秩序的差异与矛盾。

关键词:元代;南士北游;大都;诗坛风气

文士流动是古代常见的社会现象之一。元代疆域广大,文士流动频繁,其中北士南游与南士北游乃是元代文士之游的两大趋向。而南士北游由于牵涉到众多政治、历史因素,在元人眼中已不仅仅是一种社会现象,它已演变为元代南方文士实现自身政治理想与身份认同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在这种前提下,元代南士北游就已非单纯的文士之游,而是从元代特殊的政治、民族语境中衍生出的独特文化现象。这不仅独异于元代的其他文士活动,也与其他时代的文士之游相区别。南士北游在元代,是一个内涵复杂的文化符号。其生成的原因是什么?南士北游的具体模式有哪些?南士北游又是如何进行演变并最终导致了元代中期以后诗坛图景的转变?最终又如何构成了元代诗风乃至文化的融合?这些问题,已然成为元代诗文研究中难以回避的话题。探究南士北游现象的成因及其引发的元代诗坛,已远非单纯的文学史层面的问题,更是一个探究元代文学、文化、民族融合的切入点。

一、“弹冠濯缨”与“交广视阔”:元代南士北游之风的兴盛与原因

文士游历以求仕进在元代并不罕见,事实上,自南宋中后期始,以江湖诗人为代表的游士已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现象。“宋承唐旧,岩居逸士见于聘征,游者益耻,至于季年,下第不偶者辄为篇章以谒藩府,京淮闽广,旁午道路,数十年不归,子弟不识其面目,囊金辇粟,求莞库之职以自活,视前之游戛然难相并矣。”[1]1187蒙元灭宋以后,南北间的地域阻隔不复存在,人员流动和文化交融得到了空前的加强,游士人数、规模以及游历范围都远迈南宋中后期,“世祖皇帝大一海内,招徕四方,俾尽计画以自效,虽诞谬无所罪,游复广于昔”[1]1187。值得注意的是,元代江南文士由于其南人的身份,处境和社会地位远不如北方的汉人文士,他们为谋求出仕,不得不北游京师。因此,在元代的游历之风中,以南方文士为主体的北游最为典型和普遍。“午门之外,东南人士游其间者,肩相摩,武相踵也”[2]84,其盛况可见一斑。不仅在典型性和普遍性上,南士北游远超过北士南游,而且作为影响并最终主导元诗整体风貌的南方文士,其北游之于文坛的意义要比北人南游大得多,因而显得尤为重要。

南士北游之风兴盛,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求仕的需要。20世纪以来,研究者着意于强调元代汉族文人尤其是南方文人与元政权的疏离甚至对立,南人求仕之游就被有意地遮蔽了。实际的情况是,元初科举制度的废除,导致大量的江南文士生存艰难。“宋社亡,故家日降辱过,昔所崇建,挥手若不相识。”[1]989即使有补吏或出任儒学教官等仕进之途,但对于一般的南方文士来说,其入仕的空间不仅极为有限,且上限不高。而江山易代所带来的南士身份认同问题,使南方儒士无法通过传统的选举制度进入政治权力中心,宋季士人的优渥身份亦随着科举的废除而消解。江南文士的求仕之途变得异常艰难,而其出仕愿望又尤为热切,“自中州文轨道通,而东南岩氓岛客,无不有弹冠濯缨想。彼诚郁积久而欲肆其扬扬者也”[3]。江南文士在元初仕途受阻的艰难境遇,正是其决意北游的推手之一。延祐开科尽管使士人有了明确而稳固的仕进目标,但由于元代科举时断时续,录取比例亦极为有限,是以仍有大量江南文士北上大都寻找发展机遇,他们将大都视作最为向往之地,认为进入京师是士大夫的终极追求,“京师,士大夫之天池也”[4]。显然是将北游京师视作通向尊荣富贵的唯一通途。具体而言,在南士北游以求仕进的数种路径中,充任北方贵族官宦的家庭教师是元代的“终南捷径”。元诗四大家之一的范梈即是典型,“年三十余,辞家北游,卖卜燕市,见者皆敬异之……已而为董中丞所知,召置馆下,命诸子弟皆受学焉。由是名动京师,遂荐为左卫教授,迁翰林国史院编修官”[5]。可见南士一旦得权贵青眼,便有可能以此为进身之阶,从而完成由布衣至官宦的突破,这对南方文士无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其次是扩大视野,增长学识的需要。在宋金对峙的一百多年里,经济的重心转移到南方,而以孔子故里代表的文化根脉则始终在北方中原。蒙元一统南北后,北方圣人故里具有的强大文化感召力吸引南方士人前往拜谒,增长学识,寻求文化归属。元人文集中多有关于拜访阙里的描写,如戴表元《送郑圣与游阙里序》、吴澄《送黄通判游孔林序》、王恽《送紫阳归柳塘时游孔林回》等。虞集年老时还因“数经济泗之间,每以王事有程,不获伸阙里之敬”[6]卷三二《送李仲永游孔林序》而懊悔不已。元代文士在游历的过程中养浩气,壮文思,助长了才气,所谓“宏才博学,必待山川之胜有以激于中而后肆于外”[7]即是如此。元代南北一统,广袤的地域,发达便捷的水陆交通线路,为南士北游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在北游之中,江南文士往往得江山之助,视野会得到极大的开阔。当时文士游历范围甚广,“至京师,北极和宁之地,以观乎兴王之胜地,以交于国人大族之豪杰”[6]卷八《可庭记》。普通文人自不必说,就是道流之中,漫游也是一种风气。仇远为道士马臻的《霞外诗集》作序,认为马臻诗歌之所以别具一格,与其广泛游历关系密切:“汗漫万里,远览崧岱之雄拔,江河济淮之奔放,近挹两峰三潭六桥之佳丽秀整,交广视阔,胸次宏豁,宜其笔力不凡如此”[8]。马臻是江南钱塘人,他在宋亡后弃家学道于禇伯秀之门,并隐居于西湖之滨。后来马臻曾于大德五年(1301)与正一派天师张与材至大都,这使他的视野较为开阔,形成了“所作皆神骨秀骞,风力遒上,琅琅金石之音”[9]的风格。

南士北游在元代的勃然而兴,既是江南文士为了突破时局对其的限制,对自身生存策略的探求与追问的结果;亦是山河鼎定后,自我价值与理想实现的一种重要手段。元代将天下归于一元,地理空间格局的极大拓展为南士北游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与便利条件,是以有元一代行旅天下的文士极为普遍。这也说明了中国古代的士人阶层,其生存策略的演变与转型往往与国家体制的变革息息相关。由于士人阶层具有政治与文学的双重话语身份,其政治身份的改变必然会影响其文学话语的叙述方式,也就是说,元代南士北游这一社会学层面的现象,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南方文士自身诗歌创作的反思与转向,继而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元代诗坛整体格局的走向。

二、“文与道一”与“诗宗风雅”:南士北游之风与诗坛风气互动

南士北游在元代的大兴首先是一种社会学现象,而后才转变为一种文化现象乃至文学现象。而在此过程中,厘清南士北游之风的文化表征,以及这些表征如何经过转化、渗透对元代诗坛的构成发生影响,是揭示南士北游与元代诗坛内在关系的关键问题。就具体而言,南士北游现象对元代诗坛的影响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随着南方儒学向北方传播的同时,使南方的诗文观念也迅速在北方得到传布。

元代理学之兴,肇起于蒙元灭金之时,以江汉赵复北上为起点,理学北移。由此,北方出现了第一批理学大师。许衡、姚枢、窦默、郝经等,他们先后接受忽必烈的征辟,出谋献计,立纲陈纪,成为开创新朝的一代名臣。忽必烈即位后,设翰林国史院,立京师国子学,各府州县皆立学校,理学由南到北,在全国得到了广泛传布。到元仁宗延祐复科,程朱之学被定为官学,理学以一种制度的形式成为了时代思想的主导①“元时并不轻视儒学,至大元年加号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延祐三年,诏春秋释奠,以颜、曾、思、孟配享。皇庆二年,以许衡从祀,又以周、程、张、朱等九人从祀。至顺元年,以董仲舒从祀,至正廿一年,以杨时、李侗等从祀。”(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3页)陈垣从文庙的角度考察元代崇儒之风,理学在元代的大倡,确为不争之事实。。“世祖皇帝制度考文朱氏之书,所以继前圣而开来学者,大臣用以辅治,而道学遂与国家之运同盛于今日。”[10]从元统一前理学之北传,到统一初期忽必烈的兴学校、许衡制定教育模式,以至仁宗朝延祐复科,理学在由传播、发展、变迁到跻身统治地位的过程中,不仅对元代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均发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且将南方的诗文观念也一并传布到北方,直接影响到有元一代的诗文风气。

统观有元一代,举凡当时文坛、诗坛的重要作家、风云人物,多为理学、文学兼具的人才。元人讲求“文与道一,而天下治盛;文与道二,而天下之教衰”[11]753的文道并重观。他们大多数人都来自南方,“儒林四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在理学这种极度重视涵养的学说的支持、影响、浸润下,他们把提升人格、净化心灵作为人生最高理想之一。受此影响,元代南方文士在诗学领域上也要求诗歌创作应该体现这种雍容醇雅的人格魅力和人格理想。而这种理学的理想人格,表现在诗风上,就是元人对雅正诗风的认同与追慕。特别是元中期大德、延祐文坛,在崇尚文治的社会背景和思想学术环境中,对“雅正”这种正统儒家诗学观念的渴慕显得更为迫切。如“儒林四杰”之一的虞集,他的思想深受大儒吴澄影响,理学精神已渗透到其作诗为文的方方面面。他认为:“古之人,以其涵煦和顺之积而发于咏歌,故其声气明畅而温柔,渊静而光泽也。至于世故不齐,有放臣、出子、斥妇、囚奴之达其情于辞者,盖其变也,所遇之不幸者也。而后之论者乃以为和平之辞难美,忧愤之言易工,是直以其感之速,而激之深者为言耳。”[6]卷五《李景山诗集序》他对放臣、出子、斥妇、囚奴等抒发个人愤懑之情的诗歌,虽然肯定其情感表达的合理性,但是他认为这些诗歌都违背了“涵煦和顺”的诗学原则,所以他明确反对大悲大喜和过度激烈的情感表达,欣赏得性情之正的“盛世之音”,向往一种“涵煦和顺”的人格追求和以理学精神为底蕴的雍容平和的诗风。作为文坛领袖,这不仅是虞集个人的爱好和追求,更代表了南北文坛融合下适应元代大一统政权需要的一种理论自觉。可以说,这一主张的理论化是由南方文士所倡导并得以完成的。

其次,大一统局面的形成,使南方文士得江山之助,视野扩大,格局渐高,逐渐扫除了南宋末江湖诗风弥漫的狭窄委琐之气和门户之争,风气为之一变。

蒙元时疆域空前辽阔。“其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元东南所至不下汉唐,而西北则过之,有难以里数限者矣。”[11]1345广袤的地域不仅打破了南北隔阂,从更大的历史视野来看,造就了元朝多民族、多地域、开放包容、交相辉映的社会文化,显示了独特文化形态的丰富性。这不仅激发了南士北游的热情,更增强了他们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南方诗人确是从赵孟頫、袁桷等进入大都始,竞相唱和,批判、改变南宋中后期萎靡不振的诗风。至延祐以至天历年间,元四家等起而唱和,混和元初南北诗风,形成了雅正平和的诗歌风尚。这在南方文士的上京纪行诗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其中所表现出的疆域之广、胸怀之阔、士气之壮,使其诗歌中洋溢着平和自然之情,间或表现出为皇宇混一的骄傲。

再次,北游南士积极带动了南北诗风的交融,形成以雅正为核心概念的复古诗学观,并成为元代中期以后的诗坛主流风尚。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元人之游历带有很强的功利色彩,这点与唐人之游有所不同。这种主动而带有功利色彩的游历,在无形中带动了南北文士及诗风之间的积极互动交汇。以南方文士为主体的翰林文士一直参与并主导着元代文坛南北诗风的融合,并提出了诗宗风雅的主张。赵孟頫主张诗要慷慨激越、流丽闲婉。袁桷则提倡:“悉于五经之旨微,而优柔反复,羁而不怨,曲而不倨,蔼然六义之懿;宫商相宜,各叶其体,情至理尽,守之以严,无直致之失,世之号能为诗者,率不过是”[1]1146。他们的主张,不仅在文坛同僚间传播,更通过科举的导向,使大德、延祐年间及以后,不论是精英文人还是民间士子的创作,均力求兼采南北诗风之长,将北诗之慷慨激昂、南诗之清丽柔婉融而为一,终于在大德、延祐年间形成以雅正主导的复古诗风。南北文化的交流,就在文人之游中得到了实现,并最终形成了多元文化融合下诗文风气的大一统局面。其最典型的体现,便是虞集歌颂盛世、咏叹性情之正的醇雅文风。

虽然作为南方汉族儒士的代表,虞集在仕途中亦难免会陷入被排挤和压制的境地,但这并不影响他由衷颂扬并积极回应朝廷的文治措施,尽心尽力为元王朝服务。尽管其盛世叙述与其生平仕履有一定反差,但无论虞集写作的主观动机如何,其诗学主张对雅正平易诗风在元代的大倡在客观上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和推动。他批判宋、金南北分裂时期的文风,表彰元统一之初北方文章大家姚燧“伉健雄伟”的盛世之文。认为“其辞平和而意深长者,大抵皆盛世之音也”[6]卷四《李仲渊诗稿序》。强调融合南北诗文风格之精华,以平和雍雅之辞来表达深长之意,抒写得性情之正的“盛世之音”。

需要注意的是,元代盛世文风不同于宋、明,并不是高压政治的衍生物,也不尽为歌功颂德之作。它是一种诗风的自觉追求,诗作的主要内容并不是对朝廷和政治的歌颂,而明显地表现为对“海宇混一”、“华夷一统”下疆域广袤、国力强盛的时代自信心和自豪感。在元代文人的南北游历中,这种因山河之盛而由衷生发的跨越古今之感,使他们自觉追求一种与时代世运相呼应的“平易正大”、“气象宏朗”的盛世文风。

最后,形成了以大都文化圈为核心的元代诗坛。

大都历史悠久,经济发达,文化根基深厚,“京师(大都)据山川形胜,四方舟车之所会,风物繁富”[2]404,是全国的政治、经济及文化消费中心。以此为依托,其教育事业和学术文化亦相当繁荣。元代文士中有籍可考者主要来自两大区域,即江南文化圈与以河北、山东、山西为核心的北方文化圈。从历时上看,江南文化圈尤其是临安、金华、江西、闽中等地,由于在宋元易代时未遭兵燹,文士的有生力量得以留存,因此文化的传承较为稳定。而北方传统的文化核心如中原、关中一带,则受到了战乱的较大冲击,因此在元代出现了文化中心的位移,形成以大都为中心的文化圈。这样一来,此前关中、中原、齐鲁地区这一东西向的文化轴心,在元代转变为南北向的文化轴心,即以大都为最北端,经山西、齐鲁而至江南。①这一观点根据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一书统计得出。在这种背景下,南方文士纷纷北上,进入大都,使大都文化圈的构成由单纯的北方文士群主导变为四方精英荟萃之区。发展至大德、延祐年间,以赵孟頫、袁桷和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等来自浙江、江西和福建等地的南方文人为核心的翰林文士群,取代了元初北人的文坛主导地位,促进了南北文士的交流与碰撞,从而推进了元代文坛南北融合。实质上形成了以大都为核心的元代诗坛和大都文化圈。以此为标志,真正形成元代诗风的条件成熟。

以传播学的视野来看,古代社会不妨被看作一种静态的传播形态,文学传播往往通过诗文集的流传实现。如果将元代的大都看作一个文学场域的话,元代南方文士在大都这一特定的社会空间中,组成了南方文士群体关系网络,而在构建这一网络的过程中,诗歌是建立与维持关系最为重要的媒介。他们在文学场中进行的雅集、酬唱、品题、鉴赏、序跋、赠答等活动,完成了雅正诗风的发酵与成熟。欧阳玄记载了揭傒斯的交往时的情况。这些文士通过唱酬雅集,不仅可以联络感情、切磋诗艺,而且不断地传播着自己的诗文理念,决定和影响着元代诗文风气的变化,最终造就了大德、延祐年间,以南方之音为主导的诗坛盛况。在此过程中,大量的南方文人作品被迅速认知,并在大都文化圈中广泛传布,南方文士也借此掌握了元代诗坛的主流话语。

由于文人求仕最终并非都能成功,为了提高入仕的成功率,到大都求仕的南方文人往往会拜访在大都任职的,有一定地域联系、师承关系的南方文人。元中期馆阁文臣虞集尤喜奖掖后进,兴化莆田陈旅(字众仲)游京师,“翰林侍讲学士虞集见其所为文,延至馆中……中书平章政事赵世延又力荐之,除国子助教”[11]4347。一时名士如杨载、范梈、陈旅等皆尝得虞集提携。元中期以来,集贤院、翰林国史院、国子学、奎章阁等机构中,江南儒士比较活跃,稍早的如程钜夫、赵孟頫、袁桷,稍后的如虞集、揭傒斯、柯九思等,都是足以引领一时风潮的人物,而且他们颇喜积极地举荐人才,奖掖后进,其文集中大量的赠序文即是明证。这种风气使得南方文士在元代核心的文化机构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并得以将这种地缘关系代代传承。与此同时,他们借助大量诗文赠答酬唱,强化了南士在元代文学创作格局中的影响力,并逐渐引领了元代诗坛的格局与走向。

三、“思求致用”与“金浑玉润”:元人诗风趋同下潜藏的南北矛盾

前文关于元人游历与元代诗坛风气的论述中,已涉及到了元诗演变的相关问题。元诗演变及发展具有层次性、复杂性、长期性的特点,而不能简单地概括为“宗唐复古”。

就其过程而言,元代诗文风气的变化经历了三个阶段:元初中统、至元年间,南北诗文风尚不同,北方尚粗豪,南方尚冲旷,与金、宋余习一脉相承,然在继承中孕育着新变;大德、延祐以及天历年间,此为元代文学最盛时期,诗文风尚以雅正为宗,深醇典雅,尽显盛世气格;嗣后战乱迭起,大都文坛不复昔日风流,唯东南顾瑛、杨维桢辈于战乱中倡导乐府,诗风转为清雅秀丽,为元代文学最后的光辉。具体来说,自元世祖忽必烈定大都,征服金朝、南宋之后,元代诗坛实质上有两种代表。北方诗坛以河北、山西一带的文人为主体,自元好问一脉而来,“西北倡自元遗山(好问),而郝陵川(经)、刘静修(因)之徒继之,至中统、至元而大盛”[12]。经过姚燧、姚枢、杨果、阎复、王构、徐明善、卢挚等继承发展而壮大。这一派在元初政坛上占居高位,文风上以朴实、粗豪为主。而南方文坛由于南宋末风雨飘摇的政治局势,大体上流行江湖诗风,文风弊弱,加之科举制的负面影响,“文体大坏,治经者不以背于经旨为非,而以立说奇险为工。作赋者不以破碎纤靡为异,而以缀辑新巧为得。有司以是取士,以是应程文之变,至此尽矣”[13]。在这一时期,元代诗坛的独异性未能真正形成,南北诗风的交流与融合尚未成为主流。经过元朝承平之治,国家逐渐稳定强盛。至元成宗时,已有大量南士通过北游入仕,聚集在大都馆阁任职。大德、延祐年间,以赵孟頫、袁桷和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元诗四大家”等来自浙江、江西和福建等地的南方文人为核心的翰林文士群,实质上形成了以大都文人圈为核心的元代诗坛。经过南北文士的交流与诗文理念的碰撞,以雅正为宗,追求复古,成为南北文士的共识。

但是,我们在关注南北诗坛融合和对雅正诗风的共同追求这些趋同表象的同时,也不能忽略其内在潜藏的矛盾。元诗文化趋同的表象与内在的矛盾是什么?表面上同趋于雅正,雅正成为南北方文士共同的追求,但其理论和效果都是不一样的。北方文人属于汉人权势阶层,在元代社会地位较高,入仕相对容易,入仕后的地位也往往比南方文人高得多,掌握了很多实际政治权力。他们始终与蒙古阶层保持紧密联系,在政权运作层面占据重要地位,参政意识很强,故其更注重诗歌的实用主义立场。如和赵孟頫同时的北方著名文士王恽就明确提出:“要当明德志学,思求其致用之方可也。世之所谓学者多矣,有有为之学,有无用之学。穷经洞理,粹我言议,俾明夫大学之道者,此有用之学也;如分章摘句,泥远古而不通,今攻治异端,昧天理而畔于道,若是,皆无益之学也。”[14]2132显然王恽将为学分成:“有为之学”、“有用之学”、“无用之学”、“无益之学”。“有用之学”必须关乎现实,对现实社会的关照成了王恽判断所学是否有用的一个主要标准,而不明现实形式,拘泥于典章,寻章摘句的所谓学问,在王恽眼中不关世用,当然没有一点用处。面对当时对儒士的轻视,王恽专门写有《儒用说》作为回应。王恽认为:“士农工贾谓之四民,四民之业,惟士为最贵。”[14]2182他认为儒士在元朝建立过程中立有大功,这显然是对当时一些顽固保守的蒙古上层权贵认为儒士无用的一种批评。不过在这里,王恽所特指的是北方汉人阶层的儒士。从元初的许衡、窦默、姚枢、郝经、刘秉忠、王鹗等,一直到后来的张养浩、许有壬等众多元代末期汉人文士,皆文名极高。但实际上,他们大都不是以诗为创作主体,其文也多以书、表状等公牍文和墓碑文为主。从纯文学的角度来看,书、表状、墓碑文等并非单纯的文学作品,都是以实用为主要目的,文风上讲求实用质朴,因而削弱了诗歌的审美性。文体的性质主要是记事与生平等事件的叙述,越到后来,其写作方式越程式化。与之相对应的是,南方文士一直游离于元代核心政权之外,多在集贤院、翰林国史院、国子学以及地方官学中任清职。在这种现实下,他们无法直接干政议政,其公牍写作更类似于传声筒而失去了个人的主体意识。这种特质虽使南方文士难以在元代政坛发出自我之声,却使其不得不转而重视诗歌的艺术性和审美性,在追求雅正之音的同时,亦不忽视翰藻的优美。而这种内容与形式并重的诗学追求与实践,使南方文士如袁桷、虞集、范梈、揭傒斯等人成为元代诗坛的盟主,引领了有元一代诗风的转向。而这一诗坛图景的演进,始终与南士北游现象的发展壮大亦步亦趋,最终由南方文士在北方完成了对元代雅正平易诗风的构建,并成为元代诗坛的正声。因此,元诗的内在矛盾实质上是权力话语的分配差异所引出的诗学问题。北方文士身居高位,是政治活动的实际参与者,自然在其创作中要侧重于诗文的实用性;而南方文士位于政权边缘,大部分是馆阁文臣,唯有工于诗文辞章,方能立足大都。可以说,南北文士的诗学观念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政治身份差异所造成的。

从南方文士在诗学上所实际师法的对象来看,他们在诗歌渊源上与江西诗派牵连不断,著名的“元诗四大家”均为南方人,而且实际上都吸收了江西诗派的一些特点。如虞集少年时随父亲迁居江西崇仁,从吴澄游,开始了与其长达数十年的交往。吴澄为江西大儒,学术上主张“合会朱陆”,文学上力主学习江西诗派,虞集自然深受影响。加之虞集“弱冠至临川”,接受教育的最优时期正是在江西度过的,耳濡目染之下,受到地方文风熏陶以及师学教化,从而表现出宗唐学宋的诗作主张,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同时,在接受江西诗派师法杜甫、秉承黄庭坚的同时,他也认识到了宋诗嵖岈奇险、生硬说理之弊,又对江西诗派进行批判革新,率领元代文士进行矫正。虞集在游历中博采众长、多元继承,在宗唐复古的过程中也学习宋诗,兼学六朝。由于他兼达通融的诗学思想,使得他的主张是“亦此亦彼”,矛盾交错,但以宗唐为主。虞集对于四家诗曾有很妙且又形象的比喻:“先生尝谓仲弘(杨载)诗如百战健儿,德机(范梈)如唐临晋帖,曼硕(揭傒斯)如美女簪花,人或问曰:‘公诗如何?’先生乃曰:‘虞集乃汉廷老吏也。’盖先生未免自负,而公论以为然。”[15]这些对诗人独特艺术风貌的比喻,虽然未必尽合,却显示出“元诗四大家”各自在艺术性上的差异和不同的审美风范。同时,四家诗在不同之中,又始终保持核心审美的一致,在内容上基本都是呈现元代中期的承平气象,在诗中所流露出的心情也是较为平和的,很少有怨愤乖戾的情绪,充分体现了“雅正”这样一个元诗中的核心审美范畴。他们北上之后,于元代中期成为诗坛主导,丰富并深刻影响了以大都为核心的北方诗坛风貌。

从文学场域与诗学的角度来讲,南方文士通过不断北上游历、求仕,改变了元初大都文人圈的结构,也使大都文学场内部发生碰撞、振荡,最终构建起以雅正为正声、以复古为核心的大德、延祐诗坛。南士北游在取得仕进的同时,也将诗歌的艺术性发扬光大,并成为元代中期的诗坛主流,这种审美范式一直延续,对明初诗风尚有影响。这种影响,不妨看作话语符号权力的体现。南方文士掌握了诗歌评论的话语权与解释权,通过诗歌这种在古代中国作为主流媒介的话语符号的传布与再生产,使其在生前政治地位不高的情况下而文名在后世得到了显扬。且愈到后世,影响愈大,反而逐渐遮蔽了其真实的生存境遇,同时也遮蔽了诗风趋同表象下的深层矛盾。

四、“南人书写”与“文士宋化”:南士北游现象所引发的元代文学圈

就元代诗学旨归与诗歌风尚而言,“宗唐得古”是其最为显著的特征。然而,若结合整个元代文人圈来考察,则可以发现南士北游现象所带来的,并不仅限于诗学层面的转变,而是对元代整体文化乃至意识形态均产生了影响。这里便无法回避一个问题,即南士北游之风与唐宋文化转型之间有无联系?这种联系又是在何种语境下得以建构以及被接受的?其具体表征又集中体现在哪些领域?元代上衔南宋,受到宋代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元人虽在诗文创作上强调宗唐复古,但在文化视域下对宋型文化的接受更加彻底。宋型文化作为一种文化范型,不仅是时期概念,更是类型概念,这就意味着宋型文化并非仅限于有宋一代。而从大量由宋入元的文人文集来看,宋型文化在元代不仅没有消亡,反而在南士北游过程中由南方的偏安一隅扩展到整个北方。最典型的代表如宋代产生的文人画,到元代达到鼎盛,这是宋型文化继续生存的重要标志。元代书法、绘画颇为发达,特别是绘画,虽然没有像宋代那样的宫廷绘画机构,但是以诗书画印为底蕴的文人画开始占据主流。从赵孟頫、高克恭到“元四家”,文人画家们往往有深厚的学术修养,超越流俗的精神和高雅的意趣,其强调写意的画风,从而更便于诗与画的完美结合,出现了元代题画诗空前繁荣的景象。除了文人画以外,产生于宋代的理学在元代被定为官学,以一种制度的形式成为时代思想的主导。文道并重的文学理念,对平和雅正诗风的追求,士人隐逸精神的弥漫等,都是宋型文化在元代继续生存发展的具体表现。

伴随着南人的游历体验,元人诗文中充溢着张扬自信的大国精神。李存《送鲁志敏北游序》云:“乐平鲁志敏甚好作诗,尝过余,出其编。余读之,有以深见其工且勤也。它日,又来曰:‘吾将泛秦淮,过黄河,东登泰山,北走京师,庶以昌吾诗乎!’余喜谓之曰:‘文章之高下,盖系其志意之小大;志意之小大,又系其耳目之广狭。方今六合一家,光岳之气全,政教之具修。子能不远万里,阅寒暑之变更,历山川之夷险,其间人事之可喜可愕,足以恢弘我、警戒我者,则亦何限!’”[16]这属于典型的元人游历与诗境关系的论述,充满了昂扬豪迈之气。程钜夫、袁桷、虞集等南方文士的诗作,很多都是在南北游历中产生的。北游对于南方文士来说,不仅是超越现实生存困境的有效手段,更是一种对儒家理想信念的躬行。事实上,元代南士在北游过程中有关盛世气格与豪壮情怀的书写,是元代士人群体心态的典型表现,亦是那个时代南方士人对于蒙元政权合法性的话语叙述。

最后,从传播学的视角来看,以媒介为主线来理解元代诗歌的演进,印刷术的普及使元代文士大规模的诗歌创作、传布成为可能。诗歌不再仅仅是个人体验化的记录,而变成了一种传播媒介,成为一种普遍的交往手段,这也可以被认为是人的思想情感的延伸。而诗歌本身又是情感表达的方式,元代文人求仕的艰难,内心的失落感,使他们需要借助诗歌以传递其生存困境所带来的郁悒。而这种生存状态,正是在元代南方文士到北方的求仕过程中产生的。南士在北游途中,往往借诗歌来言说其困境,使诗歌成为其生命存在的一种重要表达。有元一代,“自世祖以后,省台之职,南人斥不用”[11]4295,南方文士在朝中多供职于馆阁翰苑,政治地位不高,未能掌握实权。但诗歌话语本身也是一种权力,南方文士虽然在政治权利上被削弱,却逐渐掌握了诗歌话语权和理论阐释权。因为随着南士北游,大量南方文士入仕北方,他们聚集在大都翰林国史院,成为馆阁文人群体的中坚力量。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大德、延祐之时南士已取代了元初北人的诗坛主盟地位,掌握了元代诗坛的主导权,“我元之诗,虞(集)为宗,赵(孟頫)、范(梈)、杨(载)、马(祖常)、陈(旅)、揭(傒斯)副之,继者迭出而未止”[17]。甚至连马祖常、迺贤等色目作家,都受到了南人诗歌的影响,以复古为宗而倡雅正,共同形成翰林文士群的集体叙述。同时,北方文士南下为官,四方游历,也在杭州等文化中心与江南文士进行诗学上的交流与互动,南北诗风得以进一步融合。总之,南士北游所引发的文化意义已超出了单纯的诗学范畴,在绘画、理学等领域也由东南一隅延伸至全国,将宋型文化潜移默化地渗透至元代文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并对整个元代文化圈乃至后世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人格追求的演变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结语

宋元之际的朝代更迭,对宋代文士的整体命运和个体命运造成了巨大改变。有关宋元之际的文士命运研究多把他们置于朝代更迭的视野之下,认为这时期的诗歌主要表现的是文士的生存艰难与隐逸情怀。这背后的研究理路是按照历史的纵向思维模式进行研究,固然有一定道理。然而如果放宽历史和文学的研究视界,则会发现,这对宋代的南方文士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他们在不可逆转的改朝换代的命运中被迫接受了事实,为了各种需要,大量北上,逐渐成为南北文风融合的主导者。还可注意的是,宋型文化并没有随着朝代更迭而消失。随着大量南方文士北上,他们和色目作家、汉族文士为主体的北方作家群相互影响、渗透、交融,使宋型文化产生了新的活力。以南方文士主体的元代文士群以复古为旗帜,在诗文、书画方面进行了大量的实践,使中国的文化传统并没有随着异族政权的建立而消失,反而大放异彩。在这一点上,南方文士在元代从未停止进行的北游活动功不可没。

元代南方文士之游,本身即是其对权力话语追求的外在显现,其动机暗含了丰富的政治、文化质素。在此过程中,南方文士虽未能取得较高的政治地位,终有元一代鲜有人进入权力中枢。然而,这促使元代南方文士对诗歌的艺术性特别重视,强调在遵循诗教传统的基础上,注重诗歌创作的典丽圆融,因此倡导以雅正为中心的复古诗风。

元代南方文士通过雅集、酬唱、序跋等文化活动,紧密地构成了以南方文士为核心的网络群体,这一群体逐渐掌握了诗坛的主流话语,他们的诗歌趣味、审美理念都成为文士模仿、师法的对象。可以说,南方文士北上的结果是逐渐掌握了诗坛的话语主导权,而大都这一文化场域,正是他们发扬其诗学主张的最佳场所。大都作为政治、文化中心所带来的示范效应、象征效应,使南方文士影响更为广大。而元仁宗延祐年间恢复的科举制,大量南方文士担任考官,使其文化权力得到了制度化保障,终于在元代中期以后逐渐取得并巩固了其诗坛上的宗主地位。综上可见,南方文士不间断地北游使他们有机会取得仕途上的突破,获得文化权力,并通过科举制不断强化,使各个群体之间构成了一个紧密的、系统化的关系网络,暗含着南士群体文化权力秩序的变迁与转移,最终形成了元代以复古理论为核心旗帜的诗风建构。不惟如此,南士北游所带来的元代诗歌风尚的融合与转型,更代表着儒家诗教观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多民族视野的差异。而不同民族共同使用儒家的话语符号系统进行文学创作,从文化融合的角度来说,南士北游正是这一元代独有现象的缘起之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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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红翠]

From the Marginalized Power to the Discourse Center: On the Pilgrimage of Southern Scholars to the North and the Milieu of Poetry Set in Yuan Dynasty

YANG Liang
(School of Chinese Studies,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Abstract:The pilgrimage of southern scholars to the north, tailored to launch positions, widen the horizon, and proliferate knowledge, shook the picayune and parochialism of the poetry since Song Dynasty. Meanwhile, it disseminates southerners'the Confucianism and writing style to the north. During this process, the southern scholars came to dominate and took over the poem discourse power and theoretical interpretation. In the pilgrimage, they boomed their clout, revived the culture of Song Dynasty, and blended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tyles. Accordingly, an overarching principle and a poetry set based in Dadu emerged. However, southern styles discord with the elegance and plainness of northern ones, which suggests the disparity of the cultural order of power.

Key words:Yuan Dynasty;the pilgrimage of southern scholars to the north;Dadu;the milieu of poetry set

作者简介:杨亮(1975—),男,河南卫辉人,文学博士,副教授,从事宋元明清文学文献研究。

基金项目:2013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元代翰林国史院与元诗风尚研究”(13CZW040)

收稿日期:2015-11-02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1971(2016)01-006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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