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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与现代的交融
——试论莫言小说创作的艺术张力

2016-03-06

关键词:传统性莫言现代性

李 国

(内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四川 内江 641112)



传统与现代的交融
——试论莫言小说创作的艺术张力

李国

(内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四川 内江641112)

摘要:莫言小说表现出了鲜明的艺术特质。从目前研究成果来看更多地集中在对其表现手法、主旨意蕴、民间资源、区域文化、技巧借鉴等内容的研究。而在传统与现代交融的视角中深挖莫言小说创作的张力美则略显不足。事实上,这种张力美主要表现在民间资源选取与现代意蕴阐释、传统价值敛禁与现代欲望释放、传统叙事截取与现代表现手法运用等几个方面。而艺术张力美则成为解读莫言小说创作的一种新尝试。

关键词:莫言;小说创作;传统性;现代性;艺术张力

对莫言小说所呈现出来的艺术特质,目前学界或关注其天马行空的现代手法,或聚焦于传统民间文化的资源梳理,事实上,莫言的小说创作不仅呈现出鲜明的现代特质,更是“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寻找民族传统文化中“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①,使得小说呈现出鲜明的艺术张力美。他根植“高密东北乡”,却挖掘出民间世界现代意蕴;他遵循乡土中国的传统价值,却又迷恋人性的现代欲望;他深谙传统叙事技巧,却更加凸显现代表现手法。从而在作品中生成了美丑并置的丰富意象,虚实相生的多层意境,历史与现实交错的时空张力,固执与开明的人物性格,使读者在“惊叹—压抑”、“涵咏—释放”的文本空间中形成多维的阅读期待。

一、 民间资源选取与现代意蕴阐释

上世纪80年代初,初登文坛的莫言带着“温柔敦厚”的文学创作理念,中规中矩地关注于亲情、爱情、友情等传统题材,在拼凑的故事中营造一种善与美的传统意识。然而,在经历了初期的模仿创作时期后②,莫言编故事的才能愈发捉襟见肘,功利性的文学观让他难以实现蜕变,也让他油然升起了莫名的焦虑感。所以他说:“小说作到如今,我个人感觉几近黔之驴,虽跳踉叫嚣,技实穷亦。”[1](P417)随后,莫言受国外马尔克斯、福克纳等作家启发,在国内寻根文学的影响下,逐渐将视角聚焦在最熟悉的乡土中,让他的创作实现了井喷之势,一系列的优秀作品不断涌现,掀起了文坛与评论界的“莫言热”。

然而,莫言又是怎样利用民间资源的呢?换句话说,莫言又是怎样进行“民间写作”的呢?在莫言看来,“所谓的民间写作,最终还是一个作家的创作心态问题。”而这个创作心态的背后,则呈现出一种“作为老百姓写作”③的立场与姿态。基于此,莫言放弃了传统知识分子的启蒙视角,以“老百姓”的思维构建了一个“英雄好汉”与“王八蛋”并存的乡土世界,其所熟知的乡野素材也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精神支撑。所以,瑞典文学院诺奖委员会主席瓦斯特伯格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授奖辞是这样说的:“高密东北乡体现了中国的民间故事和历史。在这些民间故事中,驴和猪的吵闹湮没了人的声音,爱与邪恶被赋予了超自然的能量。”[2](P737)乡土熟悉的动物折射出了人类社会历史与现实的沧桑与苦难,美与丑的深度变形超越了生活伦理的日常认知。因此,在民间地域特色与现代艺术高度融合中,莫言小说实现了对传统与现代的民族伦理的深层次思考与探索。

纵观莫言小说创作,乡土世界中的神话、寓言、传说、民俗、乡野轶事等文化要素构成了莫言小说创作的民间资源。所以莫言在谈及创作资源时说:“故乡的魂魄、故乡的土地与河流、庄稼与树木、飞禽走兽、神话与传统、妖魔与鬼怪、恩人与仇人都是我小说的内容。”[3](P354)正因如此,莫言能够以农民的视角展示民众的饥饿与苦难,以含泪的悲楚展示人性的残忍与坚韧,以吊诡的命运展示历史的沧桑与真伪。虽然他早期作品带有明显的先锋实验痕迹,但后来则慢慢回归文学传统,将文学创作之根扎向了本民族文化的土壤之中。随着《枯河》、《狗道》、《草鞋窨子》等中短篇小说的问世,其传统色彩越发明显。然而,值得回味的是,小说的主题意蕴又绝非传统小说所能表达的,其文化寓言的意味非常浓烈,即在虚构的现实中将中国文化政治、民族心理、家族伦理、人性道德等进行自由多元的对接,呈现出鲜明的现代气质。

严格来说,莫言以现代气质自觉地审视民间文化资源并进行文学创作始于《檀香刑》这部小说。它采用“大踏步地后退”④的策略,将传统章回小说与民间说唱艺术结合起来,再现了山东半岛发生的民间反帝反殖民侵略的斗争。在这种民间叙事的背后,读者更能体会到小说所呈现出来的个体孤独与无助的现代感。通过视角的多元转化,形成了叙事声音的多元部,夸张变形的语言增加了文本阅读的陌生化,悲喜参半的情感体验挑战了读者的阅读极限。可以说,所有这些都将莫言式的“酒神”精神挥洒得淋漓尽致。在后期作品《生死疲劳》中,莫言秉承中国古典小说与民间叙事的传统,让土改时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经历六道轮回,在50多年的沧桑历史中轮回为驴、牛、猪、狗等不同动物,以此感悟农村社会变迁中广袤而深邃的图景,并最终落实到乡村城镇化建设这一现实当中。不仅如此,小说中的人物“莫言”不断出现,时刻提醒读者不可轻信他的话,这在很大程度上产生了离间效果,帮助读者以理性的眼光审视小说文本的虚构。所以,《生死疲劳》将乡土世界的传奇故事与强烈的现代感知融合在一起,并将二者统一于对人的存在的重新审视与发现这一富有现代感的主题意蕴之中。

虽然不少研究者直接指出莫言小说对都市文化审视与批判的写作立场,并阐释消费观念对人性的扭曲。然而,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是,莫言是怎样操作的?他不仅在都市文化中展现这种扭曲人性的“变体”特征,更在自己熟悉的民间视域里发掘出人性异变的多种可能性,以此实现了一种现代意蕴的释放。在谈及自己的创作经验时,莫言坦言受到蒲松龄的影响最大,能够“自觉地以蒲松龄先生作为自己的榜样来进行创作”,因为“蒲松龄先生的创作主要资源是来自民间的,……将家乡的奇闻轶事,狐狸的故事、鬼的故事变成了他的小说的素材。”[4](P152~153)有着这样的深刻认识,看似平常的日常现象才会在莫言小说中彰显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也正是有这样的借鉴,莫言在小说中更是凸显了“物外之境”的现代寓意,形成了种种“变体”的文学物象。这种重构的“变体”本就是莫言小说极力突显的一个主题。在早期作品《红高粱》中,祖父辈彰显的野性生命力与父辈畏畏缩缩的性格形成了鲜明对比;余占鳌、戴凤莲以融入野地的方式宣泄着人类强悍的自然性;而《枯河》中的父亲与村支书却已然被社会尊卑等级压弯了腰杆;甚至到了后期《金发婴儿》中,孙天球在无助的孤独中只有通过虐待婴儿来缓解现实中产生扭曲人性的压力;《老枪》中借祖孙三代人面对一杆“老枪”所呈现出的不同命运来揭示出一代不如一代的“退化”轨迹;《丰乳肥臀》中更是精细地刻画了一辈子掉在女人乳房上的上官金童这一形象。可以说,莫言在此时期的一系列作品中书写了乡土民间的人性异变,而这种异化很明显带有现代生命寓言的启示作用,成为具有文化原型意味的现代情结。

在莫言小说的民间资源运用中,最直接呈现给读者的是乡土民间意象,并在虚实相生、现实与历史穿插的意境营造以及人物内心精神世界的构建中呈现出了对传统文化资源的汲取与创造。在意象选择上,莫言与其他当代作家不同的是更能从乡土生活中最熟悉的高粱、棉花、狗、青草、萝卜等入手,甚至最丑陋的诸如屎、苍蝇等意象入手。这些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相对稳定的所指寓意,烙印在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中,然而莫言能够在这些熟悉的意象中勾勒出迥异的审美感觉,赋予一种天马行空、肆意妄为的现代感,这成为莫言小说现代个性的显著特点之一。换言之,在莫言对丑陋意象的描写上,其本质并不是他着意对丑的事物本身的关注,而在于审美主体的审丑创造。即莫言强行在丑陋意象中建立一种现代联系,让读者在审丑过程中结合自身认识确定自己的主体性感觉,而这种感觉绝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与丑事物的直接联系,而是被赋予了一定的现代意蕴,是现代生活与传统事物的相对性的文本呈现。例如在《食草家族》中,莫言对农村最常见的“屎”意象进行了史无前例的肆意描写,更是将四老爷野外拉屎的感觉刻画成了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国高僧们的静坐参禅,并使之上升为宗教的、哲学的、佛的高度,成为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这种非常态地对“屎”意象的刻画不断冲击着读者的审丑视域,从而形成了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一种“陌生化”的间离效果。

可以说,莫言文学创作根植于民间资源,但又鲜明地呈现出特有的现代意蕴。这种张力美一方面来自于他本人强烈的时代感、独立自由的文学理念、鲜明的创作风格,另一方面则是透过纷繁的人物形象所呈现出来的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探索,在人性的复杂与矛盾中揭示出整体性的文化追求,显示出“传统”的不断更新与再构。传统与现代的交融是莫言对历史与现实批判反思的一种尝试。

二、传统价值的敛禁与现代欲望的释放

传统价值是在历史演变中所形成的一种对人与事的基本观念、伦理秩序、意义判断、评价标准等内容的基本看法,是道德人本主义的外在形态,对个体具有一定的规约性。从其表现形式来看,“自强不息”、“团结互助”、“舍身爱国”、“勇于奉献”、“乐善好施”等都可在很大程度上看作是传统价值的具体内容。反观莫言,在齐鲁文化的熏陶下,其传统价值观极强,能以儒家积极入世的忧患意识在伦理道德、社会政治、文化构建等层面,关注国家命运、民族利益、百姓苦难以及人民生计等诸多现实问题。然而在作品当中,这种传统价值却在不断释放的现代欲望面前不断敛禁,成为其小说创作的鲜明特征之一。

在莫言的小说里,这种压抑传统价值、张扬现代欲望的张力美学特征鲜明地呈现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他们敢爱敢恨,正直而又放纵,率真而又自私,豁达而又野蛮,使得人物性格具有极为明显的多重性与矛盾性。这其中,“匪类”形象是莫言小说极力塑造的群像之一。在他们身上,莫言不仅呈现了民间生活方式的传统意识,更是融入现代的生存理念、自由的个性特征等大量的现代元素,形成一系列的“离经叛道”的匪类形象。小说中,民间的抗日英雄身上肩负着现代民族国家复兴的责任,其本应呈现鲜明的传统价值被匪类气息所彰显的诸种欲望所遮蔽,这也成为莫言极力刻画原始人性与原始生命力的立基之所。所以,从《红高粱》中的余占鳌、戴凤莲到《丰乳肥臀》中的司马库,这些理想中的民间人物被莫言寄予厚望,他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野顺民,而是在现代时空观念下赋予的具有“匪类”气息的反叛者,即冲破特定的约束,实现生命本性的回归。余占鳌正义又野蛮,他既能在“正义”的牵制下杀死与守寡多年的母亲通奸的花和尚,又能为了欲望的刺激而霸占戴凤莲并为之杀人放火;既能为了一个村姑的清白而枪毙酒后施奸的亲叔,又能为了小妾恋儿而与妻子闹翻分居;既能为了民族大义而决然抗日最终全军覆灭,又能将非礼妻子的土匪花脖子一伙一网打尽。同样,司马库也是莫言在小说《丰乳肥臀》中极力塑造的理想人物的典型代表。在他身上流淌着男性的阳刚之气,带有很强的匪类气息。作者将他的仗义、豪情等传统价值在生存、权力等现代欲望面前“隐显”出来,使其成为一个乡民眼中的“好汉”。他带领民众毁掉铁路桥,阻截日军的军火运输,俨然成为民间英雄的正义化身;但当因个人原因使得岳母等亲人受尽酷刑时,又能毫不犹豫地投案自首,接受被枪毙的命运安排。

现代社会里,现代欲望的释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传统价值的隐喻书写,从而实现了小说人物在历史长河中的重新定位与塑形。莫言在为《丰乳肥臀》这部小说的名字进行正名时说:“80~90年代,社会生活中充满了欲望,只要看看我们电视上的广告和我们报纸上的广告就会明白这个社会在宣传一种欲望,在强化一种欲望。”[4](P163)这种认识在莫言小说中表现的愈发明显,日常生活中的吃喝、生命、生存、性爱、生育等基本欲望诉求无不在作品中得以膨胀,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民间传统价值的释放。在处女作《春夜雨靡靡》中,军人的年轻妻子在靡靡春雨中脱掉自己的衣服,在冰凉的雨水中洗涤蠢蠢欲动的肉欲。这一全新叙事不仅舍弃了古典诗文中征军弃妇的哀怨情调,还舍弃了现代政治宣传下对“军嫂”的刻画,在破除“伦理”约束人性的同时还原了欲望下现代女性的真实感受。在《黑沙滩》中,坚守农场的指导员含泪唱着“大轱辘车”这首歌,并发出这样的呼声:“为什么就不能家家有头黄牛有匹马,有辆大轱辘车呢?为什么就不能让女人坐在车辕杆上唱唱《大轱辘车》呢?”[5](P64)这一简单的欲望诉求包含了沉重的沧桑历史,也是莫言刻意采用的避开泛滥成灾的极“左”路线的价值说教的曲线叙事。到后期的《丰乳肥臀》,莫言更是将欲望叙事发挥到极致。上官鲁氏恪守“妇道”,笃信传宗接代思想,发现丈夫性无能,不得不顶着“淫荡”的骂名向其他男人“借种”生下了八女一男九个孩子,并承受着因政治变动而带来的种种对个体尊严与生命的践踏和屈辱。所以,莫言超越了在传统价值面前刻画人尽可夫的淫荡妇女的常态叙事,而是用现代的生存欲望将传统价值中的尊严、贞操完全掩盖,将母亲率领儿女们实现求生保种的顽强生命欲望书写得淋漓尽致。在《酒国》中,莫言直言“最早的写作动机还是因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6](P149),但小说凸显了传统中国的“食”、“色”、“酒”等欲望文化,并将这些文化因子揉碎到饮食男女的日常生活中,带有浓郁的象征色彩和寓言意味。莫言在小说里将酒赋予了现代意味,成了现代官员们权力欲望的延伸,“酒”也就由传统的金樽邀月转变成了道德沦丧与欲望释放的策源地。所以,“酒国”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现代欲望社会的象征体,而且这种象征性促成了文本与现实的相互指涉,即文本叙事的虚构性得益于现实中的荒诞性,而现实中的真实性呈现在文本叙事的虚构中。不仅如此,酒桌的觥筹交错中不断传递着“色”的欲望,现代人此在的言行与彼在的信仰之间也发生了错位。此外,莫言在小说中还极力描绘了传统文化中的另一分支——食文化,并将这种美食享乐主义推向了现代叙事的极致。小说对“食婴儿宴”进行了细致描写,将“吃人”与“美食”同质看待,从而将传统的美食文化变成了吃人文化。可以说,莫言在小说中透过奇妙的象征世界批判了官僚体制与腐败现象,揭示出现代人的精神病态、膨胀欲望以及现代社会孕育的种种“恶之花”表象。

莫言曾言,鲁迅的《铸剑》对他的影响深远。毕竟,“子报父仇”的复仇主题不仅可以看作是传统家庭血缘亲情的外延,也是自古及今文学艺术感兴趣的话题之一。如果说鲁迅刻画这种复仇主题是以理性关注于人的灵魂苦痛并在绝望中寻找出路的话,那么莫言则以感性强调主体的欲望感并在复仇的过程中“雕琢”生与死的感官刺激。在《铸剑》中,鲁迅以眉间尺与黑衣人大义凌然的趋死心态与行径展示出杀死“王”的复仇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复仇的过程,使勇于担当的传统价值得到了彰显。而莫言很多小说则避开传统价值的渲染,试图将现代欲望置放在荒诞的故事中,以此突显现代人性的压抑与原始人性的自由。如《秋水》中,莫言同样塑造了一个黑衣人形象,为了得到白衣盲女的青睐,黑衣人杀死了“老七”,随后,“老七”的女儿紫衣女人又杀死了黑衣人,吊诡的是黑衣人竟然是紫衣女人的叔叔。小说最后借白衣盲女的弹唱告诉读者这是家族之间相互复仇的恩怨故事,而传统的家庭伦理价值在小说中已不复存在,欲望支配了那个时代敢爱敢恨的生命形态。

理性的思维与固守的传统文化规训着自然的身体,而日常生活化的身体往往又会以在场的状态呈现出反叛的意义与价值。所以,为尊重和还原人的主体价值,从意识形态化的文化禁锢中或知识权力话语的历史语境中找回自在自为的身体,并进而发掘生命中的本真欲望便显得尤为重要。在莫言小说交互混杂的叙事空间里,其笔下的人物不能以壮美或崇高等美学概念加以界定,在他们身上凸显的是善恶并存、美丑相生的复杂状态。他们虽然背负着血缘亲情、家族仇恨、伦理道义等传统人文价值寄予的重担,但在现代的革命话语或文化时空格局中却发生着种种异变。他们思想保守、重情重义,然而在灵魂深处又有着脱离当时历史场域约束的现代自由气息。所以,莫言笔下的“英雄”“充斥着七情六欲,也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行使自己的权力,期间所表现的英雄主义也仅仅是个人欲望的最大满足。”[7](P76)如《苍蝇·门牙》中的团长,带着新兵蛋子月下偷老百姓的西瓜,被老农逮住时却用抓反革命分子的革命理由欺骗对革命无比忠诚的老农。《我们的七叔》中的七叔每逢节日都要戴上徽章游行于村子里,用乡亲们崇拜的眼光填充自己内心的失落情怀。《红高粱》中的“我奶奶”恪守传统价值,但又追求自我解放和肉体欲望的释放。《生死疲劳》中的蓝脸正直、善良、淳厚,精心守候着地主东家转世而成的驴、牛、猪、狗,甚至包括老东家的儿女,但在合作化的政治运动中却“不合时宜”地释放占有土地的私欲,成为唯一的“单干户”。《蛙》中的姑姑七岁就敢与日本司令斗智斗勇,具有豪爽侠义的性格,但又在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面前不得不违心行事,成为在传统道德伦理与现代国家伦理下的畸变灵魂。可以说,这些在矛盾中挣扎的人物形象增强了小说的艺术张力美,将近现代历史中的民族性格与民族精神书写得淋漓尽致。

三、传统叙事截取与现代表现手法运用

画面感的静态唯美意蕴是传统叙事的基调,莫言对传统民间艺术资源的利用与挖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小说独具这种风格。然而,他并没有局限于民间资源的客观书写,而是在主观抒情的过程中不断感觉化,从而达到听、触、味、视、嗅等六感皆通的全知感觉,使得静态画面中的构成要素都在自由流淌。毕竟,感官是认识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的直接媒触。莫言的早期小说如《春夜雨靡靡》、《民间音乐》、《售棉大道》等,将传统的静态审美意蕴融入到文本故事叙事中,使得小说抒情性大于叙事性。同时,他又尝试用诸种感官刺激,在多元的静态因素交合中组成唯美的画面。到《透明的红萝卜》、《爆炸》、《白棉花》、《红高粱》等作品时,莫言坦言受梵高、高更等现代画家影响较深,能够较娴熟地运用现代象征手法,注重作品中图画与情绪之间的关系,从而鲜明地描绘了具有传统写意特征的绝美画面。当然,这绝不是一种形式上的补救或夸张,而是在现实与历史的穿插中以感觉化的方式呈现出理性的现实主义精神。

随后,以“讲故事的人”自称的莫言不断用变幻多姿的叙事方式冲击着当代文坛,为读者带来不同感受的同时也让他的创作越来越“轻松”⑤。为此有研究者指出,莫言创作的“轻松”更多在于其开放式的叙事,将民歌、歌谣、寓言、神话等传统叙事样式融入到小说创作中,扩大了故事叙事的空间与情感自由度。所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说:“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8](P63~64)这种讲故事的方式恰恰是莫言小说中所运用的传统叙事手段,但这并不是对传统叙事的简单模仿与借鉴。莫言在传统叙事空间中将诸如魔幻、象征、荒诞、意识流等西方现代表现手法运用得淋漓尽致,从而增加了小说文本的内在张力。对于这点,有论者甚至直接指出,为不断保持文本的新鲜性,莫言在现代先锋创作的同时,尽可能地不断增加民谣、民歌、信笺等具有传统叙事特色的“镶嵌文本”。[9](P28~29)比如在反映现实黑暗的小说《天堂蒜薹之歌》中,莫言在叙事中穿插了诸多民间幽默、笑话等喜剧成分,以此冲淡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如乡下虱子和城里虱子碰头谈论生存状况的寓言故事,家徒四壁的兄弟两人为了分家将亲爹留下来的新棉袄砍成两半的现实故事,教书先生幽会别人的妻子不成反被捉住拉磨的故事,年轻小伙做乞丐学狗叫要钱的故事,以及每章开头所独有的民间歌谣,这些叙事片段不断冲击着小说中的悲愤情绪,使读者获得了暂时的欢愉。在《十三步》中,莫言在传统的故事叙事中加入了荒诞的魔幻色彩,让死去的中学物理教师方富贵离奇复活,同时又穿插不同的民间故事和寓言,打乱顺延性的故事情节,将片段的叙事任意组合,使得读者很难在正常的审美认知中寻找价值所在,使得文本意义出现不确定性、多义性与多元性等现代特质。再如《黑沙滩》中老场长唱的民谣,《姑妈的宝刀》中姑妈唱的民歌,《白狗秋千架》中所呈现的部队过河与山歌民谣二者的交叉叙事,《大风》、《秋水》等小说中借助主人公所弹唱的民间小调等,这些现代与传统的叙事方式在莫言小说文本中形成了互为视角的“多层声音”,从而在时间与空间二维角度中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感觉与认知方式。

除了在小说内部“镶嵌”传统民歌、歌谣等传统叙事因子,莫言在小说构思上同样汲取传统叙事的优长,将传统叙事方式与现代表现手法圆润地融合在一起。在《檀香刑》中,莫言采用传统叙事中“凤头、猪肚、豹尾”的谋篇布局手法,“风头部”与“豹尾部”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而小说的主体“猪肚部”则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在叙事视角的相互转化中彰显出人物的个性特征;不仅如此,莫言在小说文本中还增加了地方大戏“猫腔”语言,以完成其“大踏步地后退”的自觉创作,成为在当代西方文化语境中实现中国本土特色创作的积极尝试。而“猫腔”唱词经过艺人孙丙的生命渲染后,不仅增加了文本的叙事功能,更在意蕴上将悲凉、沧桑的时代感与现代生存意识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如果说《檀香刑》是在“凤头、猪肚、豹尾”传统叙事空间中展现出“猫腔”唱词所构建的“庙堂、民间、看客”三种生命形式的现代意蕴的话,那么随后的作品《生死疲劳》则以章回小说的传统叙事方式勾勒出佛教“轮回”观念所表达的历史与现实的现代政治轨迹。

在长篇小说《蛙》中,莫言更是将创作重点转移到小说叙事上来,并同样在传统叙事的框架里实现自己现代手法的运用。为达到以冰冷叙事渲染血淋淋的生育历史的审美体验,他以“书信+话剧”的先锋模式拓展了小说叙事的文化空间,从而达到一种极致的叙事感觉,完成自己对以往小说叙事的超越。他首先采用传统说书人讲故事的模式将“我姑姑”的故事作为小说叙事的主线,同时巧妙地运用书信体对这种叙事方式加以“隔离”,有意识地造成信件阅读者杉谷义人的缺失。同时,将读者当作小说信件的潜在阅读者,运用“您”与“先生”等人称称谓,使得小说叙事者交替变更,读者也在毫无觉察中逐渐变成了小说信件的阅读者,接受文本所传递出来的救赎与忏悔。另一方面,作为讲故事的“我”,并不是以传统意义上的全知视角操纵故事的发展,而故事的主人公“我姑姑”则时刻跳出文本叙事之外与读者对话。可以说,这种现代叙事手法的运用让《蛙》产生了很强烈的“陌生化”效果,以至于拉远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但却加深了读者对故事阐发的审美感受。

虽然莫言以现代表现手法塑造了大批具有现代意识的文本叙事者,但在一些具体人物刻画上,莫言又常采用传统古典小说中的白描手法,避免词藻修饰与陪衬拖带,以简单明了的人物行动凸显人物的性格特征。如《红高粱》中的任副管,虽不是作品中的重要人物,但透过他将强奸民女曹玲子的余大牙枪毙的事件描写,鲜活地刻画出了他正直刚烈、嫉恶如仇的独特气质与性格。再如《金发婴儿》中的紫荆、《白狗秋千架》中的哑巴、《欢乐》中的父亲等诸多人物,虽寥寥数笔却呈现出极其丰富的人格魅力。以至于王德威在分析莫言作品中人物时说:“他(她)们相互碰撞,变形,遁世投胎,借尸还魂,这些人物的行径当然体现魔幻现实的特征,而古中国传奇志怪的影响, 又何尝须臾稍离?”[10](P516)

应该说,莫言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不仅在于他的作品通过感觉、魔幻等方式实现小说创作的现代性特质,他更多地通过小说创作实现了传统文化资源与西方现代技巧二者之间的交融,而且这种创造性的交融打破了当时文坛的既有格局,引发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文坛写作的“新趋向”,催生了当代文学向新世纪迈进时所“眷恋”的民间情怀与传统意蕴,而“高密东北乡”也成为世界文学格局下所特有的中国特色。也正因如此,莫言才会获得文学大奖,走向文学创作的高峰。

注释:

①莫言在谈及拉美作家马尔克斯对他的影响时说,马尔克斯“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寻找拉美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从莫言的小说创作来看,这种艺术感知深深影响着莫言,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国际声誉。参见: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J].世界文学,1986,(3)。

②如《售棉大道》模仿阿根廷作家科尔塔萨尔《南方高速公路》;《民间音乐》模仿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店之歌》。

③莫言的写作根植于乡野生活,他在很多场合都强调,自己的写作立场不是“为老百姓写作”,而是“作为老百姓写作”。详见: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演讲[J].当代作家评论,2002,(1).

④值得一提的是,莫言在小说后记中提及的“大踏步地后退”这一策略,其实可以看作是莫言在小说创作中对其树立的自觉挖掘传统文化资源的主体意识的深度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展示了重建当代小说创作与中国本土文学传统二者之间的必然联系,因此,也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⑤莫言在谈及自己的写作心境时曾说:“过去我写得很努力,就像一个刚刚出师的工匠,铁匠或是木匠,动作夸张,活儿其实干得一般但架子端得很足。新近的创作中,我比较轻松,似乎只使了八分劲”。参见: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247。

参考文献:

[1]莫言.黔驴之鸣[J].青年文学,1986,(2).

[2]刘硕良.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和获奖演说[M].桂林:丽江出版社,2013.

[3]莫言.酒国[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5 .

[4]莫言.莫言讲演新篇[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5]莫言.白狗秋千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6]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7]李国.祛伪与存真:莫言历史小说的结构策略[J].河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

[8]杨守森,贺立华.莫言研究三十年(中)[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

[9]李刚,石兴泽.窃窃私语的“镶嵌文本”——莫言小说的民间品性[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7,(2).

[10]王德威.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莫言论[A].杨杨.莫言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Blending of Tradition and Modernity——Discussion on the Artistic Tension of Mo Yan's Novels

LI Guo

(College of Literature, Neijiang Normal University, Neijiang 641112, China)

Abstract:Mo Yan's novels show the distinctive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most of which focus on the technique of expression, theme meanings, folk resources, regional culture and skills reference etc. From the current results, the tension in the deep blend of traditional and modern perspective in Mo Yan's novels is insufficient. In fact, this kind of tension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e selection of folk resources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modern meaning, the forbidden of traditional moral and release of modern desire, the interception of traditional narrative and the application of modern expression technique. The artistic tension is a new attempt to interpret Mo Yan's novel creation.

Key words:Mo Yan; novel creation; traditionality; modernity; artistic tension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DOI 10.3969/j.issn.1671-1653.2016.01.011

作者简介:李国(1981-),男,山东日照人,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内江师范学院校级重点项目(13SA04)

收稿日期:2015-12-16

文章编号:1671-1653(2016)01-005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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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企业上级无礼行为对员工沉默的影响:传统性的调节效应检验
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外在特征的传统性与创造性
大学生传统性文化和性心理的相关性研究*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