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戏剧作品中的商业叙事
2016-03-06吴效刚
吴效刚, 李 玲, 汪 徽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曹禺戏剧作品中的商业叙事
吴效刚,李玲,汪徽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南京210044)
摘要:从商业叙事角度研究曹禺的戏剧文学作品《日出》、《雷雨》等,可感受到其中商业叙事情节的极度惊险紧张,可发现其资本人物形象所包含的过去人们没有特别关注的深刻内涵。这些作品表现了民国时期商业和资本经营活动波谲云诡的局面、商业和资本市场法律法规和诚信的缺失,刻画了资本魔箍中的扭曲畸形者和封建伦理道德恶承嗣者的资本人物形象,反映了民国时期市场经济和商业资本人物的落后状况。
关键词:曹禺戏剧作品;民国时期;商业;商业叙事;资本家
人们对曹禺的戏剧作品《日出》、《雷雨》一般是从人性表现的角度阐述的,很少从商业叙事角度进行研究。但是,《日出》中有相当精彩的公债交易的侧面叙述,其中主要人物的生活命运都是基于资本市场的,如潘月亭破产,李石清、黄省三被辞退,陈白露自杀等,都与公债市场上的胜负有直接或间接关系。《雷雨》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周朴园是个资本家,其他人物的命运与其作为煤矿公司董事长的资本家身份密切相关。像这种对商业活动没有正面叙述,但以商人和资本家为主要人物,对商业活动有一定侧面叙述,并且商业和资本活动主导作品情节进展和其他人物生活命运的作品,也是现代文学中一种重要的商业叙事。本文将从商业叙事角度来分析阐述曹禺戏剧作品中所呈现的波谲云诡的公债交易、神秘的公债交易人、法律法规和诚信缺失的资本市场以及其塑造的资本魔箍中的扭曲畸形者和封建伦理道德恶承嗣者的资本人物形象。
一、商业和资本经营中的波谲云诡
典型市场经济体中的商业和资本经营活动,经营的相关各方按照价值规律进行公平交换,平等自愿协商,共同遵循维护法律法规,是秩序化、规范化和透明开放的。但是,曹禺剧作中的商业和资本经营活动却显得混乱、神秘、诡异,可以说是波谲云诡。
《雷雨》中的周朴园作为煤矿公司董事长,在和他的经营相关方——工人——发生利益矛盾时,不是与工人进行谈判协商,而是动用警察打死三十个工人,运用金钱贿赂手段拉拢和分化工人组织。他曾经包修江桥,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两千多名民工,每个民工的性命他扣去三百元钱,以此来增加他的资本积累。当然,这位商人的这种积累和维护资本的手段,对于其他大多数相关者来说恐怕是看不清摸不透的。工人代表鲁大海要求与周朴园就劳资矛盾谈判,周朴园拒绝会见并说他已经把鲁大海开除了。对此,周朴园的儿子周冲认为,“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周朴园反驳儿子说,“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1](P52)。他“彻底得多”的社会经济思想是什么,由他的所作所为来看,就是彻底的不择手段地巧取豪夺的经济思想。
《日出》中潘月亭的大丰银行储备金不足,担心客户大量提款导致银行倒闭,但他应付这种危机局面的办法不是增加货币储量,而是把大量资金用来建大楼,通过建大楼制造银行资金雄厚、事业兴旺的假象,以迷惑稳定客户。潘月亭商业经营中的这种欺骗手段确实奏效,连成天与潘月亭厮混的顾八奶奶身处险境也浑然不知。但如果说潘月亭制造的欺骗迷局既经说破并非奇绝的话,那么,《日出》中公债市场上的谎言、欺骗、算计、圈套真可以说是波谲云诡了。
中国社会在进入近现代以后,逐步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金融业,其中银行业、证券业是发展较快的行业。而在证券行业中,公债交易是占较大比重的证券交易。特别是在民国时期,军阀战争连绵不绝,在政府财政经济入不敷出的情况下大量发行公债,催生公债交易的兴盛,而相伴而生的是投机活动的猖獗。《日出》不是专门进行公债交易题材的叙事,但通过情节发展中主要戏剧冲突的展开,却实实在在反映了民国时期公债交易中投机和欺骗形成的波谲云诡的局面,并刻画了在这种波谲云诡的公债交易中神秘莫测地操控交易行情的交易人——金八这一人物形象。本来,证券交易应当是在一个法律法规透明、开放、安全的市场环境中进行。交易者可以通过对国家政治经济形势和证券交易所公布的交易行情以及证券公司市场行为等各方面情况的综合分析,判断公债的市场价值和涨跌趋势,做出买卖决策。但在《日出》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剧情:在第一幕,报馆的张总编辑来到金八、潘月亭、顾八奶奶、陈白露等人经常寻欢作乐的XX旅馆,陈白露还准备“请他过来玩玩”[2](P298)。在第二幕,潘月亭在电话中问金八,“公债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么?”“你没有卖点么?”不久,旅馆伙计王福升告诉潘月亭,“报馆的张先生来了”[2](P254)①。他是应潘月亭打听公债行情之约而来到XX旅馆。后来,李石清打听到金八没有买公债,但接着潘月亭得到报馆张先生的电话,说金八大量买进,行情“要看涨”[2](P282)。在第四幕,李石清神秘地告诉潘月亭,他“从一个极秘密的地方打听出来”的消息是,“金八这次真是往里收”,“这个行情还要大涨特张”[2](P349)。潘月亭完全得意忘形了。但不久李石清又接到报馆张先生的电话,拿到张先生的信件,都是说金八“一点也没有买”,“明天行市开盘就要大落”[2](P359)。潘月亭惊慌失措,不顾深更半夜打电话给报馆张先生和金八的秘书丁牧之核实消息。总之,作为大丰银行经理的潘月亭和其襄理李石清在进行公债买卖时,了解公债行情信息的途径不是交易所的正规渠道,而是“报馆的张总编辑”和金八的私人秘书丁牧之;判断行情的依据不是国家的时局形势、市场的交易行情而仅仅是金八个人的买卖行为;掌握行情信息的手段不是细致谨慎的调查和研究,而是旁门左道的私人交易。大家都知道“市面萧条,经济恐慌”[2](P283),却传出公债大涨,就是说,公债行情与经济、商业市场状况无关。潘月亭将全部地产抵押融资购买公债,期望赚钱以帮助挽救银行危局,他千方百计打听跟踪金八的买卖消息,但当他最后得知金八卖空的准确信息时,股市已经一路狂跌,他已经无可挽回地将要全部亏空了,他荣华的一生因金八制造的烟雾而终结。连金融行业的专业人士、大名鼎鼎的大丰银行经理都处在云山雾海之中,可见,这是一个没有运行规则、没有正规的市场信息渠道、没有透明的交易行情而显得迷雾重重、充满谎言和欺骗的证券市场。
一个社会、一个组织或者一项事业,如果其运行过程中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甚至波谲云诡,那么,它一定是规则缺失而受制于个人意志的。这个道理反推也是成立的。《日出》中公债市场的波谲云诡正是由于一个神秘的交易人——金八——的个人操控。他制造关于他的买卖行为决定着市场走向的舆论,散布虚虚实实的市场消息混淆视听,把人们对市场的关注焦点引导到他那里,先放出跌而卖的真消息,再放出涨而买的假消息,以假乱真,使人们信“涨而买”之假为真,不信“跌而卖”之真为真,掩盖他自己大量卖出,让别人大量买进,为他的大量卖出“买单”,这就是金八的把戏。公债买卖在金八手中真正“像挥动魔杖一样”,成为其资本“原始积累最强有力的手段之一”[3](P823)。
可是,金八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能操控市场,人们大多不得而知。这就是金八的神秘之处。他自始至终没有正面露脸,连他的职业身份也不十分清楚,甚至在《日出》的人物列表中没有金八这个名字,但是,他是公债市场的真正操盘手,他的买卖行为也是影响戏剧情节中其他人物命运的决定性因素,其他人物的沉浮福祸或人生选择都与他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潘月亭因他而银行倒闭,荣华了结。李石清在潘月亭听到金八买进的假消息的得意之时,被潘月亭辞退,陷于困境。黄省三因大丰银行为应付金八等人的大宗提款节约开支而被辞退,家破人亡。陈白露的自杀有复杂的原因,但潘月亭的厄运和黯然离她而去是一个直接诱因。正当顾八奶奶沉浸在即将与胡四结婚的喜悦中时,她存了款的大丰银行倒闭在即,她将会为没有金钱资本来维持与花心胡四的关系伤心到死。小东西当然是被金八逼上绝路的。方达生虽然与金八操控公债市场没有直接关联,但是,是小东西、黄省三以及陈白露等人的不幸遭遇使他看清了,“臭虫!金八!这两个东西都是一样的”[2](P340),他要“留下来与金八打打交道,为小东西、黄省三一类做点事”[2](P345)。正是金八的作恶带来的灾难引起了方达生的同情和激愤,他改变了他的人生选择——由追寻个人爱情转而为改变社会底层的苦难命运与社会恶势力进行斗争。这就是《日出》给我们再现出来的神秘的公债交易人金八——民国时期中国资本市场中资本家之一种——违背市场交易公开、公平、公正原则,非法进行资本积累,导致其他交易人破产,造成失业、贫困等社会灾难的资本家;这就是《日出》中的人物关系和人物命运的内在逻辑——这些人物有这样那样不同的遭遇、困惑、烦恼,但是,最难以应对的是自我无可奈何的物质生活的困窘,经济状况的重大变化往往引起生活和命运的重大改变,而正是由于资本的掠夺式积累造成的经济不平等使得那么多的人承受着饥饿、疾病、死亡、人格侮辱、精神痛苦等等人间灾难。
二、无序社会和资本市场中诚信的缺失
现代商业的发展适宜于一个有序的社会,适宜基于一个具有严密严格法律法规体系和诚信体系的市场,人们通过合法合理合情手段进行投资获得收益。但是,《雷雨》中的周朴园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民工以获得利益;在劳资矛盾中动用警察开枪打死工人以维护利益,这都表明了那是一个失序的社会。在《日出》中,公债市场完全由个人操控,那更是一个失序的市场。在这个无序的社会和市场中,周朴园、金八、潘月亭等人,不管他们是市场竞争中的胜利者还是失败者,他们都是诚信缺失的人,因而都是现代市场经济的异己力量。这就是曹禺戏剧作品所塑造的在无序社会和无序市场中诚信缺失的资本人物。
我们从曹禺的戏剧作品中首先看到的是社会的无序。周朴园为自己赚钱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民工这个严重侵权的违法事件,却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金八操纵公债市场,如入无规无矩之地而为所欲为,其他人则如无头苍蝇胡碰乱撞等待宰割,这种无序混乱的交易事件本身自然而然地显示了当时社会法律法规的缺失或者法律法规执行的缺失。事实上,在《日出》发表的1936年之前的较长时间里,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虽然都曾经先后颁布了多种证券交易法规,对证券市场实施了一定的管理,但是,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各种原因,民国时期证券市场的失范状况一直存在,至于“有政治背景的集团和个人,故意制造谣言,操纵市场,从中牟利”[4](P302),也是证券市场上存在的事实甚至司空见惯。例如,据史料记载,在南京国民政府1936年2月公债整理案宣布实施的前两个月,上海公债市场上传出很多消息:有的说公债将延长还本期限,停止付息;有的说不停止付息,只是要减息。有些商界知名人士联名致电财政部部长孔祥熙,要求对流传的种种消息予以澄清,但未得到回应,于是市场怀疑气氛陡增,引发了公债下跌。不久,上海市商会又致电国民政府行政院及财政部,要求政府保障公债信誉。但财政部却以“政府极力巩固债信,早为举世共知”等含糊之词予以搪塞,市场怀疑气氛更甚,引发更大抛售风潮。可是,谁能相信,这些消息的制造者就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孔祥熙及其手下。他们有一个秘密的投机公司活动在市场上。他们放出财政部的消息,散户和一些银行受迷惑纷纷抛售,他们则乘机大量收进。隔了几天,他们又利用中央银行的雄厚资金哄抬市价,推动行情重新暴涨。在这短短几天的大跌大涨中,他们赚到了3 000多万元的暴利。这一起财政部人员操纵公债涨跌的事件,在1936年1月已成为公开的秘密。这场公债风波最后以“财政部派员逐日前往上海华商交易所及各经纪号,将近日买卖证券详查具报,结果确无公务人员及本部人员买空卖空操纵投机情事”[5](P61~69 )的结论不了了之。当历史学家给我们提供了这些当时国民政府官员或其他社会特殊人物利用手中的非市场资源在证券市场上纵横捭阖的具体详尽史实状况的时候,我们更加感受到了曹禺戏剧情节的震撼力量和认识深度。
我们从曹禺戏剧作品中还看到了那一社会时代一些资本人物诚信缺失的状态。法律法规缺失是周朴园、金八等资本家胡作非为制造社会灾难的原因,同时,他们诚信的缺失也是影响经济运行和社会生活的一个负面因素。从世界市场经济发展的历史可以知道,“诚信可靠的信托契约关系毫无疑问是形成市场经济体系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6]。法律法规固然重要,但再完善的法律法规也会有漏洞,法律法规本身不可能是万能的。故在市场经济中,诚信是带有本体性的契约规范和道德品质,是市场经济主体的最基本品质素养。证券市场本身就是一种信用市场。但在《日出》中的这些资本人物关系中,诚信岌岌可危,可能瞬间荡然无存。潘月亭在公债市场上是被“更大的流氓”金八玩弄于股掌之中。金八答应潘月亭银行提款可以缓一个星期,但当潘月亭公债失败后,金八就抛开与潘月亭的约定,毫不留情地改到第二天提款。可是,潘月亭与谁讲信用了呢?李石清发现了潘月亭把银行地产抵押出去的秘密,潘月亭为了防止李石清将这一秘密泄露出去,引发重大风险,他笼络李石清帮助银行度过危机,让他担任了银行襄理的重要职务。但当潘月亭自认为要在公债市场获胜的时候,便一脚踢开了李石清。李石清忍受着潘月亭的讽刺、挖苦、侮辱,对潘月亭说,“大事小事,人最低应该讲点信用”[2](P351)。但在潘月亭看来,李石清要求“讲信用”就是痴人说梦。因为潘月亭认为李石清本身也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他说,“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该明白跟哪一类人才可以讲信用,跟哪一类人就根本用不着讲信用的”[2](P351)。潘月亭当面明确宣布了不与李石清讲信用。其实,潘月亭并不是只对李石清这个他认为不讲信用的人不讲信用,他对陈白露、顾八奶奶、黄省三都没有讲信用。金八和潘月亭的行为证明了,这是一个“你不讲信用”,而“人家比你还不讲信用”的社会和市场。在《雷雨》中,我们也看到,周朴园的诚信缺失不仅表现在生意场上,而且还表现在他的家庭生活与亲情伦理关系中。
曹禺戏剧作品中的这些资本人物,与茅盾《子夜》中的吴荪甫、赵伯韬等人在诚信缺失方面具有相似性。赵伯韬拉拢吴荪甫和杜竹斋合作做公债多头。他们计划分两步卖出八百万,引诱散户大量抛售,拉低市价,然后转而“补进”,“至少要收足五千万”,在散户“一窝蜂似的来做多头”,“空头也急于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7](P65~66)的时候,他们再抛售这五千万以大赚特赚,但后来的状况是,许多大户空头不肯补进,甚至有“杀多头”的趋势。公债市场虽然瞬息万变,但“这种现象,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已经走漏了消息!”[7](P185)吴荪甫认定这是赵伯韬的背叛,他决定以信托公司作大本营集中力量与赵伯韬在公债市场上“背水一战”。在这场生死之战的最后关头,胜负的关键在于杜竹斋的选择。吴荪甫希望杜竹斋与自己一起做“空头”。但出乎意料的是杜竹斋临阵倒戈,投向赵伯韬做了“多头”。吴荪甫所收买的韩孟翔和线人刘玉英也没有为他助力,吴荪甫以失败告终。公债市场上的成败取决于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但在吴赵大战中,“背叛”成了取胜的武器,诚信缺失成为常态。就这样,周朴园、金八、潘月亭、赵伯韬、杜竹斋、吴荪甫等人,让我们形象地看到了那个时代的中国商业资本市场和所谓“现代”商人与真正的市场经济和它的主体还有多么远的距离。
三、社会变革中封建伦理道德恶的承嗣
曹禺戏剧作品的资本人物,就其个人性格和道德品质来看,可以说,他们不但是具有资本物质性的人,同时他们又是封建伦理道德恶的承嗣者。
他们追求金钱、攫取资本的内驱力强于其他一切方面,他们似乎如同金钱、资本本身一样只有冷冰冰的物质性,而没有人的血脉温情。周朴园忙于商务,与家人分居两地,让妻子常年守空房,即使回家一趟,也是开会和接待业务来访者,有处理不完的商务,与家人的来往都是匆匆忙忙。这种行为的根源是他内心深处强烈的资本积累欲望挤占了爱情和亲情的位置,使他的生活中只有商务的繁忙和资本增值的享受,而少有亲人团聚的兴致和亲情伦理的快乐。如果说资本的特性是增值,那么,周朴园的性格核心就是追求资本的增值。在追求资本增值的过程中,他与亲人之间的伦理关系被商业化了,其感情被金钱化和资本化了。他对侍萍似乎有深情怀念和忏悔,珍藏侍萍修补过的衣服,保持侍萍住过的房间摆设,打听侍萍的下落,希望侍萍得到周家的温情帮助。可是,当侍萍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脱口而出的连续对话是:“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我希望我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在周朴园的深层意识中,他对侍萍负心之情感伤害可以计算为“一张五千元支票”的资本债务。[1](P90~93)当然,周朴园在社会上肯定是个“好人物”,但在鲁大海等受害者眼中,他确实是一个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8](P275)的为金钱和地位不惜戕害别人性命的罪恶资本家。他在得知罢工代表鲁大海是他的亲生儿子后,他也认资本不认儿子。他无法容忍任何可能削弱他的资本利益的人,即使是他的亲生儿子。周朴园这位资本家身上人性和情感的这种异化以及其信奉恪守的以金钱为核心的“物”的道德标准和价值标准,在常人实在难以理解。
如果说在《雷雨》中我们看到的是资本人物亲情伦理观念的金钱化,在《日出》中我们又看到了资本人物社会交往伦理观念的金钱化。《日出》中的潘月亭在破产之后黯然消逝的一幕是那么令人震撼而难忘。当他公债亏损瞬间成为“还不及一个穷光蛋”[2](P366)时,他丧魂落魄、毫不迟疑、无牵无挂、干净利落地立刻离开了陈白露,因为在潘月亭的意识中,他与陈白露的关系完全基于金钱,是金钱与貌美的商业交换关系,他的破产等于他失去了交换的前提条件,他与陈白露的关系自然就完全彻底地结束了。黄省三患有严重肺病,老婆弃他而去,留下三个孩子饥寒交迫,不管他怎么哭诉相求都丝毫没有打动李石清和潘月亭的恻隐之心而给他一个出苦力糊口的工作机会。黄省三的悲惨怎能令潘月亭可怜呢,因为在潘月亭的思想中,他与他的合作者——银行职工之间只有金钱与劳力商品的交换关系,这种交换的目的只有资本的增值,而没有任何社会责任,至于扶危救困的道德意识在潘月亭那里恐怕会被当作天方夜谭的。其实,在社会底层人的眼中,这些资本家“是贼,是强盗,是鬼!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还不如”[2](P288)。
曹禺剧作中所描写的民国时期的资本家是中国封建伦理道德恶的承嗣者。中国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既有善美的成分,但同时也有腐朽丑恶的成分。如果说现代中国社会中的先进阶层和先进分子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伦理道德中的优秀成分的继承者,那么,曹禺戏剧作品中的资本家则可以说是中国封建伦理道德恶的承嗣者,他们和那一时代的官僚、军阀构成了那个剧烈变革的时代里维护和践行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腐朽的、丑恶的伦理道德的社会阶层。在他们的身上有着浓厚的封建专制气息。《雷雨》中的周朴园对蘩漪和其他所有家人都只有专横独断、唯我独尊,所以他与蘩漪虽然是名正言顺的夫妇,但两个人之间只有夫妻之分,丝毫没有夫妻感情。他询问四凤是否给繁漪煎了药:“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为什么不拿来?”“为什么?药呢?”“(慢)倒了?哦?(更慢)倒了!药还有么?”“(低而缓地)倒了来。”他让繁漪喝药:“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他要求小儿子周冲劝母亲:“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去。”“说,请母亲喝。”“(高声地)我要你说。”他要求大儿子周萍劝母亲:“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高声)跪下!叫你跪下!”[1](P53~55)。这里全部是一种居高临下不可违忤的口气。周朴园就是这样一个带着非常强烈的封建专制气息而丝毫没有现代人的平等意识的资本家。
这些资本家在其霸道专制严酷地对待别人的时候,他们自己的生活却是放荡不羁,骄奢淫逸,腐化糜烂。《日出》中的金八和潘月亭等人打牌、上舞场、吃喝玩乐、玩弄女性,无恶不作。《雷雨》中鲁贵伺候了周家两年,让他明白“反正有钱的人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1](P107)。如果说茅盾小说中的资本家如吴荪甫等人身上还有某些现代资本家开放和服务社会的精神,那么,曹禺笔下的资本人物则丝毫没有这样的现代气息,有的是在商业活动中表现的那种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贪婪和不择手段,有的是在家庭及社会交往关系中表现的封建伦理道德中丑恶的专制、残酷和腐朽。如果再用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的论述作一比较,则可见曹禺笔下的这些资本人物也丝毫没有韦伯所说的现代“资本主义精神”。我们从作品中看得明白,要使他们成为真正的现代商人和现代资本家,还需要经历艰苦的社会改造和自我更新的过程。
注释:
①张先生即张总编辑,下同。
参考文献:
[1]曹禺.雷雨[A].曹禺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2]曹禺.日出[A].曹禺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4]戴建兵,陈晓荣.中国货币金融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5]刘慧宇.论民国时期证券市场监管的行政作为[J].党史研究与教学,2007,(6).
[6]聂庆平.借助公众力量推进企业诚信[EB/OL].http://www.jiaodong.net/news/system/2004/03/31/000966056.shtml,2015-10-16.
[7]茅盾.茅盾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Commercial Narration in Cao Yu's Dramatic Works
WU Xiao-gang, LI Ling, WANG Hui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Cultures, Nanjing University of Information Science & Technology, Nanjing 210044, China)
Abstract:From the syudy of Sunrise and Thunder Storm of Cao Yu's dramatic works from the commercial narrative point of view, the extremely thrilling tense in commercial narrative plot can be felt and the profound connotation in the capital characters, which people didn't pay special attention to in the past, can be found. These works shows that the situation changes in business and capital management activit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business and capital market laws and regulations and the lack of good faith. These works characterizes the capital characters who were twisted heart and feudal ethical and moral evil inheritance in the capital magic band and reflects the the backwardness of the market economy and commercial capital character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Key words:Cao Yu's dramatic work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business; commercial narration; image of capitalists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DOI 10.3969/j.issn.1671-1653.2016.01.012
作者简介:吴效刚(1956-),男,甘肃平凉人,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BZW143)
收稿日期:2015-12-26
文章编号:1671-1653(2016)01-006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