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雄情结到荷花淀文学风格的确立
2016-03-06苑英科
苑英科
(华北电力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2206)
● 人文新论
从英雄情结到荷花淀文学风格的确立
苑英科
(华北电力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102206)
摘要:孙犁具有浓厚的女性情结,善于描写水淀风光和女性人性之美。但在孙犁早期文学创作中,他宣扬的是英雄主义,凸显了浓厚的英雄情结,这一点,却一直为人们所忽视。人们看到的是带着白洋淀露珠的孙犁,没有看到裹着战争硝烟的孙犁;人们注重了孙犁水一样的阴柔,没有发现他带血的刚强。《荷花淀》创作是孙犁创作个性的自然流露,文学评论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作家的自我发现,导致了荷花淀文学风格的确立。
关键词:孙犁;女性情结;英雄情结;荷花淀文学风格
1945年5月15日,孙犁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荷花淀》,以此为标志,形成了人所共知的荷花淀文学风格,女性的人性之美和迷人的水淀风光交融在一起,成为孙犁的文学符号。但是仔细研究孙犁的文学作品就会发现,孙犁的文学创作是以英雄主义为开端的,在其早期的文学创作中并没有回避杀戮和死亡,相反,他一直在努力表现战争的残酷和人民的英勇抗争,相当一部分作品表现了英雄主义的悲壮气息,呈现出了阳刚之美。这固然是抗日文学的需要,但也是作家强烈爱国情操的反映,也是作家鲜明的文学追求。因此,梳理孙犁的文学创作历程,是探究其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形成的重要途径。
一
在《荷花淀》发表之前,孙犁有着长达十余年的文学创作活动。1930年,孙犁在保定育德中学读书时就开始在校刊上发表文学作品,短篇小说:《孝吗?》和独幕剧《顿足》,已经显现出孙犁创作中英雄情结。
《孝吗?》以日本占领下的朝鲜为背景,描写了一个朝鲜青年走向战场的故事;独幕剧《顿足》描写了同一背景下的朝鲜青年学生,不愿意受亡国奴的教育,不愿意过亡国奴的悲惨生活,决心顿足而起,奋起反抗。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妄图侵占我国东三省,孙犁借助朝鲜青年的抗争,抒发了自己强烈的爱国主义和勇于复仇的英雄主义精神。
这一时期发表的短篇小说《弃儿》则是另一种类型的作品,显现出孙犁对人性的关注。作品描写的是一个年轻寡妇因为私情而怀孕,最后孩子死了,寡妇也抑郁而亡。作品揭示了旧社会和旧制度对人性的摧残,显示了“五四”新文学对青年学生的巨大影响。
由此可以看出:孙犁在创作之初就形成了两种鲜明的创作倾向,一是爱国青年的英雄情结,一是文学青年的人性关注。前者使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和革命文艺理论,最终走上了以文学服务抗日战争的人生之路;后者使他树立了“为人生”的文学观,并成为他一生的文学追求。
参加抗战之初,在传播革命文艺理论的同时,孙犁热衷于诗歌创作。当时的文学工作者,几乎每个人都会写诗,因为诗歌是服务抗战、动员群众的好形式。孙犁的诗歌创作,具有很强的民间性,在创作形式上,广泛吸取了戏剧、鼓词等艺术形式的精华,同时采用了众多的民间口语、俚语。他的诗歌洋溢着复仇情感,体现着英雄主义情结。1938年,孙犁为抗战学院写了一首校歌,歌词朴素、真挚而悲壮:“我们要在烈火中成长/要掀起复仇的巨浪!”[1]1939年冬天创作的长诗《白洋淀之曲》,描写了以水生、菱姑夫妇为代表的淀区人民对日寇的英勇反抗,水生牺牲后,悲痛欲绝的菱姑拿起水生遗留下的驳壳枪,在水淀上苦练杀敌本领,成为了一位复仇英雄:“菱姑贪馋着战斗枪一响她的眼睛就又恢复了光亮!”[2]在孙犁所有的诗歌作品中,《白洋淀之曲》是一部最具有斗志、最具有想象力、最具有情感冲击力的作品,菱姑这一艺术形象充满了悲壮的复仇烈焰,是血与火的凝结。
小说创作出现的稍晚一些。1942年8月,孙犁写了《爹娘留下的琴与箫》,稍后发表在《晋察冀日报》文艺副刊上。小说讲述了一对具有音乐天赋的夫妇参加抗战的故事。革命者的死亡,两个如花蕾般鲜活的小女孩的死亡,让人感受到了孙犁的“残酷”。这部作品是作家关注战争与人性的早期代表作,但很多人认为,作品充满了感伤情调,是一篇不大健康之作。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家的创作走向。
1944年,孙犁从晋察冀奔赴延安,在鲁迅艺术文学院文学系学习和工作,先是当研究生,后提升为教员。在鲁艺,他系统学习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亲身感受了革命文艺的蓬勃发展,激发了他更大的创作热情。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小说创作上,而且有了一个较为宏大的创作计划,构建了“五柳庄纪事”和“白洋淀纪事”两个创作系列。
1945年4月16日,孙犁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杀楼》,副题为《五柳庄纪事》。柳英华的父亲被鬼子乱刀砍死,七岁的幼子也被害死。柳英华没有过多安慰痛苦的妻子,更没有哭泣,而是深入敌人心脏,去消灭鬼子。孙犁这样描写复仇的场面:“一句话没了,只见提鸡的那个青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明亮亮、冷森森的宰猪刀来,左手揪住金田的衣领,右手一按一抹,金田的半个脖子已经下来。那青年一面轻轻把金田放倒,回头一看,只见他的三个伙伴也已经把四个鬼子杀倒在地,简直没有一点声音。”[3]这样的描写干净利索;虽然见不到血腥,但是比鲜血还要残酷,还要有复仇的力量。
当年6月,孙犁又创作了《村落战》,副题为《五柳庄纪事之二》。杀楼取得胜利之后,敌人进行了疯狂反扑,两辆铁甲汽车,装着五十多个鬼子,配合着二十匹马队向五柳庄进犯,柳英华和他的战友们和敌人展开村落战,让进犯的敌人遭到了惨败。
这两篇小说集中体现了孙犁英雄主义的文学追求,即凭借手中的笔,直接表现伟大的抗日战争。但是,正是在创作《杀楼》和《村落战》之间的5月,孙犁创作了《荷花淀》。一位从冀中来到延安的朋友,给孙犁讲述了冀中人民两个抗日斗争的故事。在白洋淀伏击日本大船的故事,引起了作家的兴趣,他调动自己在同口小学教书的生活积累,构建了白洋淀这一故事场景,把自己告别亲人参加抗日斗争的经历,嫁接到伏击日本大船的故事上,使之成为故事的主体,于是,《荷花淀》便应运而生。
二
《荷花淀》充分展示了农民参加抗日战争所表现出来的爱国之心和民族自尊心,也充分展示了农民对家庭和亲人的情感,孙犁把两者有机结合在一起,实现了两者的有机统一。孙犁认为:“农民抗日,完全出于自愿。他们热爱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子。他们当兵打仗,正是为了保卫他们。暂时的分别,正是为了将来的团聚。父母妻子也是这样想。”[4]56正是因为如此,他对《荷花淀》有着充分的把握:“可以自信,我在写作这篇作品时的思想、感情,和我所处的时代,或人民对作者的要求,不会有任何不符节拍之处,完全是一致的。”[4]57
《荷花淀》有一个副题:《白洋淀纪事之一》,当年8月,他又创作了《芦花荡》,标明为《白洋淀纪事之二》,这篇作品是《爹娘留下的琴与箫》的变种之一,老艄公撑船护送烈士的两个孩子穿过白洋淀的时候,被敌人发觉,其中一个孩子被敌人的子弹打伤。为了报复敌人,他事先在淀水中下好捕鱼的钩子,然后引来了在淀中洗澡的鬼子,于是那些像毒蛇一样的钩子钩到了鬼子的大腿上,在敌人的惨叫声中,老艄公撑着船出现了,他举起竹篙狠狠敲击鬼子的脑袋,从而完成了自己的复仇壮举。
可以看出,这篇作品并没有延续《荷花淀》的诗意风格。孙犁并没有充分意识到《荷花淀》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文学典范,由此也可以推断,在《荷花淀》创作之初,孙犁并没有什么个性化的文学理念,力求创作所谓的“诗意小说”,并努力形成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相反,作家对英雄主义依旧情有独钟,还是渴望描写充满血腥和死亡的“战争”和“战争英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抗日战争需要英雄文学。1941年12月,孙犁写下了《论战时的英雄文学》一文,系统阐释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战争文学应该成为英雄文学。英雄文学是适应人民需要的,人民喜欢英雄故事,并对战士、英雄有着特有的崇敬。在抗日战争中,农民不仅能够成长为战士,而且也完全可以成长为抗日英雄。
1946年,回到冀中的孙犁创作了《钟》、《藏》、《嘱咐》等短篇小说,青年女性形象和诗意风格开始交融和集中呈现。《嘱咐》可以看作《荷花淀》的续篇。经过八年抗战,水生所在的部队经过家乡,他请假回到家里和亲人团聚,住了不到一晚就要归队。黎明时分,妻子撑着冰床,把水生送到前线。作品与《荷花淀》在思想上、风格上存在着高度的一致。
同年创作的短篇小说《碑》则是一篇充满阳刚之气的英雄主义作品。作品描写了一支八路军小队和敌人英勇作战的情形。由于寡不敌众,这支队伍退到了滹沱河岸边,身后是已经结冰的河。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当敌人压过来的时候,一个悲壮的场面出现了:“他们在炮火里出来,身子象火一样热,心和肺全要爆炸了。他们跳进结冰的河里,用枪托敲打着前面的冰,想快些扑到河中间去。但是腿上一阵麻木,心脏一收缩,他们失去了知觉,沉下去了。”[5]126二十来人的队伍大部分牺牲了。一个老头儿,每天到那里去撒网。到了冬天,要封河了,他用锤子把冰面砸开,依旧撒网,“他不是打渔,他是打捞一种力量,打捞那些英雄们的灵魂。”[5]128
在散文创作方面,孙犁延续了英雄文学的理念。1946年春天,孙犁写了一篇《塔记》,记录蠡县抗战烈士的英雄事迹。文章记述了在地洞里被手榴弹炸死的县长,和敌人拼死战斗、抱枪投入火海的组织部长,以及那些在反“扫荡”中,热死在高粱地里、冻死在结冰和河水里、烧死在屋里、毒死在洞里的大人孩子们。整篇文章充满了残酷的血腥和悲壮的气息。发表在同年8月4日《晋察冀日报》上的《王凤岗坑杀抗属》,描写了汉奸王凤岗的部队,在大清河两岸,用机枪、铡刀、泥土杀死数十名抗属的卑鄙行径,同样是一篇充满激情和仇恨的战斗檄文。
1947年,孙犁的创作较少,代表作是散文《采蒲台的苇》和《新安游记》。《采蒲台的苇》描写了白洋淀人民的流血牺牲,而且写的血腥悲壮和气贯长虹:
枪掩护过去了,闯过了一关。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从苇塘打苇回来,被敌人捉住。敌人问他:“你是八路?”“不是!”“你村里有干部?”“没有!”敌人砍断他半边脖子,又问:“你的八路?”他歪着头,血流在胸膛上,说:“不是!”“你村的八路大大的!”“没有!”妇女们忍不住,她们一齐沙着嗓子喊:“没有!没有!”
敌人杀死他,他倒在冰上。血冻结了,血是坚定的,死是刚强![6]
《新安游记》讲述的是一个熊姓英雄的传奇故事,故事的主要情节是刺杀大汉奸——主人公的大伯:“他一猫腰,他的脑袋掉下来,砸在钱柜上。一把明亮的刀在黑影里一闪。那个侄儿把两只枪带好,就到了上房。在上房,他一刀砍死日本宪兵队长……”[7]在一次战斗中,这位传奇英雄被敌人打中了左腿,伤并不致命,伙伴要背他走,但是遭到了他的拒绝,他毅然决然地举枪自杀了。有些评论家认为,孙犁是一个有洁癖的作家,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杀人不见血”。但“杀人不见血”仿佛不是孙犁的本意,他对血腥、对牺牲,并非刻意回避,相反,他一度着力追求那种“刺刀见红”的创作快感。
1948年,孙犁写下了短篇小说《光荣》、《种谷的人》、《浇园》等;1949年,创作的小说主要有《藁儿梁》、《村歌》、《吴召儿》、《石猴》、《山地回忆》等,在这些作品中,孙犁塑造的女性形象熠熠生辉,例如《光荣》中坚忍不拔的秀梅,《浇园》中精心护理伤员的香菊,《藁儿梁》里快乐热情的妇女主任,《吴召儿》中勇敢截击敌人的吴召儿,《山地回忆》中的热情泼辣的妞儿等等。一直为评论家们所津津乐道的孙犁笔下的青年女性形象,主要是在这一时期塑造的。可以这样说,到了1948年,荷花淀文学风格才逐渐成熟,孙犁的创作才真正实现了由英雄情结到女性情结的转换。
三
《荷花淀》发表后,引起了人们的瞩目,不断得到人们的肯定和赞赏,从而对孙犁的创作形成了一种巨大的牵引作用,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创作走向。《荷花淀》是经过方纪之手发表的,方纪回忆说:“那正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又经过整风,不少人下去了,开始写新人——这是一个转折点;但多半还用的是旧方法……这就使《荷花淀》无论从题材的新鲜,语言的新鲜,和表现方法的新鲜上,在当时的创作中显得别开生面。”[8]方纪认为,在文艺座谈会以前,作家们在创作上都在学外国、学古典,因此在创作上沉溺于欧洲、俄罗斯的氛围中。所以《荷花淀》的出现,产生了极大的新异性,因而格外引人瞩目。在方纪看来,《荷花淀》的成功,是因为作品的思想性和政治性,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完全一致,在艺术创作上冲破了旧有的模式。
但是,荷花淀文学风格的确立,归根到底是作家自我发现的结果。应该承认,由于个性和生活经历等原因,孙犁在生活积累方面有着自身不足,他缺乏对前线战争生活的认知和体验,缺乏对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直接感知。因此,在其创作的早期,尽管他以描写战争英雄为自己的文学追求,动用了诗歌、小说和散文等多种艺术形式,但是并没有塑造出让人难以忘怀的艺术形象。《荷花淀》的成功,使孙犁探索到了一条更加符合自身个性、更能充分挖掘自身文学潜能、更能充分利用自身生活积累的创作新路径,实现了时代特征和文学个性完美结合,这是文学创作基本规律的胜利。
作家的英雄情结被光环所遮掩,但并没有消退和消失。从孙犁一生的文学创作活动来看,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这种英雄主义带着作家鲜明的个性再度破土而出,从而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风格。从《书衣文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孙犁在“文革”中的抗争,那个悲壮而痛苦的作者,无异于一个行吟泽畔的勇士。“文革”结束后,针对社会上和文坛上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孙犁发扬鲁迅精神,写出了一系列充满斗志、针砭时弊的优秀杂文;在痛定思痛中,他写出了三十余篇与前期风格迥异的《芸斋小说》,对社会之恶、人性之恶进行了无情揭露和鞭挞。所有这些,都有别于荷花淀文学风格。可以说,如果没有早期对英雄文学的追求,也就不可能有作家“衰年变法”的成功,更不会有“新孙犁”的诞生。
参考文献:
[1]孙犁.冀中抗战学院校歌[M].孙犁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98.
[2]孙犁.白洋淀之曲[M].孙犁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26.
[3]孙犁.杀楼[M].孙犁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26.
[4]孙犁.关于《荷花淀》的写作[M].孙犁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5]孙犁.碑[M].孙犁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26.
[6]孙犁.采蒲台的苇[M].孙犁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71.
[7]孙犁.新安游记[M].孙犁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65.
[8]方纪.一个有风格的作家--读孙犁同志的《白洋淀纪事》[J].新港,1959(4).
(责任编辑:王荻)
The Establishment from Hero Complex Love Knot to Lotus Lake Literature Style
YUAN Ying-k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North China Electric Power University,Beijing 102206,China)
Abstract:Sun Li has deep female complex and skillful at describing lotus lake scenery and beauty of female nature.In Sun′s early literature creative writing,it propagates heroism highlighting deep hero complex love knot,which is ignored by people all along .Sun Li was seen as a figure with the dew of Baiyangdian lake,but not as a figure wrapped in the smoke of war.People notice that Sun Li is like feminine water,but not noticing his natural feeling of individual creation.Literature review arouse writers' self-image to some extent,resulting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lotus lake literature style.
Key words:Sun LI; female complex; love knot; lotus lake literature style
收稿日期:2016-01-11
作者简介:苑英科,男,华北电力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院长,教授。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603(2016)02-009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