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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其人其诗的当代价值

2016-03-06陈才智

关键词:当代价值白居易

陈才智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白居易其人其诗的当代价值

陈才智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摘要:白居易是具有世界影响的伟大作家,不仅在当时文坛地位就很高,对后代影响也很大,称其为“广大教化主”恰如其分。其人格范式的价值,包括正确对待自己、正确对待他人,及正确对待进退得失。其安分知足的思想和态度,涵盖“心事一言知”“何况不失家”的至亲挚友之乐,“除却须衣食,平生百事休”的衣食起居之乐,及“门前少宾客,阶下多松竹”的闲情雅趣之乐。当今社会对闲适安宁的渴望与追求十分强烈,白居易其人其诗独具的知足保和的人生观念、闲静适世的志趣选择、和光同尘的哲学思想,正显现出夺目的当代价值。

关键词:白居易;唐代诗歌;当代价值

白居易是一位有世界影响的伟大作家,不仅在当时文坛地位很高——“唐诗人生素享名之盛,无如白香山”[1],对后代影响也很大;不仅对中国文学有突出贡献,在世界文坛也享有盛誉。在欧洲,白居易与大艺术家贝多芬齐名。在鸡林(古代韩国),宰相以百金换白居易一首诗,而且能辨真伪①元稹《白氏长庆集序》:“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元稹集》卷51,中华书局1982年版,下册第554页)。 在东瀛,平安文士大江唯时编辑的《千载佳句》,共收唐代153位诗人的1 110首诗作,白居易诗就占了535首,近半数;同时期文士藤原公任(公元966—1041年)编纂的《和汉朗咏集》,精选当时日本人欣赏推崇的216首和歌与588句汉诗,其中234句汉诗录自中国古代诗作,出自白居易之手的就有139句[2]。号称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的《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不仅作为后宫女官给一条彰子皇后讲授《白氏文集》,更在其作品中引用白诗106处之多②参见丸山清子《〈源氏物语〉与〈白氏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申非据东京女子大学学会研究丛书3〈1964年8月〉译)。。 清少纳言所著《枕草子》中活用《白氏文集》之处亦不在少数。仁明天皇承和五年(公元838年),藤原岳守“出为太宰少贰,因检校大唐人货物,适得《元白诗笔》,奏上。帝甚耽悦,授五位上”③《文德实录》卷三。此乃白居易之作首见于日籍。《文德实录》公元879年成书,此则载于仁寿元年(公元851年)九月乙未(26日)条。藤原岳守的记载,可参见大庭修《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戚印平、王勇、王宝平译本,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严绍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82页);宋柏年主编《中国古典文学在国外》(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年版,第188页);王勇、大庭修主编《中日文化史交流大系·典籍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0页);谢思炜《白居易集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页)。。平安朝还绝无仅有地开设了《白氏文集》讲座,由大江唯时为醍醐、村上天皇侍读,此后数代天皇都参与这个讲座。村上天皇还开了举办御前诗会之先河,诗会的诗题大都参照白氏七律。与白居易同时代的日本第五十二代嵯峨天皇(公元810—823年)尤其钟爱《白氏文集》,并有以白诗考对臣工佳话传世④据《江谈抄》记述,嵯峨天皇在召见臣下小野篁时,赋汉诗曰:“闭阁惟闻朝暮鼓,登楼遥望往来船。”小野篁奏曰:“圣作甚佳,惟‘遥’改‘空’更妙也。”天皇感慨道:“此乃白乐天句,‘遥’本作‘空’,仅使卿耳,卿之诗思已同乐天矣。”可见小野篁对白诗的熟记已达到背诵如流的程度,因此他也有“日本白乐天”之称。日本《史馆茗话》也有类似的记载。。有日本“文圣”之称的汉学家菅原道真特别尊崇白居易,自称“得白氏之体”。醍醐天皇在收到菅原道真的诗集后,以《见右丞相献家集》为题,作诗大加赞赏,夸菅原道真“更有菅家胜白样”,并在诗后自注:“平生所爱,《白氏文集》七十卷是也。”据统计,《菅家文草》引用化用《白氏文集》就有80余次500多首①参见叶渭渠《日本文化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0页)。。醍醐天皇把《白氏文集》置于宫殿之上,作为范本来考试其臣民②参见陈友琴《白居易诗评述汇编》附录《乐天对日本文学之影响》(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具平亲王(村上天皇第六子)《和高礼部再梦唐故太保之作》诗注云:“我朝词人才子以《白氏文集》为规模,故承和以来言诗者,皆不失体裁矣。”据《中国广播报》报道,宇宙行星以中国历史文化名人命名者有23位,白居易名列第四。因此,白居易不愧为世界级文化名人。

晚唐批评家张为的《诗人主客图》称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可谓恰如其分。所谓“广大教化”,从诗歌创作上来看,首先是指白居易在诗歌创作领域有重大的开掘和扩展。正如明江盈科《雪涛小书·诗评·评唐》所说:白居易诗“前不照古人样,后不照来者议;意到笔随,景到意随;世间一切,都囊括入我诗内。诗之境界,到白公不知开扩多少。较诸秦皇、汉武,开边启境,异事同功,名曰‘广大教化主’,所自来矣”。其次是指白居易诗歌体貌与手法的多样性。关于这一点,长庆四年(公元842年)元稹为《白氏长庆集》作序时就曾指出:“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以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指白居易诗歌风格通俗平易的艺术价值和影响广远的社会价值。陈毅曾有诗云:“吾读乐天诗,晓畅有深意。一生事白描,古今谁能继?”白诗在当时广泛流传于宫廷和民间,歌伎唱他的诗,寺庙、旅舍贴有他的诗,僧侣、官人、寡妇、少女读他的诗,宫中妃嫔甚至以诵得他的《长恨歌》而自负。相传写有白诗的帛可以当钱用。荆州市民葛清文身,在身上刻满白诗,称为白舍人行诗图,围观的人十分羡慕[3]。四明人胡抱章作《拟白氏讽谏五十首》,行于东南;后孟蜀末杨士达亦撰五十篇,颇讽时事[4]177。不但如此,白诗还远播新罗、日本、越南、暹罗(泰国)。从晚唐五代一直到清代的许多文人和作家,都在不同方面、不同程度受到白居易的启示。此外,元明清三代剧作家也有不少人取白居易诗歌的故事为题材编写戏曲,如白朴《梧桐雨》、洪昇《长生殿》,元马致远《青衫泪》、明顾大典《青衫记》、清蒋士铨《四弦秋》、清赵式曾《琵琶行》及清佚名之子弟书《琵琶行》等。白居易的诗句词句乃至文句,也有很多被宋、元、明话本所采用。

相对于白居易其诗而言,其人格范式同样有着不愧为“广大教化主”的巨大影响和当代价值。因为诗品出于人品,故“广大教化主”更为重要的一个含义是指诗歌创作主体海纳百川、无所不容的“广大”性。白居易前期主张为政治为人生的文学观,是平民知识分子的代表;后期乐天知命,对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加以实践、发挥和改造,成为后代知识分子重要的思想财富,其人格范式滋养了中国后世文人的精神家园。宋人早有“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的说法[4]32。乐天型人格范式,上承陶渊明,下启苏东坡,是中国文人三大人格范式中的重要一环。白居易曾自比“异世陶元亮”③白居易《醉中得上都亲友书以予停俸多时忧问贫乏偶乘酒兴咏而报之》,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530页)。会昌二年(公元842年),71岁,洛阳。本文引诗均据此,不再一一出注。参见李剑锋《元前陶渊明接受史》(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184页);李卫锋、张建伟《论白居易之学陶》(《九江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其实陶渊明晋代之白乐天也,苏东坡宋朝之白居易也。

白居易,字乐天。《周易·系辞》云:“乐天知命,故不忧。”从字面上看,“乐天”就是乐于顺应天命。《礼记·哀公问》云:“不能安土,不能乐天;不能乐天,不能成其身。”郑玄注:“不能乐天,不知己过而怨天也。”《孟子·梁惠王下》:“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赵岐注:“圣人乐行天道,如天无不覆也。”将这层意思再引申一步,“乐天”还可以理解为安于处境而无忧虑。陶潜《自祭文》云:“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明王廷相《慎言·作圣篇》云:“随所处而安,曰‘安士’;随所事而安,曰‘乐天’。”

人如其名,名行相符,相对其他中国文人而言,白居易的一生可算是乐天知命的一生。尽管远非一帆风顺,有时甚至命运多舛,但他“心不择时适,足不择地安;穷通与远近,一贯无两端”④白居易《答崔侍郎、钱舍人书问,因继以诗》(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389页)。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46岁,江州,江州司马。,不计得失,随遇而安,在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勤学精思,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诗歌作品,堪称高产作家。他各体兼善,取材广泛,加之精励刻苦,文学活动持续的时间长,所以作品数量之多,在唐代首屈一指。他的集子也是唐代保存最完整的诗文集。在去世前一年(会昌五年),白居易作《白氏集后记》中说:“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其中诗歌2 830首。赏其诗,少有怀才不遇的怨气,多见对国事的忧患,对百姓的关心,对山川的赞美,对生活的热爱。唐代大诗人中,李白享年62岁,杜甫58岁辞世,韩愈57岁驾鹤,而白居易享年75岁,这与其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密切相关。“韩退之多悲诗,三百六十首,哭泣者三十首。白乐天多乐诗,二千八百首,饮酒者九百首。”[5]唐宣宗李忱《吊白居易》所谓“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诚有以也。以奉儒著称之杜甫“一身愁”[6],在世人心目中天生一副苦瓜脸;李白自云道教徒,号称狂放,然李长之独具慧眼称为“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①参见李长之著《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惟有白居易悠哉悠哉,备享乐天知命之快意。白居易何以乐天知命?其人格范式有何当代价值?以下三点可供发覆。

其一,正确对待自己。白居易很有才华。《新唐书·白居易传》载:“居易敏晤绝人,工文章。”“最长于诗”,作诗“多至数千篇,唐以来所未有”。其诗“士人争传,篇易一金”。白居易不仅诗写得好,政绩也颇佳。任杭州刺史时,筑堤捍钱塘湖,钟泻其水,溉田千亩。这样一位大才,却常以小才自居。自称“太原一男子,自顾庸且鄙”②白居易《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412页)。长庆二年(公元822年),51岁,自长安至杭州任杭州刺史途中。。任校书郎时,作《常乐里闲居》诗曰:“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做翰林学士时,作《松斋自题》:“才小分易足,心宽体长舒。”在自传《醉吟先生传》中,他自我评价道:“吾生天地间,才与行不逮于古人远矣。”曹丕《典论·论文》称,文人常常“暗于自见,谓己为贤”。从历史上看,怀才不遇是许多文人永远的心痛,不少人作过《士不遇赋》,连“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做过这类文章。这既有封建社会压制埋没人才的体制弊端,也有不少文人自我期许过高的问题。如果能像白居易那样,把自己的才看得小一点,人生就会少一些失意,多几分快乐。

其二,正确对待他人。白居易对下层乃至底层人民很有感情,真心关注他们的疾苦。他经常把自己与普通大众的生活状态作比较,认为自己贡献不如他们大,而所得却比他们多,所以常常感到惭愧。他在《秋居书怀》中说“不种一株桑,不锄一垄谷。终朝饱饭餐,卒岁丰衣服。持此知愧心,自然易为足。”任周至县尉时,作《观刈麦》:“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宴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他常推己及人,《新制布裘》诗所云“安得万里裘,温暖被四垠”即其例也。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不同阶层的生活状况都存在差别。快乐还是苦恼,有个跟谁比、比什么的问题。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假如能像白居易那样,多同生活条件不如自己的人比一比,生活中的不如意、不满足就会远离自己。他的知愧之心缘于自己的不劳而获,他认为自己作为政府官员不用直接参加生产劳动,却能够享有老百姓辛勤劳动的果实,这是不公平的社会现象,因而感到羞愧。知愧之心也从侧面反映了白居易有亲民、平等的思想。另外,他还有忧畏之心。他对“富贵”既有常人之认识,如《感时》云:“富贵非不爱,时来当自致。”又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如《闲居》说:“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富贵在此中,何必居高位?”这时,“富贵”并非位高权重,而是身与心的清闲与满足,因为位高权重者整日忧戚畏惧,像裴垍那样虽然做到了相国,可是劳心过度,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君看裴相国,金紫光照地。心苦头尽白,才年四十四。乃知高盖车,乘者多忧畏。”诗人对为权位付出生命的代价深感不值。

其三,正确对待进退得失。白居易任左拾遗时,因上书言事得罪宰相,被贬为江州司马,不少友人为他鸣不平。元稹尤其感到寒心,其《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写道:“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而白居易却很快就处之泰然,消解了怨尤之心。在《答故人》中写道:“问我为司马,官意复如何?答云且勿叹,听我为君歌。我本蓬荜人,鄙贱剧泥沙;读书未百卷,信口嘲风花。自从筮仕来,六命三登科;顾惭虚劣姿,所得亦已多。散员足庇身,薄俸可资家;省分辄自愧,岂为不遇耶?”唐穆宗时,白居易任中书舍人。当时河朔复乱,深州危急。忧国忧民的白居易,几次上疏直言进谏,天子不能用,乃自求外任,任杭州刺史。对此,白居易不是看到失去了什么,而是想到得到了什么。在赴任途中吟《马上作》,其中写道:“处世非不遇,荣身颇有余。勋为上柱国,爵为朝大夫。自问有何才?两入承明庐。又问有何政,再驾朱轮车。”进亦乐,退亦乐,这就是白乐天。“斯乐也,实本之於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序洛诗序》)白乐天之诗值得品味,其人更值得品味。“识分知足”四字,是乐天一生得力之处,正如陈寅恪《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之关系》所云: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来,盖求“不辱”,必知足而始可也。此纯属消极,与佛家之“忍辱”主旨富有积极之意,如六度之忍辱波罗蜜者,大不相侔。故释迦以忍辱为进修,而苦县则以知足为怀,籍免受辱也。斯不独为老与佛不同之点,亦乐天安身立命之所在。由是言之,乐天之思想乃纯粹苦县之学,所谓禅学者,不过装饰门面之语。故不可以据佛家之说,以论乐天一生之思想行为也。至其“知足不辱”之义,亦因处世观物比较省悟而得之。[7]

以“知足保和”之心来对待生活,使得白居易在遭遇人生的低谷时,能调适好心态,归趋平和,以乐天达观的人生态度总结历史,面对现在,走向未来。

古今哲人处理天人之际这一重大命题曾有许多见仁见智之论。儒以治世,释以修心,道以治身;或云“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醉吟先生墓志铭并序》)。老子所谓“无为”,庄子所谓“逍遥”,孔子所谓“仁爱”,都曾为白居易所吸纳融化。庄子云:“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上天自有其运行规律,人力渺小难以改变天意,只好改变自己的主观情感去适应天。而白居易《咏怀》中说:“穷通不由己,欢戚不由天。”“穷通”不是人力能改变的,但是人能把握自己的欢戚。再比如“逍遥”,从庄子本意看,似乎大鹏逍遥,小鸟不逍遥。但按照郭象的理解,即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小鸟和大鹏一样逍遥。而到了支道林(遁)的时候,理解又不一样了,他借鉴佛家“色色而不滞于色”的说法,认为“物物而不物于物”才是真正的逍遥——认为大鹏和小鸟都不逍遥①《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支氏《逍遥论》。参见陈寅恪《逍遥游向郭义及支遁义探源》(《清华学报》1937年第2期,又收入其《金明馆丛稿二编》)。。唐代成玄英疏谓:“逍遥,自得之称。”逍遥即优游自得、安闲自在。至林希逸,又将逍遥归纳为乐,心中广大之乐即逍遥,这就又打通了儒家所谓“孔颜乐处”。也就是说,无论儒道释,在“乐天”这一人生理想目标上,有异曲同工之境。在乐天看来,“浊水清尘难会合,高鹏低鷃各逍遥”②白居易《喜与杨六侍御同宿》(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256页)。开成元年(公元836年),65岁,洛阳,太子少傅分司。。

白居易的思想确实带有浓厚的儒、释、道三家杂糅的色彩。他的《三教论衡》云:“太和元年十月,皇帝降诞日,奉敕召入麟德殿内道场对御三教谈论,略录大端。第一座:秘书监白居易,安国寺引驾沙门义林,太清宫道士杨弘元。”其序曰:“谈论之先,多陈三教,赞扬演说,以启谈端。臣学浅才微,猥登讲座。窃以义林法师明大小乘,通内外学,于大众中能师子吼。臣稽先王典籍,假陛下威灵,发问既来,敢不响答。……”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中自我总结其中年前后的心路历程,他说: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其实“穷”与“达”虽有不同,但不可视为截然对立。孟子所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穷”之时,未尝无志于国与民;其“达”之际,也未尝不抗其易退之节。所谓早谋先定,出处一致。这一点对理解白居易思想的转变至关重要。前贤曾将白居易思想的转变确定于某一具体时期,恐有胶柱之嫌。白居易人生际遇的转变并没有对他成年以后既已确立的人生观产生多大影响,其政治态度和热情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其人生观的根本改变;其心态或许会随着处境的改变而作调整,但作为其人生哲学精髓的白居易思想一以贯之,依然如故,所谓“穷通与远近,一贯无两端”③白居易《答崔侍郎、钱舍人书问,因继以诗》(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389页)。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46岁,江州,江州司马。。

大和三年(公元829年),回到洛阳的白居易以《中隐》诗总结其“一贯无两端”的人生观:

大隐隐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8]1493

前六句指出“中隐”是不同于“大隐”和“小隐”的中庸选择,留司官职是其得以实现的条件。“似出复似处”至“造次到门前”着力描写隐在东都留司官职的生活及特点:非忙非闲,得全俸,不劳心力,或登临,或游荡,或畅饮,或高卧,尽可随心。后八句概括“中隐”生活的妙处:中隐者处身穷通、丰约之间,远离祸患,身心安泰。《御选唐宋诗醇》卷二十五评该诗:“胸中无挂碍,乃得此空明洒脱之境。”所言极是。

与传统吏隐观之身心分离不同,“中隐”说强调身心的自然合一。晚年白居易着意于自我身心、形神、外内的安顿,追求身心自然合一的生命境界。诗中多次表达这一思想。初归洛阳时,他有诗云:“病将老齐至,心与身同归。”(《授太子宾客归洛》)其后,诗人反复表达身心安泰的舒适。如《睡觉偶吟》:“起坐思量更无事,身心安乐复谁知?”《何处堪避暑》:“从心至百骸,无一不自由。”《即事重题》:“身稳心安眠未起,两京朝士得知无?”《狂言示诸侄》:“心安不转移,身泰无牵率。”《立秋夕凉风忽至,炎暑稍消,即事咏怀寄汴州节度使李二十尚书》:“或行或坐卧,体适心悠哉。”《新沐浴》:“形适外无恙,心恬内无忧。”《病中宴坐》:“外安支离体,中养希夷心。”《听幽兰》:“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自在》诗云:“心了事未了,饥寒迫于外。事了心未了,念虑煎于内。我今实多幸,事与心和会。内外及中间,了然无一碍。所以日阳中,向君言自在。”在身、心二者中,白居易认为心安是前提,只有心安才能身安,然后才能达到身心安泰的最高境界。其《风雪中作》云:“心为身君父,身为心臣子。不得身自由,皆为心所使。我心既知足,我身自安止。方寸语形骸,吾应不负尔。”再如《自戏三绝句》之《心问身》:“心问身云何泰然?严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来十一年。”《身报心》:“心是身王身是宫,君今居在我宫中。是君家舍君须爱,何事论恩不说功?”《心重答身》:“因我疏慵休罢早,遣君安乐岁时多。世间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闲奈我何!”借“身”与“心”的戏语,诗人表达了心安才能身泰的思想。江州司马时,白居易有句“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重题》);忠州时,有句“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种桃杏》);从长安赴杭州刺史任途中,有句“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初出城留别》)。可以说,在散地洛阳,晚年诗人之身心得到了最好的安顿。

既是吏隐,又要做到身心合一,所任官职必须是闲职。白居易明确提出,留司之职是实现“中隐”的必要条件,“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中隐》)。“贫穷辛苦多无兴,富贵身忙不自由。唯有分司官恰好,闲游虽老未能休。”(《勉闲游》)“谁知不离簪缨内,长得逍遥自在心?”(《菩提寺上方晚眺》) 高官的衣冠内,包藏逍遥自在之心,这就是“中隐”之士的高明。

身心的自由闲适以衣食无忧为前提,这是白居易一贯的思想。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校书郎任的白居易有诗句:“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①白居易《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寄刘十五公舆王十一起吕二炅吕四颖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刘三十二敦质张十五仲方时为校书郎》(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五第265页)。时年32岁。元和五年,39岁的白居易又有《初除户曹喜而言志》:“人生百岁期,七十有几人?浮荣及虚位,皆是身之宾。唯有衣与食,此事粗关身。苟免饥寒外,馀物尽浮云。” 晚年白居易,以满足物质需要为前提的隐逸观,与这种思想相一致。

“中隐”是一种中庸的选择,白居易的名字即取自《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中隐既不同于隐于喧嚣朝市的大隐,也不同于隐于冷落山林的小隐,而是“进退处中央”(《奉和裴令公新成午桥庄绿野堂即事》)。“红尘闹热白云冷,好于冷热中间安置身”(《雪中晏起偶咏所怀兼呈张常侍韦庶子皇甫郎中》),选择中隐,也就避开了山林之寂寥与朝市之危机。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主人之雁,却因不能鸣而死,庄周选择“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以保全自己。白居易几次化用《庄子·山木》中这一典故来表达自己的认同。如开成二年(公元837年),诗人有《偶作》诗:“篮舁出即忘归舍,柴户昏犹未掩关。闻客病时惭体健,见人忙处觉心闲。清凉秋寺行香去,和暖春城拜表还。木雁一篇须记取,致身才与不才间。”虽有行香、拜表这样的公事在身,却身心闲适悠哉,诗人深感置身才与不才间的妙处。开成三年,诗人有《咏怀寄皇甫朗之》诗云:“养病未能辞薄俸,忘名何必入深山。与君别有相知分,同置身于木雁间。”

“高人乐丘园,中人慕官职”,“我今幸双遂,禄仕兼游息”(《咏怀》)。中隐的白居易是自得的。推究其中隐思想的萌芽,最早当在杭州刺史任时。长庆二年,白居易有《虚白堂》诗:“虚白堂前衙退后,更无一事到中心。移床就日檐间卧,卧咏闲诗侧枕琴。”又有《郡亭》诗:“平旦起视事,亭午卧掩关。除亲簿领外,多在琴书前。况有虚白亭,坐见海门山。潮来一凭槛,宾至一开筵。终朝对云水,有时听管弦。持此聊过日,非忙亦非闲。山林太寂寞,朝阙空喧烦。唯兹郡阁内,嚣静得中间。”从这两首诗可以窥见白居易的杭州生活,在视事衙退之余,诗人便可闲适逍遥,“移床就日檐间卧,卧咏闲诗侧枕琴”,或“终朝对云水,有时听管弦”,享受着“非忙亦非闲”、“嚣静得中间”的吏隐生活。诗作表达了他中庸选择的思路。

就佛家思想而论,与号称诗佛的王维相比,白居易的取径稍有不同。王维多从寡欲入,所以其人其诗有矜洁清净之风;乐天多从知足入,所以其人其诗显广大自在之境。正所谓“境惟知足心常适,事到无求梦亦安”①(清)范志熙(公元1815—1889年)《秋日遣兴》,引自陈作霖《可园诗话》卷四(民国八年铅印本,第14页)。。这种不同与二人家境有关。香山出身贫寒,故易于知足。自登科入仕,所至安之,无不足之意。由京兆户曹参军丁母忧,退居渭上村云:“新屋五六间,古槐八九树。”已若稍有固定住所。江州司马虽以谪去,但《种樱桃》云:“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忠州刺史虽远恶地,然《种桃杏》云:“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是所至即以为数年为期,未尝求快速入仕做官。自忠州归朝,买宅新昌里,虽低下狭小,而有《小园》云:“门闾堪作盖,堂室可铺筵。”已觉自适。及刺杭州归,有余赀,又买东都履道里杨凭宅,有林园池馆之胜,遂有终焉之志。不久,又授苏州刺史,一年即病免归,授刑部侍郎,此后又病免归,除河南尹,三年又病免归,除同州刺史,亦称病不拜,皆因东都履道里有林园池馆之胜。直至加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始终不出洛阳一步。可见“其苟合苟完,所志有限,实由于食贫居贱之有素;汔可小康,即处之泰然,不复求多也”[9]。然其知足安分,即在此境。

具体而言,乐天安分知足之乐的当代价值,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

其一是“心事一言知”“何况不失家”——至友挚亲之乐。白居易一生结交朋友很多,交谊最深厚的是元稹。二人“谊同金石,爱等弟兄”。“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他们以相似相近的平易流畅之诗风,共同开创了影响深远的晚近以来相沿而称的“元白诗派”②参见陈才智《元白诗派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页)。。元稹去世后,刘禹锡成为白居易晚年诗友,诗坛又有“刘白”一称,所谓“四海齐名白与刘”(白居易《哭刘尚书梦得诗》)。此外,白居易又有四友,其《醉吟先生传》云:“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刘梦得为诗友,皇甫明之为酒友。”还有所谓七老会、九老图。其自序《七老会》诗,谓“胡、吉、刘、郑、卢、张六贤,皆多年寿,余亦次焉,在履道坊,合成尚齿之会。七老相顾,以为希有,各赋七言六韵一章以纪之,时会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也。秘书监狄兼謩、河南尹卢真,以年未七十,虽与会而不及列。”《后序》又云:“其年夏,又有二老李元爽、僧如满,年貌绝伦,亦来斯会,续命书姓名年齿,写其形貌,附于图右,与前七老题为《九老图》。”

注重天伦之乐也体现了白居易“知足保和”的思想。他在诗中常常提到自己的妻子儿女并贯穿为官生涯的各个时期。被贬江州,白居易有《舟行》一首:“平生沧浪意,一旦来游此。何况不失家,舟中载妻子。”事业不顺、漂泊在外,心境不免凄楚,但看到妻儿在身边就感到安心,有“不失家”的感觉,可见家人带给他的温暖和他对家人的热爱。其《题座隅》亦云:“历官凡五六,禄俸及妻孥。”同样表达了对现状的满意。尽管贬官在外,俸禄不高,待遇不好,但能养活家人即可心满意足。在杭州做刺史时,妻儿带给诗人许多生活的快乐,尤其是小女儿的可爱调皮,让白居易充分感受到天伦之乐。如《官舍》:

高树换新叶,阴阴覆地隅。何言太守宅,有似幽人居。太守卧其下,闲慵两有馀。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早梅结青实,残樱落红珠。稚女弄庭果,嬉戏牵人裾。是日晚弥静,巢禽下相呼。啧啧护儿鹊,哑哑母子乌。岂唯云鸟尔,吾亦引吾雏。

一个慵懒的春日里,诗人闲着无事,在树荫下休息,看到小女在庭院里独自玩耍,一会儿玩果子,一会儿牵着别人的衣服跑来跑去,好不开心。这时树上一只雌鸟在叫唤自己的孩子,而小鸟也欢快地回应着。这个温馨的画面令诗人想到自己正在玩耍的小女,浓浓的父爱油然而生,将对女儿的怜爱化作幽默的语言:“岂唯云鸟尔,吾亦引吾雏。”趣味十足。还有《吾雏》一诗,仅从诗人对女儿的称呼“吾雏”就可感知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无比宠爱,况父女年龄差距大(“父衰汝孩婴”),加之女儿天资聪慧,天真烂漫(“学母画眉样,效吾咏诗声”),更使他对女儿喜爱有加并寄予厚望(“蔡邕念文姬,于公叹缇萦”)。当杭州刺史任满,面对官职升迁,白居易心里只有平静的满足,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是家人能够平安地在一起生活,其他别无所求:“此外吾不知,于焉心自得。”(《自余杭归宿淮口作》)

对亲人的热爱,还表现在对兄弟的手足情深。白居易做官后,与弟弟白行简聚少离多,在贬所江州有一首写给白行简的诗“不叹乡国远,不嫌官禄微……,但愿我与尔,终老不相离”(《对酒示行简》),表达了对弟弟难分难舍的棠棣深情。

其二是“除却须衣食,平生百事休”——衣食起居之乐。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白居易是注重生活质量的人,闲适诗里,常见谈论日常生活的话题,表达他对生活现状的满足,叙述详尽烦琐。其中衣食饱暖、俸禄多少这一话题贯穿其一生。如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32岁时写的《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由里到外,将衣食(“既无衣食牵”)、住行(“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月俸(“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甚至居住环境(“窗前有竹玩,门外有酒酤”)等生活细节都谈到了,可谓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如此写生活的点滴,呈现了诗人对当时生活状况的满足。尽管只是九品校书郎,但因为官小职闲,可以偷懒睡得久一点(“日高头未梳”),还可经常闲着无事去找朋友喝酒(“何以待君子,数竿对一壶”),而不用周旋在追名逐利的喧嚣社会(“帝都名利场,鸡鸣无安居”)。元和三年,尽管37岁的白居易任皇帝身边近臣(左拾遗、翰林学士),政治热情高涨,兼济之心强烈,但仍怀有淡泊名利、只求衣食丰足过小日子的恬淡心理。其《松斋自题》云:

非老亦非少,年过三纪余。非贱亦非贵,朝登一命初。才小分易足,心宽体长舒。充肠皆美食,容膝即安居。况此松斋下,一琴数帙书。书不求甚解,琴聊以自娱。夜直入君门,晚归卧吾庐。形骸委顺动,方寸付空虚。持此将过日,自然多晏如。昏昏复默默,非智亦非愚。

在诗人心目中,只要能吃的都是美食,能容身的即可居住,官虽不大,内心却知足,唯其这样才可以“心宽体长舒”。元和五年,白居易39岁,刚刚改任京兆户曹参军,写下《初除户曹,喜而言志》:“我有平生志,醉后为君陈。人生百岁期,七十有几人。浮荣及虚位,皆是身之宾。唯有衣与食,此事粗关身。苟免饥寒外,馀物尽浮云。”在升官时,俸禄的增加没有带给他太多的喜悦,在他看来名利、富贵、荣华皆是“浮云”。元和七年,《答卜者》云:“除却须衣食,平生百事休。”再来看贬官时。元和十一年,45岁的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重新校正自己的人生杠杆。其《答故人》诗中道:“问我为司马,官意复如何。我本蓬荜人,鄙贱剧泥沙。读书未百卷,信口嘲风花。自从筮仕来,六命三登科。顾惭虚劣姿,所得亦已多。散员足庇身,薄俸可资家。省分辄自愧,岂为不遇耶?”第一次遭贬的白居易很快从伤感中解脱,重新找回平和通达之境,认为自己由低贱出身能获得今日禄位已很满足,尽管俸禄少了,但是还能够“资家”,省分之际还有些自愧呢,哪还会有自伤不遇之感。顺境时安分知足容易,逆境时乐天闲适不易,白居易找到的重新定位的立足点是什么呢?是“今亦不冻馁,昔亦无余资。口既不减食,身又不减衣”!他46岁仍在江州司马任上时,作《烹葵》:“忆昔荣遇日,迨今穷退时。今亦不冻馁,昔亦无余资。口既不减食,身又不减衣。抚心私自问,何者是容衰。勿学常人意,其间分是非。”所以索性不去想,免得给自己造成精神困扰,唯有“勿学常人意,其间分是非”,才能过得舒适惬意。这种只关注衣食的想法看起来有些功利世俗,实际上是诗人淡泊名利、学会自保的通达人生观的体现。唯有如此,方能宠辱不惊其心,升退不易其志。

疾病、睡眠这些日常起居,亦白居易诗中常见,也和他对生活质量的注重密切相关。如《首夏病间》:“老去虑渐息,年来病初愈。忽喜身与心,泰然两无苦。”病好了,心情自然也好了,因而所观之景也是“清和好时节”,雅兴也来了,“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在此情境下深悟身体好(“内无忧患迫”),且无公务缠身(“外无职役羁”)时,才是最舒心自由的时候:“此日不自适,何时是适时。”又如《永崇里观居》:“寡欲虽少病,乐天心不忧。”《朝归书寄元八》:“幸无急病痛,不至苦饥寒。自此聊以适,外缘不能干。”均表达了疾病与生活质量的关系。

生活中,疾病、睡眠常常是分不开的。“气薰肌骨畅,东窗一昏睡。……一从衰疾来,枕上无此味。”(《春寝》)睡好了生活就有滋有味,而一旦生病了,则睡眠也不踏实,生活质量自然不高。睡眠和饮食也形影不离:“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食后》)吃饱睡足了,再来点酒和音乐,那才算是尽善尽美了:“食饱拂枕卧,睡足起闲吟。浅酌一杯酒,缓弹数弄琴。既可畅情性,亦足傲光阴。”悠闲惬意的生活让名利之心消失殆尽:“谁知利名尽,无复长安心。”(《食饱》)

由此可见,诗人生活上的满足感首先来源于衣食丰足,然后就是身体无病无痛,睡眠充足,身心皆畅。由于谈论日常生活起居较多,衣食俸禄又常常挂在嘴边,不厌其烦,难免被视为“俗”,即苏轼所谓“元轻白俗”,但实际上,这类诗作庸而不俗,它表现的是白居易对生活易感知足、漠视名利、达观乐天的心理。

其三是“门前少宾客,阶下多松竹”——闲情雅趣之乐。较衣食起居更能体现白居易“知足保和”思想的,是居住环境方面的高情雅趣。白居易十分讲究居住环境的清幽寂静。 园林是在一定空间内自然山水景物的审美配置,隐于其间者,不必受隐居深山老林的冷寂之苦,便可满足与自然合一的心灵需求。在长安做官时,白居易喜欢居住“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永崇里观居》),或是“槐花满田地,仅绝行人迹”(《昭国闲居》)这样幽远僻静的地方,这样的环境可以不受朝市喧嚣的打扰,能够很好地休养生息:“勿嫌坊曲远,近即多牵役”,找回内心的平静:“何以养吾真,官闲居僻处?”(《昭国闲居》)

白居易喜用松、竹来点缀屋舍四周,营造清幽宜人的居住氛围,再加上琴、书的陪伴,让人进入一种身心俱闲、名利无争的放松状态。其《松斋自题》道:“况此松斋下,一琴数帙书。书不求甚解,琴聊以自娱。持此将过日,自然多晏如。”更有直接以松为题抒发思虑空寂纯净的《松声》:“月好好独坐,双松在前轩。寒山飒飒雨,秋琴泠泠弦。一闻涤炎暑,再听破昏烦。竟夕遂不寐,心体俱翛然。”松树如与清风、明月相伴,幽意更浓,见《友人夜访》:“檐间清风簟,松下明月杯。幽意正如此,况乃故人来。”至于竹,清高隐逸,“何可一日无此君”,白居易有《养竹记》,称“竹似贤”,并从“本固”“性直”“心空”“节贞”四方面写出竹的品德节操,其好竹,乃好其德也。诗中亦多咏及爱竹之情。如《招王质夫》诗云:“窗前故栽竹,与君为主人。”《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诗云:“窗前有竹玩,门外有酒酤。何以待君子,数竿对一壶。”竹下饮酒,别有风味。再如《官舍小亭闲望》:“风竹散清韵,烟槐凝绿姿。”这里的“清”字除了表示清爽、清凉等意之外,还与“浊”相对,标示着清高洁净的品格。还有一些诗句则以松、竹共同营造出清幽寂静的环境,令人有遗世之心:“门前少宾客,阶下多松竹”(《秋居书怀》),“但对松与竹,如在山中时”(《夏日独直寄萧侍御》)。

白居易还喜欢象征高洁的动物,例如对鹤的喜爱就贯穿一生。鹤,又名“仙禽”,“尝以夜半鸣,声唳九霄,音闻数里。有时雌雄对舞,翱翔上下,婉转跳跃可观”[10]。人多拊掌令其奋翼起舞。因为形象高洁脱俗,鸣声清越,观其舞,听其鸣,令人忘却尘俗,因此鹤与仙历来有着密切关系,仙话小说中多有学道之人化鹤成仙或骑鹤升仙或仙人化鹤的故事。白居易咏《鹤》诗云:“人各有所好,物固无常宜。谁谓尔能舞,不如闲立时。”他爱鹤的独立悠闲姿态,正像超尘脱俗的仙人一样,风姿高妙,洗尽铅华。白诗常以鹤鸣九皋、声闻于野为自己向往的理想人格,以笼中鹤自比身陷官场的不自由状态,以病鹤喻己年老多病。他尤其喜好华亭鹤,因为“其体高俊,绿足龟文,最为可爱”[11]。罢杭州刺史时,他携一块天竺石、两只华亭鹤归洛阳。大和二年(公元828年),裴度曾向白居易乞鹤,白居易作《答裴相公乞鹤》,欲委婉地拒绝,但最后还是忍痛割爱,将双鹤赠与裴度,在《送鹤与裴相临别赠诗》中他与白鹤话别,叮嘱双鹤“夜栖少共鸡争树,晓浴先饶凤占池”。

鹤在白居易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晚年在洛阳他更是以鹤为伴,人鹤不离。姿态闲静、品性高洁、热爱自由的鹤,成为他晚年生命状态、精神追求的外化和象征。“伴宿双栖鹤,扶行一侍儿”(《自题小草亭》),“何似家禽双白鹤,闲行一步亦随身”(《家园三绝》其三)。 他写鹤舞,“晴引双鹤舞,秋生蝉一声”(《晚夏闲居,绝无宾客,欲寻梦得,先寄此诗》), 他最为赏爱的是鹤的闲、鹤的静,这一诗意取向从长庆元年开始。长庆元年(公元821年),诗人所作《寄白头陀》诗有“性灵闲似鹤,颜状古于松”的诗句。 长庆四年在洛阳任太子左庶子分司时,有《鹤》诗:“人各有所好,物固无常宜。谁谓尔能舞?不如闲立时。” 宝历元年(公元825年)苏州刺史任时,有《郡西亭偶咏》:“共闲作伴无如鹤,与老相宜只有琴。” 在白居易眼中,鹤也成了远离残酷争斗的形象。大和八年(公元834年),任太子宾客分司时作《问鹤》:“乌鸢争食雀争窠,独立池边风雪多。尽日蹋冰翘一足,不鸣不动意如何?”乌鸢争食,鸟雀争窠,唯有鹤翘足独立于池边风雪之中。又作《代鹤答》诗:“鹰爪攫鸡鸡肋折,鹘拳蹵雁雁头垂。何如敛翅水边立,飞上云松栖稳枝?”同年又有《和裴侍中南园静兴见示》诗:

池馆清且幽,高怀亦如此。有时帘动风,尽日桥照水。静将鹤为伴,闲与云相似。何必学留侯,崎岖觅松子?[8]2062

抒写隐于家池的自得感受。池馆没有人声的喧闹,风吹帘动,小桥映水,在一片清幽之境中,诗人点出鹤与云的形象,以鹤与云写中隐者的闲静和高怀。《池鹤八绝句》通过鹤与鸡、乌、鸢、鹅的对话描写,以凡俗衬高洁,亦是以鹤自比。如《鸢赠鹤》:“君夸名鹤我名鸢,君叫闻天我唳天。更有与君相似处,饥来一种啄腥膻。”《鹤答鸢》:“无妨自是莫相非,清浊高低各有归。鸾鹤群中彩云里,几时曾见喘鸢飞?” 白居易一再于诗中表现自由对鹤的可贵。任忠州刺史时,有“君作出山云,我为入笼鹤。笼深鹤憔悴,山远云飘泊”(《寄王质夫》),“凤巢阁上容身稳,鹤锁笼中展翅难”(《重赠李大夫》)的诗句,以鹤锁深笼,喻写自己羁身官位。宝历二年,苏州刺史任请百日假满,终于实现归居洛阳的愿望时,诗人激动地自比是冲出牢笼的鹤:“马辞辕下头高举,鹤出笼中翅大开。”(《百日假满》)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任太子少傅分司时有《自题酒库》诗:“野鹤一辞笼,虚舟长任风。送愁还闹处,移老入闲中。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又以野鹤辞笼喻写抽身官场,置身闲境。

总之,“鹤”在白居易诗中是具有独特意味的意象,相伴着或漫步或独坐或酣眠的诗人,已经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道意味深长的风景。

白居易精心选择的园林物象还有莲石、琴酒及毡帐,这些物象构筑起一方丰富的精神天地,其闲适趣味、宗教情感、对安适遂性生命境界的追求在这一方天地中皆可得到满足。对隐于园林的妙处,白居易在其园林诗中多有抒写。如《闲题家池寄王屋张道士》云:“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深山太濩落,要路多险艰。不如家池上,乐逸无忧患。”表达中隐于园林的乐逸无忧,及丘园之乐与官职之用兼有的自得。《闲居自题》云:“门前有流水,墙上多高树。竹径绕荷池,萦回百馀步。波闲戏鱼鼈,风静下鸥鹭。寂无城市喧,渺有江湖趣。吾庐在其上,偃卧朝复暮。洛下安一居,山中亦慵去。时逢过客爱,问是谁家住?此是白家翁,闭门终老处。”诗既有“寂无城市喧,渺有江湖趣”、“洛下安一居,山中亦慵去”这样直接表达园林隐居妙处的句子,又有细致的景物描写,门前流水,墙上高树,竹径绕池,波闲水静,鱼鼈嬉戏,鸥鹭自在飞下,传达出内心获得的与自然合一的安适感。《玩新庭树因咏所怀》云:“霭霭四月初,新树叶成阴。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下有无事人,竟日此幽寻。岂唯玩时物,亦可开烦襟。时与道人语,或听诗客吟。度春足芳色,入夜多鸣禽。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以景物描写为主,写出隐于园林身心合一的境界。诗作于杭州刺史任时,只是那时的白居易是“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而隐于履道池台的乐天则已深谙园林隐居之妙。

除喜欢清幽寂静的居住环境和高洁的动植物外,对美有天生觉悟的白居易还独具审美眼光,善于发现被常人忽略的美。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在香炉峰下建一草堂,经他精心设计,草堂周边有石涧、古松、山丘、池塘,可以养鱼种莲,环境优美。这时期关于咏小池的诗歌不少,且看《草堂前新开一池养鱼种荷日有幽趣》:

淙淙三峡水,浩浩万顷陂。未如新塘上,微风动涟漪。小萍加泛泛,初蒲正离离。红鲤二三寸,白莲八九枝。绕水欲成径,护堤方插篱。已被山中客,呼作白家池。

再看《官舍内新凿小池》:

帘下开小池,盈盈水方积。中底铺白沙,四隅甃青石。勿言不深广,但取幽人适。泛滟微雨朝,泓澄明月夕。岂无大江水,波浪连天白?未如床席前,方丈深盈尺。清浅可狎弄,昏烦聊漱涤。最爱晓暝时,一片秋天碧。

他认为小池不必大,用“红鲤”“白莲”“白沙”在方寸小池内点缀一下,会平添许多幽趣,很适于烦闷时玩弄,以解除无聊方寸小池带给了诗人无穷的生活乐趣。长庆二年,白居易自请外任到杭州,继续保持着对“小池”的热爱:“红芳照水荷,白颈观鱼鸟。拳石苔苍翠,尺波烟杳渺。但问有意无,勿论池大小。”(《过骆山人野居小池》)

独特的审美还体现在白居易像个园艺师一样能够对居住环境进行设计改造。长庆四年在洛阳做太子左庶子分司时,他就把自家水池精心布置了一番。《池畔二首》云:

结构池西廊,疏理池东树。此意人不知,欲为待月处。

持刀间密竹,竹少风来多。此意人不会,欲令池有波。

本来树多可有浓荫乘凉,但诗人嫌茂密的叶子会阻碍在池边向外观赏的视线,并挡住凉风吹入,因而持刀将树枝裁疏了,这样晚上就可坐在池边享受着清风,观赏着明月下的水波,此情此景,画面清幽而美妙。

综上,白居易喜欢幽静的居所和有高洁品格的动植物,还善于营造池光山色,可见他除却关心衣食之俗情外,还有高洁清雅、闲情逸致的一面,即《与元九书》中所说“退公独处,或卧病闲居,吟玩性情”。尤其是在白居易经历了宦海浮沉之后,还能以如此闲情雅趣来淡然相对,其处变不惊的人生态度,善于自我调节的处世之道,所独具的人生启迪令人深思。当今城市工业化速度加快,商品经济迅猛发展,生态失衡,环境污染,资源破坏,个体的孤独、焦虑、困顿等负情绪日益蔓延;人与人之间隔膜、疏离、对立的张力日益加大,因此,对闲适安宁的渴望与追求亦相应更为强烈,白居易其人其诗所独具的知足保和的人生观念、闲静适世的志趣选择、和光同尘的哲学思想,愈发显现出更加夺目的当代价值。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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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陈淏子.花镜:卷6[M].北京:中华书局,1956:167.

[11][明]文震亨.长物志:卷4[M].北京:中华书局,1985:25.

Contemporary Value of Bai Juyi and His Poetry

CHEN Cai-zhi

(LiteratureResearchInstitute,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Abstract:Bai Juyi, a world-famous writer, has a high status in the literary world in Tang Dynasty, much impact on the descendants, who is worthy of the title of “the master of enlightenment”. The value of his personality paradigm includes properly treating himself and others, advance and retreat, gains and losses. His thoughts and attitudes of self-contentment are reflected in the communication with his families and friends, the satisfaction with food and clothes in his life, and leisure and elegance. In current society when the desire to get quiet and tranquil becomes strong, the philosophy of his self-contentment, the choice of quiet adaptation and drifting with the current takes on striking contemporary value.

Key words:Bai Juyi; poetry of Tang Dynasty; contemporary value

文章编号:1672-3910(2016)02-0005-10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作者简介:陈才智(1971— ),男,辽宁沈阳人,研究员,博士,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主要从事唐宋文学与文献、西方汉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2

DOI:10.15926/j.cnki.hkdsk.2016.02.001

【河洛文化·白居易研究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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