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如何接引“传统”
——余光中新诗论中的回应与解惑
2016-03-06潘水萍
□潘水萍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64)
“现代”如何接引“传统”
——余光中新诗论中的回应与解惑
□潘水萍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64)
“现代”需要向“传统”借镜方能获得本源与根基,而“传统”需要向“现代”跃进才能获得推展与新生。在“现代”如何接引“传统”这一问题上,余光中于其系列灿然可观的著述论说及其意涵丰富的新诗理论中给予了极富学术启示意义的回应并做出了气定神闲的明朗新诠。本文通过对余光中关于“现代”如何接引“传统”主题问题反思的解读与总结,深层揭示余光中新诗理论的历史意蕴、思想理路及学术眼光,更重要的是重新认识余光中于“现代”与“传统”问题上的解读及其明确的指向性对现当代中国价值建构产生的极为深远的影响。在此基础上,余光中进一步重申任何时代之“新变”、“转型”与“发展”,都不能以不加分析地一味剔除自身古典传统文化为代价,以“现代”打通及接引更为复杂的“传统”才是中西文学价值建构真正的内在理路与立场转向。
余光中;现代之先锋;古典之浪漫;新人文精神;新诗论
0 引言
如何打通“传统”与“现代”思想文化的诉求,是近年来引起文坛学界关注与阐述的问题。关乎“现代”与“传统”接续问题要质的讨论,诚然也是中国现代文学转型研究中较为鲜明地跃入人们的视野且亦前所未有地引起人们争相热议的话题。正如张岱年早年点破的那样:“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问题是近现代文化界几经讨论的重要问题。晚清的新学旧学之争,‘五四’前后的中西文化之辩,三四十年代的‘本位文化’与‘西化’、‘工国’与‘农国’的大讨论,都是‘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这一历史文化课题的表现。”[1]的确,“现代”一词诚然隐含着“传统”的各种丰富的历史蕴涵及文化精神价值。“现代”与“传统”二者内在因缘、关联既遥远却又贴近。其实,对二者接续问题反思的一个更大的基点,就是对古今新旧文学转型动因作出多元化视角的观瞻与审视。必须明确的是,传统与现代之内在精神与文化心理情结实则彼此是相通的、暧昧的甚至是融为一体。对此,刘再复亦颇具先锋地指出:“不论我们愿意不愿意,不论我们对传统抱着怎样的深情,改变是大势所趋。当社会进入这样的转变时期,古典传统的完整形态就会发生蜕变。”[2]不可否认的是,传统文艺创作很显然是映现现代文化价值建构图景的独特镜子。毕竟,传统文化精神对现代文化建构有着诸多的思想感发与切实的价值启引。刘绍瑾也曾总结:“宏观上的中国古典美学的现代价值建设要奠基于对那些通向现代的古典文艺美学范畴、概念系列的成功清理。”[3]泰然察之,中西传统文化之“现代”与“传统”融通、接续、批评的价值向度具有诸多内在学理性需要澄清与历史脉络的严密梳理。然而,本文最想质疑与追问的是:对于“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问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谁的言说给予的回答最具前沿性、学术性、启发性和价值性?若冷静的思量,余光中新诗论中给予的回应与解惑无疑是最为摄入眼帘且亦最值得引起共鸣的。然而,学界很少学者对此做出更深的勾勒与绵密的总结,不能不令人感到惋惜。自不必言,余光中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此一问题要点与瓶颈的反思精神及理解视角,显得更为理性且意味深长。
1 新旧语境中的诉求:“活的传统”与“现代精神”
严格来说,任何历史时代的人们都是不断地出入于“传统”与“现代”不同的文化时空场域,很自然地对自身所处时代文化作出多维度、多向度的对话与回响。因为“现代”与“传统”二者影迹是交互投射、彼此贯通的。概括地说,余光中于其所有以人文精神为内核的诗论言说中大略地厘定“古典诗”、“浪漫诗”与“现代诗”的基本格局,且其奇葩竞放而又异彩纷呈的诗学理论新见,无比透彻地烛照着一股无比清新的古典主义审美理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与其单纯地把余光中称为中国创例性的现代诗人,还不如把他称为传统与现代、古典与浪漫兼集于一体的诗人更为恰当。余光中在其新诗论思域中以全新的历史视角影射到一个尤为值得关注的学术热点话题——“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然而,当前学界尚未细致入微地论及、总结和梳理余光中先生关于“现代”如何接引“传统”此一学术理论命题。因此,有待进一步深入重绘的必要。特别是余光中提及到的“现代”与“传统”必须携手并行——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国现当代乃至未来文化建构方能铸就大气磅礴、兼收并蓄的前程。余光中颇具眼力地指认:“因为文学史的发展是波浪式的。我们更不可忽略:所谓‘现代’只是相对的形容词。后之视今,将如今之视昔。最‘现代’的往往最容易‘过时’,文学的评价究竟不像选举世界小姐。”[4](P136)此外,余光中还直截了当地指出“我仍然希望,有一天,……‘古典诗’也不再坚持与‘现代诗’脱离父子关系了。”[5](P428)余光中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这一意识的坦率思考,更能独树一帜地透视出其对中国古典文学之历史蕴含的如何跃入中国现代文学建构、转型的审视。换言之,此一问题视角独特的研究亦照见20世纪现代中国文学建构对中国古典文学秉承与扬弃的种种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似乎还未曾引人深思,希望当前学界能及时注意这一点。这正是本文需要尽量地介入并作出深入推进、澄清与阐明的。
更为重要的是,余光中的作品论著确然隐潜着一个重要的新诗理论——“通古今之变”。这与其诗意人生思考过去、现在与将来三大主题之来龙去脉的彼此互动、交互贯通,无疑是相契合的。余光中于字里行间悄然流露出来的纯静而致远的生命内涵,有其对“新传统”理论资源特有敏感与细腻解读的一面。若稍作凝视与直追,他的新诗论中含金量最高的学术理论观点,就是他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此一问题作出的有力回应与多重放射。被文坛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之余光中,一贯以悠远、真情、灵思、妙悟、柔绵、温情、人文、辽阔、多变的创作文风本色与笔尖所染的轨迹在诗坛学界驰骋半个多世纪。黄维梁曾宣说:“余光中是20世纪中国“诗文双璧”的大作家,手握五彩之笔:用紫色的笔来写诗,用金色的笔来写散文,用黑色的笔来写评论,用红色的笔来编辑文学作品,用蓝色的笔来翻译。”[6]余光中的新诗作品透露出浓厚的古典民族文化底蕴,这可以从其诸多的系列诗作言论、审美心态及书写经验的经脉中找到相通的印证。也许,这与其一生深受中华传统文化血系之熏陶密不可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与他先西化后回归的人生阅历与学术之路的倾向密切相关。余光中新诗理论仍然把关注的焦点理所当然地放在回归意识、多元调和、互动变通、永恒融合等语境对话与理论阐析,张扬着一种浓烈的中国文化情结的摭谈、把脉与探究。有学者曾评析:“应该说余光中的诗融合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进行了一个成功的试验。”[7]显而易见,这段颇为到位的评论实际上也是在折射余光中的学术理论赋予了传统与现代、古典与先锋话题一种永恒的历史意蕴及一个很大的思考空间。总而言之,20世纪中国多元文艺思潮此消彼长的传播意义下的余光中新古典主义诗论特质的信靠、选择、表达、读解、观照与坚守,实属鲜见。余光中有意无意地向古典主义审美理想注入了新的内容。实际上,他对失却与复归的反思、古典与浪漫兼美、传统与现代的对话、外来与本土的比照、知性与感性的激荡、中诗与西诗的交合等的反复强调与不厌其烦的对举,其背后隐匿着余光中对中国古典文化蕴涵着“有意味的形式”美学的深沉寄望、考量与研读。换言之,余光中蕴含更为丰富的诗论著述相当强烈地显示古典诗、浪漫诗、现代诗倾向的余波。
值得一提的是,余光中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话语问题的关注视角与价值解读,是难得一见并且让人耳目一新的。无论怎样,古典传统文化精神还有一些东西终归需要坚守的。“现代审美疲惫”等的话语迹象背后,赫然折射着人们心灵深处对传统人文精神的归化与持守的心理因质。季羡林指出:“我们既提倡保护传统文化,加以分析,批判继承,又提倡对外开放,大搞现代化。纵观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人们不能不承认,这是盛世之一,是最高的盛世,是正确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这一对矛盾的典范。”[8]余光中依凭无尽岁月、风雨变幻云谲波诡而于其生命历程中,始终抱持着“传统”与“现代”不可分割的学理,前所未有地打开了传统与现代、外来与本土走向会通融合的且具有厚重历史感的路径,这在现当代略显苍白空洞学术语境中尤其不易。他对“传统”与“现代”的认知思维与绵密暗示,无疑值得学界引起特别的重视。关于“传统”与“现代”接续与继新的问题之独立思考及其比较清晰的界定,正是余光中以宁静而纯粹的生命对中国当下价值建构思悟后,获得的自身学理脉络和精神诉求等深刻的诗学理论要质。从根本上说,20世纪是中国新的文化启蒙与审美评价多元化走向世界的开放时代。“现代”如何接引“传统”,这正是余光中新诗论美学阐释尤为突出且有所偏重的一大特点。梁实秋1952年台北《自由中中》6卷8期评《舟子的悲歌》一文中具有重要开创性意义地详细解析:“余光中是一位年轻人,他的艺术并不年轻,短短的《后记》透露出一点点写作的经过。他有旧诗的根柢,然后得到英诗的启发。这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一条发展路线。我们写新诗,用的是中国文字,旧诗的技巧是一份不可少的文学遗产,同时新诗是一个突然生出的东西,无依无靠,没有轨迹可循,外国诗正是一个最好的借镜。无论在取材上,在词藻上,在格调上,或其他有关方面,外国诗都极有参考的价值。我想新诗如果能有一个为大家所接受的型式,大概是一面撷取我们旧诗的技巧,一面汲拾外国诗的精神。”[9](P145-146)以上引文足以见出梁实秋对余光中的新诗创作与审美格调的评判是客观且到位的。余光中师承梁实秋,身为梁门弟子的他无比推崇现代诗内在生变的古典审美理想。此外,他亦颇能融合古典与现代,颇有清新之气。由于他与梁实秋等人背景尤为接近,且都是浸润过中西古典文艺之辈,可谓“中西合璧”之高才。他的思想只相当于沿着梁实秋思想的强调尤其加以肯定,多半继承与接受梁实秋的文学理论思路的洗礼,颇能给人以师承之感的幻觉。对梁实秋议及到的许多问题,在原则上余光中都是赞同的。若细察细思,他对梁实秋散文批评中的“风趣”格调更是仰慕与赏识有加。余光中对“现代”如何接续并导引“传统”的问题反思与言之凿凿的突破,主要基于其对20世纪中国文艺创作理论的关注与质疑。
2 启蒙的根基:“传统”进入“现代”之路
诗学家余光中实际上更侧重于传统与现代文化方面的接引性、融通性问题的主要视角思考。在多元文化传播理论视域观照中,“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问题,正是20世纪特定历史文化场域中的精神价值诉求和文化转型时代的文学生存再思考。应注意的是,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极为离奇且诡异的社会历史语境及文艺论争。特别是关乎古今(传统与现代)、中西(本土与外来)文化的话题,其实隐含了某种多元思维方式的批判与思考。当然,颇为热议的就是古典“传统”与“现代”先锋的学理反思。其中,不少心知肚明的学者发自内心地开始把眼光转向他国取经。有学者指认:“作为20世纪美国文化保守主义派别,新人文主义力图复活古典人文精神以解救西方现代危机。”[10]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任何一个历史时代的文学都存在着一种更为深远的“现代”如何接续、导引“传统”的主潮威势。这无疑就从另一侧面彰显了“现代”接引“传统”在文学传统中的主导倾向。正是“传统”与“现代”或褒或贬的偏好倾向所产生的传诸久远的影响,形成了新文学丰富多样的历史进程面貌与视域,显示了新文学史上发展的客观线索。若回溯20世纪中国文学自身的历史语境,则可发现中国新文学的历史使命就是对古典人文精神传统的秉承与超越,同时也要对后新时期现代先锋的把持与演进。殷国明颇具卓识地指出:“往者与来者的相遇,经常会表现出尴尬的情景。尤其是当人们把目光关注于现代和时尚变换的时候,历史和传统的潜在意义往往被忽略了,这也就为传统意识在现代舞台上的粉墨登场创造了条件。这种情况原本在中西方文学史上同样存在,只不过人们并没有在理论上给予充分注意罢了。”[11](P26-27)关于“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问题,余光中很早就关注到了,甚至还不同程度地给出了具有最新学术价值意义的美学指引和根本性的思路启示。余光中对中国新诗之古典诗艺的追寻与归化,与其说是他对诗歌意象世界独特“欲道而未道”的情怀写照,还不如说是他对中国新诗未来出路之批评尺度问题的思虑。针对要创造现当代中国文学的问题,余光中曾启示性地指出:“我们要求中国的现代诗人们再认识中国的古典传统,才能承先启后,于中国诗的现代化之后,进入现代诗的中国化,而共同促成中国的文艺复兴。否则中国诗的现代化实际上只是中国诗的西化,只是为西洋现代诗开辟殖民地而已。……我们一方面要加强西化,多介绍,多翻译,最好让现代诗人多从原文入手及吸收,另一方面,我们要经常提醒同伴们,西化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中国化的现代诗。这种诗是中国的,但不是古董,我们志在役古,不在复古;同时它是现代的,但不应该是洋货,我们志在现代化,不在西化。”[4](P166-167)余光中一生诗意斐然且辞采淳淳,学养深厚且思聪敏锐,兼通中西且瞻前顾后。这也与他的新诗理论努力透视“古典”与“现代”的特征是交互契合的。不可忽视的是,透过中国现代新诗学的视野则可发现:余光中于其一生中最得力的贡献就是力主并助推中国文艺构想理应在传统与现代中寻找到自身发展座标相契与结合的道路,批驳与纠偏过度的崇洋媚外对中国诗学理论本色的弱化与侵蚀。
至关重要的是,梳理余光中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问题的阐述,无疑是理解其新诗理论思想的一个关键。事实上,“过去”与“现在”的杂糅交织的迹象,往往是特定历史时代文学总体特征及文化历史意蕴流变的呈现与超越。在现当代学术环境与视野中,倘若还把眼光停留在对“传统与现代”、“外来与本土”孰优孰劣问题的拷问,其实是相当狭窄的,甚至带有荒诞的色彩。毕竟,这种拷问很难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背后的文化沉思。更为甚者,这种优劣论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人们深入古典传统文化去深度解读、窥视与认识近现代中国价值建构语境的复杂多样。20世纪文艺思潮起伏沉浮不仅极大地冲击着古典传统的人文精神,而且对中国新文学话语理论的建构有着不可估量的新启蒙意义。“现代”如何接引“传统”这一具有文化建构张力的话题,成为余光中的新诗论极大程度地涵摄与彰显着中国古典与现代的美学精神内涵。反言之,中国古典传统文化对余光中新诗理论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这一点可以从其对中国新诗的“现代化”与现代新诗的“中国化”的理论构想与阐述中看出来。1962年《迎文艺复兴》一文恰恰透视出:余光中无意于囿守陈腐传统,更不可能走向“全盘西化”。相反地,他颇为担忧的倒是现代文艺(包括古典文艺、五四新文艺)本身的健康。就如余光中颇为严谨地谈到的:“现代文艺是否能在中国文化中承先启后,成为正统?……要促进中国的文艺复兴,少壮的艺术家们必须先自中国的古典传统里走出来,去西方的古典传统和现代文艺中受一番洗礼,然后走回中国,继承自己的古典传统而发扬光大之,其结果是建立新的活的传统。……我曾经提到‘新古典主义’。这是一种重新认识传统的精神。它利用传统,发扬传统,使与现代人的敏感结合而塑成新的传统;它绝非复古。它在今日的中国文艺界,已逐渐形成一股普遍的自觉潮流,并非我一人的‘复辟阴谋’。”[4](P153)就是说,余光中谈及“传统”时,与其说是一种非常慎重的有所取舍的折中态度,还不如说是一种试图矫正历史的深刻意图与焦虑。况且,他毫不减色地预言“文艺复兴”那一天的到来。“一切艺术不分中西,尽管纳入我国的传统,一直要到这样的一天,中国的现代文艺才算取得嫡系的正统地位,而中国的文艺复兴才算正式开始。到那时,传统的会变成活的,活的也自然而然地汇入传统。”[1](P156)余光中试图以更广阔的视角来理解世界,最为清澈地把握华夏诗学传统文化内涵与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接受深刻地体现在其所推崇的“古”为“今”用且取“古”补“今”的主张。在此,可以赫然看到余光中与中国传统文化血脉的渊源关系。
在20世纪新文化转型与变迁的大背景下,现代的主题仍是价值建构的启蒙,传统的本身却是历史意蕴的反思。在多元化格局的20世纪,无论是抑传统而崇现代,还是扬传统而贬现代、甚至刻意剥离传统与现代的内联性等等都是应当加以俨然批判的。毕竟,任何自恋式的偏爱都是毫无意义的。毕竟,现代需要传统的参与而获得历史根基,传统需要现代的洗礼而获得重新激活。毕竟,“传统”与“现代”载着当今巨变下的丰富内涵,二者先后承续、彼此点染且交互规约。有学者曾总结:“余光中的诗融会了西方现代文化的灵性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神韵,在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之间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现代主义诗歌的创作道路,具有鲜明特征。”[12]余光中对中国古典传统美学精神有着颇为独特的尊崇心态。这或多或少可以从他的文学表达中解读出来。余光中的现代新诗论调是以“认识传统”的意念为固定基础的。1961年《幼稚的“现代病”》一文,余光中对“现代病”患者不了解、不尊重、不利用、甚至自命“耻于讨论传统”与反传统的作风及现象,毫不迟疑地给予了一种责难的回应。“部分的现代诗人却不幸患上了幼稚的‘现代病’,以为必须一切现代化,非现代不乐,而又误解了现代精神。……‘现代病’是变态的‘排他狂’(monomaniac)之一种征象。表现在艺术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传统,而事实上却不知不觉地追随欧洲刚死的传统。表现在人生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价值、反道德,绝对的虚无与自渎。最戏剧化的一点便是:这种心理癌症的患者非但甘之若饴,乐之不疲,而且希望健康的人也与他们绝症共患,同病相怜,否则,别人就不够现代。……他们最严重的错误,便是(自以为)对于传统的彻底否定。一个作家要是不了解传统,或者,更加危险,不了解传统而要反传统,那他必然会受到传统的惩罚。所谓传统,不过是一个民族的先人的最耐久、最优秀的智慧的结晶,流在后人的血管里,出入于后人的呼吸系统之中。”[4](P115-116)余光中新诗嗅觉意象格律与诗艺批判的主题情怀充溢着诸多的传统因子和现代意识,这尤为值得回顾与反思。他的新诗理论及其文学史意义则是无比有力地彰显与阐释了一种古典诗评的典范及人文传统精神的理念,特别是其倡导广采博取、兼容并包的古典与现代相结合的情结,正是其新人文古典主义诗学特色的成因及其对文化批判视角的选择。毕竟,中国“现代”不可能孤立发展乃至生存,它更有接引中华民族文化各种源头活水之亟须。
3 转型时代的风气:“现代病”背后潜在危机的反思
从现当代文学转捩的角度重审和重评古今中外的文学转型,特别是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问题的揭示,从而强化人们对待古典传统文化价值的认识,推动现当代文学审美理想的建构。从这个意义上讲,20世纪外来文艺思潮在中国的跃入与演进,恰恰揭示着中国文学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型路途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独特姿态及鲜新启蒙。周晓明指出:“在这无家、无根的边际状态和由此所带来的惶惑痛苦之中,一种新的世界性眼光和兼取兼容的胸怀开始赋形生成:他们开始努力寻找一种既包含本土,又超越本土的新的立场和基点;寻找主动介入和了解异域社会的途径和机会,逐渐培养对异域社会和文化的兴趣,包括拓展视野、兼取众长或兼容众异的胸怀。”[13](P207)余光中于其疏密有致的新诗话语中非常关注“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问题,主要是根植于他对中国古典传统文化的新扬,他甚至有意识地对传统与现代相交织的肌理做出了有力的比照。另外,联系余光中写作的系列新诗作品的初衷,也许有助于人们理解中国近百年以来着力彰显的“现代”对“传统”接引的某些局限与乏力。余光中带有批判性地指出:“传统是精深而博大的。它是一个雪球,要你不断地努力向前推进,始能愈滚愈大;保守派的错误,在于认为它是一块冰,而手手相传的结果,它便愈化愈小了。向许多不同的传统学习,化腐朽为神奇,点顽铁成纯金,不盲目吸收,不盲目排斥,乃所以接触传统的正道。接触面愈广,愈能免于偏激与浅陋。……惜乎‘现代病’的患者只接触一种传统(例如三十年前的超现实主义)而排斥其他传统,复强他人与之同病。……这种幼稚的‘现代病’还有一个并发症。那便是反映在生活上的虚无态度,复自虚无的生活状态产生虚无的诗,如是恶性循环不已。……目前的情形是:现代诗人已成为一种廉价的合群动物,他们蔑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可是既无古典主义的含蓄与清醒,也缺乏浪漫主义的性灵与热烈,他们只是表演不冷不热的虚无,刻意求工而且十分认真地表演着虚无。……我们要求诗人们保持一点伟大的孤独感,一点个人的精神生活;要求他们保持点尊严,把握点价值,而且,在彻底反传统(或者被传统彻底消灭)之前,多认识一点传统。”[4](P117-118)余光中俨然表明中西文化论争殆于永无休止的古今之争。余光中新诗论的亮点无疑更多旨归对中国古典传统文化之内源性血缘经脉及肌理性人文精神的关注,着眼于暗示中国古典传统文化具有明确的甚至较为特殊的现代价值诉求的一面。“问题不是中国之西化,而是中国之现代化。……文化之进展往往需要相反的因素相荡,以至于相辅相成。‘反派人物’之出现,即使再不济事,也可以发生狗身寄虱的作用,使那只文化老狗振作一下,至少也得搔一阵子痒。然而今日之‘反派人物’往往成为肯定的先驱,建设之前也许无法避免破坏。问题在于:仅仅否定或破坏,而无肯定或建设,是不够的。为否定而否定,甚且仅仅做出否定的姿态,则更属虚无,终究失败。”[4](P149-150)“事实上,复古是不会成功的。”[4](P61)从现代新诗学的角度看,余光中的新诗理论话语正是对古典传统文化精神的继承与发展,在微观层面上也较为完备地秉承与彰显了古典传统文化的美学审美理想,这也是其诗学理论话语值得充分珍视的一面。
让人记忆犹新的是,余光中的新诗理论敏锐且明亮地标榜了其对古典传统文化的敬重心及其对现代先锋的趋同感。他从中西文化理论视角出发,用心良苦地暗示了古典诗、浪漫诗与现代诗三者内在话语理论脉络的关联性和承续性。他曾有无比有力地重新理解并指认了传统人文精神赋予现代中国文学的价值涵蕴。在其一生中,倾力试图揭示的是备受青睐或关注的中国古典传统文化蕴涵着的人文精神之哲学意蕴和美学境域。实际上,余光中深受古典文学的影响,但绝非腐儒。“现代诗在某些地方甚且超越古典诗,但在精炼和明朗上绝难追上古典诗,且往往使人觉得晦涩而费辞。如何能做到似浅而实深,易解却耐读,是值得现代诗人们研究的。”[4](P65)余光中创作及理论的提炼源自其主观真实感悟、生存境遇感受、人生理想寻觅和生活情感体验的自然流露。他向往一种闲逸气质、保存并融合神韵古典的性灵生活。他认为现代诗人应该欣赏和间接学习旧诗,如莎士比亚、圣经。同时,真实的诗应该表现恒在动与静之间摆动的矛盾综合的人性。正是在这一点上,余光中在1961年《我的写作经验》里提及:“十多年来,我曾经写过诗,读过诗,编过诗,评过诗,也教过诗。……现代诗是反浪漫主义的,因为浪漫主义的诗人在体验生活时,既缺乏适度的清醒的客观(没有作家可能绝对客观,也无此必要),在处理这些体验时,又缺乏适度的酝酿过程。因此浪漫主义的诗(像徐志摩的大部分作品)往往是情感的发泄,而不是进一步经升华作用后的有所选择的美的创造。”[4](P76-77)余光中的新诗理论之审美价值观的形成与其说是源于其更深层的学识教养底蕴,倒不如说是得益于其一生对中华民族文化主流价值取向及相关问题的成熟思悟。若细致考察则可见出:余光中的新诗理论恰恰意识到西方文艺思潮给予中国新时期文学批判理论的启蒙意识。“60年代初期,在台湾正是传统与现代剧烈碰撞之时。余光中以现代美学的视野,对唐代诗人李贺做了深入细致的分析,并将其研究心得与创作实践相结合,开拓了现代诗歌艺术的境界,为中国古诗传统的现代性转化提供了一个极佳范例。”[14]可以看出,他从文化反思的视角重新解释并凸显了中西“古典传统”步入“现代先锋”的空间位移性,梳理与再现20世纪中国新文学话语创作的现代性维度,旨在说明与强调“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认知性问题和思维局限。
若从20世纪多元文艺思潮起伏沉浮的新角度来重审的,“现代”如何接引“传统”此一话题本身固然有其独特而深层的文学场域意蕴。关乎“现代”与“传统”接续会通的镜像问题,庄锡华曾这样强调:“作为一个清醒的爱国者和严肃的学者,他对传统文化中的惰性力量保持了警惕,也不陶醉于传统,但这不影响他注意发现传统文化中与现代相合的因素,加以灵活地运用。”[15](P238)不得不强调的是,“传统”于现代新的历史环境下如何获得新生的方式和前景,同样值得梳理和反思。余光中始终自知自觉地将中西文学话语的理论资源纳入其新诗论中,旨在找寻一种更为明确的中国新诗学的理论支点。正如某学者所言:“东西方文化相汇相激的横座标,与一个古老民族抛弃几千年的历史积垢而走向现代的纵座标的交叉点上。”[16]显然,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余光中先生一生热爱中华传统文化血系并深受其熏陶。也许,这与他先西化后回归的人生阅历与学术之路的倾向密切相关。他的诗论著述相当强烈地显示古典诗、浪漫诗、现代诗倾向的余波。余光中对“传统”如何通向“现代”的问题也有着非常自觉的认识。余光中曾警醒理智地指出:“实质上,任何稍具文化背景的心灵,莫不深受古典文学的作用,而在想像上,不知不觉之中,呈现古典或神话的投影。一个民族的古典、神话、宗教、传说、民俗等等,实际上等于该民族潜意识的倒影,也可以说,等于该民族的集体记忆;它们存在于传统的深处,一个民族的想像,往往在这神奇的背景上活动。有了这点认识,我们对于所谓‘用典’就应该有较深的了解。‘典’的最高意义是民族的集体记忆的遗产,也是沟通民族的想像的媒介。”[5](P177)余光中新诗理论紧紧围绕着“现代”与“传统”两大主题之间彼此的调和共生问题的阐发,流溢出一股厚重而浓烈的生命内涵与美质。中国文化历来强调中和之美。朱光潜饶有兴味地认为:“健全的人生观与文化观都应容许多方面的调和的自由发展。”[17](P191)众所周知,以儒道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最为突出的心理思想结构体现为“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中庸之道——即传统与现代相调和的文化观。这一点,余光中早已了然于心。从某种意义上说,余光中新诗论的审美取向旨归于流浪精神、时间意识、感性存在、回归夙愿、中国情结、思乡怀表等主题诗艺的表达。
4 未来思路:“现代”接引“传统”的文化蕴涵
余光中植根于民族文化的重构指向的新诗理论创作,内含着极为深刻的古典传统文化立场及现代先锋精神前瞻的倾向。从和谐社会建构的视阈看,作为中国影响最为深远的主流意识派系思想,儒家文化之“和谐”审美理想无疑是深入人心的。当然,这也包括“现代”与“传统”文化、“本土”与“外来”文化的交融、会通与接引。寇鹏程认为:“从古希腊到现在,西方在审美价值取向上的古今差异实际上就是一种古典审美范式和现代审美范式之间的差异。古典和现代的这种审美范式演变,……即从古典的范式到浪漫的范式再到现代的范式的变化。”[18](P4)可以发现,余光中诗文中潜流着的民族文化血脉和中国“古典诗意”,这也正是管窥其诗意人生、中华情意和生命诗思之镜、之灯。中国古典传统美学文化对余光中的影响更是占有主导的地位。他对20世纪中国文学建构过程中抑“传统”而扬“现代”的偏狭性作出了极为到位的历史批判。余光中1962年在《论明朗》一文中指出:“中国的现代诗正面临两大危机——内容的虚无和形式的晦涩。……明朗(clarity)与含蓄(ulteriority)同属诗之表达的美德。……明朗之为美德,尤以古典风格为然。这种美德自象征主义以降,已经渐难保持。……并不是任何时代都应该提倡明朗的。例如在五四时代,诗坛太浅显一点,宁可强调含蓄。今日的情形趋向另一极端,乃感明朗之可贵。”[4](P18-23)余光中认为“古典”的一面表现为推崇诗的“明朗”,是一种“不隔”的美感经验透明、直觉贯穿、丰富的纯朴与秩序化的纯粹。而现代诗的晦涩则主要表现在“意象”上臣服于“自由”创作抒写而不受“理性”的羁绊所造成的。余光中诗美品格正如启蒙之镜,映照并暗示着“现代”接引“传统”的近景与远景。余光中认为最强而有力的证据就是:“中国古典诗也工于抒情而拙于叙事。然而大致上说来,情诗在中国古典诗中的地位似乎尚逊于它在西洋古典诗中的地位。……及至浪漫主义兴起,情诗再度兴盛于欧洲诗坛。……浪漫诗人深受柏拉图及唯心派哲学的影响,且热爱中世纪神秘的气氛,对女性都抱着理想崇拜的态度。……然而浪漫诗人毕竟热情炽烈,欠缺古典的含蓄与节制,因此对于爱情的处理并非纯属灵的向往。”[4](P25-28)余光中多种维度地认为古典的余波一直激荡着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的岸边。“骑士爱情”是形成西洋古典情诗的中心思想,此种“拟古”的文学倾向观念一直支配欧洲中世纪文学至十九世纪才趋于式微,尤其是十八世纪的理性时代。
也许,古典诗意的现代转换与继承创新的诗学观,透视着余光中生命诗思的独特选择与人生承受。这可以作进一步追问。五四新文化时期,“倒孔”现象曾跟风弄潮似的嚷响,甚至风行一时,但现在那股风潮渐行渐逝。但不可否认的是,20世纪早期确实存在一味地褒“现代”而贬“传统”、或损“传统”而扬“现代”的拘囿与短视。这在未来最终必然要成为笑柄。有学者如是说:“我们认为,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特殊的历史转折期。这一时期的文学演变表现在两个不同侧面,一是传统古典文学体系的逐渐解体,另一方面是现代文学的孕育与诞生,二者是同步进行的。”[19]余光中在1961年就警觉到当时文坛“西化之失”及学界对“现代”与“传统”的问题存在割裂式抱持的态度。可以预言的是,余光中对待学问是一个冷静、谦恭而推崇“古典自律”的人,极少卷入“缠斗式的论战”。余光中新诠:“最有意义的批评该是原则性的,全面的,不是枝节的,局部的,尤其不是出气或保全面子。……我们在文学欣赏上,一时还离不开浪漫主义。中国的半票读者犹赖在浪漫主义的怀中,不肯断奶。……我并不完全否定浪漫主义的价值。浪漫与古典原是最基本的文学风格,与其说是截然可分的二物,不如说是浑然一物之二端。高级的浪漫主义富有独立反抗的精神,于是我惟有尊敬。……我所反对的只是低级的浪漫主义——苍白的自怜,贫血的理想,廉价的悲观,空虚的道德,等等。浪漫主义之被输入中国的,只是这一部分。”[4](P5-7)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形成,迄今已有半个世纪。余光中指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感情“尚未臻于成熟”。余光中谈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学欣赏问题时,认为多半都是伤感主义、理想主义和自我主义者。他们都是直接或藉以联想以刺激未经“节制”、“理性判断”、“自我分析”的情感投射、流露和表现的是一种幼稚、无知,而缺乏说服的力量。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一个现代化运动展开在中国文坛的最典型体现,而多数的知识分子不可救药地“沉溺”于这种情感之中。余光中认为:“一位作者之成功,在于他能‘驾驭’其感情,使之‘成熟’,然后以间接含蓄,富于暗示的手法化此成熟的感情于艺术之中。高级的读者欣赏的只是这种经艺术处理后的情操。”[7]余光中对古典传统文化价值的持守及其对现代先锋的开拓,真实地显示了其与生俱来的诗意审美意识及别样的学术理路张力。正是在这一出发点上,余光中的诗作文化内涵特色,理应从诗性哲学的视角展开品读和反思。这不但可以洞见余光中睿智而古典的诗人气质,而且从余光中论“传统”与“现代”的主题中,人们可以获得别样的壮丽诗怀的人生体验和印象特别深刻的生活启示。
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浸润于“传统”人文精神与“现代”理性精神的双重文化场域之启蒙影响。余光中也不例外。倘若从现代中国文学的学术史视阈上看,余光中孤寂诗写暗藏着一种心灵深处的呼唤,这或多或少正是其诗文之灵及诗歌精神的别样表达。余光中诗文的审美特质映现着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和意象美。这正是其诗艺成熟的轨迹——“命运感知”与“民族情怀”、“西而不化”与“西而化之”的诗意整合的深刻体现。余光中于1962年《从古典诗到现代诗》一文中,感慨尤深地谈及其从“古典诗”到“现代诗”的欣赏与创作及其对中国现代诗的看法。同时,他相当高明地批评了迄犹迷恋古典诗而患着“现代色盲症”的人。他坦承在厦门大学二年级之前是一个“旧诗的信徒,且鄙视新诗”。自此之后,他以自身话语情结方式开始了其撰写新诗并追思文艺精魂之途。然而,整个文坛学界左倾之风盛极一时。“在这种龙卷风的摇撼下,能像梁实秋先生那么屹立无恙的自由作家,实在没有风个人。真的,在大陆时代,一位诗人在进入艺术之前,尚须克服这种政治惶惑症。无可讳言地,我惶惑着——在‘大众的艺术’与‘个人的艺术’之间。”[4](P139)可见,在20世纪中国独特的历史语境下,余光中的新诗论不仅自觉接纳中西“古典传统”为核心的文艺理论表述,而且更加明确地激活了古典传统的人文精神。余光中随家避难到香港,于1950年夏天去台湾,随后渐渐地接近英美现代诗。可以说,这也是对“传统”与“现代”人文精神深度思考的文化心理成因。余光中喜欢诚实而洋溢着生命的、深刻而含蓄、沉重面庞大的精神感召的梵高艺术,并译《梵高传》,这对他的美学观念的综合敏感影响极深远。他编“蓝星周刊”与“文学”、“文星”的诗而渐渐渐走向“现代”,他在那时也刚好结婚。后来,他意识到现代诗作者之间有两种态度。他爽利无碍地勾勒道:“一种是所谓彻底反传统的,一种是要再认识传统的。前者走上了达达与超现实的迷路,后者则主张在接受现代化的洗礼之后,对传统进行再认识、再估价、再吸收的工作。”[4](P143)诚然,被学界曾误称为“复辟派”的余光中,大量吸收了西洋的现代文艺,深刻清晰地抗议激进派的现代诗倡导趋向暧昧晦涩、混乱虚无的一边。
一言以蔽之,面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问题,余光中在其系列的新诗论中作出了有力的回应与解惑。他认为经过现代化洗礼的诗人应该炼就点金术——在传统文化中能“进”能“出”。从文化演进的历程看,古典传统对现代建构有着诸多的潜在影响。毕竟,古典传统文化往往是现代先锋文化得以开拓与新生的母体根基。余光中推崇古典现代诗,追寻“古典的自给自足和宗教的空茫静谧”。他认为现代诗不容低估,因为现代诗从来没有否定中国文学的古典传统。“关于传统,在对外论战期间,我从未主张彻底加以反叛。我是有所选择有所摈弃的。……在对内的讨论中,我主张扩大现代诗的领域,采取广义的现代主义。我坚决反对晦涩与虚无,反对以存在与达达相为表里的恶摩派。……我认为现代诗可以调和口语、文言,和欧化各种语法,且认为必要时可以恢复脚韵。……把任何传统的东西都点成现代,他不必绕着弯子去逃避传统,也不必武装起来去反叛传统。……反叛传统不如利用传统。狭窄的现代诗人但见传统与现代之异,不见两者之同;但见两者之分,不见两者之合。对于传统,一位真正的现代诗人应该知道如何入而复出,出而复入,以至自由出入。”[4](P147-148)余光中对古典传统文化,无论是主题或语言上都均有相当的继承与继起。他要把古典和现代交融起来,当然亦意味着把东方与西方交融起来。同时,他认为律诗的对仗是中国诗的一大特色的显现,但他反对亦步亦趋的复古。余光中极认同纯朴清真、古色古香、情调韵律的魅力原是古典、回荡、典雅浑然一体的美感效果的古典诗。因为古典诗句法“自由”、“浑成”、“灵利”、“且富有曲折之趣”。古典诗的伟大、不朽之处就在于它能使人“身心安详”、“听觉透明”、“出古入今”、“一念万里”、“自由极了”。他推崇文艺创作者的“美感经验成熟,凝定,且高度秩序化。”、“从心所欲,不逾距”的至高化境,是诗人透过无数失败,越无限困难后的境界。余光中在《新版后记》中强调:“事实上,有深厚‘古典’背景的‘现代’,和受过‘现代’洗礼的‘古典’一样,往往加倍地繁富而具有弹性。”[20](P87)余光中对现代与传统内在关联层面上的深度思考,正是中西文化融会贯通的思维方式使然下的某种独特感知,显示出其对中国文化价值之现代转型思路独特阐述的图景。这也是成为其选择、接受中西古典传统文化与现代新人文精神的基础与意愿。余光中追求恬淡,反感极端保守人士的泥古崇古,同时他批评一些论者认为其诗风囿于遵循新古典主义与现实主义脱节的说法,批驳他们对其现代新诗的妄加曲解的皮毛之见。
5 小结
综上所述,“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话语问题,实属于中国近现代文化元素的深层学理反思。从某种意义上说,余光中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问题的穿透时空的新释及洞见,对于现当代中国文艺价值构筑显得尤为珍贵。究其因,既有其对外来文明之自明性接纳与吸收,亦有其对自身本土华夏文化怀抱着继扬与推新之内含性亟须。然而,学界对余光中所着墨阐释与旨在彰显的“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新景象思想主题研究,颇为薄弱。这是应该引起学界作出新诠释与注目的。20世纪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均有着浓厚的传统文化修养和世界文化的视野。这正是源自于他们以一种兼收并蓄的态度对中西传统文化颇为自觉的认同、肯定、选择、接受与承扬。“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及其精神内核,对于现代人来说,并非意味着时间上的过——它还包括着现在,包含着未来。它是一种流动的状态,一种与当代生活息息相通的生命体。我们每个人都承负着历史,又延续着历史。”[21]“对今天的学者而言,实现新文化的‘创造’必欲深知、真知中国的传统文化,必欲‘回到传统’,尤其是‘回到古代’。”[22]传统与现代,二者都是通向未来的根基。余光中对“传统”与“现代”问题的新释与重读维度,显然有着其重要的文艺美学意义。一方面,他从不避讳自己对所谓的几近死灰传统的疏离感甚至厌恶感,另一方面,他也从不回避自身对所谓的几近癫狂现代的拒斥甚至驳诘。
比较而言,余光中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话题的逐一分析与新路径阐述,确实启人深思且让人受益匪浅。然却,它并未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与重视。本文撰写的用意正是希望借此一论述与阐发,鲜明凸显余光中新诗理论在现当代文坛学界历来被遮蔽甚至被忽视的一面——“现代”如何接引“传统”。众所周知,余光中对中国文化之传统与现代的体认与解读,有其独特的视角及别具一格的文化意蕴。“余光中融合中西的理论和实践显示了它的独创性意义。……一是以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改铸,这主要表现在余光中对传统的价值观和功能观的认同。一是以外来文化,尤其是西方现代主义的哲学精神对本土传统文化的现代化改——这主要表现在将以往的传统投射到现在的层面和对传统文学的追问和批评上。”[23]余光中要探究的恰恰是:“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问题。事实上,余光中向来不承认新诗与传统脱节的论调,而且主张欣赏旧诗,尊重传统。对于传统本身的根本问题,他“只肯作有保留有批判的接受”。余光中的新诗论显然透露出其明朗、通达、宽厚而又内敛、沉郁、自我的经脉,但它总能让人品读起来始终有一种厚重而意味深长的温暖。他对“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问题确实给予了无比明晰的解读与暗示。余光中从文化转型的角度反思中国文化之传统与现代的接引问题,暗示现当代中国价值建构不能忽视新人文精神内涵的强化与推展。正如学者所道:“余光中既是现代诗的创作者和维护者,又是现代诗的批评者和叛逆者。”[24]“余光中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再现,不是被动的、重复的、守恒的,而是某种意义上的重新‘发生’。”[25]实际上,对“现代”接引“传统”之途的一种对话及新思考,透视出余光中新人文精神特质及其回归历史语境梳证古典传统文化之现代价值建构与转型的思路突破。中国新文学运动迄今已将近一个世纪。古典传统文化的真精神对现代先锋的构筑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价值。余光中认为人类永远可以摸到古典传统精神不朽的脉搏。毕竟,在余光中的心灵深处:传统是活的生长,而不是死的堆积;现代是传统的接续,而不是断绝式的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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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文嵘
10.14180/j.cnki.1004-0544.2016.1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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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544(2016)11-0070-009
潘水萍(1980-),女,广东化州人,文学博士,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后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