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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龙文事迹考

2016-03-06冯剑辉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胡宗宪徐海严嵩

冯剑辉

(黄山学院 思政部,安徽 黄山 245041)



罗龙文事迹考

冯剑辉

(黄山学院 思政部,安徽 黄山 245041)

[摘要]罗龙文是嘉靖年间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人物,但其事迹多有模糊不清之处,对其评价亦褒贬不一。今以新发现的罗氏家族文献为基础,结合各类传世资料,对罗龙文的主要事迹进行考辨,研究发现:罗龙文出身于徽商家族,很早就成为严嵩父子的心腹,在抗倭战争中立有大功。他的垮台与被杀则是嘉靖晚年激烈党争的结果,加于他的罪名大多数出于政敌的诬陷。至于罗龙文与歌妓王翠翘之间的曲折故事,虽然不无所本,但主要是文学渲染的结果。对罗龙文的评价,不能简单地以奸臣或功臣做结论。

[关键词]罗龙文;严嵩;胡宗宪;徐海;王翠翘

罗龙文是明代嘉靖年间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人物,但在正史中,主要是作为大奸臣严嵩、严世蕃父子的爪牙出现,最终被杀纯属恶贯满盈[1]5302-5303。另一方面,在某些明代文献记载中,罗龙文又是抗倭战争中的功臣,“任侠饶智略,佐胡襄懋平岛寇有功”[2]。处于奸臣与功臣之间,罗龙文的形象本已相当不易描述,而他与一代名妓王翠翘之间的曲折故事,经过明末清初文人雅士的大肆渲染,其传播之广,远远超过了他的政治活动。在这些文学作品中,罗龙文多半以“负心汉”的形象出现,使得对其事迹和人格的评价增加了更多的负面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罗龙文事迹的众多文献,主要集中在他参加抗倭战争至被杀身亡的人生最后十余年,反映其早年事迹的文献极少,加上他被杀之后,“乡人多讳言其事”[3],导致很多文献在叙及罗龙文时,在若干重要问题上,要么付之阙如,要么错漏百出,以至严重失实。由此导致了今天的一种学术现象:以罗龙文为主题的研究成果寥寥无几,而在围绕嘉靖晚期党争的政治史研究和王翠翘故事的文学史研究中,则多半会附带提及罗龙文①。少量以罗龙文为主题的文章,主要是从文物鉴赏和工艺美术的角度,把罗龙文作为一位制墨大师来加以论述②,而这并非罗龙文一生的主要事业。

近年来,在整理歙县呈坎罗氏徽商的资料时,笔者发现了与罗龙文有关的若干文献,对了解罗龙文生平事迹颇具价值。本文以罗氏文献为基础,结合其他存世文献,对罗龙文的主要事迹进行考辨,对围绕其人其事的众多异说进行澄清,在此基础上,对罗龙文进行简要的评价。

一罗龙文家世考

在有关罗龙文的众多文献中,很少见到关于其出身来历的介绍,这个缺陷,是导致很多歧说的源头,也是亟需澄清的重要问题。从罗氏文献中可知,罗龙文出生于南直隶徽州府歙县呈坎村③,是一位富庶的徽商子弟。

据罗氏家谱记载,唐末五代时期,豫章罗氏子弟罗天真、罗天秩自江西洪都(今南昌)迁居歙县呈坎,罗天真后裔居前村,为前罗,罗天秩后裔居后村,为后罗。罗龙文属于前罗,从罗天真至罗龙文共22世,其传承关系为:天真→成→仁昉→文珏→爵→准→禧→务本→嘉谋→文虎→泳→璟→荣祖→贤孙→骏寿→善应→慧师→佛相→弥秀→震孙→岩宗→龙文④。

呈坎前罗在宋元时尚非大族⑤,直至明代中期,在商业经营中大获成功后,才真正走向强盛。这其中,第18世罗佛相(罗龙文高祖)是引领家族商业经营走向成功的关键人物,他的4个儿子都是大徽商,次子弥秀(罗龙文曾祖)长年从事盐业经营,“客于东吴江淮,名士才人多相契爱”[4]。罗佛相四子的后裔依次为善一、善二、善三、善四房,罗龙文属于善二房。

罗龙文的祖父罗震孙(1453—1517),是一代巨商,其墓志铭称:

公名震孙,字汝声,一字仕璇,歙呈坎人也。……幼聪慧,不类常儿,长益豪迈,喜读涉猎百家言。已挟巨赀贸易淮海,一时贤士大夫引为布衣交,且叹曰:“罗公贤长者,世不恒有也。”……揆事决策,见末而知本,故所赢得大倍先业,号称千万,邑中富人无与偶者。[5]献部卷3

罗震孙“号称千万”,这在明代徽商中还是相当罕见的。可见,罗龙文出身于一个非常富裕的徽商家族。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罗龙文的历代祖先中,既没有任何人取得过科举功名,也没有任何人曾经出仕为官。徽商经营成功后,往往希望子弟能够科举入仕,以期既富且贵,罗龙文家族当然也不例外。此一家族背景,在研究罗龙文事迹时值得重视。

二罗龙文事迹考

(一)罗龙文的生卒年

研究人物生平,应当清楚其生卒年。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三月二十四日,明世宗嘉靖皇帝处死罗龙文,载于《明实录》[6]8789,故罗龙文卒年无异议,但其生年在各类文献中俱无明文,考证不易。以下仅依管见所及,略作推论。

首先,罗震孙在正德三年(1507年)纂修家谱时,于罗龙文之父罗岩宗条下记:“岩宗,字克瞻,……配西溪汪氏,……侧室赵氏,生子曰青。”[4]可见,罗龙文在修谱时尚未出生,因此,他最早出生于正德四年,这是生年的上限。

其次,潘之恒曾记其与罗龙文长子罗延年交往,称:“余从海上陈大参宅见之,年七十矣。……余时赋一诗寿之。……时丙午首春日。”[7]从中可知,罗延年在万历丙午(万历三十四年即1606年)70岁,则其生于嘉靖十六年(1537年),其父死时29岁。徽州古人多早婚,但不可能过早生子,以15岁生子计,则罗龙文最晚生于嘉靖二年,这是下限。

综上而论,罗龙文应生于正德四年(1508年)至嘉靖二年(1523年)之间。若以常人20岁左右生长子论,应当生于正德十二年(1517年)左右,死时约50岁,这是较为合理的推论。

已故安徽省建设厅高级工程师罗来平先生,是呈坎前罗后裔,著有《徽州文化古村呈坎》一书,所记人物事迹大多依据家谱,其中记载罗龙文生卒年为1516—1565[8]。笔者虽见过前罗家谱10余种,但其中并无善二房支谱,故不敢妄自径书。然而,罗来平先生治学严谨,所书必有依据,与前述推论亦若合符节。因此,笔者以为罗来平先生所书罗龙文生卒年是可靠的,即罗龙文生于正德十一年(1516年),22岁生长子,嘉靖四十年死时50岁。

据罗氏文献记载,罗龙文字含章,一字章甫,号小华,别号住住道人。

(二)罗龙文早年事迹与攀附严嵩父子的由来

反映罗龙文早年事迹的文献极少,歧见尤多。明末何乔远《名山藏》称:“嵩家僮罗龙文,列衔中书,齿缙绅间。”[9]即罗龙文本是严嵩的家僮,主子发达后,鸡犬升天,虽家僮亦得列衔中书。此说影响甚大,明末清初刘振《识大录》[10]、查继佐《罪惟录》[11]皆沿袭其说,以至万斯同修《明史》,虽以严谨著称,亦加采纳[12]。然而,此说并不可靠。所谓家僮,在明清时期是指大户家中的私人奴仆,罗龙文祖上四代为富商,绝不至于卖身为奴,故“家僮”之说,虽倡和者众,恐属子虚。罗氏文献中记载罗龙文出仕途径为:“由太学通籍者,则有中书舍人罗龙文。”[13]即罗龙文是由国子监监生(太学生)起家,入仕后曾为内阁中书舍人。但文献中并未提供其入监、出仕的具体时间,至于罗龙文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攀上严家,也没有丝毫记载。文献不足,殊为憾事。

笔者在探寻罗龙文早年事迹时,发现与其同时入监的上海富商子弟殷二卿墓志铭值得重视。该铭称:

君讳二卿,字仲弘。……逾冠,……北游成均,会祭酒王公考选六馆之士,首其班,而君与焉。再试再蹶于京兆,而同班生歙人罗龙文者,夤缘获幸于分宜,气焰张甚,每语:“君独不能为我乎?何用楚楚儒冠为?”君逊谢之,亟注选南归。……谒选为长沙县丞。……君生之年为正德乙亥,卒之年为万历甲辰。[14]

据此铭,殷二卿是与罗龙文同班监生,而当时罗龙文已经“夤缘获幸”于严嵩(江西分宜人),这对了解罗龙文攀附严嵩父子的由来极有价值,故此铭值得深究。

首先,铭中称殷二卿“逾冠”入监,由于他出生于正德乙亥(正德十年即1515年),则其入监当在嘉靖十三年(1534年)之后。

其次,铭中称殷二卿入监后,通过谒选成为长沙县丞。据长沙方志记载,殷二卿出任长沙县丞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15],则其入监当在嘉靖二十一年之前。

再次,铭中称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姓王。据《明实录》记载,嘉靖十三年至二十一年间,国子监祭酒姓王者只有两人,一为王激,嘉靖十三年二月任,十四年三月致仕[6]3562,3769;一为王教,十六年五月任,十九年三月升任南京兵部右侍郎[6]4193,4807。故殷二卿与罗龙文入监当在此二人在任时。从殷二卿“亟注选南归”,可知他入监与南归之间相隔的时间不会太长,这说明殷罗二人更有可能是在王教时入监。

复次,应当考虑到二人的入监方式。明代国子监入监正途有三类:一是举人会试下第后入监,称举监;二是各级儒学选送的岁贡生,称贡监;三是高官子弟以荫恩入监,称荫监。明代中期以后,随着政治腐败与财政困难,开始允许通过捐纳财物入监,称捐监。景泰四年(1453年)四月,为赈济山东灾民,各地生员只要能出米800石,“愿入监读书者,听”[16],此为捐监之始。此后捐监日多,但还限于已有功名的生员。嘉靖十六年(1537年)五月,朝廷废除了对捐监者的功名要求,“民间子弟亦许纳银,俱入国子监肄业”[6]4211。捐监自此泛滥。罗龙文与殷二卿都非高官子弟,亦无科举功名,家境却相当富裕,在朝廷允许平民捐监之后,二人即可通过捐纳入监。平民可以捐监的开始时间,正在王教在任之时,亦可表明二人应当是在他任职时入监的。

此外,据《明实录》记载,严嵩在嘉靖十一年出任南京礼部尚书,至十五年五月方回北京出任礼部尚书[6]3592。而铭中称罗龙文在监时已经攀上了严家,这就更证实了罗龙文入监当在王教任祭酒时。否则,若是王激在任时,严嵩尚不在北京,罗龙文从何而“夤缘获幸”呢?因此,罗龙文应该是在嘉靖十六年至十九年间,通过捐纳成为监生的。

应当指出的是,严嵩早年颇有清誉,其主政之初,“雅负朝宁之望”[17]2660。罗龙文家族富而不贵,渴盼出人头地,会攀附严嵩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究竟是如何“夤缘获幸”的呢?由于文献中没有记载,只能据当时情势进行推测。

罗龙文攀附严家应该是通过结交严世蕃实现的。严嵩当时身为二品大员,与罗龙文之间位势悬殊,而且严嵩为人城府极深,罗龙文没有机会直接攀上严嵩。严世蕃在嘉靖十年(1531年)四月凭籍父荫入国子监读书[6]2967,属荫监生。严世蕃在监期间,由于举止嚣张,曾遭受监丞范言(号菁山)的惩戒:“菁山先生不畏强御,为国子监丞时,严世蕃着红袴入上舍,先生夏楚挞之,分宜次日造门谢。”[18]依严嵩升迁时间而论,他于嘉靖十一年任南京礼部尚书,十三年转南京吏部尚书,十五年回北京朝觐,转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从范言惩戒严世蕃,“分宜次日造门谢”的记载来看,此事当发生严嵩调回北京之后,即嘉靖十五年以后,严世蕃尚在国子监中。严世蕃与罗龙文年纪相差无几,又同在国子监,故而罗龙文有机会交结严嵩的独子。

罗龙文能够交结严世蕃并成为其心腹,究其原因,不外乎能够投其所好,为其所用。严世蕃为人豪奢贪婪,尤喜奇珍异宝。罗龙文出身于大富之家,有足够的钱财可以打点。罗龙文善书画,尤擅长制墨,书画大师董其昌称“若我朝墨,定当以罗小华鹿角胶为第一”[19]。罗墨身价之高,到了万历年间,“罗氏赝墨几与中金等价”[20]传卷9!罗墨如此珍贵,早已不再只是单纯的书画用具,而成为了一种珍宝,必定符合严世蕃的需求。罗龙文聪颖有才干,从他后来在抗倭战争中的表现来看,智勇双全,尤长于奇谋秘计,对处于激烈党争中的严嵩父子来说,是难得的人才,故而能为严家所用。

综上所述,罗龙文在嘉靖十六年至十九年之间,通过捐纳成为国子监生,结交上了同在国子监中的严世蕃,进而成为严家的座上宾。这就是罗龙文早年攀附上严家的大致由来。对这个过程的描述,由于文献不足,颇多推测成分,但基于当时各种情形,这种推测是合理的。至于罗龙文在严家的角色,王世贞称其为严世蕃“私客”[21],沈德符称其为严世蕃“幕客”[22],应该属于心腹幕僚。罗龙文追随严家长达20余年,成为心腹时还相当年轻,往来又极为密切,使得某些人误以为他是严府家僮出身,故罗龙文为家僮之说,虽属以讹传讹,也是其来有自的。

罗龙文在嘉靖年间政治舞台上的作用,是通过他与严嵩父子的关系体现出来的。严嵩回北京任礼部尚书时57岁,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以武英殿大学士入阁时,已经是年逾花甲的老翁了,精神体力多有不足。嘉靖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子,疑心又重,不易伺候,严嵩晚年时更觉吃力,每每依赖严世蕃。《明实录》称:“诸司以事关白请裁,嵩必曰:‘与小儿议之。’”[6]8423罗龙文作为严世蕃的心腹,随着严嵩父子地位的日益提高,成为当时政治舞台上的重要成员。在严家援引下,罗龙文得以“入制敕房为中书”[22]。明代内阁中的制敕房中书舍人,官阶不过从七品,职掌却相当重要,“制敕房舍人,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揭帖一应机密文书”[1]1205-1206。罗龙文成为制敕房中书后,即有机会参与朝中“一应机密文书”的制订,得以与闻朝政,可谓官不大、权不小。

罗龙文出任中书舍人的具体时间不明,但至迟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抗倭战争最尖锐的时期,他已以此身份参与抗倭,并立下了大功。

(三)罗龙文参与抗倭战争事实

倭寇是有明一代的大患,嘉靖年间最为严重。嘉靖初年厉行海禁之后,部分日本武士、浪人,与中国沿海的海盗头目以及大量的武装走私分子相勾结,在日本国内某些大封建主、大军阀的支持下,大肆入侵中国沿海地区,“北自辽海、山东,南抵闽、浙、东粤,滨海之区,无岁不被其害”[23]843,给当地人民的生命财产带来巨大的损害。江浙地区由于富庶繁荣,成为倭寇劫掠的首要目标,受祸最深,也是抗倭的主战场。嘉靖皇帝多次调兵遣将出征,但由于政治腐败和军事无能,一直未能有效地遏制倭寇蔓延,以王直、徐海为首的两大倭寇集团反而日益猖獗。明廷内部围绕抗倭主帅人选发生了极为激烈的斗争,最终在严嵩、赵文华等人鼎力支持之下,嘉靖三十五年二月,胡宗宪“升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军务”[6]7459,其后又升任兵部尚书,负责南直隶、浙江、福建等省的抗倭军政事务,成为新一任的抗倭主帅。胡宗宪原本并不属于严嵩集团,但在成为抗倭主帅和其后的征战过程之中,得益于严嵩的大力支持。胡宗宪亦极力交好严嵩父子,罗龙文既是严世蕃的心腹,又与胡宗宪有徽州同乡之谊,胡宗宪遂将罗龙文带入自己的幕府中,在参与军政谋划的同时,充当与严嵩父子联系的纽带⑥。

罗龙文在胡宗宪幕府中参与抗倭战争,究竟起了哪些作用?这个问题的答案,与史料解读有密切关系。由于罗龙文后来作为奸臣被杀,导致在其身后形成的许多文献中,讳言他的功绩。笔者以为,在罗龙文生前刊出的《筹海图编》和《倭变事略》两书中保存的事迹较为确实。

《筹海图编》是胡宗宪幕僚郑若曾所著,其书初刊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正月。其中涉及罗龙文的主要内容是嘉靖三十五年的剿灭徐海之战,摘录如下:

五月,……桐乡围解。徐海、陈东攻围桐乡,势甚危迫。总督胡公新受命,引乡兵千余驻敌楼,防守杭州,无他兵可遣援者,乃与中书罗龙文谋曰:“方今征兵未集,而阮提督久困孤城,万一有失,损国威多矣。今欲用间用饵,以纾时艰,而无可使者,奈何?”龙文曰:“我世受国恩,愿以死报,请往说之。”公曰:“君京官也,而无朝命,往且不测,况与贼素无一面之识,谁则信之!”适陈可愿自松浦回,以王直义子毛烈、通事童华、夏正、朱尚礼、邵岳等款定海关,称报效。胡公喜曰:“吾事济矣。”乃留毛烈于舟山,而亟召童华等来见,因厚抚之。……华遣朱尚礼持书往说海。海故畏公威名,欲解去,而恶无名,得书大喜,欲与华面议。龙文因请监督以行,胡公从之,遂偕诣海所,宣布朝廷威德,因劝树功,以图显荣。……海大悦遂,以降券付龙文等还报,即日解桐乡围而去。……

六月,……应袭管懋充、中书罗龙文诱擒贼首叶明、陈东等。徐海既解桐乡围而去,与陈东、叶明分屯吕港、新场,旋复合于乍浦城南,党与甚盛。督察侍郎赵文华数趋进兵,总督胡公……于是遣龙文与华等行间。……海犹豫未决,龙文曰:“彼二人者,已密启赵公,约缚尔生致之矣。”海大怒,乃诱麻叶至管懋充舟所,缚送军门。复约龙文以舟载货,阳与贸易,童华以金二百与倭人之桀黠者,诱东偕来,至舟所,即执之以归。海自此势孤,以至于亡。

八月,……贼首徐海乞降。陈东党既为官兵所破,海内不自安,阴修战备,为死斗之计。胡公知之,复令罗龙文、童华等往慰之,且讽使入见。海犹豫未决。龙文宿其营,安寝如家。海以足蹑之觉曰:“此虎狼之穴,何酣睡若此邪?”龙文曰:“我为尔,百口且不顾,况此身邪!今尔乃心持两端,何也?”海曰:“闻赵必欲杀我,恐公不能救。”龙文曰:“赵公初意如此,今也则否。”海曰:“焉知非诱我而执之邪?”华曰:“胡赵二公欲为尔题请封爵,使尔专提一旅之师,捍海上寇,若不入见,彼何所据以正请也。”海曰:“蹈不测之险,奈何?”龙文曰:“我京官也,且胡公姻戚。尔第入见,我则质尔营中,万无一失矣。”海始首肯。华既驰报军门,军门许之。为之期日,谍使复数四。期既定,海犹虑中变,先期而至入见胡、赵、阮三公,及巡按赵公孔昭于平湖城中。受犒而出,谓龙文等曰:“鉴诸军门之貌,吾祸终不免。”叹息者久之。

贼首徐海复叛据沈家庄。总督侍郎胡公宗宪、督臣侍郎赵公文华、提督御史阮公鹗率官兵讨平之。[24]

据《筹海图编》记载,徐海集团在嘉靖三十五年三月大举入侵浙江,明军多方堵截未果。五月,徐海围攻桐乡,浙江巡抚阮鹗被困城中,形势危急。胡宗宪无兵可救,欲诱降徐海以为缓兵之计,罗龙文自告奋勇愿意前往说降,胡宗宪则担心罗龙文与徐海往日并无交情,恐有不测。此时,熟悉海上情形的童华等人抵达,胡宗宪遂命童华先派人前往说降。得知徐海确有降意后,再由罗龙文前往劝其立功归顺,成功说服徐海立下降券,桐乡之围遂解。其后,罗龙文与管懋充等人在徐海与其余倭寇头目之间分化利诱,各个击破,生擒叶明(即麻叶)、陈东等倭酋,徐海自此势孤。此后,罗龙文又前往徐海军营做人质,说服徐海正式归降。但胡宗宪并未放弃消灭徐海,徐海自己亦叛服不定。明军援兵抵达后,八月底沈家庄大战,彻底消灭了徐海集团。

可见,罗龙文在消灭徐海集团的过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这主要包括:参与胡宗宪的诱降缓兵决策;具体实施诱降行动;在诱降过程中趁机分化瓦解了徐海集团,孤立了徐海本人;说服徐海归降,为彻底消灭徐海集团创造了条件。从罗龙文夜宿徐海军营“安寝如家”,以及相关的对话中,可以看出罗龙文不仅胆略过人,而且善于随机应变,竟将纵横海上的著名倭酋玩弄于股掌之中,可谓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

《倭变事略》是浙江海盐县贡生采九德在嘉靖三十八年所撰。书中抄录了胡宗宪在取胜后所上的《奏捷疏》,很有价值。胡宗宪在疏中明确肯定罗龙文参与诱降用间决策。在沈家庄消灭徐海之战的部署中,胡宗宪疏中提到“保靖宣慰使彭荩臣、应袭冠带舍人彭守忠、总兵徐珏、参将唐玉、在灏军其东,以兵部郎中郭仁、中书罗龙文督之”[25],即罗龙文还曾经督军参加过最后的决战。

嘉靖皇帝收到捷报后,非常高兴。嘉靖三十五年十一月,下诏大赏有功之臣,罗龙文获得加一级的赏赐[6]7551,并与其妻洪氏一同获得朝廷敕命褒奖。颁给罗龙文的敕文如下:

敕曰:国家以文翰之士列于纶闱,其选甚荣,而图籍艺文之藏属之典综,其任尤重也。尔大理寺右寺署右评事中书舍人兼管翰林院典籍事罗龙文,才资明敏,擢艺秘廷。而尔家居,值南服岛夷之患,因机用间,屡蹈艰危。巨寇摧歼,深谋有济。乃晋尔廷评之秩,俾兼国籍之司。慎密精勤,效有劳绩。兹以考最闻,特授阶征仕郎,锡之敕命。尔尚益懋恭恪,夙夜祗承,以称任使。陟明有典,朕不尔忘。[5]文部卷1

敕文称赞罗龙文“因机用间,屡蹈艰危。巨寇摧歼,深谋有济”,显然是指他在消灭徐海集团中发挥的作用。罗龙文的父母也一同获得了敕命褒奖。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九月,胡宗宪诱捕王直,随后大规模进军,基本肃清了江浙地区的大股倭寇。三十九年二月,嘉靖皇帝下诏褒奖消灭王直的有功之臣,罗龙文再度受赏[6]8028,说明在消灭王直集团时,他也立有功劳。

胡宗宪会让罗龙文参与军前决策,目的在于通过他向严嵩反映实情,为自己提供保护。在嘉靖三十七年至三十九年间,胡宗宪曾3次遭言官奏劾。据说,在情势危急时,“宗宪以书抵所亲罗龙文,贿求严世蕃为内援,书中自拟旨,以属世蕃”[6]8881,即胡宗宪曾寄信罗龙文,请求严世蕃支持,信中甚至还附有胡宗宪自拟的一道圣旨。此事出于政敌之口,是非难断。胡宗宪本人虽否认自拟圣旨,但也承认与罗龙文有过“暧昧手书”[26]。无论拟旨之事有无,罗龙文与胡宗宪关系极为密切则是事实。在抗倭战争中,罗龙文在首辅严嵩与主帅胡宗宪之间,起到了桥梁和纽带的作用。

前罗家族迁居呈坎600余年来,罗龙文是第一个获得朝廷高度褒奖的。歙县人谢陛幼时曾目睹罗龙文衣锦还乡,称其“昼绣以归,一时赫奕”[20]载记卷1,可谓威风得意。然而,好景不长,由于深陷党争,罗龙文最终罹祸,被杀身亡。

(四)罗龙文的垮台与被杀

罗龙文的垮台,是嘉靖晚年激烈党争的结果。严嵩长期担任首辅,专权日久,尽管一意媚上,仍然引起了嘉靖皇帝的警惕和反感。次辅徐阶表面上曲意逢迎严嵩,暗中则凝聚力量倒严。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五月,御史邹应龙奏劾严世蕃:

凭席父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贿遗。每一开选,则视官之高下而低昂其值,及遇升迁则视缺之美恶而上下其价,以致选法大坏,市道公行,群丑竞趋,索价转巨。……至于交通赃贿为之关节者不下百十余人,而伊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奴严年、中书罗龙文为甚。……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民穷财尽,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贪婪无度,掊克日棘,政以贿成,官以贿授。[6]8386-8388

嘉靖皇帝本已对严嵩父子不满,于是下旨勒令严嵩致仕。严世蕃与罗龙文遭革职充军,严世蕃发往广东雷州,罗龙文发往广西浔州。徐阶倒严获得了重大胜利。

然而,严徐党争并未因此结束。严嵩集团千方百计力图东山再起。严世蕃与罗龙文都从戍地逃回故乡,图谋报复,对倒严主谋更是恨之入骨。据说,罗龙文回歙县后,“藏匿亡命刺客,一日被酒大言曰:‘要当取应龙与徐老头,泄此恨。’”[23]831新任首辅徐阶一方面严密防备,另一方面则全力铲除严氏集团。御史林润早年考选时,“以千金与世蕃,得南道”[27]。严嵩下台后,他为了自别于严党,充当起除严急先锋。嘉靖四十三年(1563年)十一月,林润奏劾严世蕃与罗龙文:

臣巡视上江,备访江洋,盗贼多入逃军罗龙文、严世蕃之家。龙文卜筑深山中,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志。而世蕃自罪谪之后,愈肆凶顽,日夜与龙文诽谤时政,动摇人心。近者假治第,而聚众至四千余人,道路汹汹,咸谓变且不测。[6]8737

嘉靖皇帝大怒,下令将严、罗二人逮捕至京。次年三月,京师会审,在徐阶策划下,不但坐实林润所劾,而且给两人加上图谋叛逆、勾引倭寇、密谋潜逃日本等多项重罪。涉及罗龙文部分的有:

曩羊逆贼汪直勾倭内讧,罪不在宥。直徽人,与罗龙文姻旧,遂行十万金,世蕃所拟为受官。……龙文亦自浔州卫逃归,相与谩言诅咒,构煽狂谋。……龙文亦招集王直通倭余党五百余人,谋与世蕃外投日本。……按世蕃所坐死罪非一,而触望诽上尤为不道,请同龙文比拟子骂父律处斩。世蕃量追赃银二百万两,龙文二十万两。[6]8789-8792

嘉靖皇帝下旨将两人立即处斩,并严令追赃:“所盗用官银财货家产,令各按臣严拘二犯亲丁,尽数追没入官,毋令亲职人等侵匿受寄,违者即时捕治。”[6]8789

罗龙文被杀之后,祸连亲旧。为斩草除根,御史王汝正奏称罗龙文长子罗六一,“素称大猾,且习通倭,……今不知所向,使六一得亡,南走倭,臣恐江南之事有大可虑者”[6]8881,朝廷严令缉捕⑦。罗龙文的族人多遭强行追赃,如善四房的罗灌宗,本为扬州富商,“时有族舍人之难,令阑坐公父贾产,责所输过当,……家遂旁落矣”[5]献部卷2。呈坎前罗家族遭此大劫,一度中衰。至于胡宗宪,早在嘉靖四十一年十一月就被削职,在罗龙文死后再遭株连。嘉靖四十四年十月,王汝正奏劾胡宗宪“昔与王直交通,每籍龙文为内援,相与谄事世蕃”[6]8881,并有私拟圣旨大罪。胡宗宪被捕,十一月三日在北京狱中瘐死。受到罗龙文案的牵连,一时间整个徽州“阖郡震惕”[26],大有风声鹤唳之势,可谓一府之劫难。

三罗龙文与王翠翘故事考

王翠翘是徐海的侍女。最早提到王翠翘及其与罗龙文纠葛的,是胡宗宪之子胡桂奇所著《胡公行实》。隆庆六年(1572年)四月二十日,明穆宗隆庆皇帝下诏追复胡宗宪生前之职,并予赐祭,对胡宗宪进行平反,五月十四日,隆庆皇帝病死。《胡公行实》提及复职、赐祭之事,称嘉靖皇帝为先皇,称隆庆皇帝为今上,其书当作于隆庆六年四、五月间。其中提及王翠翘的内容为:

公遣谍语海,以“杀宗礼者,陈东、麻叶也,何不计擒以献军门,则功大而降顺之心益明,得世袭爵级矣”。海徐曰:“容思之。”尚犹豫未忍。公乃使谍持玩好谄海爱姬王翠翘,谍因私之。翠翘复力劝海,兼闻赵尚书督大军且至广陵,意遂决。……公使谍遗王翠翘珠玉,因说以投降之利,海气飞扬。公令谍教翠翘昼夜酣以酒色,海因是染疾,欲逸去,念已结怨岛倭,势不能归,欲自保,业已剪灭羽翼,难与持久,且翠翘朝暮复力劝,海遂因谍约期乞降。……丙午,会公所调永保兵亦至,公乃会督视,合诸路主客兵围之。壬子,海率倭突战,汪把总力战斩之,并俘海侍儿王翠翘等。……公既生获翠翘,遂驰书督视赵公曰:“吕布既诛,貂蝉复获。唱饮而还,不亦乐乎?”赵见书,急掉舟来遇之。[28]

胡桂奇提到胡宗宪派遣诱降徐海的“谍”者,与《筹海图编》相对照,就是罗龙文。罗龙文作为奸臣被杀后,胡宗宪后人、幕僚追叙往事,多讳言其人,胡桂奇此书即是一例。依胡桂奇所述,王翠翘为徐海爱姬,罗龙文诱降徐海时将她作为突破口,以珠玉进行收买,最终通过“美人计”离间诸酋,消灭了徐海。此文中的王翠翘乃一利欲熏心女子,贪图钱财,出卖徐海,最后自己也当了俘虏。从“谍因私之”的记载来看,王翠翘与罗龙文还有过私情,在感情上亦对徐海不忠。此书著于徐海死后16年、罗龙文与胡宗宪死后8年,时间较近,胡桂奇作为胡宗宪的儿子,也应当了解实情,故罗龙文与王翠翘之事,大致如此。胡桂奇并未提到王翠翘最终下落,但在他的笔下,王翠翘的形象相当负面,罗龙文也显得很奸诈,唯独胡宗宪是深谋远虑的智者。从胡桂奇著书时的背景来看,这种叙述风格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胡桂奇所述王翠翘事迹,是目前所见最早的版本,在以往研究中未见称引,应当得到重视。

万历初年,胡宗宪幕僚茅坤撰《纪剿徐海本末》,同样隐去罗龙文姓名,称胡宗宪“数遗谍持簪珥玑翠遗海两侍女,令两侍女日夜说海”云云,所述与胡桂奇大致相同,惟称“两侍女者王姓,一名翠翘,一名绿珠,故歌妓也”[29],较胡桂奇所述多出王绿珠。王翠翘可能是两女中较得宠幸、较为重要的一位,故胡桂奇只提及王翠翘一人而已。

同样在万历初年,徐学谟自刻文集,收有他本人所撰《王翘儿传》一篇。徐学谟称王翘儿是山东临淄人,自小被卖入娼门,善琵琶,后以计逃脱,改名王翠翘。徐海攻陷桐乡,掳得王翠翘,大加宠幸。王翠翘虽表面相从,暗中则希望徐海失败。后来胡宗宪派华老人(即童华)劝降,徐海怒,欲杀之,赖王翠翘从旁劝解获救。此后胡宗宪“遣罗中书诣海说降,而益市金珠宝玉以阴贿翘儿”[30],最终诱降成功,消灭了徐海。徐学谟所述,除直接点出罗龙文(罗中书)外,与胡桂奇、茅坤无大异,但传中提及了王翠翘被俘后的结局,称:

督府供张辕门,以飨诸参佐,令翘儿歌而遍行酒,诸参佐皆起,为督府寿。督府酒酣心动,亦握槊降阶而与翘儿戏。夜深,席大乱。明日,督府颇悔夜来醉中事,而以翘儿功高,不忍杀之,乃以赐所调永顺酋长。翘儿既从永顺酋长,去之钱塘舟中,辄悒悒不自得,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杀一酋而更属一酋,何面目生乎?”夜半投江死。[30]

此传中的王翠翘乃一刚烈女子,虽为国事诱杀徐海,最终亦为徐海殉情。徐学谟未多提罗龙文,而他笔下胡宗宪的形象则相当龌龊,是逼死王翠翘的凶手。徐学谟称传中事迹得自于童华。按,胡宗宪俘获王翠翘后,曾致书赵文华称:“吕布既诛,貂蝉复获。唱饮而还,不亦乐乎?”言下颇有志得意满之慨,他与赵文华以王翠翘唱饮取乐的场景,可想而知。两相综合,徐学谟所记胡宗宪酒后调戏王翠翘及王翠翘之死,当为实情。胡宗宪后人与幕僚对此多有忌讳,故不愿明言王翠翘结局。

进入万历晚期之后,有关罗龙文和王翠翘故事的各类文献大量涌现。首开罗龙文“负心”之说的,是谢陛主修的《歙志》。该志在《岛寇》与《杂记》中都详细叙及罗龙文事迹:

太学生罗龙文,故富人儿,豪举浪游,资斧澌尽,抑郁无聊。曾内交于山阴名士徐渭,即字文长者,督府上客也,因荐于督府。……龙文遂摄儒衣冠,单车一力而投刺海军中。……海讶而然之,于是遣人同龙文来谢督府,解桐乡围。……又遣龙文持珠翠笄珈、珮珰钗钏甚丽,遗两侍女,日夜说海,令缚东。二贼相继缚,而诸酋汹汹矣。……寻得永保兵至,督府阴部勒已定,而嗾东部下贼同袭击之,海急,投水。永保兵问两侍女投水处,汨水获尸,斩首以献。……外史氏曰:……诱海则罗龙文一人,何襄懋不列诸人之功而各令沾一命也?[20]载记卷1

罗龙文豪举时,方在嘉兴裹翠翘、绿珠二妓。徐海方为博徒所窘,脱身来妓家,亦有旧昵,不敢昼见人。龙文知其壮夫,极善遇之。四人接臂痛饮尽欢,因推所昵者主之,海亦不辞,因与龙文握手耳语曰:“此一片地非吾辈得意场,丈夫安能唯唯人下乎?吾从此逝矣,公宜自爱,他日苟富贵,得相见毋相忘。”遂各别去。不数年,龙文困而走杭,闻海已为舶王,拥雄兵围桐乡城,因受督府指,挺身往说之。则相与道故欢,出二姬以佐酒。……从此督府听龙文,以珍玩厚遗二姬,而海在阱中矣。寻败没沈家庄。二姬欲归龙文,乃为有力者夺去,寻亦自尽,龙文深自恨负心云。[20]杂记卷1

依谢陛所述,罗龙文与王翠翘、徐海是老相识,因此后来能够成功说降徐海,王翠翘事后自杀,罗龙文则自恨负心,其事颇有传奇小说色彩。

然而,谢陛所述与早期文献牴牾之处太多:罗龙文自告奋勇劝降徐海时,胡宗宪曾担心两人“素无一面之识”,足见罗龙文与徐海并非故旧;罗龙文在入胡宗宪幕府时已经是内阁中书,何来“资斧澌尽,抑郁无聊”?罗龙文在成功之后曾两获嘉奖,夫妻、父母均获敕命,所谓胡宗宪“不列诸人之功而各令沾一命”,不知从何说起!罗龙文族弟罗应鹤即对志中有关记载极为不满,抨击该志为“魏收秽史”,曾将“敝里一二讹舛宜正者”详细列出,要求逐条改正[5]文部卷5。

谢陛所述罗龙文与王翠翘故事虽属子虚,但情节曲折动人,富有吸引力。潘之恒采之,撰《中书罗龙文传》,末尾亦有“龙文自恨负盟”[7]云云。明末清初的好奇文士,多依此铺陈,逐渐形成了一套叙事模式:罗、王、徐早年相识→徐海称雄,王翠翘得宠→罗龙文因王翠翘诱杀徐海→罗龙文负心,王翠翘殉情→罗龙文终陷大辟。

各家的评论大都同情王翠翘而谴责罗龙文。余怀撰《王翠翘传》,借“外史氏”之口大发议论:

外史氏曰:嗟乎!翠翘以一死报徐海,其志亦可哀也!罗龙文者,世称小华道人,善制烟墨者也。始以游说阴赂翠翘,诱致徐海休兵,可谓智士。然其后依附权势,与严世蕃同斩西市,则视翠翘之死,犹鸿毛之于泰山也。人当自重其死,彼倡且知之,况士大夫乎?乃倡且知之,而士大夫反不知者,何也?悲夫![31]

余怀所论,褒贬鲜明,很能代表当时一般文人雅士的看法。当然,也有异论存在。张潮将余怀此传收入《虞初新志》,附加了一段自己的议论:

张山来曰:胡公之于翠翘,不以赐小华,而以赐酋长,诚何必乎?观翠翘生致之后,不能即死,居然行酒于诸参佐前,则其意有所属从可知已。其投江潮以死,当非报明山也。[31]

依张潮所论,王翠翘之殉情,并非为徐海,而是为罗龙文。这样的评论,在当时众多谴责罗龙文“负心”的声音中,实属别出心裁。这可能是因为张潮与罗龙文为歙县同乡,因此不欲多加贬损。

明末戴士琳所撰《李翠翘》,姓氏虽异,实际上也是王翠翘故事的翻本。戴士琳称李翠翘与罗生早年邂逅,心许罗生而罗生不知。罗生后投奔胡公,贪污军饷三千金。为赎罪,罗生不得已前往劝降徐海,留在军营做人质。众倭酋欲杀罗生,此时翠翘出现,呵斥众人住手。罗生叩头乞怜,因翠翘而得救。临行时,罗生涕泣感恩。然而,故事的结局与其他版本大相径庭:

岁余,公捣海巢,缚海。翠翘亦在俘中,谓生且当活己,所以乞哀万状,生卒不向胡公出一语,翘竟死于市。临刑,仰天大呼曰:“李翠翘误识罗生而负徐海,死真晚矣!”乃知海昔日之从降,翘与有力也。

野史氏曰:徐海以狂竖煽祸东南,国家盖诎数万金钱供战士,仅乃降之,而不能胜翘枕上一语,此其功当录,即贷一死不为过也。奈何罗生忍人,不为翘乞哀,令泯泯以没。……其后分宜败,罗生不免伏法,天道盖不爽哉![17]4312

戴士琳笔下的罗龙文,狡诈善变,既忘恩负义又残忍无情,已经远远超过了通常意义上的“负心汉”形象,他最终伏法被杀,实在是天道爽然。在罗龙文与王翠翘故事各版本中,罗龙文形象最丑恶的,当属戴士琳本。

平心而论,罗龙文与王翠翘故事,只是嘉靖抗倭战争中的一段插曲,从胡桂奇与徐学谟所述中,能得其大致实情。然而,明末清初文人士大夫嗜好才子佳人、艳情志怪一类的小说,王翠翘故事因此受到瞩目。罗龙文在王翠翘故事中多以“负心汉”的形象出现,这既是文学创作的需要,也往往寄托了作者个人的爱恨情仇,尽管这些故事并无多少依据。或许因为罗龙文的“奸臣”名声太坏,明末文士“青心才人”所撰《金云翘传》中,干脆省略了罗龙文,而以王翠翘的悲剧命运为主线,另行铺陈。《金云翘传》后传入日本、越南等邻国,影响甚大,受到今日学界重视,但这已经属于文学史的研究范畴了,本文不复赘论。

余论:关于罗龙文评价中的若干问题

关于罗龙文的评价,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正史中的“奸臣”定性。《明实录》《明史》都将罗龙文定为大奸臣严嵩的爪牙,作为明清两代的官修史书,二书对明代人物的评价影响极为深远。书中所列严嵩父子招权纳贿之事甚多,野史中更不胜枚举。邹应龙所劾即使未必句句属实,亦必有所依据。罗龙文作为严世蕃的心腹,与严嵩集团的所作所为有脱不了的干系。若按政敌所言,他甚至参与过私下自拟圣旨,骄恣妄为,实属取祸之道。因此,罗龙文的垮台与被杀,确有咎由自取之处⑧。

第二,政敌对罗龙文等人奸恶的控诉,多有夸大和不实之处。最为明显的就是嘉靖四十四年三月京师会审时,给严世蕃、罗龙文加上的密谋叛逆、勾引倭寇、妄图潜逃日本等多项罪名,纯属诬陷,这在今日史学界已经成为共识。即便是《明实录》,在历数严嵩“奸党”恶行后,也承认上述罪名是强加的:“乃润疏指为谋逆,法司拟以谋叛,悉非正法也。”[6]8793对严世蕃、罗龙文巨额赃银的指控同样多有不实。嘉靖四十四年六月,嘉靖皇帝下令将没收财物一半接济边关,一半解入宫中,但到了十二月,实际解入宫中的却只有十万两而已。嘉靖皇帝对此相当恼怒,称:“三月决囚后,今已十月余矣,财物尚未至,尚不见。……是财物既不在犯家,国亦无收,民亦无还,果何在耶?”[6]8901命令刑部对主持抄家的官员严加参奏。抄家者在严令之下,终于在次年六月如额完成了任务。至于抄家官员完成任务的手段,从罗龙文族人遭强行追赃的事实中,完全可以想象。《明实录》也承认,查抄严氏家产中多有刑讯逼供、任意攀指之处,以至“株蔓及于无辜,一省骚扰”[6]8737,这与查抄罗龙文家产出现“阖郡震惕”的局面,如出一辙,两地的抄家官员实属一丘之貉!

第三,对明代人物功罪事非的评价,应当超越明代人的是非恩怨。晚明野史大兴,文人札记尤多,党争的参与者往往会在文献中为自己评功摆好,对政敌落井下石。这当中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是,对嘉靖晚年国家状况的恶化,如邹应龙所言“民穷财尽,莫可措手”的严重局面,应当由谁负责?大量的明代文献都将罪责归咎于严嵩集团,这是不公正的。作为当时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嘉靖皇帝本人才应当负最大的责任。特别是嘉靖皇帝统治的后期,滥用民力,痴求长生,竟然20余年不上朝,海瑞批评他“不君”“不父”“不夫”,是切中要害的。只不过明代人极少有海瑞这样的勇气,而严嵩集团既是党争的失败者,得罪过的人又多,因此,所有的恶名都被加到了他们的身上,罗龙文也连带着一块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实际上,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代嘉靖皇帝受过。

罗龙文的人生悲剧中,最令人感慨的莫过于,他当年在抗倭战争中出生入死立下的大功,到头来竟然都成了让他杀身的重罪!他在战争中体现出的机智与胆略远非常人所能及,也让政敌对他格外忌惮。严嵩集团经营20余年,官阶在罗龙文之上的比比皆是,但政敌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除了严嵩父子之外,就是罗龙文了。各类奏劾中对罗龙文的攻击,远远超过了其他严党官员。个中缘由,就是因为他足智多谋,故在所必除。至于嘉靖皇帝在嘉奖罗龙文时,口口声声“朕不尔忘”,转眼间即大开杀戒,则是专制君主翻脸无情的一贯作风。从这个意义上说,罗龙文的人生悲剧,归根到底,是皇权专制制度的牺牲品。

人物评价之难,古今皆同。古人有谥法制度,依生平事迹,对人物给出评定。但确定谥号实是难事,因为人非圣贤,亦少大奸,以致难于定谥。明代人在议定嘉靖朝重臣谥号时即深感为难:

议谥最难,而议谥于数十年之前尤难。……徐阶媚事严嵩,人议其谄;田连阡陌,人议其富;而乘时自立,能收鼎革之人心。胡宗宪结严世蕃而广货贿,人议其邪;阿赵文华而倾督抚,人议其险;而计获渠魁,卒除东南之祸本。[32]

可见,历史人物的行为有其复杂性,往往功过集于一身。今人评价明代人物,尤其是评价那些功罪是非都很复杂的人物,无异于“议谥于数百年之前”,可谓难上加难。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评价罗龙文,不能简单地以功臣或奸臣来定性,记其功而不略其过,功罪是非各不相掩,才是正确的态度。至于罗龙文与王翠翘在战乱中的儿女私情,则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容深究矣。

注释:

①关于严嵩与嘉靖党争的研究成果很多,可参见: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严嵩与明代政治》,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版;张显清《严嵩传》,黄山书社1992年版;向燕南、余茜《明后严嵩时代的史学生态与史学文本中的严嵩》,《史学史研究》2015年第1期。关于王翠翘故事的研究成果亦多,可参见:陈益源《王翠翘故事研究》,西苑出版社2003年版;吴建国《王翠翘故事从史传到文学讲述的嬗变轨迹》,《中国古代文学研究》2013年第4期;陈支平《从王翠翘传奇看明末清初人对于徽商“海寇”的另类解读》,《安徽史学》2014年第1期。

②参见:傅秉全《罗小华“一池春绿”墨》,《故宫博物院院刊》1984年第4期;吴春浩《墨史浅说》,《江苏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

③呈坎村今属安徽省黄山市徽州区呈坎镇。

④按,此处传承关系依据下列罗氏文献:罗震孙《新安呈坎罗氏宗谱》,上海图书馆藏明正德三年(1507年)刻本;罗斗《潨川足征录》,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抄本。

⑤按,呈坎二罗各自为族,后罗在宋元时辉煌一时,南宋重臣罗汝辑、著名学者罗愿都属于后罗,与罗龙文并非同宗。

⑥关于嘉靖年间抗倭战争的学术著述甚多,本文写作时,主要参考了安徽大学卞利教授所著《胡宗宪评传》中的研究成果,在此谨向卞利教授深表感谢!又,关于罗龙文、胡宗宪、严嵩、赵文华诸人之间的关系,万斯同称:“宗宪为人多权术,喜功名,因文华结严嵩父子,岁遗金帛子女、珍奇淫巧无数,嵩父子德之甚。及文华死,又因乡人罗龙文以达于嵩,所请无不如志。”(《明史》卷295胡宗宪传,《续修四库全书》第329册,第223页。)王鸿绪《明史稿》沿用其说。此说中,认为胡宗宪通过罗龙文交好严嵩是在赵文华死后,在时间上是不准确的,但罗龙文是胡宗宪与严嵩父子之间的联系纽带,当属实情。

⑦罗龙文长子本名南斗,为躲避缉捕,改名王常,在其父生前好友云间顾从德庇护下,得以幸免。晚年恢复罗姓,七十二岁时去世,曾著有《秦汉印统》等书。见李维桢《秦汉印统序》,《大泌山房集》卷14,《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0册,第597-599页。

⑧按,明代文献中有罗龙文逃过死刑的记载。沈德符称:“徽人罗龙文者,素负侠名,能伏水中竟日夜。……闻林御史再参,遂先遁去。其后以叛臣法见殛者,实罗氏族子,非真龙文也。”(《万历野获编》卷18,《续修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465页。)其事形同小说,不足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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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采九德.倭变事略:卷4[M].盐邑志林:第48帙.刻本.1623(天启三年).

[26]胡渭仁.忠敬堂汇录:卷4[M]//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第22册.北京:线装书局,2003:47.

[27]雷礼.国朝列卿纪:卷13[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9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28]胡桂奇.胡公行实[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8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29]茅坤.茅鹿门先生文集:卷30[M].续修四库全书:第13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0]徐学谟.海隅集文编:卷15[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2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31]张潮.虞初新志[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147.

[32]明神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7261-7262.

(责任编校:钟巧灵)

[收稿日期]2016-04-08.

[作者简介]冯剑辉(1971—),男,安徽休宁人,黄山学院思政部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古典文献。

[中图分类号]K85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0712(2016)03-0016-11

A Study of Luo Longwen′s Deeds

FENGJian-hui

(Department of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Education, Huangshan University, Huangshan 245041, China)

Abstract:Luo Longwen was an important political figure during Jiajing Emperor′s reign of the Ming Dynasty. However, Luo′s deeds have been inaccurately recorded and has received a mixed reaction. Based on the newly-discovered literature about Luo′s family and other existing materials,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has conducted a research on Luo′s deeds. According to the research, Luo was born in a family of a Huizhou merchant. He won the trust of Yan Song and his son at his young age, and made great contribution in the struggle against Japanese pirates. What caused the downfall and murder of Luo Longwen was the conflicts between political parties in the Late Jiajing Period. Accusations against him were only fabricated or framed up. And the things between Luo and Wang Cuiqiao, the geisha, were greatly exaggerated in the literary works. Therefore, it is unreasonable to simply conclude that Luo Longwen was either a treacherous court official or a meritorious statesman.

Key words:Luo Longwen; Yan Song; Hu Zongxian; Xu Hai; Wang Cuiq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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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饱受争议的民族英雄为何自杀
明代大老虎严嵩可能不是穷死的
李绅和严嵩
徐渭的幕府时光
徐海根(徐海)艺术作品欣赏
严嵩父子的贪经
A Brief Study Of The Interactiveoriented Language Teaching
明代权臣严嵩父子的传说
徐海星:毫不费劲减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