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对离魂故事的继承与更演
2016-03-06赵旭冉
赵旭冉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牡丹亭》对离魂故事的继承与更演
赵旭冉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摘要]汤显祖在传统离魂故事的基础上“更而演之”,创作出反映冲破礼教、追求至情的优秀作品《牡丹亭》。文章以《牡丹亭》对离魂故事的继承和更演为研究对象,从《牡丹亭》之前的离魂故事略述、《牡丹亭》对前人离魂故事在思想主旨上的继承和改良、《牡丹亭》在前人离魂故事艺术技巧上的加工与丰富、《牡丹亭》对后代离魂故事的影响等四个部分,探讨《牡丹亭》与离魂故事的承接关系,从而解析《牡丹亭》在思想主旨和艺术技巧上的特色以及其所反映当时社会的文化心理,并探讨《牡丹亭》这部伟大著作的时代意义。
[关键词]《牡丹亭》;离魂故事;思想主旨;艺术技巧;影响
离魂故事作为中国古代小说、戏剧中一个较为传统的母题以其自身的奇异性在众多题材中具有独特的浪漫主义色彩。到了深受程朱理学影响的明代更是被伟大的剧作家汤显祖加以利用,在其基础上创作出反映冲破礼教、追求至情的优秀作品《牡丹亭》。由于不同时期特定的社会背景及文化思想的影响,离魂故事在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上不断丰富演进,通过研究离魂故事从简单的述奇志异到歌颂至真至情的主题演变,可看出作品背后展现的文化内涵和时代价值。
一、《牡丹亭》以前离魂故事略述
汤显祖在《牡丹亭》[1]题记中曾经提到这部作品与离魂故事的渊源,他指出“杜太守事”是在“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的基础上“更而演之”的,而“杜守收拷柳生”这一情节,则与“汉睢阳王收拷谈生”类似,由此看出,离魂故事在魏晋时期已经作为一种较为常见的母题应用到志怪小说中。离魂故事的产生,离不开中国古代社会特有的文化土壤。
1.产生离魂故事的历史背景与文化因素
“离魂”作为文学作品中一种特殊的志怪现象,其产生与发展和中国古代民族文化心理中对魂魄的观念和认识有密切的联系。由于古代先民“本信巫”[2],因而在此民族文化心理的作用下对鬼魂的认知也显得幽深神秘。在《易经·系辞上》就已经出现关于“魂”的记载:“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在《左传·昭公七年》中也曾提及过对“魂魄”的论述:“及子产适晋,赵景子问焉,曰:‘伯有犹能为鬼乎?’子产曰:‘能,人生始化曰魄,阴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凭依于人,以为淫厉。’”通过前人的描述可以总结出“魂”为人精气意识的主宰,肉身灭后,“魂”仍可受意识支配行动,这一“魂不灭论”的最早应用见于远古神话《山海经》中,里面记载了炎帝的小女儿被东海波涛所吞噬,后化作精卫鸟,凭借其精诚与执着衔西山木石以填海的故事,也正是因为信奉人死之后仍有魂的存在,才有古人“视死如生”的观念以及“冥婚”等习俗的产生。
2.离魂故事的产生与发展
先秦以前,人们由于对鬼神的敬畏对“魂”之类的言谈讳莫如深,而秦汉时期,由于黄老思想与阴阳五行之说的兴盛,立说者将魂魄与阴阳五行结合,给予其更为具体的解释。班固在《白虎通·性情》中谈道:“魂魄者,何谓也,魂犹也,行不休也。少阳之气,故动不息,于人为外,主于情也。”[3]班固在其叙述中将“阴阳”、“魂魄”与“性情”相结合,为后来文人在创作中提供“魂主于情”的启示。
进入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佛教的传入、道教的衍生以及当时社会玄谈之风盛行的影响,“魂”的内涵逐渐丰富,以更为形象化、故事化、艺术化的形式呈现在文学作品中。《搜神后记》[4]中记载《无名夫妇》这一故事已初具“离魂”雏形,真正以“离魂”情节来表现男女对爱情的追求的故事最早见于《幽明录》[5],此外,还有一些与“离魂”关系较为密切的作品:人魂相恋故事如《谈生》《紫珪》(一说紫玉)、还魂复生故事如《李仲文女》《徐玄方女》等,这些故事都借以“离魂寻情”的情节丰富了文本内容。而至魏晋以后唐代陈玄祐的《离魂记》、元代郑光祖的《倩女离魂》等作品则在前人基础上进行更为完善的加工,变述异为言情,极大地丰富了“离魂”的内涵。而在礼教更为严苛的明代,汤显祖更是在《牡丹亭》中借用“离魂”这一传统故事有力地抨击了“存天理,灭人欲”这一摧残人性的思想,宣扬“情使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论”。到了清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阿宝》,则是一反传统观念讲述了“男悦女离魂”的故事,凸显了“魂”随情生的内涵。
二、《牡丹亭》对前人离魂故事主题思想的继承与改良
吕天成《曲品》[6]评价《牡丹亭》说:“杜丽娘事甚奇,而着意发挥怀春慕色之情,惊心动魄。且巧妙叠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由此可以看出,《牡丹亭》无论是在“事”之“奇”、“情”之“惊”还是“境”之“新”上都皆为上乘,这是因为汤显祖在此前离魂故事的基础上为其增添了新的含义。
1.变记录异怪为宣扬至情
离魂故事在魏晋以前的文学作品中只是有只言片语的记载,真正将这一题材完整地写入文学作品里的在魏晋时期。《牡丹亭》题记中所提到的三部作品均出自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但是可以看出在魏晋志怪小说中记载离魂故事的主要目的是 “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7],而并非有意识地突出某些思想情感。而到了《牡丹亭》中,作者却借用了“魂”这一自由的形态让现实中无法接触异性的闺中小姐杜丽娘勇敢地追求所爱,通过杜丽娘感春惊梦、寻梦伤逝、魂游幽媾、死而复生等行为反映出“情可以使人生、可以使人死”的“至情观”,在传统离魂故事单纯展现离奇的基础上表现了“魂”为爱而离的鲜明主题。
2.变个人喜好为时代追求
在《牡丹亭》之前的志怪小说中,女主人公离魂与男子相会都是有一定的个人诉求,无论是爱慕仪容俊美庞阿的石氏女,还是“当有依凭了,乃得生活”才委身于马子的徐玄方女,抑或是“心相爱乐,故来相就”的李仲文女,都可以看出女主人公的离魂是一种主动的、有目的性的接近。而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安排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自然而然地相遇,不仅从女主人公杜丽娘的角度写出了她对情感的渴望与追求,还展现了男主人公柳梦梅“自遇春容,日夜想念”的内心独白,表明这种对爱的希冀不只是藏于深闺的女子才有,在严苛的礼教制度下连相对自由的男性也有求爱无门的苦恼,通过这对青年男女的非正常相恋作为一个时代的缩影映照出千千万万个少男少女由于封建牢笼不得相见相爱的现象,通过现实中并不能实现的离魂情节反映青年男女追求个性解放的艰辛,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
3.情与理的思辨
在《牡丹亭》之前的离魂故事中并未对主人公在道德上有所约束,因此,出现了石氏女因睹庞阿“美容仪”而不顾庞阿妻子的反对多次与庞阿私会的现象,在《牡丹亭》中,作者为了塑造一个纯粹为爱痴慕的执着女子形象煞费苦心,除了去除传统离魂故事会为人所诟病的情节,还特将明传奇《杜丽娘慕色还魂》中的“慕色还魂”设定为“钟情还魂”,以增强作品感染力。杜丽娘一开始是作为一名符合传统观念的大家闺秀形象出现的,她“精于女工、多晓诗书”,但正是这样一名对父母之命言听计从的大家闺秀,却敢于梦中和陌生男子相会,这一不合常“理”的行为却合乎“情”,通过《惊梦》《魂游》《幽媾》《欢挠》《冥誓》这几出杜丽娘魂的随性自由与现实中杜丽娘循规蹈矩、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强烈对比,表现出礼教对少女内心天性的压制,纵使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却也只能空自嗟叹,只有以离魂的形式去遵从内心所想,极具表现力。
三、《牡丹亭》对前人离魂故事艺术方法的加工与丰富
毛先舒在《诗辩坻》[8]曾评价《牡丹亭》:“曲至临川,临川曲至《牡丹亭》,惊奇瑰壮,幽艳淡沲,古法新制,机杼递见,谓之集成,谓之诣极。”充分肯定了《牡丹亭》的艺术价值,《牡丹亭》在传统的离魂故事上加以完善,为其增添了更大的艺术魅力。
1.风姿各异的人物形象
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中曾评点过《牡丹亭》中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杜丽娘之妖也,柳梦梅之痴也,老夫人之软也,杜安抚之古执也,陈最良之雾也,春香之贼牢也,无不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也……如此等人,皆若士玄空中增减圬塑,而以毫风吹气生活之者也。”可见汤显祖在塑造《牡丹亭》各个角色时的独具匠心。在传统的离魂故事中往往只描写相会的男女双方,即使在作品如《庞阿》中增设了石氏女父、庞阿妻等角色,也不过是为故事情节所需要,因而人物形象往往固化而单薄,很难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牡丹亭》中,作者为了凸显这个“至情”故事,不仅塑造了“离魂逐爱”的闺阁小姐杜丽娘形象和“对画入痴”的书生柳梦梅形象,还塑造了顽固的杜太守、迂腐的陈最良、活泼的春香等形象,通过对其语言、行为的描写反映出各人物角色独具特色的性格,此外,《牡丹亭》中最具亮点的就是人物的内心独白,可以反映出情绪的波动起伏。总而言之,《牡丹亭》将各具代表性人物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仿若是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让千年后的人们也能从文本当中捕捉作品中人物的音容笑貌。
2.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
离魂故事是离奇的,在魏晋志怪小说中就能反映出这一题材的特点。然而要使作品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只有光怪陆离的情景还不够,还需要巧妙的情节安排以达到引人入胜的目的。《牡丹亭》在此方面做得尤为出色。作品中女主人公杜丽娘上的人生第一课是《诗经》的首篇《关雎》。陈最良想通过这首在传统的观念中歌颂后妃之德的《关雎》教导杜丽娘,但杜丽娘却认为这是一首恋曲,在婢女春香的怂恿下,她踏进从未游赏过的后花园,受美好春光的感召,将心中压抑已久的热情爆发,由此引发之后思慕离魂的情节。此后,杜丽娘经过重重考验本应与柳梦梅长相厮守,但是却旁生枝节,陈最良告发说柳梦梅掘墓被杜宝囚禁,而在读者为柳梦梅捏一把汗时,事情却峰回路转,柳梦梅高中状元,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从一波三折的情节可以看出封建顽固派的守旧与追求情爱自由青年男女的不懈追求,从而使作品具有以往离魂故事所无法比拟的思想高度和时代特色。
3.情景相谐的优雅文辞
早期的离魂故事结构单一、叙事简略,人物语言只是为了叙事需要,不具有审美功能。作为一部流传深远的优秀剧作,《牡丹亭》的语言文辞典雅、意境悠远,通篇给人以美的享受。除了频频用典之外,《牡丹亭》语言最突出的特色就是将环境描写与心境描写相统一,以优雅的笔触宣泄出人物的情感,表现出极高的艺术水准。如其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等句,以春景写春情,在本应因自然美景而愉悦时却透出化不开的惆怅,通过强烈的对比显示出主人公内心的新奇、失落、怅惘等情绪起伏。而其中有许多名句流传至今仍脍炙人口。
四、《牡丹亭》对后世离魂故事的影响
《牡丹亭》将此前的离魂故事“更而演之”,突出地表现了“情之极致”的境界,通过传统的离魂母题展现时代特色、宣扬人性情感,契合了人们渴望真挚情感、挣脱礼教束缚的强烈愿望,具有强烈的感召力。在当时“内外各处,男女异群;男非眷属,莫与通名”的社会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在《牡丹亭》中,与爱人自由结合的灵魂相对的,是被父母拘束、被老师管教的肉身,这正是当时千千万万个被压制、被束缚的女子的写照,也正是因为这一强烈的对比,使得作品更具有现实性和进步性。正是由于这部作品在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上的非凡成就,才使其成为一部感人至深的优秀作品。而后世文学作品如“三言”“二拍”、《聊斋志异》等作品中出现的离魂故事也在此基础上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参考文献]
[1](明)汤显祖.牡丹亭[M].翁敏华,等评点.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清)陈立.白虎通疏证·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94.
[4]王根林.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5]李建国.唐前志怪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6]吕天成.曲品·坠钗记[G]//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7](晋)干宝.搜神记·进搜神记表[M].汪绍楹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8]毛先舒.诗辩坻[G]//朱崇才.词话丛编续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孙葳]
[收稿日期]2016-01-08
[作者简介]赵旭冉,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16)02-009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