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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义》中的园林意象

2016-03-06陈梦盈

关键词:意象

陈梦盈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封神演义》中的园林意象

陈梦盈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62)

[摘要]园林是《封神演义》中独具特色的场景,同时也是含义丰富的小说意象。诸如鹿台、摘星楼、桃园、御花园等意象,它们虽不是作者描写的重点,但也无法让人忽视其对于文本叙事的重要作用。小说对园林环境的描写不甚突出,园林的功能性便进而得到强化,而当一个园林意象兼具多种功能后,便自然会呈现出多种含义。另外,《封神演义》中的园林意象还作为各自独立的整体出现,这些意象在继承与发展中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形,且承载着作者鲜明的主观情感。

[关键词]封神演义;鹿台;摘星楼;意象

园林意象的描写在古典小说的创作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点在世情小说和家庭小说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封神演义》虽然是一部神魔题材的文学作品,但其中也穿插大量关于园林空间的描写。这些描写在文本中分布得不甚紧密,但其在行文中也形成庞大的叙事体系,其中凝结下来的园林意象,如鹿台、摘星楼、御园、桃园、后园等,也使小说谋篇产生强大的叙事张力。

一、 园林意象的功能与含义

在《封神演义》中,园林空间的存在更多地表现它的功能性,园林的出现不但限制小说角色的活动空间,而且为在这一空间内发生的故事增添独特的深层含义。

1.鹿台、摘星楼的享乐、理政、淫欲与死亡

鹿台和摘星楼是作者着力描写的两个园林意象,它们作为纣王生平的见证者,自身也包含多种功能与含义。

“享乐”是二者最主要的功能。第十七回中两次提到摘星楼上的享乐场景:第一次妲己将好姐妹琵琶精的真形“玉石琵琶”保存在身边,理由是以便与纣王早晚取乐,当笔锋转至下一场景时,又是以纣王和妲己在摘星楼的宴饮作引,此时,姜皇后的宫人为主母冤死而忧伤,享乐场景被蒙上一层阴霾,妲己欲建虿盆以正宫规,纣王应允,而当虿盆建成后,纣王在摘星楼的享乐项目便多了一项“看毒蛇咬食宫人为乐”[1](P140)。摘星楼上的娱乐活动还有弈棋和赏玩,分别见于第二十回和第二十一回。另外,纣王应妲己之说,在摘星楼下两侧建“酒海”“肉林”,其娱乐功能已经不再单纯,而是上升为暴虐凶残,至此,摘星楼意象的这一特性被抬高到顶点。第二十五回纣王在摘星楼得到鹿台建成的消息,从这一回开始,摘星楼的享乐功能被弱化,鹿台分担了曾经举行在摘星楼上的娱乐活动。鹿台刚刚落成,作者便连写了两处宴饮场面,一处是第二十五回纣王夜宴诸妖,这是鹿台上最大规模的宴饮场景之一,也是当初妲己诱骗纣王建台的说辞的兑现,这次宴会经妲己导演变得荒谬不堪:众狐妖酒后现形,被比干追踪后剥皮做袄袍献给纣王,此时的纣王正和妲己在鹿台赏雪,看似欢快的气氛中顿时多出了妲己为报子孙之仇的怨恨;还有第五十二回和第六十六回,纣王与美人饮酒享乐时,两次昏睡,第一次得闻太师托梦,第二次得皇子殷郊托梦,二人均启奏纣王勤政爱民,当纣王疑惑之时又被妲己等劝说遂罢。

“台”的存在使统治者享乐的需求和伦理的要求构成了尖锐的矛盾[2](P137),小说中文王的灵台和纣王的鹿台是一组鲜明的对比,二者的建造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首先,灵台建造的目的是“占风候,验民灾”[1](P186),其出发点是为民福祉,与鹿台建造的享乐目的截然不同;其次,文王招工采取自愿原则,体现民本思想,而鹿台的建造则完全依靠强制,象征强权压迫;最后,灵台的建造是必须为之,符合礼法要求,而鹿台的建造则是统治者的恣意妄为,背离礼法制度。摘星楼、鹿台的享乐功能将纣王身上所携带的“罪恶”具体化,从而形成“沉迷享乐—无暇朝政—荒淫无度”的递进关系,这一含义链经过多次描写产生极强的批判效果,同时作者又将妲己、费仲、尤浑等的诱骗因素加入其中,又形成了“沉溺享乐—奸佞蒙蔽—亡国前奏”的因果关系,使此二意象的含义更加深远。

当摘星楼的享乐功能被弱化后,它与朝政的关系便被加强。鹿台建成后,纣王在摘星楼得到臣下的奏报往往都是全书叙写的重要节点:第二十一回费仲、尤浑奏报姬昌私逃;第二十五回比干奏报文王造反;第三十回姚中奏报武王即位;第五十六回韩荣奏报邓九公父女归顺武王;第六十二回纣王得知苏护归降……随着情节的推进,殷商损失的重要大将逐渐增多,这势必造成殷商不久后的灭亡。一直到第八十五回周部队攻下临潼,朝歌危在旦夕,纣王听到奏报的地点被转移到鹿台上;第八十七回周部队到达渑池,纣王再次从鹿台上得到战报。此二回中的空间安排甚为紧密,叙事节奏骤然加快,纣王在鹿台宴饮时听到战报继而移驾前朝,开始理政,这样以进为守的叙事方式颇为巧妙,纣王也在短暂的觉醒中做着有限的挣扎。第八十九回飞廉报捷,纣王下诏犒赏三军,当晚鹿台又上演敲骨剖腹的戏码,殷商的灭亡已在眉睫。摘星楼和鹿台本是享乐的场所,纣王将理政功能加之于中,通过混淆建筑功能而达到反讽的效果。鹿台建成后,摘星楼和鹿台的主要功能构成一定的分离,使得全书结构达到平衡,可当叙事到达最后的高潮时,理政功能被转移到鹿台上,这样,鹿台意象的多义性便被凸现,其深刻性便也随之而来。

摘星楼和鹿台的意象中还有“淫欲”的内涵。促成武成王弃商的事件之一即为纣王在摘星楼对其妻贾氏有非礼之行,而贾氏为保全名节只得纵身跃楼。鹿台上的淫乱场面则更加无道,妲己为了巩固对纣王的控制,把自己的姐妹先后引荐给纣王,从鹿台建成以后,屡见众妖与纣王多人宴乐的场景:第二十八回妲己、胡喜媚、纣王并众臣在御花园赏牡丹;第六十六回妲己、胡喜媚、王贵人传盏,哄纣王作乐;第八十九回殷商小胜武王,纣王与三妖共乐。纵观全书,妲己频繁出现的处所由寿仙宫转到摘星楼和鹿台,这与姜皇后等人不离寝殿的行动轨迹形成对比,同时,在妲己被封为皇后后,作者对其称呼也并无改变,自始至终直呼其名。鹿台、摘星楼二处与皇后称谓的不相容,标志着妲己与宗法身份的背离,同时也使两处建筑意象增添“淫乱”的内涵。

纣王的荒淫无道带来大量惨案、冤案,这样浓郁的死亡氛围和鹿台、摘星楼两个意象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其中在摘星楼发生的命案数量更为惊人。第十六回姜子牙在摘星楼下用三昧真火烧死琵琶精;第十七回姜皇后的七十二宫人被推入摘星楼下的虿盆,被毒蛇毒蝎咬死,同回胶鬲坠摘星楼而亡;第十八回杨任在摘星楼下被剜去双目;第十九回伯邑考触怒妲己,被纣王送入虿盆;第三十回黄飞虎的妻子贾氏坠楼而亡,同回黄妃亦坠楼身亡;第九十七回纣王在摘星楼自焚,殷商的寿数就此终结。鹿台上发生的惨案虽不多,但仅有的几件足以震彻人心:股肱之臣比干的死亡即在鹿台上,再加之比干的追随者夏招坠台,两件命案对忠诚侍商的文臣武将产生巨大的打击,果不其然,殷商很快又失去最得力的武将武成王,两军对垒的叙事格局已定。第十六回之前发生的命案多集中在“前朝”(如九间殿、午门等),纣王建造的炮烙即在九间殿前。姜子牙在摘星楼上被众人围捕,他从摘星楼一路逃过龙德殿、九间殿,最后循水而去,他是全书唯一从摘星楼死亡阴影下逃脱的幸运儿,其逃跑路线串联了前朝、后庭的行刑之地,之后,命案发生地从前朝转到后庭,这标志着纣王理政的热情减退,也为后文子牙伐商提供充分的理由,同时也暗示子牙会成为殷商最大的威胁。

2. 桃园与仙力

桃园是出现频率极高的世外仙境,书中虽没有其确切的环境描写,但我们可以大致得到如下信息:其一,桃园是阐教的修行之地,阐教的几位重要神仙都可以使用桃园,如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清风山紫阳洞道德真君、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终南山云中子等;其二,桃园又称“后桃园”,它和神仙们的洞府分离;其三,桃园外有秀美的自然风光,且桃园内饲养着四不像一类的神兽,阐教弟子们又在桃园内生活,由此推断桃园定是不俗的灵秀之地。

桃园的环境描写被缩减为无,其功能性便得以突出。书中提到的桃园的功能大致包括四种:第一,传授宝物与师谕,作者对于桃园场景的描写主要集中在第十五回到第四十回之间,这一部分是伐商战争的准备阶段,周的重要将领遵循师命,经师傅赐宝后依次下山,或者救助他人,或者磨炼性情,或者辅佐圣君,哪吒于此得到风火轮、乾坤圈、混天绫、金砖、灵符秘诀等,雷震子得到风雷咒、金棍等,姜子牙得到桃园内的四不像作为坐骑,黄天化得到二柄锤、火龙珠、玉麒麟等,殷郊在此得到方天画戟。第二,供阐教弟子修行、生活,阐教神仙欲见弟子时,总是命童子到桃园中传话,另外第三十四回还有哪吒在桃园内使枪的例子。第三,桃园还可以作为惩戒仙人之地,第十四回元始天尊警告哪吒,如再撒野便送到桃园内吊三年,打二百扁拐;第七十八回多宝道人为师傅报仇,被老子拿住后押送桃园等候发落。第四,用于避难,第十三回哪吒误伤石矶,太乙真人命哪吒到桃园内躲避危险。桃园的几种功能都衬托出神奇、私密的氛围,符合居住在这里的仙人的身份。

3.御园与阴谋

纣王的御花园往往与大小阴谋有关:第七回,妲己趁着纣王临幸御花园之际,与费仲、尤浑串通起来将姜皇后置于死地;第十六回,琵琶精在御花园中食人,后被子牙抓住,妲己便开始策划将子牙致死的阴谋;第二十七回妲己化成原型后在御花园中被黄飞虎抓伤,于是便筹划一场新的复仇行动;御花园还是狐妖们放纵食人的场所,在这里她们疏忽大意,留下可疑的线索,使朝歌几次笼罩在恐怖之中。

4.后园与父子关系

“后园”意象在全书中并没有形成可观的规模,可它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其出现确会影响到后园主人的父子关系。《封神演义》所呈现的父子关系主要表现为:继承父志和脱离父教,这两点均与后园意象有着紧密的关联。李靖、哪吒父子第一次激烈的冲突发生在第十二回后园海棠轩中,李靖不满哪吒杀害三太子后拒不悔改的做法,父子二人自此产生不可弥合的矛盾。哪吒第二次闯祸亦由后园而起,哪吒母亲殷氏为了暂时缓和父子二人的矛盾,令哪吒往后园去,哪吒心中烦闷,经由后园门跑到陈塘关城楼上射出震天箭,却意外杀死石矶的弟子。两次意外杀人事件导致父子彻底决裂,二人关系达到冰点,哪吒不得不采取极端的办法——割骨还肉——来划清自己与父亲的界限。另有一种继承父志的复仇行为,第七十五回殷将韩荣有弃商之念,在后园铸造兵器的荣子韩升、韩变劝说父亲秉承忠义,并自告奋勇率兵敌周。还有第八十四回,卞金龙死于黄飞虎之手,惊动后园的长子卞吉为父报仇,最后卞吉死于同僚邓昆、芮吉手下。在后园之中,有家庭矛盾,也有伦理孝义,而父子关系也被重新定义,父子身份也由伦理视域下的服从、被服从转向共事关系中的并肩作战。后园虽是父权影响下的边缘地带,却也从另外的角度升华着父权的影响力度。

5.后花园与消遣

在《封神演义》中,真正具有消遣述怀功能的园林只有宋异人的后花园,宋异人是隐士,故其田庄也处处流露出隐士之风,正所谓“门壁清幽”[1](P130),子牙与这样的人为友,恰也证明自己的仙风道骨与不俗之志。这座供人消遣的花园却也时刻关系着子牙的生计:第十五回子牙听从妻子马氏建议,从后园砍竹编笊篱维持生计,后以失败告终;第十六回宋异人庄上有精灵作怪,子牙初显身手,使精灵远离,宋异人帮子牙开馆以算命谋生,也间接把子牙送入殷商的政治中心。本应清静的后花园被或深或浅地卷入政治纷争,这也是尘世中难以割离的生活场面。

二、 作为整体意象的园林

《封神演义》中园林环境描写较少的现象主要由小说的题材限制,本书重点描写的场景是战争场景,与园林空间相涉不多,故即使有少数关于园林的描写也颇为简短。《封神演义》中的园林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即文本中甚少有关于园林内部景物的组合描写,在多数情况下,这些园林都是一个指代性颇强的地点名词。小说中集中描写园林意象的段落主要有四处:第一处出现在第十七回,妲己向纣王出示鹿台的图纸,并极力渲染此台的富贵气象:“殿阁巍峨,琼楼玉宇,玛瑙砌就栏杆,明珠妆成梁栋……瑶池玉阙,阆苑蓬莱……与真仙遨游……共叨福庇护,咏享人间富贵”[1](P143),妲己在此处说明的重点在于王者身份与鹿台相配,其中概说成分较多,而且用了四处比喻(瑶池、玉阙、阆苑、蓬莱),读者只能隐约觉察出鹿台的富贵奢华,很难看出其具体景色。第二处在第二十五回,此时鹿台已经完工,文中用一段简短的赋铺写鹿台之华丽奢靡,赋中一半笔墨统写鹿台景观,另一半笔墨则感叹纣王对于民力民财的无情压榨。赋中的鹿台台基高耸、规模宏阔、装饰考究、草兽齐备,虽没有细致地描写,但尽可营造出整体气氛,使读者可以迅速捕捉到鹿台的特点,这样凝练的描写也方便鹿台凝固成一个文学意象,以对文本起到作用。第三处出现在第十六回,子牙游赏宋异人的后花园,第四处出现在第二十八回,纣王在阳春三月于御园宴请诸臣,这两段对于景色描写较为细致,其中穿插大量动物意象、植物意象、建筑意象,为读者展现两处悠闲的画卷。

当物象凝固成意象后,其含义或多或少地会产生变形或改变规模,以“鹿台”为例,《史记·殷本纪》中记载:“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3](P15),表明鹿台有贮藏财富的功能,这一点在小说中并未有过多的描写,直到第九十八回武王即位才有“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1](P879)的举动,鹿台的贮藏功能才回归文本。在《封神演义》中,“鹿台”着重继承并扩大“亡国”“奢靡”“淫乱”的含义,其讽刺意义与反省意义不言自明。再如“摘星楼”,《史记·殷本纪》中提到纣王在鹿台自焚,“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3](P16);而在《封神演义》中,纣王自焚的地点被改在摘星楼,从而丰富摘星楼意象的“死亡”含义。

作者在勾勒这些园林意象时,对于其褒贬评价也十分鲜明。第九十五回中姜子牙历数纣王十项罪行,其中第七、八、十项罪行中将鹿台作为“枯竭民生”“日夜宣淫”的罪证,将摘星楼作为“君欺臣妻”[1](P853)“直谏枉死”[1](P853)的罪证,两处披露痛斥纣王暴行,喻义明显。再如宋异人的后花园,作者对其的评价为“果然好个所在”[1](P130),在一段铺排后又用一句诗总结花园妙处:“乐守天年娱晚景”[1](P130),其中对于花园景致大有褒奖之意,同时也暗写宋异人所具有的隐士淡泊之风。

《封神演义》中的园林意象虽零散却自成一脉,为作者侧重的战争叙事提供依托,使整部小说的核心命意得到一定程度的强化,同时也丰富不同题材小说中的园林意象描写,使“文学”与“园林”的关系得到纵向的深化。

[参考文献]

[1](明)许仲琳.封神演义[M].王维堤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陈鹏程,刘生良.先秦台文化内涵的演进与增衍——兼论《诗经》“台”诗的文化意蕴[J].文化遗产,2013(5).

[3](汉)司马迁.史记[M]∥二十五史(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孙葳]

[收稿日期]2015-12-26

[作者简介]陈梦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16)02-008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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