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爱,赤子情怀
2016-03-04林岗
林岗
从一九九○到二○○九年,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刘再复的写作,包括他的散文创作和文学评论在内的文字,几乎都离开了简体中文的阅读圈子,而这二十年正是他写作又一次爆发的高峰期。他写作了大量散文,可惜只刊于海外繁体中文的报刊。这些散文在海外华人社会获得巨大的声誉和影响。今次由白烨编次、三联书店出版的十卷本《刘再复散文精编》问世,向读者全面展示了刘再复跨越三十多年的散文创作的成就。就这样,一位在文学和思想的大地不知疲倦的前行者、探索者在简体中文的世界迎来了平静的回归。这套精编兼有刘再复八十年代的创作,但主要选自海外时期的作品。对简体中文读者而言,这是一个最完整的本子,呈现了刘再复在散文园地持之以恒的辛勤耕耘,画出了他的思想、人格和精神追求在社会历史和人生转折的危急关头的蜕变、升华、重获新生的清晰轨迹,也表现了他散文艺术不懈的探索精神和自我超越的勇气。
像人们熟知的那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至“文革”结束,以《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为代表的世界观逐渐统一了之前思想和价值观相对多元的局面。尤其是正值“长在红旗下”接受中学乃至大学教育的那一代人,更是接受了它的全部教诲。显然,刘再复不是那一代人中的先知先觉者,他不是一个先知式的人物。“大批判”年代他所写的批判文章,所写的散文,除了能够看出他是“又红又专”的里面特别优异而更胜一筹以外,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如果要从里面寻找像他日后文章的那种思想锋芒,一定是失望的。就那一代人“文革”结束之后的思考和探索而言,思想的起点是相同的,或者说是接近的,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刘再复能够走得特别远?是什么因缘使他在那个年代不是被动启蒙而是先人一步自我启蒙?例如,他的创新文学理论如“性格组合论”、“文学主体论”,以及大量的批评实践,走在了当时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最前沿,领唱了文坛思想解放的多声部大合唱。不假思索的回答可能是,他因近水楼台先得月。当“文革”结束思想解放的要紧关头,他在接近中枢的社科院,有得天独厚的天时地利。可是当年得天时地利的人也有很多,大部分人包括我自己,只是跟着时代社会前行而已,但他却有破有立,既破除理论的旧框框,又创出了更为时代社会欢迎的新思想、新观念。在某种程度上,他和同一时期的先知先觉者一道,塑造了现在被称为八十年代的那个时代。他不但是得风气之先,更是创造了风气。他是那个时代思想氛围和理论创新风貌的塑造者。八十年代末他去国远游,不但没有沉默失声,反倒如重生一般再次爆发,思想的探索走得更远,文学的创作更开一片新天地。
刘再复将自己去国前后的两段人生看成“第一人生”和“第二人生”。他经历了从高峰跌到谷底的变迁,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道路。“第二人生”的比喻恰如其分。那些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不必说,如学开车、学认路、学语言、学剪草等当然是题中应有。更体现思考和写作前后变化的是,他放下了身处国内时期理论的“前沿”,不再立于山巅引人注目,不再做批评理论大厦的建筑师。如尚未完成的文学主体性理论,他放下了;他的散文写作洗尽铅华,明心见性;他的学术探索,更见思想锋芒和个性。散文从“第一人生”时期讲究辞藻、讲究气势到“第二人生”时期讲究性情、讲究思想的穿透力。这些都是喜欢他的读者能够感受到的里里外外的巨大变化。那么,在变中有没有不变的呢?如果有,那不变的因素在变化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认为他有两种品质数十年来始终不变,前后如一:他有发自天性的爱心,他喜欢至纯至朴的事物。前者为大爱,后者为赤子。这两种品性构成了刘再复散文境界不断升华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也成为打开理解他人生变迁的钥匙。
一九六四年刘再复从厦大毕业加入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他说:“作为一个红旗下长大的人文大学生,我心目中屹立着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者星座,那是我内在的、隐秘的天空,最明亮的星星是历史‘五老,即郭(沫若)、范(文澜)、侯(外庐)、翦(伯赞)、吕(振羽)。”除了这些学术元老外,胡乔木、艾思奇、周扬、胡绳也同属刘再复的思想学术偶像,可是他们身当“文革”,处于“横扫”之列,不是“牛鬼蛇神”就是“黑笔杆子”。当“扫帚”横扫这些红色的学术前辈的时候,刘再复是怎么想的呢?《胡绳纪事》追述了这颠倒变幻对于立志献身人文学术的这位年轻人的冲击:“为此而想不通,为此而坐立不安,为此而经受了一场内心星空崩塌的大苦痛。我到社会科学部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通过辛勤读书、研究、写作,最终成长为像胡绳这样的史学家、哲学家吗?但是他们被‘揪出来了,被推入‘牛鬼蛇神的深渊了。他们为我展示的人生前景如此恐怖,如此黑暗,我的天空真的‘崩溃了。”他的爱心和对事业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心倦》一文描写了他觉悟前夜的心理状态:“第一次感到心倦是在七十年代初期,那时已被‘文化大革命折腾得没有多少力气了,又到河南‘五七干校。在干校里白天要干重活,晚上又要搞‘清查运动,每天都要念几遍《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和几十遍‘最高指示,向清查对象‘攻心。……这样数十年把心交上交下,掏进掏出,洗来洗去,老处于革命与被革命、攻击与被攻击之中,的确太累了。这种累,正是‘心累。”
心倦不是麻木不仁,也不是和尚撞钟,而是厌倦眼前挂着革命名义的无聊把戏。正是从厌倦于外在政治表演的心生发出大怀疑,生发出追问于内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索,日后刘再复的人生境界的升华、思索越走越远,如追溯到初始的那一点,我以为是他的爱心。仁爱之心不仅普施万物,亦能唤醒辨别是非曲直的“智的直觉”。思想批判而至于将厕纸篓扣到被批判者的头上,有爱心者纵然不能判别所辩者的曲直,亦自然意识到这种思想批判方式的不公不义,进而看穿它只不过提供给灵魂丑陋者一个表演的场合。当初以“五老”为自己学术追求目标的刘再复,能甘愿在这种无聊的折腾中沉沦而不思考生命的意义?爱心初发,可能不够深刻,但它不仅是一切善的源头,而且也是一切思考和智慧的前提。正因为如此,“四人帮”倒台后,他夜以继日写下大量揭批“四人帮”极左路线的文章,积极参与当时思想和理论拨乱反正的合唱。这些文章今天看来虽有“遵命”的味道,然也是他当时真实的见解和心境的体现。亦是出于仁爱之心,使他觉悟到过去大批判的一套,对老一辈知识分子欠债太多,亏欠太多。他当上文学所所长最先做的大事,就是主办纪念俞平伯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诞辰八十五周年的会议。它的意义不仅在于还俞平伯一个公道,也是一个面向知识界拨乱反正、思想解放的公开姿态。他怀念孙楷第的文章—《还不清的满身债》是他良知自谴之情的真流露。中外闻名的目录学家、藏书家孙楷第原藏有一万余册古籍图书,包含不少珍本善本,但“文革”中迫于形势,不得不卖与中国书店和废纸收购站,得钱四百余元。“文革”之后,老先生逢人便诉如祥林嫂,欲讨回故书,直至临终前,还在手心画个“书”字。这令人心酸的一幕是刘再复的亲历。他写道:“他去世后,我和他的夫人按照孙先生生前的意愿,把他的骨灰撒到他的母校北师大的校园,并在上面种了一棵小树。当时,我心里除了有一种凄凉感之外,还有一种负疚感:我没有力量和社会一起还给孙先生这笔债,是书债,也是心债。他写在手心的‘书字,是永恒的请求和永恒的呼唤,这是瞬间的遗嘱,也是永恒的遗憾。”源于仁爱之心的负疚感也是刘再复学术探索的动力之一,他对巴金《真话集》的一再评论,《罪与文学》的写作,他关于文学应该有忏悔意识的灵魂维度的见解,都是最好的力证。
刘再复不仅天性仁爱,而且深具赤子情怀。这也是他截然两段人生一以贯之未曾丝毫改变的天性品质。看他自我划界的两段人生,学术思考是截然不同的:前期以建构前瞻性、系统性的文学批评理论为主;后期则是随性而发,见思想的锋芒而不见形上大架构。散文写作亦是如此,前期多见深情的赞美,后期多见沧桑的悲凉和灵性的闪光。这种前后期的改变当然是以变化的眼光所见所得,但若以不变的眼光看,则数十年一以贯之的是表现于写作中的赤子情怀。我以前写的评论文字,多以变化的眼光看再复的写作,如今想来,未为足够。其实笔者更想和读者分享的是从其散文里透露出来的他此生不渝不改的那些东西,而且从刘再复的变与不变的观察中可以领悟到,正是这些更为基本的不变的品质,促成了日后更为绚烂多彩的学术思想探索与散文抒写性灵的变化。这也是人生中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吧。
我还记得多年前,刘再复任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客座教授,我与他相聚。他住在大学的教授公寓,豪华得很。早晨起来,他跟我说,我们到外面找好吃的,不过要走一段路。我跟他出门穿过达之路,入桃源街往南走,一路走一路说话,拐入大坑东街,路不算远,但上下坡度较大,然后进入南山邨街市。他带我上到二层,老马识途那样走到一个卖早点的小摊档跟前,跟师傅打了个招呼,要了豆浆、油条。我与他就坐在条凳上吃起来。他吃得津津有味,说这东西很好,很难得。我心想,这不算什么吧。那是从前北京最普通最大众化的早点,但多年之后这些普罗大众的早点,还是令他难忘。他日常生活的爱好、习惯与他的天性、品位是一致的。
刘再复东西游走,时间或长或短,到过几十个国家,写下大量散文。这些散文饱含他对所在国家历史文化的个人观察和思考。称为游记,有些不尽相称。他自己称为“游思”,一边游一边思,确是如此。我以为,他的“思”要胜于他的“游”,甚至是为“思”而“游”。刘再复是个极其出色的观察者、思考者,大千世界在他的眼里,无不显露出它的真面目。正是这种边游边思,又游又思,可以称其为“游思体”风格 。若是要问他是如何做到的,我以为要归因于他的大观之眼。我想起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故事所暗示的道理。那个孩子所以胜过大臣、皇帝和皇帝的臣民,不是因为小孩多有知识,多有见地,而是因为有童心,因为质朴单纯而勇敢无畏。
要深入理解刘再复的散文以及他的生命历程,有一个事情是绕不过去的,那就是他人生中至纯至朴的赤子情怀。赤子般的情怀不单是毅然决断的力量的来源,也是连接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的桥梁。不错,前后两段人生是如此的不同,可这并没有使他变成与原初基本品质不同的另一个人。尽管远游异国多年,备尝艰辛,但他还是如同原初那样质朴,还是怀抱着赤子的情怀进行思想和文学的探索。宋儒曾用月印万川来比喻“理一分殊”的道理。月亮只是一个,但在不同的河川、水面,就产生不同的具体形态,而所有的具体不同又都是同一月亮使之然。这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理解刘再复的人生、学术与散文写作上面。赤子情怀是始终如一的,但它遭遇人生的不同环境,面对不同的学术对象,不同的写作情景,它亦有不同的表现形态。而不同的表现形态,却又见证着刘再复身上始终如一的高尚品质。例如八十年代,特别是早期,刘再复的思想相对单纯,独立的识见在酝酿形成中,散文多是赞歌类型的。他赞美的都是清纯质朴的物和人,小河、故乡、朝霞、夜、灯芯草、山野、草地、孩子、母亲、小岛、树木、山村等等,都是他笔下赞美的对象。即便赞美浩阔的沧海,亦在赞美它的气象万千中显出沧海千古如一的清纯。如《读沧海》写道:“在颤抖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沙污染你的蔚蓝,不知有多少狂风带着大陆的尘土挑衅你的壮丽,也不知有多少巨鲸与群鲨的尸体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海浪还是那样活泼,波光还是那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那样清。”去国远游之后,情景大变,他的写景状物抒情之作,笔调自然随之发生很大的改变,句子组织和编排亦与国内时期迥然不同。这时候,他已经基本不用排比色彩浓厚的复句了,而采用错落的叙述色彩强的散句,然而通读下来,底色犹在,情怀如一。比如,写于去国九年之后的《又看秋叶》,这是一篇写景抒情的短章。北美秋季漫山红黄斑斓的气势首先吸引了他,再复感叹眼前这一片气势恢宏的图画,然而更吸引他的是近看秋叶脉象分明的透明。这种大自然简单的美使他追想得更远。他写道:“真的,我总是看不够透明的秋光秋色。在布满道具、充满包装的时代里,我喜欢透明的存在。离开故国九年,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在故国时除了匆匆看了几次香山秋叶之外,竟然没有时间去看武夷山、黄山、峨眉山、庐山的秋景,这是多么难以弥补的生命空缺啊。”
二○一○年刘再复出版了一本《 双典批判》。“双典”是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两本最为国人称道的古典小说。再复不惧站在全国多少“三国迷”、“水浒迷”的对立面,大声棒喝。他在《双典批判》中说:“五百年来,危害中国世道人心最大最广泛的文学作品,就是这两部经典。可怕的是,不仅过去,而且现在仍然在影响和破坏中国的人心,并化作中国人的潜意识。现在到处是‘三国中人和‘水浒中人即到处是具有三国文化心理和水浒文化心理的人。可以说,这两部小说,正是中国人的地狱之门。”以地狱之门来比喻这两部小说,当然是着眼于它们所承载的文化价值观,而不是否定它们的艺术价值。我们都知道,《三国》崇拜权术,崇拜谋略,以诈为雄,以奸为正;而《水浒》则崇拜暴力,崇拜侠义粗豪,杀字当先。刘再复直言指斥,这些是“伪形文化”,文化其表,奸诈其内。它们是人性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一个国家在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必须去除这些文化的渣滓。
刘再复所倡导的传统文化价值观的重新检讨和批判,一面是对传统的批判,另一面却是鉴于非常沉痛的教训。“文革”中的社科院其实是一个“伪形文化”的漩涡中心,刘再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这些荼毒一时的“伪形文化”与他的淳朴品质和赤子天性,简直完全违背。多年之后,他还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发而为文化批判,从文化的源头上探讨“伪形文化”的来龙去脉。他这样做,无非是警醒世人,如同鲁迅当年呐喊一样,希望那些浸润于谋略、权术和厚黑之学的国人,那些奉行“该出手时就出手”哲学的国人,认清自己是站在地狱之门的现实,从头忏悔,改过自新。学术的力量能否扭转世道人心,固然无从得知,但再复拳拳之心,于此可鉴。坊间异口同声,都说要吸取“文革”的教训,然而“文革”什么教训最惨痛?除乾纲独断者之外而及于众生者,笔者认为刘再复所说最为深刻,更兼一语道破。
返回古典是九十年代以来大的潮流,然而各人有各人心目中的古典。刘再复提倡的古典,就是他说的“六经”:《山海经》、《道德经》、《南华经》、《坛经》、《金刚经》和他称为文学圣经的《红楼梦》。刘再复认为,中国的文化,一干开两脉,既有“四书五经”的文化,也有上述“六经”所开示的文化。他之所以提倡“六经”,是因为这“六经”“重自然、重自由、重个体生命”。它们所承载的文化理念和精神,与他的精神路向完全一致。正如“双典”代表的是“伪形文化”一样,他所倡导的“六经”代表的就是“真形文化”。无论是批判“伪形文化”还是提倡和努力阐释“真形文化”,都表现了他前后如一的赤子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