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像小说”与世相人心
2016-03-04海力洪
多年前大家读鲁迅的《风波》,见众多人物走马灯般地上场,不少人便努力寻问“主人公是谁”?是“九斤”“七斤”还是“六斤”……不一而足。如此这般掂“斤两”,亦是估量小说人物的艺术“分量”;《祝福》众人也熟读,但后者写法不似前者,虽说短短数千字的篇幅里出来了近十个角色,主次倒是极分明的:祥林嫂为“主”,其余各色人等皆为“宾”,主宾有序,一阅即知。相形之下,《风波》的主人公似是而非,颇费猜度。所以好些年间,那一问,竟可算是中学语文课本中隐藏的一桩“公案”。
若是今天仍以这般见识来读杨逍的短篇小说《衰草》,仍会遇上同样的辨识难题。《衰草》的主人公是周家“五虎”中哪一“虎”?抑或舍命救子的老太太?甚至坏女人三草……近似有理,也尽皆不然。总的来看,《衰草》不像我们习见的短篇写一两个中心人物的“人生断面”,或是写主人公的行状诸种,《衰草》的特异之处——就技巧而论是写成了一篇群像小说。此说本应无多争议,但首先遇到的难题,便是给“群像小说”定义。而这个定义又颇为难下,有如要将常挂嘴边的“蒙太奇”之类的文艺概念说清说透。
在中国现当代小说史上,鲁迅的《风波》是群像小说的滥觞,其后给人印象深刻的“群像小说”名篇,当属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的新时期文学中,王蒙、汪曾祺、陈源斌等作家都贡献过出色的“群像小说”。尔后先锋小说风行一时,对小说写作的传统手法、技巧或多或少形成了冲击,依笔者愚见,“群像小说”或许正由此而渐销声匿迹,罕现佳作,以致多年后的今天,跨过这一段漫长的空白(阅读视野局限所致?),读杨逍的《衰草》竟读出了一种久违、一种惊奇。更相信《衰草》是回归了传统的中国短篇小说形式,这种回归因充满自觉意识,写作手法精纯,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次对小说史上先锋写作的形式反拨。甚至愿意(不避武断之嫌地)指认,《衰草》是以反“先锋”而先锋。
有研究表明,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群像小说”具传统文化的血脉,问世的时间也较西方现代“群像小说”更早。中国“群像小说”在结构上深受古典戏剧的“群戏”影响(“群戏”是指在剧中有三名以上并重的主要角色,如《二进宫》《群英会》等)故而带有较强的戏剧式特征,且多为短篇建构。西方现代“群像小说”至上世纪三十年代,方由美国小说家多斯·帕索斯的鸿篇巨制《美国》三部曲所创,所受的影响启发则来自新闻报道。
中国传统“群像小说”的手法(绝活)是在同一时间、地点内,着墨圴匀地为有名有姓的多个人物造像。杨逍笔下的《衰草》亦不例外,小说围绕周家老太太的供养议题,周家兄弟从各处而来聚拢亮相,“五虎”嘴脸尽显,丑态毕露,最后大打出手,让老太太送了命。小说篇幅短小,时空有限,事件单一,却恰到好处地搭起了一个众人来演“群戏”的文字舞台。然而《衰草》最显“群像小说”精髓的,是不分主次的人物设置。杨逍不动声色地一一录下众人的喧嚷与作态,将荒芜空虚的精神世界,或丑陋病态的人格逐一展示。看似不经意信笔写来,实则技巧把控张力十足,匠心独运尽显主动。所以读《衰草》,可见其笔触始终“固定”于一点——将小说人物聚于具有文化或社会特征的空间展开情节;始终“借机”于一事,以隐含足够争斗或冲突线索的事件将人物串结起来,从人物对事件的态度返照灵魂;始终“谋取”一个最终的叙事结果——先撒后收,由散而合地在小说的最后将人物收聚,达成小说叙事的终极意图,绝非仅仅一回技巧的操演。
《衰草》没有阔大而新奇的场面,没有曲折多变、引人入胜的情节,而是借端发挥,扫视人心,通过一个家庭成员群像的集中示现,暴露普遍的社会心态。一言蔽之,是现世相,察人心。这也是《风波》《在其香居茶馆里》等经典现代小说确立的,与“群像小说”这一特殊的小说形式相适配的叙事传统与标准。《衰草》在与传统顺利对接后,更进一步揭开了一道当下社会世风遽变、伦理道德败坏的灰暗幕布。前后两相比照,《衰草》的凝重与绝望无疑是超越了前者的。也同时证明当下小说家书写的人性黑暗达到令人目眩的程度:在周家兄弟生存的那个乡土社会中,忠孝仁义的传统伦理彻底消亡,他们取的三国“五虎”之名,原是对传统价值观的推崇,却在今日所作所为的映衬之下变成荒唐的自我嘲讽。或许,小说开头处二虎口中的“衰草萧萧寒林静”并非随口哼唱的戏文,而是其无意识间流露的自己游走尘世的真切感受——当下的社会土壤,令丛丛“衰草”在大地上和人心中疯长。
作者简介:海力洪,出版小说《药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执教于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