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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榴:微小说二题

2016-03-04安石榴

小说林 2016年2期
关键词:电钻小品卧室

老 黑

老黑一副大骨架,四肢没有拧紧螺丝钉似的,松垮得邪乎。脸皮后面的小螺丝可能都飞了,或者碎了,五官是一副失控的样子,各自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不过一律耷拉着,整个脸真够瞧的。老黑说话乌涂不清,还从那张黑紫色的几乎要兜不住涎水的厚嘴唇里吐出,让人不肯注目。可是他心里住着一个热情洋溢的小美人儿,见着邻居总是抢着说话,打招呼,逗乐子,所以,他一买车,邻居就都知道了。

老黑的工作时间在夜间,给建筑工地打更。这是他退休之后又找的一份工作。下午六点接班,挨到天黑,就把一栋八个单元七层的住宅大楼随机点亮一部分房间的灯。老黑的建筑工地庞大,工期差距悬殊,有的楼刚打地基,有的已经打宣传售卖了。老黑按着老板的要求,每天点亮销售楼一部分房间的灯,就是一个营销策略。让那些精明的购房者在夜幕的掩护下来考察入住率吧,以明亮温暖的灯光为证。

老黑点完灯就回到自己的小屋睡觉。他自己认为夜里可以巡视,也可以不巡视,所以,他不巡视的时候多。第二天下班回家他从来不用补觉,直接去家附近的早市。早市铺排很大,丁字型,他总是用脚把丁字完整地写一遍,这需要用掉一个小时。然后,方便袋里三两只小黄瓜,一把小葱,耷拉在膝盖处,和他一起拖拖拉拉松松垮垮地往家走。从市场的头儿走到家多说五分钟的路,对老黑来说是个不确定的数。五分钟有可能,半个小时也会有,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都不意外。所以,有邻居八点钟去上班,在楼下草坪边的长椅上看到老黑和他的黄瓜、小葱一起与几个大妈聊天。午间下班回来时,老黑的谈话对象变成一个怀抱小狗的老头。他的黄瓜没怎么着,小葱都蔫了。

这是没买车之前的事情。

自从有了车,老黑下班直接回家,一眨眼的工夫,他又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抓着一条雪白的湿毛巾,直奔停在草坪北面的车位。他的车是一辆土黄色的马自达。他把手摁在车上,手下摁着那块雪白的湿毛巾,围着车摸摸索索,东张西望。头一两天邻居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仔细观察一番才知道他在擦车。邻居继续看他,他挪挪蹭蹭地还在打磨磨,只听车门一响,一个细瘦的影子钻进驾驶座,“忽”的一下,车就跃出去了。老黑就像是热恋中被踹的一方,陡然空闪在那儿。马自达向左转了一个九十度弯儿,消失在奔向小区大门的方向上。老黑原地也转了一个九十度,含着胸,伸着脖子,两条长胳膊像没有角色的吊线木偶那样,一点活气儿都没有,就那么呆呆地立着三分钟光景。这一套每天都演一遍,三个月没变样,吸足了邻居的眼球。

终于有一天,抱小狗的老头大声嚷嚷起来了:老黑你听着!院儿里有三十多个车窝子,停着满满的小轿车,它们长啥样,都是谁的,我全不知道,从来没上心瞧过。就是你的车,我这辈子是忘不掉了。老头的双脚在鞋里狠狠抓挠了一下,好像生气了,愤愤地说:兴许我死了也忘不掉啦!

听老头一嚷嚷,邻居们恍然大悟,他们睁眼闭眼见的真的就是这一辆车——老黑的马自达。别的车,无论什么车,都被他们忽略了,视而不见了。“还有老黑,必须是站在马自达边上的老黑!”邻居们在心里替那抱狗的老头补上了一句。

装修大师

老王家总在装修进行时,二十年了。就是说二十年都没有完工。

老王这个单元每层三户,每户不足五十平方米使用面积。这样的小户人家都知道老王再怎么折腾也整不出一座宫殿来。那他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一个二十年漫长的工程,就算事主没有厌烦,邻居是不是崩溃了呢?

这件事可能超过了邻居的容忍限度,一定有人质疑或者抗议。但真实的情况是:没人干预。

二十年前刚装修时不说,就说后续这些年,楼梯间或上下左右的邻居隔墙听起来,闻起来,那工程只不过是补充或者精益求精,而且,也就是每个季度来那么一次。工期呢?有时候像一阵小微风,一会儿就消停了,最长也不过是断断续续的一个白天,实在不能划归扰民。这不是问题,真不是问题,而问题是,二十年老王没有让装修工程完结。就算老王有这样的另类爱好吧,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这个都不能包容,真就枉做了邻居了。

不过,二十年持续进行一个小户型的房屋装修,的确不同寻常,甚至匪夷所思。所以左边的邻居,听到电钻、锤子的声音会想,天啦,你的墙还有空地儿?如果是油漆味道传出来,邻居的妻子吸了下鼻子对丈夫说,有点甜,环保的耶!

右边的邻居不理会,她对这些外来的声音和气味都不理会。不是她听不到闻不到,而是不理会。她天生就是一个对一般事情都没有评价的人。

这个女人独身,三十多岁,长的不美,但是有一种迷人的神秘气质。有这种气质的女人,都比较高冷,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因此她整个人就成了一个谜了,暗地里,她的一切都被人琢磨。现代邻里之间的关系也仅仅是见面点个头打个招呼,这个女人把这些都省略了。邻居们见了她,虽然也不说话,但迎面而来时,他们会抓住机会,尽量隐蔽地多看她几眼,然后,按着自己的揣度描绘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切都和这个女人毫不相干,因为她不理会。她是京剧团的编剧,有一份沉甸甸的工作,不过,她也不拒绝轻巧的外快。公检法税务工商这样的单位过春节时都要铺排一个盛大的文艺晚会,她应邀给他们写喜剧小品,每个一千元。她的小品总是让导演演员和观众感到过瘾,这是他们的原话。后来一些金融保险行业和注重企业文化的公司也慕名找她了,他们见她第一面的时候,总是吃一惊,想不到擅长制造笑声的她会是一个冷峻的人。

这一天她在家里写一个小品,一场幽默讽刺的闹剧,就像人生随处可见的那样。幽默和讽刺是一对孪生兄弟,这是个秘密。在她看来,没有讽刺的幽默,不会让人很爽。而讽刺刺透幽默的黑幕,才是有趣的。她穿着睡衣靠在床头,手提电脑放在屈起的腿上。她的写作进展非常顺利,手在键盘上很流畅。她在括号里写上说明性的文字:老王的电钻响起来了。句号刚刚落下,“突——”就像为她的文字配音,王家新一轮的装修工程开始了。电钻响起的位置正是她头上方的墙角,似乎与以往不同,仿佛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电钻的声音尖利果断,在她的耳根处宣誓得毫不含混。她挑了下眉毛,下床,去厨房,冲一杯速溶咖啡,没回卧室,而是站到阳台上去,一边喝咖啡,一边沉思地看着楼下一段热闹的街道。她的耳朵一直听着屋中的动静,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一发生,她便放下咖啡杯回卧室。一进卧室就看到墙上垂挂下来一条麻绳似的灰迹。顺着这条灰迹追踪到顶端墙角处,一个水龙头嘴大小的洞独眼般瞪在那里!那正是刚才她在床上写作时听到电钻声音的位置。床上落了少许灰尘和水泥墙皮、红砖碎屑,她没有动,拉过手提电脑,把此刻忽然袭来的灵感快速记录下来。当她写道:门铃响了——“叮咚”“叮咚”她的房门铃声大作,她停下来想了想,敲了下回车,放下电脑去开门。

门开了一半儿,老王想象的情景一样也没有发生。那女人看着他,在等他开口。老王事先想好的各种应对全派不上用场,女人没有抢白他骂他抱怨他,更没有让他去卧室看他造成的损失。她在等他开口。就在这一刻,老王慌张了,不知所措。

我……老王说。

没事。女人说。

那……

不必。

我……

我说了,不必。女人说。

女人的眼睛在老王的脸上慢慢扫了一圈儿,老王觉得一把剪刀沿着那条线剪过,面皮陡然滑落,他下意识地举起右手,做出一个承接的动作。门关上了。

她重新回到卧室,没有理睬那些灰尘和碎屑,她上了床,靠在床头上,把笔记本放在屈起的腿上,她写道:老王爬上梯子,把眼睛靠到圆洞上去。她又打了一对括号,在括号里填上说明性的文字:他的脑袋摆出各种夸张的样子,可是洞口太高,离天棚不足两寸,小于他的脑门尺寸,眼睛最终无法贴近洞口。

她把小品全部写完,浏览了一遍,又把之前拟的小品题目删掉,敲上“装修大师”。她看着这四个字笑了,伸直了双腿,电脑还在她的腿上,那些字在灰蓝色的屏幕里还只是一行行的字。她又笑了笑。她知道她还有一个小工程,买几块钱的水泥,把那个洞堵上。她还知道——

老王的装修工程终于结束了。

作者简介:安石榴,本名邵玫英。2008年开始小说写作,曾在《北京文学》《北方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小小说、短篇及中篇。有小说被《小小说选刊》《小说选刊》《青年文摘》《读者》选载。出版《大鱼》等五部小说集。荣获第八届黑龙江省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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