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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和俞平伯的文学交往

2016-03-04

关键词:俞平伯言志周作人

关 峰

(长安大学 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4)



·文学研究·

周作人和俞平伯的文学交往

关峰

(长安大学 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4)

摘要:周作人和俞平伯看重文学的自我感,俞平伯的“小我”感更强,更符合周作人“人”“自己”和“个性”的现代思路和设想。周作人和俞平伯以自我为原点,以个性为灵魂。以周作人为代表的现代个性散文是由内而外的,不汲汲于文墨,却将意思和风度连缀其间,以思想和道德为首要,文字乃是随着思想走的。俞平伯以自我为本,提出“自爱”“平和”“前进”“闲适”的“吾庐”四点。

关键词:周作人;俞平伯;自我

1921年至1922年,周作人和俞平伯曾就新诗展开过讨论。在1921年6月9日的《晨报》署名子严的《新诗》一文里,周作人对“新诗坛”的“消沉”现状表示不满,批评“几个老诗人”“都像晚秋的蝉一样,不大作声”,慨叹“新诗田”“让一班闲人拿去放牛”。文章发表后很快引起反响,3天后的6月12日,俞平伯化名“一公”予以回应。在题为《秋蝉的辩解》的文章中,俞平伯特别提出“诗国的容忍主义”,还不客气地反驳说:“虽受批评的人在错的一面,但批评的人何必如此盛气?”态度上虽嫌意气,但在关心和扶持新诗的心思上却是一致的。更大的论辩发生在《诗底进化的还原论》发表之后。当然,必须说明的是,双方的同与不同只限对事和求真的层面,观点上的不同并不妨碍彼此的对话与尊重。争辩的焦点是在俞平伯“感多数人”的“诗底效用”的界定上。实际上,周作人的忧虑使他对于功利的批评多有微词,而在俞平伯敏感的怀疑中,特别是对托尔斯泰的看法上,两人并不存在多大分歧。即便是在“效用”上也并非没有和缓的空间,例如,俞平伯一方面为感染性的标准辩护,以维护“文学是人生底(of life),不是为人生底(for life)”[1]4的文学观,另一方面却也表明,最信服周作人“文学的感化力并不是极大无限的”[2]706看法。后来的事实证明,经过新诗性质与作用的讨论,周作人和俞平伯在对文学的理解上取得了一致,交往也增多起来。在1922年初写的《<冬夜>自序》中,俞平伯曾明确表示:“我只愿随随便便的,活活泼泼的,借当代的语言,去表现出自我,在人类中间的我,为爱而活着的我。”先前“向善”的观念已不再强调,而与周作人“以个人为主人”的“个性的文学”观更为接近。

周作人和俞平伯看重文学的自我感,特别是周作人,曾不止一次地表示对于思想压迫的忧虑,目的显然是在为自我辩护。自我和个人可以说是同一层次上的概念,自我与他者相应,而个人与人类相连。俞平伯继承了个性解放的五四传统,所以,当“五卅”惨案发生后,一样表达愤慨的俞平伯却未在大众的声音上去迎合爱国者的论调,而是主张进行自我反省。俞平伯以对比的方式指出:“被侮之责在人,我之耻小;自侮之责在我,我之耻大;雪耻务其大者,所以必先‘克己’。”[3]19他还认为:“处理这类事情,不贵热闹,只要切实,不贵激烈,只要缜密。”[3]21并加以形象地比喻:“先扫灭自己身上作寒作热的微菌,然后去驱逐室内的鼬鼠,门外的豺狼。”[3]21这样冷静、疏离的态度不仅换不来“兽性的爱国”论及狮子牌国家主义者的同情,反倒连处于同一营垒中的新文学中人也不理解。郑振铎(西谛)就以“滑稽”和“说得太随便”之过加以责难,从而引来两人间的论战。正是对于“自我”的自信,俞平伯才不在实践上故作应景的姿态,而是提醒人们“千万不可以为此次沪案是无端的横逆”[4]578,并指出,这次“惨案”乃是“我们民族病亡的征象”[4]578。与周作人在这一问题上的看法并没有两样。在周作人看来,国耻“乃是指一国国民丧失了他们做人的资格的羞耻”[5]。显然,他也不大看重表面上的胜败,而是注目在更为根本的“人”的建设上。对于俞平伯和郑振铎二人论争的是非,周作人明确表示站在前者一边,认为俞平伯“自己谴责的精神”甚至不亚于萧伯纳、罗素诸人。当然,郑振铎更着重在反抗一面,在给周作人信中有“颇觉空言无益,力量最要紧”一语,可见他在自我实力上有所考虑。看得出,出发点的不同才是造成两人误会的关键。多年后,郑振铎因空难离世,俞平伯忆及此事,特别搁置了“自我”的标准,承认郑振铎“已认清了中国的敌人是帝国主义”[6]790。在胡适所说“小我”和“大我”的框架中,郑振铎多从后者设法,相比之下,俞平伯的“小我”感更强,更符合周作人“人”“自己”和“个性”的现代思路和设想。

不与郑振铎的声音同调,并不一定都是政治和革命之争的结果,而是对于启蒙路径的设计不同所致。曾在《红楼梦》研究上互有进益的胡适、顾颉刚和俞平伯之间就因《野有死麕》的讨论而产生过类似的分歧。其中有关“帨”字的解说和在诗义的解读上不难感受俞平伯的敏锐和独到。俞平伯不客气地批评道:“我很奇怪,以您俩笃信《诗经》为歌谣为文学的人,何以还如此拘执?”[7]37还表示不满道:“您俩真还是朴学家的嫡派呀!”[7]37俞平伯曾被人视为胡适的大弟子,与顾颉刚之间也是多年的挚友,但在是非曲直上他却并不妥协,而是本了内心的自信,真率表达,既不盲从也不掩饰。对此,周作人十分赞赏,明确表示支持俞平伯,认为俞平伯通信“最有意思”,同时批评胡适太“求甚解”,以致过分“穿凿,反失却原来浅显之意了”[8]25。后来,周作人在武昌大学讲演《诗经》的由头炮轰胡适在《野有死麕》上的“太新了”的“穿凿”,还借此引申,以为“守旧的固然是武断,过于求新者也容易流为别的武断”[9]275。由此可见,即便是谈诗,周作人和俞平伯也不盲信,而是自信,并不随意附和正宗和权威。在《读<风>臆补》中,周作人特别就他在《诗经》读法上的指导思想加以说明,指出“只以文学论,与经义了不相关”才是正路,提醒后人不可“钻进经义里去,变成古人的应声虫”。在《贺贻孙论<诗>》中,周作人再次重申,“能够把《诗经》当作文艺看,开后世读诗的正当门径”,实际上也正是他所说“照在现代科学知识的日光里”的意思。俞平伯文章中也不乏此意,如在《十三 邶·静女(上)》中指出:“说诗最要紧的是情理。”以为“读《诗》不易,终较读他经为易,正因其间充满了人情物理的缘故”。同样,在《十 邶·谷风》中,俞平伯表示:“吾每谓作诗非难,涵咏性情以作诗,夫何难之有?而世人每忽略于性情之际,专求工于诗,此所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矣。”这里,无论“情理”还是“性情”,都是周作人个性文学中的关键词,也都是自我启蒙的五四精神的体现和继续。

还在《新青年》时期,周作人和俞平伯就曾以白话新诗创作知名。不过,最能体现他们文学成就的体裁恐怕还是散文。周作人并不讳言自己只宜于散文,对诗则多次表示“不懂”。俞平伯也由新诗创作转向包括旧诗词曲和散文在内的其他领域,他初期白话新诗的创作即便在卢沟桥事变前的北大课堂上,同门师弟和老友废名也没在几年后出版的谈新诗讲义上作哪怕顺带的提及。以《花匠》等为代表的小说创作也在几乎同样的原因下中止。取而代之的则是《杂拌儿》《燕知草》等产生了更大影响的散文创作。

出于文学史建构和新文学建设的需要,周作人早在20年代初就注意到古文学的“经验”和对于现代文艺“重大的利益”的问题。经过燕大、孔德等校的国文教学实践,周作人中国新文学源流的文学史演进思路逐渐成形。他特别赏识《论语》和《诗经》的“国风”,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陶渊明和《颜氏家训》。而起自明末公安、竟陵两派,经过八股文和桐城派,止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近代”散文流变也酝酿完成,并最终以辅仁大学讲演的方式公布出来。“源流”中载道和言志的对立结构恐怕是他现实境遇的想象性产物。周作人批判以韩愈为首的文以载道派,同时梳理了言志派的“谱系”。像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所做的那样,周作人也有不无先验预设的嫌疑,以在尼采“世事轮回”的意义上标榜言志的合法性。家学渊源深厚的俞平伯无疑是这一话语范式的不二人选。有意思的是,也许与此有关,俞平伯的两次英美留学之旅都告失败,难怪周作人屡称俞平伯“近于明朝人”[10]124。另外堪称佳话的是,俞平伯未署名的《梦游》一文连造诣高深的两位老师也都“骗”过,钱玄同和周作人还得出明人所作,至迟也在清初的结论。可以看出,一方面自然是俞平伯深厚的古文功底,另一方面也显现了周作人对明末清初文学的偏好,及其共同的文学现代思路。

就创作而言,周作人和俞平伯都拒斥载道式的“代圣贤立言”,也都与市场营销式的媚俗风气保持距离,而是以自我为原点,以个性为灵魂,建立言志文学体系。在1926年所作《艺术与生活》的“序”里,周作人反驳通行的“成熟”论说:“成熟那自然是好事。不过不可强求,也似乎不是很可羡慕的东西,——成熟就是止境,至少也离止境不远。”在他看来,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意思说给人听,无论偏激也好浅薄也好,人家看了知道这大略是怎么一个人,那就够了”。同样,俞平伯也不以“成功”为意。在《冬夜》“自序”中,他甚至认为失败“也可以在消极方面留下一些暗示”,并强调诗与人的关联,以为“诗以人生底圆满而始于圆满,诗以人生底缺陷而终于缺陷”。虽是说诗,但也同样适用于文。周作人的不少文章都不回避他自我性情的直率表露,有时还有意拿私情做文章。像《初恋》这样的题目在情诗盛行的时代里虽不怎么稀奇,但在旧道德和旧礼教占据人心的社会空气中仍不失为大胆和勇敢。更难能可贵的是,周作人在大力鼓吹思想革命,张扬“人”和“平民”的同时也不讳言一身的弱点和缺陷,显示了知识分子清醒的启蒙和现代自觉。总之,性情的世界也正是笔触的范围。在这方面,俞平伯的散文好像更为彻底。在著名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里,面对新旧碰撞和欲望诱惑,两位得风气之先的新文化运动中人虽同是巨擘,但却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从“暗昧的道德意味”出发,朱自清做出“据理力争”的姿态,声称“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俞平伯摇头摆手的斩截态度背后却是“深沉的眷爱”,他还背诵周作人新诗以资证明,查考起来恐怕是《昼梦》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的一段。不论怎样,“不同”本身正是灵魂,与朱自清的同题散文相比,俞平伯文章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除在“自我”上的共同基础外,周作人和俞平伯在对生活和现实的态度上也基本一致。反映到作品中,就与流行的革命文学有了距离。趣味和闲适的指责尚待商榷,但毕竟显出不同,可以在其间做个区别。当革命文学风起云涌之时,周作人并没有奔走呼号,相反,他却表明,文学就是不革命,至少也不总是革命。同样,俞平伯也不跟风,还对“没落”之说予以抗辩。看似消极的态度本身就是反拨,以守护个人本位的文学理想。左联成立后,周作人和俞平伯曾先后写下《中年》一文。“中年”不仅指年龄阶段,更有心态和精神上的意义。周作人写作的最初“动机”在三弟乔峰(周建人),当然也不排除鲁迅和革命文学的政治用意,譬如“即使在市街战斗或示威运动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实在也有益无损,因为后起的青年自然会去补充”。再如“无产首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命令大众冲锋,未免可笑”,与他一贯主张的平凡生活及反对暴力革命的思想相一致。与周作人相比,俞平伯的《中年》更为泛化。他认为,中年“是倾向于暮年的”。他用“不过如此”和“不新鲜”加以概括,平和疏阔,如“有得活不妨多活几天,还愿意好好的活着;不幸活不下去,算了”。这种“渐近自然”之意正是他和废名的共同看法,用以传达业师周作人的精神和人生境界。“闲适”正是“渐近自然”中语。俞平伯的“吾庐约言”特别开列“闲适”一项,指出“以天地之宽,而一切皆闲境也,林总之盛而一切皆闲情也”[11]。周作人也表示,闲适“是忧郁的东西”[12]172。实际上,“闲”就是随遇而安,就是以我为主,不急急于一义,不斤斤于一理。周作人的“切实而宽博”,俞平伯所说“吾庐”都是此意。

周作人将载道和言志列为文学史演进的对立两派,他本人也被冠以“言志派”之名。其实,文以载道和诗言志的说法似可斟酌,“言志”的名称也有待梳理。朱自清、钱锺书等人都曾加以考辨,周作人自己也曾作过检讨。林语堂“以自我为中心”的解说似近情理,虽然还欠说明。概括说来,以周作人为代表的现代个性散文是由内而外的,不汲汲于文墨,却将意思和风度连缀其间。以思想和道德为首要,文字乃是随着思想走的。可以想象,为写俞平伯文集《杂拌儿》的序文,周作人竟从1928年2月9日开始酝酿,直到5月16日晚才最终杀青。按照周作人写作向例,3个多月的时间未必都在谋划,但倾心力于思想上的提炼和沉淀却是定然,即如明末公安派散文与现代新散文关系的考校就较早在此文本中呈现。另有《赋得猫——猫与巫术》一篇文章甚至准备了5年之久。俞平伯则将重心放在以文字的弹性去“追逐”心理的曲折和意思的隐微上,就像他所说“孩子用肉骨头逗引哈巴狗”的譬喻那样。因此,俞平伯强调“技工在创作时之重要初不亚于灵感”,以为文艺是“在创作者的心灵中,酝酿过一番,熔铸过一番之后,而重新透射出来的(朦胧的残影)”,作家的创作“只是心灵的一种胶扰,离心力和向心力的角逐”[13]9。在周作人不大成为问题的“表达”,在俞平伯那儿变得复杂起来。和“意思”相比,也显得更为突出。俞平伯收在《燕知草》集的不少散文名篇中,情绪、心理,以至表意都成了主题,共同参与了文章创作。譬如《西湖六月十八夜》对于西湖夜泛的不完美的记述,及《湖楼小撷·日本樱花》中对于“盛年之可贵”的赞赏都同样是好恶情性的自然流露。为此,连文句也都带累,就在当年也难逃晦涩难解的诋诃。但就自我表达的自然结果而言,却不为病。

在《<枣>和<桥>的序》中,周作人透露说:“据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询问学生的结果,废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难懂,而第二名乃是平伯。”两位高足同被冠以“难懂”之名并非偶然。周作人的解释非常耐人寻味。因由之一是取得文学史的合法性。周作人相信,中国文学发展的动力来自于载道和言志的相互反动。明末公安、竟陵两派与新文学正是最近两次前后呼应的言志运动。不过,言志的新文学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俞平伯和废名的意义正在于反拨。为此,他称赞弟子是当今的“竟陵派”, 客观上起到了纠偏的作用,以制衡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好像一个水晶球样”的公安派式风格。周作人还指出:“他们的作品有时很难懂,而这难懂却正是他们的好处。”这个“好处”就是“要看懂必须费些功夫才行”[14]71。当然,仅仅是文学史上的合理性还不够,周作人还从理论上加以说明。首先是蔼理斯对“晦涩”的论述。蔼理斯以为:“绝顶的明白也未必一定可以佩服。”[15]59他提出:“要明白,要明白,但不要太明白。”[15]60其次是文学思想的结果。在周作人看来,文学“应当通过了著者的情思,与人生有接触”(《新文学的要求》)。他自己的文章之所以被人误解是因为反讽手法的使用造成的直接理解上的障碍。俞平伯和废名更向“自我”迈了大步。鲁迅曾评废名为“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其实,正如周作人的解释,“只是任着他们自己的意思”[15]71。俞平伯曾提出八字金针,即“说自己的话,老实地”。不过,这一“金针”并非胡适“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16]44的机械复制。俞平伯指出误区道:“什么叫做自己的话,怎么样才算老实,似乎未曾细想过,以为我的事总是真的,我的话总是对的,坏就坏在这个上面了”。[17]258胡适强调“白话”两字,俞平伯却偏重“文”,所谓“自己”“老实”其实都和“文”有关。为此,连“八不主义”中“不用典”的主张也受到质疑。俞平伯指出:“典故每是一种复合,拿来表现意思,在恰当的时候,最为经济,最为得力,而且最为醒豁。”[17]259故而,“若一用了,便大妙而特妙,则宜大用而特用,决无有意规避的必要”[17]259。俞平伯还强调“文学,精严地说,只应该有一个解释,就是它自己”[17]260,这里的“自己”既是就“文学”立论,同时也隐含了上述“自己的话”中的“自我”立场。俞平伯相信,“人与人的相互了解是有限的”[17]260,所以,他并不看重“难懂”与否的评价。在他看来,“难懂”有艰深、晦涩和没有意思三者的分别。艰深是“言厄于意”,是“文学的本身病”;晦涩却是“意厄于言”,是“艰深的一种外感”;“没有意思”则应当“由作者自负”。再就是“以艰深文其浅陋”的“冒牌”[17]261。其实,早在1919年,俞平伯就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诗的三大条件》一文,其中的第一条件谈道:“用白话作诗,发挥人生的美,虽用不着雕琢,终与开口直说不同。”废名在解释自己文章obscure(晦涩)的原因时曾归结到“用心”和“心幕”的立脚点上[18]1153,俞平伯的重心也不外乎此,只是更多说明罢了。

诗因体裁的关系不太好懂,周作人曾戏称之为“非意识的冲动,几乎是生理上的需要,仿佛是性欲一般”[19]17。最初介绍李金发的诗在国内出版,表明周作人对其自我努力的欣赏,难懂与否的考量还在其次。此后,周作人所自称的“不懂”也不见得就是他在诗的意见上的改变。相比之下,俞平伯所说的“刹那主义”[20]571倒被更多运用到了诗(包括词曲)的上面。为此,俞平伯还专门写下《诗的神秘》一文,讨论诗的“通”和“懂”的问题。他认为,从作品方面来说,直接和面对面的方式最为重要,正如直接去认识张三一样。从作者来说,可从弗洛伊德(“弗老爹”)心析论的“意识”“前识”及“无识”的“朦胧”和“错认”两方面来讲,两者都“受本人意识的监制”。另有一种“曲”或称“间接”,但却“是本人的主谋,通过意识已无问题,而社会之网还裹着他,不得不在表现方面寻条曲径”。难能可贵的是,俞平伯还注意到了读者方面,这比姚斯和伊塞尔的康斯坦茨学派接受美学还要早。俞平伯指出:“读者的了知,除媒介的故障外,更受一种我与彼的限制,远近亲疏的限制。”他还强调“读者的地位,完全不是旁观,不完全是被动。他时时给一件作品以新的生命——解释”。关于“懂”,俞平伯提出:“不妨说误解以外无正解,至少也可以说离开误解则得不着正解”。他决意“要把诗从神秘之国里夺出,放在自然的基石上,即使有神秘,却是不以分析,可以明白指出的”。就像他所热心投入的梦境书写那样,表面上看似无从入手,实质上却有它自己的理路在。说自己的话与做梦二者难道不是相近的境况吗?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古槐梦遇》正是俞平伯自我体验和实证的文本,就像《莫须有先生传》之于废名一样。

20世纪30年代以后,周作人明确提出“常识”和“人情物理”的主张,并选择早在“大革命”前后就已确立的“闭户读书”的理想,写出了大量读书论世的随笔,虽然文抄公式的写法常受人非议。俞平伯的态度可以《代拟吾庐约言草稿》为代表。其“吾庐”四点依次为“自爱”“平和”“前进”和“闲适”。以自我为本,文章也精致和绵密,大有语录之风。二人虽不无小异,但在遵命和激烈的文学看来,也许一样奇怪和难懂。因文学主张和生活态度上的大体相近,所以,卢沟桥事变后,周作人和俞平伯作了几乎相同的选择,即留住北平。周作人见诸文字的解释是家累,并以“北大留平教授”之名“苦住”。俞平伯于1937年5月14日“接到清华大学通知,批准在国内休假研究一年的申请”[21]201,加上“父母亲年高多病”[21]205,最终也不南下。老友朱自清来谈时,俞平伯曾表示:“目前南去并不明智,南方局势亦不平静。现难以找到工作。而且对人们说来,北平在不久的将来将是最安全处。”[21]205-206。1937年8月1日的《文学杂志》(第1卷第4期)上发表了俞平伯的散文《无题》,其中提及“忘怀得失”一语,还指出:“坐忘矣,是否仍有淑人之业、寿世之文,我想这是另一回事,我想这是可以的。”文章在事变前后写成,可以看作他留平选择的某种解释。字里行间仍然贯穿着“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的《中年》式“平静”。周作人又何尝没有热心,但在民族国家的立场上,他“伦理之自然化,道义之事功化”的战时规划却难以理解。周作人留在北平,最终“落水”,令人遗憾,为世不齿。废名南下回乡自有他家庭的原因,但在周作人却终于只是幻梦,正如俞平伯在致胡适信中所说:“如其惠纳嘉诤,见机而作,茗盏未寒,翩然南去,则无今日之患矣。”[22]177“见机”和“翩然”并非他们的风格,就提倡“思想革命”的周作人而言更不会如此。但在“见机者”看来,他们的“留住”又何尝不是难懂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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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韩大强)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0964(2016)02-0111-05

作者简介:关峰(1971—),男,河南夏邑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陕西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028);长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929)

收稿日期:201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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