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小说《木铎》的叙事特征
2016-03-04刘婷
刘婷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探析小说《木铎》的叙事特征
刘婷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摘要:李一清的长篇小说《木铎》不仅是一部歌颂一个女人锻造男人阳刚生命的史诗,更是壮写李氏家族七代兴衰更迭至族人终各自飘零的家族史。而作者在叙事方法上所做的种种努力也值得深入探究。从叙事学的角度,探究小说《木铎》在叙事上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视角转换;双重叙事者身份和不同人物矛盾或谐和意识下的复调特色;映射现实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优美生动且寓意深刻的叙事语言以及“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叙事结构等突出特征。
关键词:李一清;《木铎》;叙事特征
早期以小说《山杠爷》闻名的川籍作家李一清,磨砺数年,潜心打造了长篇小说《木铎》,这部小说广蕴历史,情节深致,人物生动。作者笔力深厚,不仅书写出一个女人锻造男人阳刚生命的曲折历程,更壮写了李氏家族七代兴衰更迭至族人终各自飘零的家族史。而本文旨在从叙事学的角度,探究小说《木铎》在叙事上的突出特征。
一
在文学上研究叙事性作品时所说的视角是指叙事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也可以说是叙事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按照叙事文中视野的被限制程度,视角通常被分为非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三种类型。
非聚焦型就是通常所说的全知视角。在这种视角中叙述者或人物可以从任意角度观察被叙述的对象,它可以着力于文本中个人的言行或不易察觉的意识活动,也可以总观复杂的历史背景、生活场景等。它耳听八面,眼观四方,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这对于描述那些规模宏大,线索庞杂,人物众多的史诗性作品是极有效的。我国传统的叙事文如《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大多属于这一类型。
内聚焦型是指“每件事都严格地按照一个或几个人物的感受和意识来呈现”[1]27的叙述类型。它将视角限定在主人公或见证人身上,只转述他们从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心理活动,而对其他人物的思想、言行则像旁观者那样,仅凭猜度或臆测。由于其视角的限定,这种叙述类型就容易给读者在阅读接受上造成死角或空白,但它相对于全知全能的非聚焦型而言又更易引起读者的好奇,使文本与读者之间的沟通更具有效性,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小说的意蕴。
外聚焦型不同于前述两种类型的是,它的叙事者是“严格地从外部呈现每一件事”[1]32,相对而言更具客观性。它只给读者“提供人物的外表、言行及客观环境,而不告诉人物的动机、目的、思维和情感”[1]32。鲁迅的《示众》便属于这一类型。
理论上这些视角类型是相互区分,彼此独立的,但李一清的小说《木铎》在叙事视角上并未停留在某一单一的视角,而是灵活地转换非聚焦类型与内聚焦类型,在为读者呈现了一部承载百年历史的史诗的同时也缔造了一个李氏家族第八代子孙“他”笔下的传奇。
在文本开头作者运用内聚焦的方式从李氏家族第八代族人“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展开:嘉陵江上要修电站,坝址选在里村,因此里村族人和上游两岸的村民都将被远远迁移,为此老祖母让七公和宽叔给“他”捎来口信让他赶在族人远迁之前编写一本谱书以便他们远迁时各自带走。于是“他”每逢周末寒暑假都会回里村,为编写谱书做准备,整个故事由此铺展开来。
中间部分作者在大量运用外聚焦视角,叙写从康熙年间下诏湖广填川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历经了百年的风云变幻的李氏家族从一世祖带领妻儿背井离乡来到荒莽的嘉陵江边拓荒置业到家族逐渐兴盛至终究飘零的命运,其中众多的人物,纷繁的历史事件,壮阔宏大的景象都在作者外聚焦的视角下一一呈现在读者眼前。而在外聚焦视角之下,作者又灵活地运用内聚焦视角,将叙述者转换在具有诸多现实因素限制的“他”身上:因为“他”自身和生活年代的局限性,因而“他”难以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所以在很多地方“他”只能凭“猜想”“推想”“推测”。自然,这给读者的阅读留下了诸多空白,但读者也无从嗔怪作家,因为“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历史是前进的,后人只能通过史料、实地考察、探访等方式尽可能还原历史,但绝不可能毫无遗漏或无一差错地尽现历史。
结尾作者又运用内聚焦的视角以“他”的感受作结:“他”从祖母的遗物中发现了木铎,“他”想去找七公和宽叔确认,却发现村庄已成空窠,“他”敲响了木铎,铎声朝一家家响去,却发现“他”编写的谱书大多没被带走,更有的被裁成散页,随地丢弃,“他”孤零零地愣了一会儿,再次举起手中的铎槌,这次铎声一响,“他”的心开始锐痛……
李一清可以说是一个高明的作家,一方面运用非聚焦型视角从容地叙写纷繁的历史事件,宏大的历史场面,各个人物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各类人物的外貌、言行等,使整部小说呈现出气度恢弘的魅力。另一方面又灵活运用内聚焦视角将视野限制在“他”身上,从“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出发来呈现一部有遗漏、不全真的历史,但读者完全可以理解并且发见作者的真诚,无形中拉近了作家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二
“叙事者”是叙事文中的陈述行为主体,它与视角一起,构成了叙述。在很多作品中叙事者只有一位,但从分析《木铎》的视角类型中笔者不难发现《木铎》中的叙事者应该是两位——作者自身和历史教员“他”。文本中作家的叙事者身份是隐而不见的,他隐退于文字和“他”背后,但却起到了建构故事框架和表达作者意识的重要作用。
“复调”,原是音乐领域的一个术语,指在音乐世界里,以多声部配合,相互补充,音韵和谐,给人一种音韵悠长、境界宏阔的听觉效果,后来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总结出了一套理论即“复调小说”理论。它将具有不同思想、意识、命运的人物放在平等的地位来分析,将陀氏小说从只有一种“主调”的“独白”小说中剥离出来,发现起到多种“意识”和“声音”并存的魅力,而这套理论在文学艺术表达上的作用就在于它能淋漓尽致地展现那些拥有各自世界、有着相同价值、具有同等地位的相互区别,各自独立的意识。
《木铎》中的复调特色就体现在:
腹有诗书、尔雅温良、恪守祖训但性格内向、阴郁、懦弱的祖父、父亲和同样饱读诗书,深受传统儒家文化滋养的渊渟岳峙的清癯长者二先生在对待国事上姿态的不同:生性懦弱的祖父和父亲面临国难,自然是无意识报国救民的,他们都是被迫走上战场、被迫亲历战争并且最终入错行伍成为伪军,祖父在战场死于非命,父亲最终自戕,而二先生是一位富有民族责任感的人,当家国深陷危难时,他积极主动地参与到保路运动的宣传中;预感到土地革命,他率先在里村尝试土地改革;执掌顺庆中学期间,力排众议,免费让许多贫穷人家的子弟上学;还亲率教师到农村,教农民和农民的孩子读书识字,也教乡下人如何栽桑养蚕等等。
果敢、凶悍、充满活力的祖母与祖父、父亲在对待儒家文化上的不同态度:祖父和父亲都深受儒家文化熏染,在入行伍之前都品性温良,慈善仁爱。而祖母却反叛传统儒教,认为是儒家文化熏染得这家男人迂腐、懦弱、卑怯,而儒家文化也如硕大的蛛网,罩住李氏族人,使他们“如大大小小的各色飞虫,尽在那张网里无可奈何地挣扎,而持铎传令的祖父,简直就是一只蚕在茧里竖着蠕动”[2]82。
思想开化的二先生和蒙昧的祖母在对“土地”认识上的共鸣;同为族人但从小叛逆、顽劣、放任形骸的水鬼老大与正统、大义凛然的亲弟二先生性情、人生的鲜明对比等等。
双重叙事者的作家自身与历史教员“他”,前者担保了历史的真实性,后者担任了真实作者的可靠代言人的身份,作者的意识也很好地以“他”发声。复调的运用又使整部小说彰显出“多声”配合、互相补充、境界宏阔的魅力,而作者不用统一的意识来规范人物和叙事者,而是把不同人的不同乃至相互矛盾的意识都放在同一个平面上,展示其迥异的个性和独特的声音,以引起读者的思考、交流与争鸣,同时也很好地向读者传达了“中华传统,仁爱忠厚,和而不同”的思想。
三
“他”从祖母的梦呓中了解到他渴望已久的秘密,“散碎得像满天星斗,连缀起来竟是生命的长河”而“长河如同时间,总是流向未来。”[2]1现在,“他”却要溯流而上,去找寻祖辈们跋涉过的足迹。“他”通过祖母的讲述和大量史料的查阅,寻回了那段尘封的历史,而那段历史包涵了两个重要方面:一是李氏家族从一世祖湖广填川至父亲自戕,家族生息繁衍,兴衰更迭的生活史;二是从一世祖背井离乡,在嘉陵江边拓荒置业,开辟家园,二世祖三世祖为壮大家族做出努力至四世祖开始形成的家族铎人精神气脉繁衍的精神史。如果把这部小说的生活史与精神史看作一个人的整体,那么生活史就如同这个人的外在,而精神才是其至关重要的内核。外在为其精神的凸显提供了场域,是孕育并充分展现其精神魅力的载体,而精神又会外显于其载体达到“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效果。而这部小说不仅“气自华”,她更是“秀外慧中”。
生活史部分是作者着墨较多的,其中有丰富的民间歌谣、民间故事、婚嫁习俗;四川方言“嗨”与“袍哥”文化等充分展现了蜀地的风俗人情,而作者视野开阔,极富想象力地运用多种修辞的叙事语言为读者描摹的一幅幅优美生动且极具渲染力的画面又充分展现了巴山蜀地奇幻、美丽、浪漫的景象,也正是这片土地孕育了祖辈父辈汪洋恣肆的情绪和旺盛的生命力:
“嘉陵江出陇西,注陕西嘉陵谷,一路裹挟着秦烟汉水,入川后傍金牛古道,冲撞着千山万壑,万里奔腾。其船愈趋上游,愈多急流险滩,山亦愈雄大,秀拔皴皱,重叠屏围;村落也亦稀少,四季总是天暗黄沙,苍凉深切,大漠风尘。”[2]98
“那时空不及秋明,水莫如夏汛,草木亦输草色,然则天赋四季,必遣殊常,如这初冬的些许飘零、些许涣漫、些许枯瘦、些许低迷,韵致也别具一格。两岸田畴高地,一座座金黄色的稻草绕树堆垛,像放大了的一只只女人的纺锤;一丛丛扯拔后就地晾晒的棉杆支架成蓬,上面还开着零零星星的棉花。这时节招摇无度的野菊花,金灿灿地开放在坡地山崖、人家的房前屋后,一直开到嘉陵江边,被江水的潮腥激发出更浓郁的闷香。”[2]124
然而,文学作品的语言不是文字的机械组合,它是从作者的心灵滋生出来的有生命,会生长的精灵。在《木铎》中作者巧妙地运用句子的组合、离散,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描摹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它不是单纯的描述,仔细品味,颇具深意:
“只有野菊花的开放快接近尾声了,仿佛人在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将最后的生命演绎得尤为鲜活,因而那奇异的闷香也就更加浓烈生动。而这时总要有候鸟,在报告着即将到来的霜讯,嘎嘎地从嘉陵江上飞过。”[2]129
开到荼蘼的野菊花和乌鸦等寓意着消亡的意象不也正预示着二先生变革的失败和新一场血雨腥风的到来吗?
四
《木铎》中作者以史为载体,为读者呈现一个现实世界的同时也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没有逻辑和理性参与的,事实荒诞不经、古怪离奇的魔幻世界,给整部小说增添了传奇色彩。这个世界里妖娆妩媚的猪箭子使男人女人不分白昼黑夜地情欲旺盛;神秘的巫婆给三世祖母的红抹胸及其不解的咒语成为三世祖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木铎会自己飞起来,跳起来“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嘤嘤鸣响着飞落到他的怀中”[2]95;祖母锦绸上绣的蝴蝶会从绢绣上飞出来,一路指引祖母去“见证”祖父和馨儿幽会;神龛上的灵牌会跌仆、会跳、会突然潮润;水鬼老大身上会发火,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冲没了村里人家的财物、耕牛、农具,但天昌爷家中的木铎和祖母屋里祖父生前用过的书架和里面的书籍却完好无损,甚至找不到丝毫被水浸泡过的痕迹等等。这诸多扑朔迷离,看似荒诞的事件实则是作者的匠心之笔。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荒谬在于人,也同样在于世界。它是目前为止人与世界的唯一联系。”[3]23
《木铎》中诸多荒诞不经、古怪离奇的事件,其实并非不可解读甚而与现实毫无关联,正如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其指向是现实而非魔幻一样。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这些看似不可解读的荒诞更表达了深刻的所指:“蝴蝶”在古今中外常作为爱情的象征,但也通常隐意爱情的悲剧,预示着祖父与馨儿的爱情及父亲与母亲的爱情终究虚无缥缈;斑驳的木铎,摩挲出中华民族传承至今的精神气脉,是中国人精神的象征,它不会消逝;书籍这人类文化与精神文明的承载物,无论在什么年代经历什么样的毁灭性的打击,它都不会被销毁,并教化与启迪着一代又一代人,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2]225……
在《木铎》的叙事结构上作者隐含着一种“离去—归来—再离去”的结构安排。罗兰·巴特说“结构是个类象,它能把自然客体中不可见的东西,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把难以理解的东西展示出来。”一世祖离开曾经的故土—湖北孝感;跋山涉水来到四川建立一个新的家园—里村—后来成为延续七代人的故土家园;多年以后族人又离开这片“故土”到一块陌生的土地生息繁衍,年代一久,他乡又成了故乡,里村和里村的历史也会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淹没。作者笔墨疏淡,独具匠心的结构安排也隐退于文字之后,却无疑显露出他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哲思:人类的历史不也在离去故土—寻找家园—再离开故土的循环中前行吗?而在离去归来再离去的路途中,人类的精神文明是否正在渐渐遗失?——他最后敲响了木铎,心开始锐痛……
另外,《木铎》在情节安排上并未使用太多的技巧,如倒叙、插叙或蒙太奇手法等,而是按时间的演进将历史事件、民间风俗等逐步呈现在读者的眼前,这种记叙方式一则为读者接受减轻了负担;再则也达到了减弱文学冲突,凸显精神气脉的效果;第三这种自然的叙述方式,把故事放在了历史进程的背景中,增加了故事的真实可感性。
五
李一清是一位潜心在西南小城进行创作的作家,他多年来笔耕不缀,思想深刻,上世纪90年代创作的反映宗法制度与法律制度不可调和的《山杠爷》,引起了文学、影视和法律界的广泛关注;90年代末和20世纪初书写的《父老乡亲》和《农民》又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农村的现实,展现了当代农民的苦闷与彷徨,直面城市化浪潮冲击下的农村、农业,农民的现状;2011年推出的《木铎》是其磨砺数年,精心创作的一部家族史,其在叙事上所做的种种努力可见一斑,然而叙事方法是外显于文的表征,透过表征笔者更发见了李一清这位蛰居西南小城的作家对底层人民乃至人类命运的深层关怀。
参考文献:
[1]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7,32.
[2]李一清.木铎[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1,82,95,98,124,129,225.
[3]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23.
[4]加晓昕.寻找回来的世界——从《木铎》的两个世界说起[J].当代文坛,2011(6).
[5]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董应龙)
The Narrative Features of the NovelMu Duo
LIU T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hina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 Sichuan 637002, China)
Abstract:Li Yiqing 's novel, Mu Duo not only sings a woman who models the strength of the men's character in the family but also strongly writes the rise and fall of Lee family's history. The author's efforts in the narrative method are also worth exploring. So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explore the outstanding features such as perspective-leaping, magic realism techniqu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the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ive.
Key words:Li Yiqing;MuDuo;narrative feature
作者简介:刘婷(1991—),女,四川南充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作家作品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0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1883(2016)01-0110-04
doi:10.16104/j.issn.1673-1883.2016.0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