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傻子”二少爷的超越与难以超越
2016-03-04○张恒
○张 恒
《尘埃落定》“傻子”二少爷的超越与难以超越
○张 恒
分析《尘埃落定》的主人公“傻子”超越时代预言土司制必然走向终结的现实基础与政治、历史依据,以及“傻子”能顺应时代变化,以变应变,建立边贸市场的原因,他是有土司以来第一个用商贸取代了土司间战争的人,这使他成为超越了土司时代的觉醒者和新事物的缔造者。可是,“傻子”难以超越的是土司继位的规则和古老的复仇规则。认为“傻子”二少爷的超越与难以超越的矛盾,应该是“傻子”不认同传统、也不认同现实的一个注脚,亦或是认同部分传统与部分现实的文化选择困境的体现。
《尘埃落定》 傻子 觉醒者 创新者 规则
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揭示了嘉绒藏区土司制度必将走向终结的社会历史原因和土司制自身腐朽的内在原因,让读者感受到在社会历史演变的进程中,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文化的交锋、撞击和新旧交替、时代更迭的无奈与悲凉。在描摹“傻子”的心灵成长以及命运抉择的过程中,向读者展现了他的超越与难以超越,亦如矛盾的两个方面,传达了“傻子”对人置身于历史巨变而如何把握个体生命困境的迷惘。
一、“傻子”二少爷的超越
1.他是超越了土司时代的觉醒者
麦其土司家的二少爷,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和叙述人“我”。“我”因生来“不笑”,反应不灵敏,而且,一咧嘴,嘴角流出一汪涎水,便被强加了“傻子”的称谓。一个“傻子”,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在土司权位继承者之外,但“我”因为“傻”却享受了各种好处和特权。因为“傻”,哥哥爱“我”;土司父亲无需戒备提防“我”;“我”也有机会与家奴玩在一起,乐在一处。尤其是因“我”的“傻”,避免了发生父亲和叔叔一样的夺位战争。所以“我”不能卸下“傻子”这层伪装。其实,“傻子”真的不“傻”,非但不傻,还比小说中的那些聪明人聪明。以尘俗的眼光看他的“傻”,可能是不谙功利、不入世俗、一切顺从天性的行为方式以及不合逻辑、不合时宜、不通事理、充满奇思异想的话语方式,正因“傻子”具有的这种真本状态,才使他能从贪欲的遮蔽中解脱出来,超越时代,预知未来。
小说故事的开头,作者叙写黄特派员帮麦其家装备并训练了一支现代化的军队,助力麦其土司攻打汪波土司,夺回头人叛逃带走的土地、百姓和财物。在战争即将胜利时,“傻子”就说,“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这里的“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显然就是预见未来。小说多次写他神秘地预言——土司制度在不久将要消亡。似乎“傻子”具有某种灵异的力量,能够未卜先知。虽然“傻子”眼中常常突然灵光一闪和不无神秘气息的感知,在藏族佛苯结合的宗教文化中可以找到渊源,但是,如果我们细读作品,就会发现,“傻子”的预言是有依据的。与其说二少爷是“聪明人”,不如说他是超越了土司时代的觉醒者。他的“未卜先知”正是建立在对自己周遭的人、事的洞察与政治、历史清醒的认识基础上的。
“傻子”为人处世的方式是凭本能、靠直觉,体现了人的自然本性的保留。聪明人常犯的错误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而“傻子”往往能够突破聪明人误区,透过事物的表象,看清本质。比如,在写对汪波土司的作战中,当“傻子”拿着望远镜,看见了麦其家训练有素的士兵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尽管汪波土司的人也为保卫家园顽强应战,但在装备精良的现代代的军队枪弹的重压下不勘一击的局面时,“傻子”就预感到时代变了:因为这场“不见人的战斗”凭借枪弹装备的先进,速战速决,打得汪波落花流水,这就是现代战争,是对传统战争的深刻变革,是对骑马射箭土枪土炮的彻底否定,也破坏了很长时间以来土司们相对稳定的格局,这是现代化军队的威力带给他的理性认识。他仿佛看见了明天,“是的,好多事情虽然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能看见”。尽管这里没有确切地说时代变了,土司就没有未来,但在叙述为庆祝胜利,土司大宴三天,作者特别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官寨前广场上扔满了吃剩的牛羊骨头,烧这些堆成小山的骨头,引来了饥饿的狼群。“骨头在广场右边燃烧。广场左侧,行刑柱上拴着两只羊,在狼群的嗥叫声里哀哀地叫唤。一只只狼在枪声里,倒在了两只羊的面前。”在这个细节中除了牛羊骨头,出现了三个物象:羊、狼、枪,这三个物象形成的制约关系,显然构成了这样的隐喻:无论弱小的土司(羊)还是强大的土司(狼),都难逃现代文明(枪)的碾压,只是时间的早晚和契机的问题。
“傻子”常常以敏锐的眼光注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深切细致地感受着每个人的欢乐和痛苦、获得与失落,尤其是普通百姓、下人和奴隶们的爱恨情仇、喜悦与悲伤。
在土司统辖的领地上,“骨头”把人分成高低贵贱,等级森严。土司高高在上,主宰一切,享受一切。家奴是可任意买卖与驱使的牲口。寨子里的“科巴”(信差)随时听从土司的召唤,到官寨里来干各种杂活儿。科巴们的谚语说:火烧屁股是土司信上的鸡毛。官寨上召唤送信的锣声一响,哪怕你亲娘正在咽气你也得立马上路。
麦其土司家财万贯银子堆积如山,仍觊觎查查头人家的银子。为了强占查查头人美丽的妻子央宗和他的银子,麦其土司竟利用头人的管家多吉次仁向查查开了黑枪,又把阴谋取得头人职位的罪名加在多吉次仁的头上而杀了他,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多吉次仁的妻子点燃了已是麦其土司财产的头人寨子,并投身到大火中,用最毒的咒诅咒了麦其这个看似不可动摇的家族,让“傻子”感到仇恨的刻骨铭心;而在奴隶、下人们于熊熊燃烧的火龙前的欢呼声中,他听到了奶娘、侍女、银匠、还有自己的亲信索朗泽郎的声音……“傻子”常常从这些下人、奴隶们的悲喜中感受到对立的情绪和潜在的抗拒力量。
土司制度的野蛮、残酷、非人性和没落,“傻子”耳濡目染。用翁波意西的话来说,就是“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傻子”悟得腐朽的土司制必然走向终结。
那么,“傻子”“未卜先知”政治、历史依据又是什么呢?“傻子”知道历史上有过想把邻居都吃掉的土司,结果汉人皇帝派大军进剿,弄得自己连做原来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能了。了解历史,看清现世。所以“傻子”认为如果麦其家强大到天下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个方面肯定没有一个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如果再往前追溯,“傻子”还知道,有土司以前,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长,有土司以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
黄师爷也说:“一个完整强大的国家绝对只能有一个王。那个王者绝对不能允许别的人自称王者。”这话从历史与政治发展的趋势予以佐证。“土司制度不过是国家处理地方事务的一种手段,国家弱时才允许土司存在,国家一强,便将消亡。”黄师爷的提醒,拨雾见日,使傻子透过土司制的虚假繁荣看到内在没落的本质。
2.他是新事物的缔造者
“傻子”顺应民心,与时俱进,以变应变。在北方边界上,他拆除了堡垒,开辟边贸市场,使麦其家所有的麦子,都得到了十倍的报酬,拥有数不尽的银子,领地也进一步扩大了。“傻子”是有土司以来第一个用边贸取代了土司间战争的人,成为新事物的缔造者。在土司们还处在用武力解决争端的原始思维中时,“傻子”却能创造性地开辟边贸,并大获成功,也不是有神灵相助,而是因为有叔叔的引导和启发作为现实的基础。叔叔带姐姐回来要嫁妆时,就对家里的事发表了看法:总有一天,土司们要归顺汉人的国家。在边境上建立市场是再好没有的想法,如果将来的麦其要是还能存在,说不定就要靠边境贸易来获得财富了。这条建议,启发了“傻子”的心智,拓宽了他的眼界。使他超越了土司时代所有的土司。麦其家空前强大富有,他成为土司的土司。
二、“傻子”二少爷的难以超越
“傻子”难以超越的是古老的规则,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1.土司继位的规则
因为别人认为二少爷是“傻子”,所以他就被排除土司的继位者行列,起初他也安于现状,对土司的位置没有兴趣;可又因为他是土司家的二少爷,在有数的几次迎宾或出巡活动中,感受到了做土司的尊严和权威,让“傻子”生出做个土司是多么好的感叹,直到他喜欢的侍女卓玛、家奴索朗泽郎、翁波意西等人都要靠他当上土司才能获得自由民的身份,而且他在边境上建立市场的成功,促使他想当土司的愿望一天天强烈起来。但他囿于土司的继位规则,既不利用女婿的便利巧取茸贡土司之位,也没有把握百姓潮水一样抬他奔跑的机会发动夺权的“玄武门之变”,翁波意西说这种“以肩为舆”的奇迹不会发生两次。他失去了当土司的最佳时机。对亲情的看重,是“傻子”迟疑的原因。当洪水一搬的人潮扛着他冲出麦地,冲到杜鹃林前,“傻子”眼前闪过的是父亲的惶恐、母亲的泪水和我妻子灿烂的笑容;“傻子”回望官寨,孤零零的,我和亲人之间拉开了一段遥远的距离。拉开时很快,连想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因此他错过了历史的机遇。
直到索朗泽郎死去,“傻子”十分痛惜,悔悟自己没有尽早给他一个自由民的身份。
2.古老的复仇规则
在复仇者一方,当逃亡到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的。当他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因为这是这片土地的规则。像他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而且必须杀死一个麦其土司。
因为双方都遵循复仇规则,“傻子”可以跟那个酒馆的店主喝酒,并且谈很直接的复仇的次序问题。酒馆的店主就是仇家的大儿子。当他的弟弟跑到汉地投到汉人的军队后,按规则杀麦其土司的使命就落到他这个哥哥的肩上。他带着对纵身投进火海的母亲拿他们兄弟俩立誓的质疑,为了规则和承诺,不得不向“傻子”举起复仇的钢刀。“傻子”呢,因为“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没有看到未来”“谁都不会喜欢那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未来”,他带着对未来难以掌控命运的惶惑,选择了做土司时代的终结者的命运,躺在了复仇者的刀下。“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灵魂飞升,尘埃落定。“傻子”实现了精神还乡。
“傻子”难以超越土司的继位规则和古老的复仇规则,体现出古老民族文化心理的惯性与惰性,也批判了传统文化的规则对人的束缚。
生活在土司这样一个封闭的、文化自成体系的传统社会中,目睹了多种文明对土司文明的碰撞与冲击,体验着社会的躁动不安。“傻子”自然会接受许多现代意识的影响。但是,外来的负面文化又让“傻子”感到现代文明未必都是进步与美好:黄特派员带来的机枪大炮(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破坏了土司们相安稳定的格局,争端四起;鸦片(英国经印度运到中国)的巨大收益引发了土司疯狂种植,却带来了饥荒;边境商贸繁荣了,梅毒(性自由的衍生品)也进来了;就是汉地文化的代表二太太和黄特派员,二人都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呈现出一种病态,却又都以居高临下的文化姿态俯视着本土的民族传统文化。
以对腐朽的土司制必然走向终结的判断能力和建立边贸适应时代发展的创新精神,“傻子”理应冲破传统规则的束缚,就连酒馆店主都认为“傻子”应是个不讲规则的人。可是,“傻子”实实在在体验到了现代文明的良莠不齐;也充分感受到了本土传统文化精华与糟粕并存——既孕育着古老民族的纯真善良,也同现代文明一样存在着权力和欲望的遮蔽。那么“傻子”超越与难以超越的矛盾,应该是“傻子”不认同传统,也不认同现实的一个注脚,抑或是认同部分传统与部分现实的文化选择困境的体现。传达了“傻子”对于人置身于新旧交替、历史巨变而如何把握个体生命困境的迷惘。叔叔的牺牲使“傻子”失去了人生的引路人;黄师爷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的尴尬处境;还有那个红色藏人说的“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更使“傻子”感受到在“看不清楚的未来”自身命运浮沉的不确定性。人生无常,“傻子”平静地选择了悲剧命运,显然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回归,精神得以还乡。
[1]梁莉.品位《尘埃落定》的文化底蕴.湘潮(下半月)[J].2008,(2).
[2]才旦.一个蕴涵多重意义的艺术形象——解析阿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形象[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9).
[3]徐新建.权力、族别、时间:小说虚构中的历史与文化[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9,(7).
(张恒 吉林延吉 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13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