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视角下的林健民《江雪》英译版本评析
2016-03-03郑锦怀
郑 锦 怀
(泉州师范学院 图书馆,福建 泉州 362000)
意象视角下的林健民《江雪》英译版本评析
郑 锦 怀
(泉州师范学院 图书馆,福建 泉州 362000)
林健民在古诗翻译中提倡“整齐美”,他所翻译的《江雪》在国内翻译界产生了一定影响,但也评价不一。从诗歌意象的视角分析林健民所译的《江雪》可以发现,林健民由于受制于其所倡导的“整齐美”译诗观,过分追求译诗形式上的“整齐美”,以致在译诗的意象重构方面未能做到尽善尽美,但仍有值得肯定之处。
《江雪》;林健民;诗歌意象;翻译批评
一、引言
林健民(Claro Ben Lim,1912—2006),生于福建泉州晋江,八岁起接受了两年的私塾教育,后又入新华学校读了两年。在兄长的督促下,他经常诵读《千家诗》、《千字文》、《古文观止》等蒙学经典。十一岁随父兄赴菲律宾后,他进入马尼拉的一所华侨学校就读,后因生计困难,只得转入夜校,白天打工,夜间读书。当时,菲律宾深受美国影响,所以华侨学校大多同时开设中英文课程。十七岁时,他回到泉州,在黎明高中求学两载,受到巴金、丽尼、梁披云等名师的影响,最终走上了文学道路。抗战开始后的最初两年,他再次半工半读,白天在马尼拉一家德国洋行工作,夜间则到贺西·黎刹大学进修商科,攻读英语。从其求学历程来看,尽管未能接受持续的正规的学校教育,但他的中英双语基础打得较为坚实,为其后来翻译中国古诗创造了良好条件。[1]70-71
20世纪80年代中期,林健民花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中国古诗英译——整齐美集》[AncientChinesePoemsasTranslated(inParallelismStyle)],由马尼拉艺联出版社于1988年7月正式出版,为汉英对照本。1989年12月,中国华侨出版公司引进出版了这个译本,书名改为《中国古诗英译》。1995年5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也推出了该译本,书名仍为《中国古诗英译——整齐美集》。该书共计收录了34位唐代诗人的56首诗作与12位宋代诗人的14首诗作,其中就包括柳宗元的《江雪》一诗,题为“RiverSnow”。现抄录如下:
River Snow
Birds disappeared amidst thousands of mountains, Not a single man is seen on the countless paths; An old man with straw hat sits on the lone boat, He is fishing alone along the cold snowed river.[2]111
林健民的这个《江雪》英译版本在国内翻译学界产生了一定影响,但不同学者对其评价不一。有的学者称“这首译诗无论从语义传达还是交际功能方面都没有完成任务”[3]12,有的学者认为其“译文用了四个完整的句子,准确有余,美感欠缺”[4]83,但也有学者认为,比起美国诗人翻译家陶友白(Witter Bynner)所译,“林健民先生在处理此诗的后两句时,似乎要好些”[5]117。在此,我们拟从诗歌意象分析的角度出发,对林健民的这个《江雪》英译版本重新进行客观评析。
二、诗歌意象与《江雪》意象解析
(一)何谓诗歌意象
“意象”是一个最为常见但也最为含糊的术语。它广泛应用于美学、文学、文化学、心理学等诸多学科,其内涵与外延因论者不同而各有差异。具体到诗歌意象(poetic image),英国桂冠诗人塞西尔·戴·刘易斯(Cecil Day Lewis)曾提出:“意象是所有诗歌中的常量,每一首诗本身就是一个意象。……意象是诗歌的核心,可能一首诗本身就是由多种意象组成的意象,……用最简单的话来说,诗歌意象就是一幅用词语表现出来的画。”[6]17-18
刘易斯此语是针对西方诗歌而言的,但似乎也适用于世界上其他国家与地区的诗歌,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比如,在审视完埃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与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对中国古诗的解读与翻译之后,美国文艺批评家大卫·帕金斯(David Perkins)就宣称:“汉字似乎总是具体有形。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一首诗就是一串意象。”[7]463
简言之,意象对于一首诗歌来说至关重要。诗人在创作诗歌时十分注重意象的构建与组合,译者在翻译诗歌时同样必须注意对原诗意象的解析、移植与重构,而批评家在赏析诗歌(无论是原创诗歌还是译诗)时更不能忽略其意象问题。中国古诗的英译与赏析更应如此。
(二)《江雪》意象解析
1.《江雪》创作背景
不对作者的生平活动及其所处社会历史语境等因素进行考察,就无法真正全面而准确地认识其诗歌作品。
《江雪》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773—819)的代表作。柳宗元幼负文名,少年得志,贞元九年(793)中进士[8]45,贞元十四年(798)入仕担任集贤殿书院正字一职[8]48,贞元十九年(803)升为监察御史里行[8]65。此后,他积极参与改革弊政,撰写了《时令论》、《断刑论》、《守道论》、《六逆论》等宣扬革新主张的文章,成为当时政治革新运动的骨干分子,并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四月九日被擢升为礼部员外郎[8]68-71。可惜的是,这场革新运动持续不到半年便以失败告终。九月十三日,他被贬为邵州刺史。其后又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永州位于湖南省西南部潇湘二水汇合处,当时可谓蛮荒之地。而且,抵达永州不到半年,其母卢氏就病逝了。[8]86-89仕途不顺,慈母过世,生活艰辛,多种不利因素交互作用,给他的身体与精神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导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身心交瘁。
贬谪永州期间,柳宗元常通过描写山水来寄托自己的清高与孤傲,同时也是抒发自己的失意与苦闷。他这一时期创作的山水诗大多有个显著的共同特点,即把客观世界描写得比较幽僻静寂,同时把自己的主观心境突显得比较寂寞孤傲。《江雪》一诗大约创作于柳宗元被贬到永州的第二年冬天,所以自然也呈现出这一特征。
2.《江雪》意象赏析
一般认为,柳宗元在《江雪》中描绘了一个渔翁冒着大雪在寒江中垂钓的意象,用以呈现他遭受打击后的孤寂心情与不屈精神。那么,柳宗元具体是如何呈现这一意象的呢?
可以看到,《江雪》的创作手法极为别致。柳宗元通过短短20个字,就向读者描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寒江独钓图。这幅图大致可以分为远景与近景两大部分。其一是“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所构建的冰天雪地的大背景,也就是远景。从字面上看,这10个字当中没有出现一个“雪”、“冰”或类似词语,但是,他用“鸟飞绝”与“人踪灭”的夸张手法让读者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银装素裹、万籁俱寂的极端画面。若非天气严寒,大雪纷飞,鸟兽岂会不出来觅食,而百姓又岂会不出来劳作?这是对自然环境的合理夸张,同时也暗示了当时险恶的政治环境,可谓情景交融,虚实合一。其二则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所呈现的渔翁独钓的主画面,也就是近景。“孤”与“独”二字既映衬了全诗所致力于刻画的孤寂意象,同时也突显了柳宗元自己清高脱俗的个性与坚如磐石的心态。远景与近景相互交融,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意象画面。
此外,柳宗元擅长通过具有强烈反差的词语来突显全诗意象。“千”与“万”象征极大、极多,而“孤”和“独”则代表着极小、极少。这样一来,“千山”和“万径”所描绘的峰峦耸立、万径纵横、空旷幽远的远景就跟渔翁在“孤舟”上“独钓”的近景形成了强烈反差。与此同时,“鸟飞绝”与“人踪灭”所呈现的静态意象也跟渔翁独“钓”的动态意象形成了强烈对比,从而突出了整个画面的焦点所在。如此一来,柳宗元就将最寻常的事物描绘成最不寻常的景象,并以景喻人,将其内心世界的孤寂与失落投射了出来。
三、林健民《江雪》英译版本意象重构之失
试将林健民所译“RiverSnow”回译中文如下:
江雪
鸟儿消失在成千上万的群山当中,
数不清的小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
一个头戴草笠的老翁坐在孤舟上,
他在雪花覆盖的寒江上独自垂钓。
从总体上看,林健民所译“RiverSnow”与《江雪》原诗之间并不存在根本性的差异。但是,细究之后却会发现,林健民译诗呈现的意象跟柳宗元原诗至少存在三个并不对应之处。
其一,原诗中的“人踪”指的是人在路上行走留下的脚印,“人踪灭”即完全没有留下人的脚印踪迹之意。对于“人踪灭”一词,吴经熊译为“not a trace of men”[9]161-162,华兹生(Burton Waston)译为“human traces wiped out”[10]282,叶维廉译为“no man’s trace”[11]45,[12]234,托尼·巴恩斯通(Tony Barnstone)与周平(Chou Ping,音译)合译为“Human traces erased”[13]289,戴维·辛顿(David Hinton)译为“all trace of people gone”[14]154。这些翻译家都忠实地将“踪”字译了出来,读者读到他们的译句,脑中自然而然就会构建起大雪覆盖在道路上,一片雪白,看不见一个行人脚印的意象。但林健民却将“人踪”简化为“人”(man),将“人踪灭”译为“Not a single man is seen”,显然不够准确。
其二,原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描绘了一个静态意象,向读者呈现了一个幽僻寒冷、毫无生机、静到极致的场景。但林健民却在其译诗中使用了“disappear”与“see”,其呈现的意象顿时由静变动,与原诗大相径庭。
其三,原诗中的“蓑笠翁”指的是一位身穿蓑衣、头戴竹笠或草笠的渔翁,但林健民将其译为“头戴草笠的老翁”(an old man with straw hat),完全将“蓑衣”弃而不译。原诗力图呈现的是一个大雪纷飞、至寒至冷的世界。设想一下,渔翁仅头戴草笠而未着蓑衣,那么雪花将直接飘落在他身上,在其体温的作用下融化为水,浸湿其衣物,甚至再遇冷结为冰霜,冻伤其体肤。渔翁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智之事?可见,林健民删略“蓑衣”意象不译的做法实在不可接受。
四、林健民“整齐美”译诗观对其译诗的影响
如上所见,林健民所译“RiverSnow”在意象重构方面做得并不是非常到位,不能让人完全满意。之所以会出现这个问题,跟林健民自己提倡的“整齐美”译诗观有很大的关系。
在林健民看来,“中国古诗之美,无论五言或七言,全在其每句整齐悦目之特点;……其‘整齐美’形式乃全世界各国文字所无者”[2]16。为此,他提出:“中国古诗既有此种形式的特殊整齐美parallelism,如将其翻译为英文时,为避免损及美观,译句最好是竭力讲究整齐。”[2]18从上面这首“RiverSnow”来看,林健民确实在追求译诗形式的整齐美方面下了苦功。这首译诗每行使用的英文词语数量不一,但每行的字符总数却大致相同。四行译诗排列下来,除第一行稍长一点,其余三行长度划一,其整齐美的形式特征确实非常明显。
不过,对译诗形式“整齐美”的过度追求也导致林健民常常无法顾及文法是否准确,选词是否地道。比如,“An old man with straw hat sits on the lone boat”一句中,“hat”是可数名词,所以“straw hat”前应当加上冠词“a”;“蓑衣”意象应当补充进来,可译为“a palm-bark rain cape”。对此,中英文水平颇高的林健民不可能不懂。但是,为了控制这行译诗的长度,为了实现整首译诗的“整齐美”,他只得删掉“a”与“a palm-bark rain cape”。又如,译诗最后两行中的“lone”与“alone”二词同源,两者却同时出现在一首仅仅四行的译诗中,显得林健民在选词用字方面捉襟见肘。而且,“lone”一般修饰人,表示寂寞、孤独,用它来修饰“boat”并不妥当;“alone”只强调独自,不强调孤单与寂寞,用它来修饰“is fishing”也不恰当。[4]83
其实,林健民的“整齐美”译诗观并不排斥对其他诗歌要素的追求。一方面,林健民十分注重译诗的韵律美。他指出:“一首四句的中国古诗,其韵脚通常是在第一,二,四行之末字,也有韵脚仅出现于第二与第四行而已。除了此种形式而外,为了控制字音的旋律美,在构写一句诗时,尤应讲究何字为‘平音’,与何字为‘仄音’。”[2]17尽管他认为中国古诗的这种韵律美“在英文译文中是无从遵循的”,但他同时也相信,如果译者具有很高的翻译水平,那么他还是能够在译诗中“取得适宜的旋律”。[2]17《江雪》第一、二、四行的最后一个字押韵,即“绝”、“灭”、“雪”。林健民也努力在“RiverSnow”这首译诗中重现原诗的押韵,可惜未能臻于至善,仅做到让第一行最后一字“mountains”与第二行最后一字“paths”押[z]韵,第四行则未押韵。
另一方面,林健民指出,他翻译中国古诗的程序为:“除不加韵脚外,曾先将诗句努力于准确性的翻译,然后,每句皆调整为‘整齐美’。”[2]18也就是说,翻译中国古诗,首先要做到准确,然后才能竭力追求译诗形式上的“整齐美”。林健民具有较高的中英双语水平,所以他在对原诗的理解与译句的表达方面基本上做得比较到位。有学者就曾指出,相对于陶友白所译的“the cold river snow”,林健民将“寒江雪”译成“the cold snowed river”显得更加符合逻辑。[5]117
五、结语
译诗观对译者的翻译行为起到了重要的指导作用,但也会带来不利影响。正是受到其倡导的“整齐美”译诗观的束缚,林健民所译“RiverSnow”在意象的重构方面未能做到最好,出现了一些本不应该出现的问题,包括意象丢失、用词不当、文法错误等。对此,论者不应一味地加以苛责。毕竟,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尽善尽美的,翻译亦然。译者只能站在前辈译家的肩膀上,通过不断的重译、修改、润饰与提高,尽力推出更好的翻译成果。
在此,且以林健民的“整齐美”译诗观为指导,综合中外译家译文,将《江雪》英译如下,敬请翻译界同仁批评指正。
River Snow
No birds are flying amidst thousands of mountains,Not a trace of human is seen on the countless paths,On a solitary boat sits a caped-and-capped old man,Who is fishing by himself on the cold snowed 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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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怀宇
A Tentative Criticism on Claro Ben Lim’sRiverSnow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tic Image
ZHENG Jin-huai
(Library, Quanzhou Normal University, Quanzhou 362000, China)
Claro Ben Lim advocated “form beauty” in the translation of ancient poems, and his translation ofRiverSnowhad a certain impact on the domestic translators, but was also given different commen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tic imagery, Claro Ben Lim’s translation ofRiverSnowcan reveal that his image reconstruction in poetry translation cannot be perfect, but there is still something positive, restricted by his “form beauty” and excessive pursuit of poetic form beauty in poetry translation.
RiverSnow; Claro Ben Lim; poetic image; translation criticism
2016-08-15
2016年泉州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泉州华侨与中国文化西传——以林振述、林健民和施颖洲为中心”(2016D03)。
郑锦怀(1981—),男,福建德化人,硕士,泉州师范学院图书馆馆员,主要研究方向:翻译与中外交流史等。
H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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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824(2016)06-007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