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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信

2016-03-03任真

飞天 2016年3期
关键词:稿子陌生学生

任真

骑一匹瘦马,走一两个月,去看一位朋友,这是唐朝的事。翻开唐诗,很多都是写这种离愁别绪的。那时以至前后数千年,都是依靠书信传递亲情、爱情、友情,所以有“家书抵万金”之说。可突然有一天,我们不知不觉进入了数字时代,短信、微信相继出现,写信的人一下少了,甚至现在大家都不写信了。这样一来,那些过去的书信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你看那双流泪的眼

这是我当编辑期间收到的最感人的一封信。信是上午送来的,打开一看字迹非常潦草,根本无法正常阅读,便顺手放下了,直到下午我才试着慢慢读。

写信人叫玉,他在信上说:“此刻我躺在病床上给你写信,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真想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得了什么重病。再往下读,才知他的眼睛出了问题,在乌鲁木齐总医院接受手术。

与玉有过一面之交,那时他的眼睛还很健康。朋友把他介绍给我说,他玩命追求文学,已写了十几年,但很少有作品发表。现在又写了一部长篇,几易其稿后又压缩成了七万字的中篇。他就带着这厚厚的七万字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把这七万字读完,用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我的感觉是稿子基础不错,但还需要修改,字数也需要压缩。他很高兴地拿走了稿子,说改好后尽快寄来。

就在拿走稿子回到部队不久,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只眼睛不行了,一检查,视网膜脱落。这是他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我又把这件事告诉了朋友,朋友感慨地说:“他的眼睛生生是写坏的!”然后又问我,“这样的文学青年不扶植,你扶植谁?”

我确实想扶植他,但身体更重要。于是劝他先把稿子放下,等眼睛治好再说。可他没有听我的话,继续改这篇稿子。他在信中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手术后,我看书都吃力了,可还是决定把稿子改出来,采取的办法是,把病眼蒙起来,只用一只眼睛工作,每晚从7点到10点,整整改了18天,现在终于改完了。”他还说,“我的这篇作品比眼睛还重要,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视它为苦难之作、生命之作,它的命运将影响到我个人的命运。”

他把一篇稿子提到这样一个高度是我没有想到的,甚至我都不敢看他改后的文字,正如他怕听我的“判决”一样,我也生怕因稿子不过关,辜负他一腔热情。因为这已不是发不发一篇稿子的问题,而是牵扯到一个人的命运了。

这封信写得很长,密密麻麻满满五页,确实让我感动了。我当了几年编辑,还未遇到过如此热爱文学的人,稿子还没看就回信说,一定努力给他发出来。我当时想的是,即就是稿子不过关,我也要给他改出来。

后来,我把稿子编发在了当年第5期的《西北军事文学》上。刊物出来的时候,他又转到北京一家医院动手术去了。

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希望这篇小说的发表,能给他带去好运、增强信心,让他的眼睛尽快复明,让他的人生充满快乐。

沉重的诗词

我和中学时的老校长是在一场报告会后取得联系的。那场报告会是家乡文县为我举办的,他们错爱我为人才,觉得有必要通过我的奋斗经历,给年轻人一些鼓励。

没想到的是,作报告那天,老校长就坐在听众席上,一直听我讲了三个小时。当他断定我就是当年的任永发时,便在当晚来到阴平饭店看我。

他说:“我知道一定是你,尽管你把名字改了,依然认得你的面容,听得出你的声音。”他明显地老了,头发白了许多。他说,“我们学校出了个你,也算是对我们的一点安慰。”他说这话的时候,笑一笑,露出几分欣慰。

这之后我们开始了通信,大约在那次报告会后两年,他来信说:“我因大病一场提前退休了。”只这一句,再未多言,却让我读出许多无奈和苍凉。我便偶尔寄几本杂志给他,让他打发时光。不料他在读了几期刊物后,给我寄来一首题为《学生》的诗,并说:“刊登、修改或退稿由你酌定,一份情意而已,不必为难。”

那首诗中写道:“是谁寄来这份刊物/每一期都让我按时欣阅/一本期刊一百多页/我却无力翻揭/他的情谊太重了/奉送给老师的是心和血//论感情/他付给老师的太多/论才华/已远远将老师超越……”这首诗长达一百多行,因为多处言我本人,且他的谦虚和对我的褒奖都让我愧为接受,便不敢言发表,只是当作一份珍贵的礼物保存了下来。

又过了两年,老校长有机会与师母来兰州,我便请他们到家里吃了顿饭。他回去不久,又来一信,亦言感动:“面对你的关怀与敬重,激动不已。”他说,“我教过的学生很多,有些还记得我,有些也许不记得了,但我永远忘不了所有的学生。”

他随这封信又寄来一首题为《秋夜》的诗:

白发苍苍绛怅情,天阶秋夜听涛声。

遥思乘渡人何往,泛指青霄灿烂星。

他在信中谈到写作背景时说:“今夏天气极热,夜晚常在室外乘凉,仰望星空,总会想起在学校的日子,朦胧之中,以为我的学生就是那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于是偶得小诗。”

这两首写在信纸上的诗,我很珍惜。在我几乎把老校长遗忘的时候,他依然能“认得你的面容,听得出你的声音”;我只为老校长寄了几本刊物,他却认为“情谊太重了,奉送给老师的是心和血”;我只为老校长做了一顿饭,他却“面对你的关怀与敬重,激动不已”……这就是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任何时候他都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他们却还在讲台上;一批批毕业了,他们仍然在讲台上;一个个成熟了,他们依然在讲台上。他们真正把自己当成了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学生。

每当想到此,我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陌生情结

我有幸读到某大学国际贸易系施同学的一封信。她之所以给我写信,是因为某杂志发了一张我的照片,旁边还配了简介。她觉得我值得一交,于是便写了信来。

我之所以对施同学的信发生兴趣,是因为她的第一句话所表现出的坦率。她说:“给你写信,首先是因为无聊。”冷不丁这么一句,着实让人难以接受,无聊才找我啊?可细细琢磨,倒更显其真。人在无聊的时候,最想找件事做,而这时候正好看到了一位留有地址且可一交的人,顺手拿过纸笔,写几行字,实在是自然不过,再说无聊时做事不见得就不认真。那些把敬佩崇拜挂在嘴上的信,其实写信人没准也是出于这种原因,只是没有实说而已。施同学说出了,便让人感到真实,而真实最能打动人。

施同学的这种坦率与真实,在接下来的一段话中还有更充分的表露:“我只是想找个陌生人通信,很难叙述清楚动机,总之我突然想写,并希望得到你的回复,给我谈点新的东西,譬如军营生活、西北风光之类。”

这种心态其实大多数人都有,因为与一位在地域上存在距离、在行业上有着差异的陌生人通信,不仅会有新鲜感,更重要的是没必要设防,可以随意聊些想聊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是某刊物钱先生写来的。当时我刊准备编一期散文专号,恰好我又读到了他一篇很好的散文,便向他约稿。他如约寄来了稿子,也寄来了一封信,并很坦率地讲述了他当时的情形:“鉴于我处这方沉沦的土地,一切事情皆令人不敢想象,为此我已与几位同仁愤然辞职,心情极坏……现遵嘱寄去拙作,请拨冗审处。书不尽言,容后再叙。”

这封信只有寥寥几句,读之却感慨更多。一般而言,像他信中所叙之事,是不便向人随便讲述的,何况对我还不熟悉不了解。可能因为我们都是编辑,容易沟通容易理解一些,也可能因为他当时很悲愤,想倾诉等等。但我以为,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们陌生。

我把施同学和钱先生的通信归结为“陌生情结”。其实很多事很大程度上就是“陌生情结”在作祟。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不仅有这种东西存在着,而且随处可见。你对朋友不愿说的事,可能会给火车上刚刚遇到的人讲;你对身边的事物熟视无睹,对那些未知的领域却充满好奇;你对天天相处的异性朋友毫无感觉,却会对刚刚见到的陌生女人突然来电……真的很奇怪,有时候陌生人更值得信赖,更具有吸引力。

一位诗人说:街的转角处/总有些未知和玄妙/总有些难以预料的什么将要发生。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陌生情结”在作祟。

帘动心亦动

有一年,我们给当时兼任主编的一位领导在《女友》杂志发了一个特稿,很快全国各地的来信雪片般飞来。领导先是亲自回,后来忙不过来,就让我们代劳。

写信的大多都是年轻女孩,信写得热情火辣。那段时间感觉天天都在回信,满眼都是桃花。不过军人这个身份,加上领导的特别要求,我们的信大多都回得非常严肃,甚至有些刻板。可即便这样,信来信往,还是有一些“小情况”。

先是一个女孩喜欢上了姓马的同事。

那女孩在信中温柔地说:“别太诧异,轻轻听我讲,好吗?”她说,“自从认识你,我就没有自己了。你的诗我读了,读了以后就不能入睡了。从此,我注定了毫无理由毫无目的的牵挂,步入了思念的深渊。”

女孩还说:“因为要做爸爸的乖女儿、老师的好学生,所以,只好把你深深埋在心底,悄悄念你的名字,梦你的名字。直至今天,高考结束,才长松一口气,恢复如小鸟。苍天待我不薄,终于可以给你写信了。”

这个女孩,是远远地在河北的一座小城给我的同事写这封信的。读着这美丽动听的语言,他激动不已。

一个18岁的女孩,就因为和一个陌生人通了几封信,读了他几首诗,竟如此喜欢,这让我有些不敢相信。可那一句句发自内心的话,又不容一丝怀疑。

因为那女孩继续说道:“希望你仔细读我的信并给答复,我希望我的感情能找到归宿。假如你不接受,必须要充足的理由,我什么也不在乎,坚决不会放弃,最迟希望在一个月内收到你的回信,否则我就变成小鸟,飞到兰州去。”

这最后一句话,明显包含着威胁的意思,同事有点惴惴不安……

几乎与此同时,有个女孩对我也“有点意思”了。和同事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喜欢上我的文章然后喜欢上我,而是因为她“对军人的热爱”。

她说:“我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在我心目中,军人就像天上的星星,只可仰望,无法触摸,是那样高尚,又是那样神圣。”

具有一点“危险”意味的是,她就在兰州。

果然,锦书结缘,锦书传情。不久,她便有了想见我的念头。她在信中说:“每每经过你们单位的大门,心中便有一种奇妙的欢愉,便想下车。”

还说“一个人的时候,也想拨通你的电话,听听你的声音……可始终没有勇气”。

于是,车未下,电话也未打。

她解释说,这除了“怯”,更重要的是,她“希望暂有的这道好风景多留几日,真怕有一天闯入,破坏风景”,最后只好寄来玉照。

我在那张黑白小照上见到了一个十分雅致的女孩,心咚咚直跳,说实话也很想见她。可一想到领导的要求,又很快放弃了。可嘴上放弃了,心里还想着。有点不甘,也有点不舍。就这样在好几天时间里,脑子里都作着思想斗争。

见,还是不见?

我想起了琼瑶说过的一句话:“普天之下,最最易伤的是女人的心,伤它容易补它难。”

面对两个纯情的女孩、两颗善良的心,我和同事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同事收到了第二封信,女孩在这封信里还附了一首小诗:

倚窗而立

独自孤单独自忧

剪剪西风

吹起彩帘搭在肩

帘动心亦动

同事对我笑笑说:帘动了,心焉能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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