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飞一样的飞
2016-03-03梁积林
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著有诗集《河西大地》《西北偏北》《部落》《文学陇军八骏金品典藏·诗歌卷·梁积林的诗》等多部。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在《飞天》《绿洲》《延河》《山花》《阳光》《文学界》《时代文学》《山东文学》《短篇小说》《西北军事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摆满桌子的餐馆大厅里有些吵。肖云的手机响了,有点不合时宜,她有点气恼。震动加响铃,成了肖云身上的一个辐射源,向空间里传播着一种腻味的苦恼。响了好一会了,她本不想接,脸上透出一丝慎重而轻蔑的严峻。旁边一个她并不认识的女人用右手食指点了点她的胳膊,“手机,你的手机在响。”肖云愣怔地睨了一眼那个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女人,立马从脸上翻出一页笑脸,拉近情理地点了点头,从座椅后面的包里掏出手机,掂了掂缓冲过来的心情,接通手机,向门口的一个僻静处走去。
“别打了,我完了就给你打过去。”肖云的话里既有得意的烦,又有一种假设的胜利。手机那头是一个男人坚定而央求的声音。
等肖云落了座,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有些急迫,然而又故作沉思状地立起眉头。
“你是?”接下来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你是肖云吧?写诗的。”
“嗯,嗯,”肖云马上被小小的虚荣和俗气给侵袭了,转眼间,撕去了脸上的冷漠和生硬,整个身体一下子舒展成了一片任人践踏的沙滩,发出六月天里热辣辣的欢快,“我是肖云。你是哪位?”
“我也喜欢写诗,初学者。”沉吟了片刻,那女子稍许的犹疑后,报了自己的名字,“对了,我叫许晓玲,以后还请多指点。”
“哪里!”肖云嘴里谦逊着,却已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认识一个叫明术的吗?”
“哦,”许晓玲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似乎一道受撞的砖墙,窣窣地落了一阵惊悚, “明术,哦,明术。”转而迟缓而吃重地说,“明术怎么了?”
“明术呀,明术你都不知道?”肖云似乎给自己的得意里又加了些砝码,“明术的诗最近上了《星星》诗刊,是苟勋推荐的,”说着,又加重了语气,“是苟勋写的评语重点推荐发表的。”抬头间,苟勋正端着一碟酒杯挨桌敬了过来。“你的诗最好让苟勋给指点一下吧,人家是大家。”似乎认识苟勋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肖云扬起手,鼎沸而昂扬地说,“我给你引荐。”
许晓玲连忙阻止,带有羞怯地歉意道,“不敢劳驾。”望了望肖云,眼睛里忽闪出一束不安又不屑的光亮,立马又熄灭了,转而隐入更深的歉疚里。
显然,许晓玲是这个文学圈子里的新人。肖云心里反而有了一种宽厚的优越,放松了蹙着的眉头,仿佛展开了一张人情世故的图纸,主动和许晓玲相互留下了手机号码。
2
趁苟勋挨桌敬酒的当儿,肖云走到了苟勋的座位边,靠我坐了下来,她的脸像是拉开的两扇门,望着一桌桌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活跃地进进出出着各种表情,而后凝固在了一个疑问里。
“莫西,哎,莫西——”
我从四周热闹的冷漠里回过神来,“咋了,肖云?”
“莫西,你知道明术是个谁,应该是个笔名吧?”说话间,突然有了一股焦灼,“这个苟勋……”
“咋了,肖云?”
“我们这个小地方,能上那些大刊物的,除了你就是苟勋了。可是明术是个谁,你真的不知道吗?”肖云平静了下来,潺潺而低缓地说,“苟勋推荐明术的一组诗上了《星星》诗刊。”
“我已经不写诗了,你也知道,我不写诗了,我写小说。”
“你总知道嘛,你和苟勋是铁哥们。”她咂摸着我的神情,“你给我推荐一下也行。我还没上过那些专业性的诗歌大刊呢。”
“我不写诗了。”
“那你推荐一下总行吧?”
我从肖云的专注中,斜睨到敬酒的苟勋从我的身后回来了,断然地说:“你还是让苟勋给你推荐吧。”站起来,向搭上脸来的苟勋递上一个揶揄,“我不写诗了。”回眸了一眼肖云,让困顿哂笑的苟勋坐上了我的位子。
3
“明术是个谁?”
“这个嘛——”苟勋拖了个长长的腔调,声音里像是有一辆拖拉机轰轰烈烈地开过来了,“我也不知道。”
“那你咋推荐人家的作品上《星星》诗刊?”肖云心绪很乱,仿佛自己和自己闹别扭。苟勋一下子倒像是对不起谁似的,茫然地左顾右盼着,猛然和斜对桌的许晓玲伸过来的一束寻觅的目光缠绕在了一起,好一阵纠结才撕扯开。
“那是我从网上看到的一组诗,感觉好就推荐了。”
“那你也推荐一下我的嘛。”
这时,她的电话又响了。她烦躁地接了起来,面带愠怒,仿佛那边的人也能看见她的神色,“你烦不烦呀!给你说的完了我给你打过去嘛,你尽打啥?”抬眼违拗地望了望苟勋。
苟勋欲言又止。从外面转了一圈进来的我看苟勋那神色,明白他也遇到了和我刚才一样的尴尬,甚至更有不可推卸的凛冽,因为他才是真正的当事人。我不想解围,倒是更想促成他们。我只是想用另一个方式掩盖肖云那像是被遗弃了的可怜相。
“别再喝你们的烂酒了,我们到外面转转去吧!大好的时光,大好的美女,不要让酒精给淹没了。”
我这一说,像是给肖云提了个醒,她一下从左右为难的惶遽中走了出来,“是啊,我好像给气闷了。我们到茶府里坐坐去。”
“怎么回事?”苟勋突然有些心动甚至有些爱意地看着肖云。
肖云的自信和得意像一堆火籽,忸怩地扑闪了几下,慢慢旺盛了起来,“稍等,我打个电话。”
“是老李招呼,在陶然阁茶府,我们过去吧。”这时的肖云俨然成了一盆刚刚修剪过的文竹,枝枝蔓蔓的有了条理。
“哪个老李?”苟勋的神情有些消极,甚至抵触。
“李森。”肖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热心地招呼起她觉得应该去的几个人来。
“哦,李森——”苟勋在心里黑暗着。
我说:“就是城建局的那个李局长。以前也写过诗。”
4
进了包间,肖云不管不顾先风风火火地给正襟危坐的李森甩了一个白眼,嗲声嗲气地嗔怪道:“就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人,你就招待吧。”
肖云让我上座,我打着哈哈叫着李森老师,坐在了下首的一个椅子上,苟勋给推推搡搡地请到了正堂的沙发上,和李森坐在了上首里。我认识李森,但苟勋就未必了。十年前,李森可是这个县城诗歌界导师级的人物。那时候,他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动不动就在周末找个噱头招集一帮文学青年聚会谈诗,好像还成立了一个什么沙龙,哦,想起来了,是“新边塞诗歌沙龙”,每次,每人要带上一首新写的诗,大家相互传阅相互点评,最后由李森作总结。当然,每次也是李森签字埋单。李森说话的权威性不光是上面说的他能埋单,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那时已在省、市报纸上发表了好多首诗歌,还在《飞天》的“青年诗坛”栏目里发过一首十行的小诗。那多厉害,在我们的心目中——青年诗人呀,我们才不过是个文学爱好者。可是新来了个县长不认可,说他是不务正业。李森权衡利弊,踌躇、沮丧、痛苦、绝望、踯躅,最终放弃了诗歌写作,安分守己地当他的办公室副主任,不久就被调到一个乡上任职乡长,锻炼了几年,就回城担任了城建局局长。这样我哈哈着叫李森老师也是有来头吧?而苟勋断然不认识李森,他西北师大毕业后分配到白银的一个中学任教,离老家河西走廊的这个叫西山的小县城,哪儿到哪儿呀,远着呢。苟勋也写诗,在大学里就小有名气,还当过两年大学文学社的社长,得到过诗人的赏识。不过,尽管苟勋在白银工作了好些年,并且在那边和一个同事结了婚,可他往回调动的心思一直没有死。前几年,他终于通过各种关系调到了西山县一中。他的媳妇留恋家乡,坚决不同意苟勋调动,但最终还是跟上苟勋来到了西山。不过,却得下了个疑心病。
苟勋靠着李森坐下。尽管李森面带谦恭的笑容,但他还是感到李森黑钢钢的身子像是无法打开的铁门,而门里面堆满了一场战争的各种武器。他和他握手的时候,已在心里砌起了一道随时隐蔽或战斗的堡垒。偶尔望一眼忙来忙去的肖云,苟勋心里更增加那种似爱非爱、楚楚动人的柔情蜜意。有时候,自发地树敌恰恰是一种力量,能把你消沉、低迷甚至搪塞而反感的意识陡立起来,走向另一面,走向自我设立的竞技,从而使一种情感强大起来。
在肖云忙着招呼服务员给大家上茶的当儿,我走神儿琢磨了一下她和李森究竟是啥关系,一个大局长呢,咋就叫她给呼风换雨的,还哼哼唧唧的,莫非……我感觉是两个风情和语种不同的国家里的物物交流和沟通。她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我的旁边,仿佛凑趣似的,露出了一种富有弹性的吃惊和失重感。
“咋没把许晓玲也叫上?”
“许晓玲是谁,是干啥的?”
“就是在我旁边坐的那个女的,也是写诗的。挺好的。”
说完后,她睃视了一圈,想知道这个话题在众人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响应和分量。别人都模棱两可,只有苟勋冷冷地搭了一腔:“还是算了吧。”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峰回路转地停在了肖云的面前,“再说,你有联系方式吗?”我对他的这句话作了两种解释:一是没有联系方式,没手机号,无望;二是……二是我想到了他们交织的目光打了结,如一种含糊的绝望。
“我有,我正巧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得意永远是肖云身上的一件披风,又让李森给往好里披了披。
“叫上嘛,有朋友就都叫上来!”
看着肖云楚楚动人地打完电话,苟勋的心里一下突兀的刺疼,一股自负的激情促使他拿出手机,匆匆在短信栏里写了一段话,翻着通讯录,犹疑地望着肖云发了一会怵,脸上露出一种失落的果敢神色,猛地一按,删除了刚写下的那个短信,把手机装回了口袋。也许是恰巧,也许肖云就一直在关注着苟勋,看到苟勋在手机上写短信,她有一种暗暗的巴望,有一种强制的附和的默契。待苟勋把手机装进口袋,仰起庄重的脸,像是给一个鲜活的小屋突然挂上了一块严肃的窗帘,自制、稳重而又不以为然。这时,肖云的手机叮咚一声,落进了一滴滋润心灵的泉水。肖云喜形于色,赶忙打开手机,怎么?是李森发过来的短信:我爱你,小云儿!突然的沮丧,一股恶心的乏味和无聊让她产生了瞬间的逆反和报复,迫使她立马给苟勋发了同样暧昧的一条短信:我爱你,狗熊!充满了强制、大胆和恶俗的一意孤行。
全神贯注的李森看着肖云,想从她的眼神里找出一道旧日的车辙,看到的却是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惊鸿一瞥——这是近在咫尺的断肠,充斥了慌乱的拒斥。
但李森是大度的,当落入肖云的那滴泉水像一只飞鸿又一声叮咚地落进苟勋的手机时,他脸上显出一种呆钝的宽宏。
这时,服务员领着许晓玲进来了。肖云给李森腆了个不怀好意的笑脸,把许晓玲安顿在李森的右边坐了下来。
苟勋莫名地剜了肖云一眼。
5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在广场上转悠,看了一会儿水池里龙嘴喷水的景观,又折转身,想沿着广场转上一圈,溜达着回家。一回首,夕阳挂在了对面楼群上的一个楼角,像是挂在一艘大帆船上的一个救生圈。我正望着发红的夕阳出神,倏忽间,手背上猛的像是被一条蛇舔了一下,使人惊慌得冰凉。侧身间,原来是一个女的拿着一瓶冰镇雪碧,正贴在我的手背上。这是……我的脑海里游出来了一个忧郁而安静的名字——许晓玲。她穿着一件大红的衬衫,像是从晚霞上扯下来的一块夕红。她还是那么慢腾腾的,不过已没有了上次见到的那种拘谨,脸上的那种不由自主的防范已经被她清越的微笑撤得干干净净。
她把右手里的那瓶雪碧往旁边的栅椅上一放,旋开了冰过我的那瓶递给了我。
“莫西老师,有事正想找你,就在这里碰上了你。太好了!”
我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显出了诧异的品相。我和她并不熟,也就是在那天的茶府里,礼貌性地搭讪了几句。她本身就不多说话,整场也没说上几句话。
她发现了我的犹疑,收了笑容,凭吊似地看着我,转而很快地说:“莫老师,先喝口饮料。”示意我坐在椅子上缓缓。
“其实也没啥大事,莫老师——”她咕哝着,像是支使身边一个淘气的孩子到远处玩去似的,放走了身体里的一丝不快,向这个空间挑战般地又亮出了微笑,“莫老师,我最近想出本诗集,想请你给我写个序。”
“写序?”我凝了一下眉头。
“嗯!”她的欢快反而让我有些逼仄了。我睇视着开了瓶的雪碧,一个一个的泡沫像跳出水面的鱼儿,瞬间就破灭了。
时间根本不理我的思谋,它把一块暮色咚地一声蹾在了我和许晓玲的旁边——哦,不,是一个女人挤进了我们的暮色之中。那个女的在我和许晓玲并不太开的距离间,一偎屁股坐了下来,用一种紧张而讨趣的神情看了看许晓玲,又看了看我。在认出我来时,她身上固有的那种坚壁松弛了下来,憔悴的脸像是荒废已久的一个菜园,满是遗痕一样细密的皱纹,她勉强的一笑像是突然飞起的一只蝴蝶,怪荒凉的。
“莫西。”
“嫂子,好!”我向外挪了挪身子,以便她坐得更实落些,趁机想从脑子里倒腾出个能寒暄下去的话题,“苟勋呢,嫂子?”
“在——家——”那两个字好像就在她的嘴边放着,被她搡了一把,跳了出来,机械、硬铮。
“不出来转,是写诗着哩吗?”没想到我这随口的一说像是动了一个不该动的东西,整个气氛都有轰然倒塌的感觉,她用一种被压抑着的急切神情危险地望着我,口气强硬起来。
“莫西,你是莫西,想干啥?写诗,哼!”把脸凶巴巴地转向了许晓玲。许晓玲悚然地往开里挪了挪座位。她腾地站了起来,转动着身子,像一根棍子搅动着粘稠的暮色,指着许晓玲的鼻子,汹涌开了。
“你是刘文燕吗,你是肖云吗,你是许晓玲吗,你是明术吗?你是……你是谁,你是莫西的情人吗?”我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想拽她坐回椅子上歇歇。而她像是开车走错了要去的方向,甩开我的手,调转过来又说了一通,“你是刘文燕吗,你是肖云吗,你是许晓玲吗,你是明术吗?你是……你是谁,你是苟勋的情人吗?”
看着许晓玲走远,她突然失落地歇了一口气,又转了个话题。
“你知道这几天的股票行情吗?莫西,你的股票咋样?我们家的股票——青山纸业,对啊,写诗不得用纸吗?你们都是诗人,都写诗,得用好多好多的纸,青山纸业涨得可好了,像飞一样地涨呢。”
我想和她搭上话,稳定她的情绪,我说,“咋的个飞涨法,嫂子?”
她对这似乎很感兴趣,向我的跟前俯了一下身子,“嗯,涨得可好了,青山纸业,你知道吗?”接着,她伸出右手,用食指朝天画着飞翔的符号,一转身,边喊边晃动着手指跑远了。
“像飞一样的飞。”
“像飞一样的飞。”——隐隐约约,直至消失。
我赶忙掏出手机给苟勋打了个电话。
我一下子明白了苟勋的媳妇余兰为啥得了疑心病:苟勋肯定有啥都给余兰说,尤其是女诗人的名字和股票的涨跌,苟勋总是得意地说给余兰。余兰看起来是当个玩笑听着,可是每次听过后,都当个物品存在了心里,积压多了就会发霉变质,成了有毒的异物,慢慢侵害着她,使她忧郁。她的疑心越来越重,成了现在的这种状态。
6
肖云发到苟勋手机上的那个短信他一直没删,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哐哐哐地不停地响在他的身边。他几次想给肖云打个电话,但那个念头一起,李森黑钢钢的身影也就同时闪现了,像一股黑风,把他身体里的那种欲念给吹灭了。尽管吹灭了,但李森的幻影越强势,他的心里就越执拗,像两个掰腕子的人,实力相当,持久而耐力。苟勋在心理上终归还是占了上风。当他收到新出版的诗集后,毅然决然地拨通了肖云的手机。
“我想你迟早会给我打电话的。”手机那边传来肖云得意忘形的话音,使苟勋茫然在一种消蚀殆尽的虚脱里;而她语调中充满的快乐和兴奋,又使他有一种着落感——毕竟她是期待着他的电话的,期待着他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调和这两种情绪,传到手机上的话就成了不冷不热的腔调了。
“也没啥事,时间长了问候一下。”
“哦,”肖云从苟勋克制而遥远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不适,感到是自己高涨的激情把他冲远的,赶忙压住了她那忽高忽低的气势,声音变得像要滴泪滴水的湿润,“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我在——”苟勋明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还是环视了一下四周,像是自己做给自己看,轻轻地震动了一下自己,“噢”了一声,“我在陶然阁。”
“你一个人吗还有别人?”肖云听到苟勋的声音里有了人情味,她猛然产生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我马上打个的过去。”
事情的复杂性就是事情的简单性,好多事情就是一个人在心里自己纠缠出来的。挂了电话后,苟勋心里犯了疑,以前肖云不也给他示过几多爱嘛,而他怎么就看轻看贱了?要么装作模棱两可,要么打个哈哈,在她的身上丝毫看不见一点爱意的存在。就在那次宴席上,他不还在逃避着肖云有些可怜的央求吗?可是为什么这个李森一出现,使他对她在乎起来,疼痛起来,焦灼起来?惯常里见了肖云的那种大不咧咧调侃哪去了?他竟然在包间里干巴巴地预设起和肖云见面的场景来,绝望的眼神里只有生涩的教条而没有了激情的幻想。事情其实没他想的那么复杂。他听到敲门声喊了一声进来后,拿起桌上的诗集要给进来的肖云,而肖云一进来反手磕上了门,几乎是闭着眼睛扑在苟勋的身上。她把她的嘴唇像一枚玉玺一样拓在了他的嘴唇上,没有任何的言语,没有任何的过度,无声就是仪式,生命就是旗帜,两个国家就那样庄严地交换了文书。
“你说许晓玲的诗写得怎样?”肖云手里拿着苟勋的新诗集漫不经心地翻着。
“还不错吧!”苟勋明知这是一句惯常的套话。
“那你是在哪见的她的诗,她拿诗稿请教过你吗?”肖云突然面带伤感,好奇而又苛刻地问。
“这,”苟勋的身子像是一架电筛子,被谁突然按了起动按钮,筛动了一下,倏地又关了,硬邦邦地挺在了那儿,脸上露出变化莫测的神情,“肖云,你是在怀疑我什么吗?”一个反诘的问号像一个秤钩,挂在了肖云的心上。肖云掂量到自己似乎一下子加的砝码太重了,要压翻天平;或者说是进入一个人的雷区太深的骇怕,使她赶紧打住,赶紧退出,“也不是,我能怀疑你啥?我只是随口问问。”
苟勋也感到了自己的生硬,带有缓和性甚至装做若无其事地用手捏了捏肖云凑得很近的脸颊。
“那个李森呢?”
“提他干啥?你是想故意扫个啥兴吗?”肖云嗔怒道。
“前些日子听人说,你去年和他去过深圳,以考察学习带家属的名义。”苟勋越是轻描淡写,肖云心里越是不自在,及至抽噎,及至啜泣。
正当肖云不置可否时,苟勋突然以一种赦免的口气,声音宏大地说了句“我知道这是谣传”,闭口再不提这长长短短。他顺手胳肢了一下肖云。肖云破涕为笑,把舌头像一把钥匙一样投进了苟勋的嘴唇。苟勋吮吸了几下,粉饰完自己的表情,讨巧地兀立起了一种逗乐的庄严。
“肖云,你究竟对许晓玲了解多少?”
“挺知心的。”顿了顿,又接上说,“尽管我和她认识时间不长,但自从那次后,我们来往密切。”说着,肖云疑虑地皱起了眉头,“你说精神病院是个啥样子?是不是一天到晚都是胡骂乱喊的?恐怖吗?”
苟勋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肖云并没太理会苟勋的神情,她固有的得意又占了上风,她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许晓玲原来在精神病院上班,怪不得她经常不言不语的,肯定是被那些疯子吵得不想说话了。她前些日子叫我到他们医院去,我没敢去。”
苟勋的脸上渗出了一层怜悯的神色,眯着眼挣扎着,仿佛情感受到了压抑。
“噢,对了,她是精神病院的护士长。”肖云说完后怔了怔,把所有恩赐的权力都交给了低沉的宁静。
7
出租车把我们送到窟窿大峡谷的景点上就回去了。登记了两顶能住宿的小帐篷,我们就攀上山坡去看鸾鸟城遗址。还没到地方,刚上到一个平台上,天就下起了小雨。地皮一湿就打起了滑。幸好我们带了两把伞,肖云先撑起一把打在苟勋和她的头顶上,我只能和许晓玲在一个伞沿下。
鸾鸟城遗址在另一个坡面上。在一片薄雾中,我们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其颓败的景象,一群乌鸦扇动着潮湿的翅膀,声音沉重地在城郭的一面断垣上像是逆水行舟地飞起飞落着,哇哇的粗糙叫声像是一群老兵吹着破片的铜号在呼叫失散的同伙。山坡向西漫过去,一片黄澄澄的油菜地包围着湛蓝的西大河水库。更远处是一大群牦牛植被在草地上,增加着草原的厚重和分量。越往前走,黄泥的坡面就越滑。一个穿着雨衣的牧人迎面向我们走来,问我们是不是旅游的,我们回答是。他很吃惊,说这个地方一下雨地上就滑得不能走了,看这天气,雨不会有马上停的迹象,说不定还会有一阵暴雨猛然间就瓢泼般的下来,紧跟着就是满坡满坳的洪水,躲都躲不及。我们听信了他,感到非常吃惊和惊慌,急忙回转,可是坡面滑得一走一跌跤,已寸步难行。这倒是个实在人,黑红的脸上显出平静而憨厚的神情,看到我们窘迫的样子,吮了吮他那黑紫的牙龈,看着肖云的扭捏作态,和善而讥嘲地笑了笑,做了个侧着身子边滑边颤巍着向前走的姿势,把我们引到了灌木丛中,总算能把脚落实了。稍喘了口气后,他让我们走在前面,一直把我们带到谷底的景点上。我们道谢的当儿,他已不动声色地头也没回就向谷口走去。
许晓玲倒很自在,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渗出了一丝深藏不露的微笑。肖云已是叫苦不迭,满脸怨怼和沮丧。
等各自在帐篷里换好了衣服,我和苟勋已点好了一盘牛肉、一盘羊肉和一壶青稞散酒。
天色愈加阴沉,突然一声炸雷,寒冷和惊悚下,得赶紧喝口酒暖暖身子。我挨着给每人端了一杯。肖云不喝,看着许晓玲;许晓玲也不喝,看着肖云。两人神色各异,各有千秋。一股股错乱的气息漫游开来,我感到了许多尖锐的触须在相互抵触着、磨砺着,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那种忧虑和懊恼。
是苟勋的一句话稀释了这层迷雾,消解了气氛中的抵触。
“喝嘛,别端详了,今天我们谁都要喝酒。既然是出来玩,就要玩痛快。喝吧,喝个一醉方休!”
接下来分成两队猜拳行令,自然是肖云和苟勋一队,我和许晓玲一队。看我们输得多了,苟勋出于同情要给许晓玲代喝一杯,肖云执意不从,说要保存自己的实力。许晓玲一个女子家,不能多喝,只好由我代劳了。我比谁都最先有了醉意。
“知道明术吧?挺厉害的。有个网名叫love的写了一篇评论发在网上,对她的诗评价很高的,并在后面附着明术的一组诗,我看诗也一般嘛。现在的有些女作者根本就是让一些男诗人给吹出来的。”说着,肖云斜睇着苟勋,带着担忧与嘲弄的幽默,还有既善又恶的揶揄,用肘子捣了捣苟勋,“我们这位伟大的诗人不是也曾经写过一篇宏论向《星星》诗刊推荐明术吗?肖云越说越严峻,露出了尖锐而挑剔的目光,向我们觊觎了一圈,并没有得到她期望的同期和声,神情顿时茫然而颓废了,话语也更犀利了,“不知道是我的理解能力不行,还是我们的欣赏水平不同。你说,莫西。你说,晓玲。莫西,你给个公允的意见!”
兴许是她真的醉了,还没等我插嘴,她已用一种断然的口气强硬而温存地转了话题。
“狗熊,知道我多爱你吗?我的诗就那么让你不屑一顾吗?”突然,她又以十分慵散、销蚀、削减而缓慢的语调说,“我才不在乎什么诗不诗的呢,只要你爱我就行,好好爱我!”迷惘着眼光,点了点苟勋的胸膛,“说,爱我,说好好爱我好吗?”
苟勋偷觑了一眼许晓玲,马上羞怯地收回了目光,连我都不望一下,赶忙点头说:“爱,嗯,爱。”并把肖云往怀里揽了揽。也许是无奈,也许是深情,抑或是息事宁人吧。
说老实话,我对他们的卿卿我我真是不屑一顾。许晓玲毕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尽管在肖云说话的时候一直处在冷漠的状态,这时候也有些矜持不住,两只眼睛圆圆的像是小小沙漠上的两个泉眼,涌出了感怀、苦涩和忧伤的泪水,我感觉到那泪水竟然把苟勋那么大的另一个沙丘洇得窣窣响呢。
我刚要起身往外走,许晓玲倏然站了起来,空茫地嗟叹了一声,像是为摒弃一件事情输出了巨大的力量,踉跄了一下,走出了帐篷。
雨已停了,但是雾气很重。天近黄昏,附近的几个帐篷里还时不时地传出几个游客的说话声或猜拳声,整个大峡谷里显得更加空濛,真是天空安宁大地静谧。偶尔的一声牛哞都像是在还原着一个古老的世纪。
我们沿着河水向峡谷的更深处走去,景点的这儿正好是河流的一个近乎直角的转弯处。前走了几步,许晓玲默默地牵住了我的手臂。一种沉沉的感觉一下子侵袭了我的周身。我转过脸去,在一丝微弱的亮气中注视着许晓玲,她的眼睛睁大又眯起,像是早晨开了的菊瓣,晚上又合拢在一起。我有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我想吻她。突然又一声牛哞,叫醒了我的理智。而许晓玲身体里像是突发了一场旷世的战争,不停地筛糠似地颤栗起来,不是被击倒,就是去占领。我怀疑她长期在精神病院,被凝聚的慌乱给侵染了。看到她摇摇晃晃的身子,我本能地要去扶持一把,甚至有些自责,是不是我的冲动引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个伤情?但是她有她的自制,在她几个趔趄的萎陷中,建立起了新的情绪。她不朝前走了,咳嗽了几声,转过身在河水里洗了把脸。我想,这时候的她,连身体里仅有的那点酒气也被驱走了。
她全然不顾我的存在,向帐篷里走去。我自然得跟上她回去,我怕一切都是假象,我怕蓄意的酒精或许随时在她的身体里发动一场真正的战争。我甚至是和她肩并肩走回去的,像两个和平共处的国家。
可是帐篷里的情景却不合时宜了,我真想像古书上那样,用一首七绝或者五律有诗为证一下,按情节也恰到好处。但是不能,我根本就来不及呀!许晓玲摇晃了一下,硬挺挺地倒在了我的怀里。我当然要先说一下帐篷里看到的情景,其实也没啥,不就是苟勋和肖云在一个床上偎在被窝里亲吻着嘛。情景对情景,苟勋看到我和许晓玲进了帐篷后,看到他们的情景后的情景,想下床帮忙,可肖云把苟勋抱得紧紧的,深情、绝望、不近情理,更是沉迷和醉意。可是许晓玲你至于吗?竟然羞怯得昏厥过去。也不尽然,她应是一时的丢弃,又一时的找回。她这会儿的苏醒当归属长期在精神病院工作而成了精神病的传染者和携带者。她迷蒙着眼睛脱了鞋,一撂腿,也偎进了苟勋和肖云偎着的被窝里,并且倒头就睡下了。
肖云愣怔着不知所措了,待她从吃惊中回过神来,令人生疑地笑笑,旋开痛苦的阀门嘤嘤嘤地哭开了。她从自我的束缚中挣扎出来后,坚决要一个人连夜跑回家,这是何其荒诞和伤人啊!苟勋反过来抱紧她,坚决不放她走。这时的许晓玲却一点声息都没有,几乎是睡死过去了。
我看到肖云在那不停地张牙舞爪,再看苟勋的无奈,竟然产生了一种非常恶毒的但肯定也非常有效的办法。我马上被奇异的兴奋给包围了,并付诸实施。我的心一下子到了临界状态,变得漠然而苍凉。我把肖云一下午放在炉子上烤干了的鞋放在地上,提起茶壶在每个鞋里灌满水,又把鞋拿在炉子上,让它再往干里烤去吧。
我猛猛地灌了几杯酒,到另一座帐篷里睡觉去。
是一阵鸟鸣把我吵醒的。我翻起身一看,天光大亮。走出帐篷,看到许晓玲在河边孤孤地站着,我向她走了过去。她的脸上究竟是露珠还是泪水?反正神情够枯萎的。真该打嘴巴,我这又唱的哪门子的戏!是怜悯吗?是探究吗?我竟然毫不迟疑地就吻了她,并且用舌头舔了舔她脸上的泪痕,像是替她打扫着脸上的旧情。接着,我又虚伪而温存地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安慰话,把她揽进怀里安慰了一个没来由的安慰。她一直都无动于衷。我把自己都给搞糊涂了。
像是谁给敲响了警钟,原来是我的手机响了。是苟勋的媳妇余兰打来的。她问苟勋是不是和我在一块,我说是。她问苟勋为什么关机,我说没电了吧。她哼了一声,说没电了?哼,没电了。她突然没有任何迹象地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森而恐怖起来。
“你知道刘文燕吗,你知道肖云吗,你知道许晓玲吗,你知道明术吗?哼,许晓玲,那个许晓玲可坏了。哈哈,她可好了。”
我刚要挂机,她像是在一个站台上停靠了一会的列车,又哐哐哐地走动了。
“你知道股票涨得有多好吗?青山纸业,写诗要用纸,股票像飞一样地涨呢,像飞一样的飞。”一直不停地说着,直到那声音从手机里慢慢地灭了。
我进了另一座帐篷,想给苟勋说他老婆找他。他和肖云坐在桌子的各一头,我不知道昨晚他们最后是怎么结局的,但看到他们一个个损失惨重的样子,我又把自己颠覆了一次。
8
“我想见你。”一股缠绵的哭腔。
从医院里出来的苟勋满脸慎重的肃穆,眼神里透露着不知所措的抑止。夕阳抽走了最后的几丝余光,回眸了一下,像是完成了一天使命的使者,消失在了褪色的天际,留给大地的是一片匆忙和安逸。苟勋凝目前行了几步,直戳戳地站在路边,像是一根归航的桅杆,等一辆出租车过来,打上回家。
“咋了?”肖云的电话像一个波浪,使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你咋了?肖云,出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想见你。”电话里肖云的声音像是从一盘筛子里过滤过的一般细密。“你能出来吗?到陶然阁,或者你说个地方也行。”
突然的救赎,苟勋像是被人从一堆乱草里捞了出来,掉落了一身的疲惫,仿若一个小孩儿,喘口长气,真需要找个东西挨靠一下。他嗯了一声,马上就要答应了。几乎被一种强烈的愿望占领了时,转念间一个荒芜的场景又霸占了他的情绪。他想到了精神病院里一个个弯鼻子瞪眼的形象;媳妇余兰口喷白沫眼睛发痴地灼他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从窟窿峡回来的那天下午,余兰的病全面发作了。刚进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窝在沙发里的余兰猛地窜了起来,嚷嚷着,愤怒到了极致,一个茶杯正如余兰一天到晚念叨的那样,飞一样地向苟勋的头部飞了过去。幸好他潜意识里的自我防范能力比较强,一偏头,一只鸟儿一头撞在了防盗门上,落了一地破碎的惊慌失措的鸟鸣。
“哼,你的股票涨得好得很!你的许晓玲、你的刘文燕、你的肖云、你的明术、你的代兰兰、你的王芳……”说了一大堆女人的名字。后来据苟勋给我说,连我媳妇的名字,还有只要是她知道的女人的名字,都成了她反复喷吐的火舌。
他赶紧到房间里找余兰吃的专用药。抽屉都拉开着呢,满地都是药瓶,药没了。苟勋身体里安着弹簧般跳了起来,跺着脚,直声喊着药没了,我咋这么疏忽?难怪她的病发作得这么厉害!这一年多来,每次余兰刚有发病的迹象,在苟勋的引导下,立马把药吃上就缓过来了。慢慢的,即使苟勋不在,余兰也能意识到发病的前兆,把药吃上控制住。可是,他怎么就忘乎所以,把事情给淡漠了?连药没了都不知情,让余兰的病全面放大了。
余兰跟了进来,也跺着脚,并且伸开双臂,十指如爪,向苟勋扑抓过去,恶狠狠的像个鬼魂一样翻着眼白,“你的股票,你的情人——”双手卡着了苟勋的脖子。这时的病人怎么那么大的力气!后来苟勋给我说,要不是他手里正攥着个药瓶,可真是难逃活命。他一挣扎,顺手把瓶子砸在了余兰的头上,余兰眼睛一眦,摇晃着跌倒在地上。
他赶紧给许晓玲打了个电话。医院的救护车日哇日哇地很快到了楼下,和许晓玲一同来的两个护士及司机全力以赴,把余兰抬到车上送进了精神病院。
“还是算了吧。”苟勋口气迟钝地说。
“我——”听苟勋犹疑,肖云的语调里挣出了跨度过大的悲伤和低落的松弛,“我真的想见你,我不知道要给谁说去。”
肖云怎么了,遇上什么过不去的黑暗了?“不知道给谁说去。”她究竟要说啥呢?苟勋感到她在一座孤岛上向他求救,他迟疑着扔出了一根长长的缆索。
“那就到我家里来吧。”语气沉重,富有悲情。
肖云肯定被苟勋的话给吓住了,要么当是苟勋在揶揄呢。但还是怯生生地说:“余兰呢?咋行?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个人说。”
“她不在。”
“去哪了?”
“住院了。”
“啊,啥病?厉害吗?”
“来了再说吧。”苟勋感觉承载不了肖云更多的问话,他怕再次覆没,“来了说,我等你。”随即挂了手机。
其实不用他等,他打的到家,肖云已在楼下等他呢。
沏了两杯茶,肖云把自己的事好像已忘到脑后了,急切地问:“余兰啥病?住院了,那肯定厉害着呢。”
“住了好多天院了,就那天我们从窟窿峡回来,就住进去了。”苟勋说着,望了望肖云,做了个害怕的神情,压低了腔调,像是给一把手枪安了消音器,几乎让人听不到地说,“在精神病院。”
尽管消了音,但还是像一架大炮一样,震得肖云发聩,“什么?在许晓玲那儿住着吗?”
苟勋点了点肖云并没看到的那个动作的头,肖云的思路被另一个问题占领着,“这个许晓玲,我前几天还见了她,她怎么就啥都没透露过?也真够沉稳!”肖云似一下子悟出了问题的实质,“哎,苟勋,你说我和许晓玲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们见了面总是一个比一个心气高,在心底里相互较着劲,发誓再不来往了。可几天不见,不是她给我打电话,就是我给她打电话,要约上见个面。”见苟勋无态度,肖云又感叹了句,“唉,算她城府深。”
觉得偏离了话题,看到苟勋面无表情,肖云有一种自责的歉疚,以关切的口吻问:“咋发的病?那种病肯定是受了啥刺激了。”
苟勋像是从地窖里走出来的,脸色冰冷,连声音都冻伤了似的,寒寒地说:“一年多了,一直在许晓玲那儿买药吃。那种药是处方药,只有精神病院住院的病人才让配给吃,不住院很难弄到。”话音慢慢热了起来,“第一次领上余兰看病,碰上了许晓玲,我不认识她,但她认识我,说在电视专题片上看到过我。她了解了余兰的情况后,就私下里一直想方设法给余兰供着药。”
“这个许晓玲,真是城府很深,一年多了,连我这个好朋友都没说过。”虽然还这么说着,但肖云已没了一点点怨气,“好些了吗?”
“好多了,过几天就能出院。”苟勋无喜无忧地说。突然想起似的又转问肖云,“你要说啥?”
“其实也没啥。”肖云把事情弄丢了似的轻松地说。
“肯定有事,还是说了吧,说了就没事了,不然放在心里会长成大事的。”
“那就说了吧。我不是不理李森嘛,李森就一天到晚拼命给我打电话,我一直不接,他换了号再打,我听出他的声音就挂了。后来,他半夜三更冷不防就打一个,让我老公发现了猫腻。”肖云突然像是被“猫腻”这个词给招惹了,哈哈大笑起来。
苟勋愣怔了一下,猛然间吃透了个中意味,也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的,连房子都颤了起来。
9
余兰出院那天,肖云也执意要去。
许晓玲看到她莞儿一笑,“以前叫你,你说害怕不来,这会咋又不请自来了?”同时问候了苟勋和我,对肖云添加着额外的关心和亲热。肖云挂下脸来,但并无恶意,用两人心领神会的怪味腔调回道:“你这家伙——”
我们三人进了家属接待室,许晓玲打开隔离铁门去领余兰出来。
余兰进门面带痴痴的笑望了望苟勋,又望了望我,转到肖云身上,一下露出了可怕的眼神,脸上硬铮铮地镶了一块钢板,铁青起来,“你是谁,苟勋的情人吗?这些天你们在一起鬼混,哼!”浑身已筛糠似地抖索着,“你是谁?刘文燕?许晓玲?肖云?明术?一定是许晓玲——”说着,双手鹰爪般地向肖云扑了过去。许晓玲见状,大喊一声——一直感到很柔弱的一个女子竟有这种气势,让我都有些吃惊,“余兰,干啥呢?”余兰身子一拧,乜斜着许晓玲,软了下来。“我是许晓玲,”接着许晓玲口气一变,像是幼儿园的老师哄小孩一样,“是你的护士长。你安稳些!”又指着肖云说,“这是新来的护士,专门管你的。”赶紧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白大褂,让惊魂甫定的肖云穿上。余兰像一块冰,慢慢融化着变回了原来的状态。
肖云一直穿着白大褂,随着许晓玲给余兰安顿,“这是护理你的护士,把你接上回家,你可要听话噢,余兰。”余兰点着头,迟疑而信任地点了点头。我们一起上了一辆雇好的出租车。
进了门,余兰突然用鼻子深嗅了几下,神情里急骤着怪异的熙攘,一把拽住肖云身上的白大褂,恶狠狠地扯了下来,几乎把肖云拽倒,“这个屋里咋有你的味道?你不是护士,你是苟勋的情人!哼,你是许晓玲,不对,明术,哦,是肖云!”她又使劲地嗅了嗅沙发,更气恼了,向颤栗惊恐的肖云扑去。苟勋上前一拦,肖云趁机闪出了房门。
我也跟上出了门。
据苟勋说,余兰一会就好好的了,我们出了门,她就马上安定了下来。苟勋说,余兰端详了一会儿上大学的儿子的照片,突然说肚子饿。按以往,余兰一喊饿就表明病好了,只要没啥刺激,能安稳上许多天。他赶忙给余兰熬了黑米粥,还打了两个荷包蛋,看着余兰吃完,他才上班去的。
但是事情并不尽然。
苟勋出门后,余兰觉得一种巨大的空虚向她包抄,向她挤压,使她呼吸急促。她像抽干了水的池塘里的一条鱼,挣扎着,喘息着,一层层地剥光了衣服。原来是那股异味又向她侵袭而来,她向四周嗅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股她极力拒斥的异味像一滴洇染的墨水在一张白纸上恐惧地扩大着。她啊了一声,抱紧了头颅。她有她的自救办法,赶紧到房间里吃了一片药,颤抖着打开了电脑上的股票页面,嘴里嘟哝着:“股票涨得真好,像飞一样地涨呢。”
可是,青山纸业在跌停位上,她数了数,连续五个跌停。她手足无措了。
她又走到客厅,看着儿子的照片,嘟嘟囔囔像是给安顿着什么。片刻后,她神情安详地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稳健地攀上了窗棂,双手一展,像是一只鸟展开了翅膀,喊了一声,“涨得真好,像飞一样地涨呢,像飞一样的飞!”向前一腾,赤裸裸地飞进了天空。
10
肖云打开了刚送来的《河西日报》,她匆匆翻了翻其他版面,就翻到了第四版上,那一版是文学版面。一个赫然的标题像一块磁铁一样吸住了她的眼球,《河西文艺奖获奖名单公告》,因为她也申报了这个奖项,她赶紧在文学类里找自己的名字,在三等奖里。一等奖,明术,括号,许晓玲。啊,她就是明术呀!肖云一阵惊慌失措的刺疼,神情凝滞了一会,又涣散了。待一股股激流从她的身体里消退后,她才又细看起来。公告下面是一篇关于明术诗歌的评论,作者是苟勋。她全神贯注地读了下去。怎么似曾相识?乍一回神,这不正是她在网上看到过的署名love的那篇嘛。她带着嘲讽而又自嘲地释然一笑。
好一个许晓玲,好一个明术。
好个狗熊,好个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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