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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2016-03-02念苏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2期
关键词:绿萝

据说:“相爱,是彼此被对方的深度催眠。”但倘若深度催眠中,一个施与催眠的人突然消失,另一个被深度催眠的人将怎样呢?

那天午后,头儿很突然地让鸿影去大型央属国企A公司办理合同签订业务,签合同对什么单位来讲都是很重要很机密的事情,鸿影隐约觉得这事儿哪里不对,但心机全无的鸿影对想不通的事情从来不多想一秒钟,在头儿的催促下抓起公文包就出发了。春天的海城冷一阵儿热一阵儿,衣服加加减减总会慢半拍儿,赶不上气温的变化,让人常常窘迫衣服穿得不合时宜。等鸿影在A公司迷宫一样的办公楼五楼里迂回寻觅,却总也找不到写有“企划处处长”字样的房间时,便觉得海城的春天非常不容易讨好,它让鸿影汗出涔涔,并后悔没及时脱掉昨天才穿上的薄绒衫,没赶上春天善变的脚步。黑色的薄绒衫起了一层毛疙瘩,鸿影感觉领口的毛绒线刺挠得自己的脖子一阵阵发痒,出汗让汗毛孔张开,也让毛绒线上的刺一根根都活起来,让鸿影陡然觉得自己落魄得不合时宜。出汗对不善粉饰周旋又爱美的女人来说,总是会带出窘态和不适,这让鸿影无奈又恼火。

走廊内很安静,两侧办公室的门都关着,地上铺着厚厚的暗红地毯,脚步声被吸收得干干净净,机关内的暗哑沉闷压迫着走廊里的空气,看看手机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企划处处长”这几个字还是没有找到。鸿影告诫自己稍安勿躁,下一刻,说不定下一刻,那五个字就会冒出来。不管多难的答案都会在孜孜不倦的追求后出现,只要追求者够孜孜、够不倦。想是这样想,但鸿影的汗还是不断地沁出来。外面的春风在楼群的挤压阻断里横七竖八地肆意乱逛,却无论如何也没能闯进这走廊内。

终于,在南北走向的一条长走廊的最尽头,鸿影看到了“企划处处长”的字样。门久敲不开,也无人应答,要不是走廊尽头的墙上开了扇大大的玻璃窗,有明晃晃亮艳艳的春光泄进来,鸿影会担心有幽灵冒出来。可是这明晃晃的春光竟像极了昨夜梦里的月光,那月光竟似这春光一般!空旷、孤独。鸿影试探着拧门上的把手,门一开,便有一股清新的风从办公室里的窗子挤进来,窗帘欢快地拍打着窗玻璃,发出啪啪的轻响,一下赶着一下迫不及待似的。这是个宽敞的大套间,靠近门口的是洗簌间,里面靠窗是一张巨大的黑巧克力色的办公桌,房间内没有人,推拉式的塑钢窗开了一小半。鸿影把门推开让门吸子吸住,春风便畅行无阻地逛进了走廊。鸿影透了口气,终于凉快了!

走进房间内,窗台上一个透明的圆玻璃缸内养着一大簇绿萝,油绿的叶子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金斑,一副淡定从容悠然乐活的样子。窗前桌上一只双层水晶杯里,新沏的茶水冒着淡淡的气,鸿影觉得人不会走远,要回来喝茶的吧。鸿影在沙发上坐下来,打量这个房间。房间很整洁,有一股细微淡幽的香气,玫瑰花瓣一样的香味,很好闻,若有若无,坐得稍久一点儿便闻不到了。沙发的正对面是一幅书法“清静无为”,字体风骨俊逸,翩然若仙。靠洗漱间那面墙立着一个书橱,橱内上中下三层立满了书籍,全是些企业典籍规章制度一类,在最下层的书与中层隔板之间横放了一本书,坐在鸿影所在的位置可见,若站在书橱前须得弯腰才可见。鸿影探身看清楚是一本精装本的《庄子》,忍不住开始猜想这个房间的主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鸿影凭直觉本能地判断,在这里办公的应该是一位女子。来的时候头儿只告诉鸿影处长姓谭,说一切他都联系妥了,让鸿影拿合同盖章去,塞给鸿影一式三份已经盖好T公司印章的合同,还主动打电话帮鸿影要公车,公车正在外出,看看时间恐怕晚了,催促着让鸿影自己打车来,现在时间刚好到约定的2点。鸿影低头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听到这时有人进了房间。

“鸿影!你来了!”伴着一声克制但清晰的轻呼,门被随手关上。

鸿影吃了一惊,似曾相识的声音!温暖的沙哑的声音,让人感觉亲近的声音。起来看时,却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面容陌生。

女子身着豆绿色连身裹臀裙,外罩一件乳白色薄料小西服,黑丝袜亮白色高跟鞋,丰满可观的胸部使得稍显圆滚的身形有了玲珑的曲线感,斜刘海削短发,肤色白皙。鸿影记忆里是有这样皮肤瓷白的女子的,只是那个女子的白晰里是透着血气的饱满莹润,而眼前的白皙却是有着冰一样的透明薄脆,眼角也已经有了细密的鱼尾纹,一双眼睛依然冰水般莹汪清澈,滴溜溜的黑眸子正瞪圆了看住鸿影,直看到鸿影的心里去。

这身衣服可正赶得及时的合宜好看,鸿影努力在心中搜索关于眼前这位迷人女子的讯息,声音也很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目光里便露出茫然。

“我是绿萝啊!”她轻拍鸿影的胳臂提醒鸿影,眼帘垂下来,长长的睫毛一闪,盖住眼中的窘迫。

“谭……绿萝……?”

这三个字像开启潘多拉魔盒的咒语,厚重的挫败感骤然涌现压住鸿影,一段屏蔽深藏的往事透过暗漫的岁月重又梦魇一样的洇过来。鸿影眼里闪过鄙弃和厌绝,挪后一步躲开绿萝伸过来的手。

鸿影忍住深深的挫败感和厌恶,把合同放在绿萝的办公桌上,凛然说道:

“谭处长,我是来签合同的!请您早点儿把章盖好。”

“鸿影,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也许我们之间相隔的只是一场误会。”

“误会?误会就误会吧!快把合同章盖好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绿萝却也不恼,沉吟片刻,走到办公桌前拨通电话:“嗯,是我,你过来一下,这儿有份合同你核对核对。”

扣好电话,一个年轻的女孩敲门进来,喊声:“谭处长!”绿萝没吭声,把合同给她,女孩接过合同,冲鸿影点头笑了笑,出去了。

女孩唇上有一颗暗红的痣,随着女孩的笑跳了跳。鸿影却受了惊,想起来绿萝应该也有一颗红痣的,怎么如今不见了?

“合同核对要等一会儿,你回去吧,晚上七点前来我家拿吧。有个人,你一定想见。”

“不必去你家,和你有关的人我都不想见!”顿了顿又说:“我相信我的眼睛,说什么根本不重要!”

“你还是糊涂。说的也许是假的,但所见也并不一定是真实,眼睛有时会蒙蔽你的。”

鸿影被绿萝的话激怒了,“我是糊涂,但我不害人!更不把人害死!”意识到自己被激怒,顿住后慢慢地说:“我相信我的眼睛不会蒙蔽我!”

“谁都会有被眼睛蒙蔽的时候。”

绿萝的坚持让鸿影气结,谩骂的话呼之欲出,嘴张了张,还是忍了回去。鸿影想我即便是个败兵,也要有尊严地离开。

“你看看这只铅笔,”绿萝扬了扬手上长直的绿色铅笔,而后把它放进了茶杯。“铅笔看起来比刚才粗了短了也弯了,是吧?”

鸿影不说话,冷眼看着,那支铅笔怪异地弯曲着,浸在水里的部分粗得夸张而突兀。

绿萝也不等鸿影回答,又说:“这只是一只铅笔,你知道它本来直且长的样子,所以你不会被你的眼睛蒙蔽。如果它是你未知的事物呢?你会不会因为相信眼睛而不能了解它本来的样子呢?”

鸿影眼里的冷气消失了那么一会儿,俄而转到声音里,“一个简单的光的折射原理而已。再说了,谁的心里不长着第二双眼睛?你也甭在这里演绎你的聪明!我不欣赏!”

“好吧,慕白的孩子你见不见?”

一句话把鸿影定在那里。

“慕白他怎么会有孩子?”

“你见还是不见?”

“在哪儿?我见!”鸿影又一次缴了械。这一次投降,连鸿影自己都没意识到。

绿萝俯身写下一个地址递给鸿影说:“晚上七点以前过来。”

绿萝送走鸿影,重新站到窗前的时候,意识到十年间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鸿影的单纯和善良了。十年前,无意间利用了鸿影的单纯,让自己一败涂地的同时也让鸿影孤单至今;十年后,会怎么样呢?

不管十年前怎样,但此刻真的见到鸿影后,绿萝心底却充满了自责,对自己曾经的过失,绿萝想要弥补。从窗口看着鸿影走出公司大门,绿萝感觉鸿影承载了太多的落寞和孤单,应该让她知道真相。她的人生不能一直在蒙蔽和混沌里,清醒和混沌,当然应该选择清醒。即便清醒后痛苦,混沌着她又何尝幸福。

十年前,鸿影毕业于西南大学,按国家分配进入大型国企T公司,那时候的鸿影白衣飘飘清纯无邪,一个月的上岗培训结束后便被派到离家300多公里的T公司海城分公司,时间也按部就班地走到了九月。第一天报到后,鸿影被分到业务科实习,住进海城分公司单身宿舍。

宿舍楼是坐落于北马路北侧的一栋砖混结构的老式楼房,据说是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楼是平顶,有五层,第五层比底下四层分别在两头少了十多个房间,远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大的“凸”字,楼的外墙上覆满爬山虎绿绿的叶片,只露出窗子,楼墙稳固厚实给人老成持重的观感。楼内宿舍被一条走廊分成阴阳两面,鸿影的宿舍在5楼的最西头阴面的房间。后勤科的王师傅帮鸿影将行李拿到门口就回去了,鸿影拿钥匙开门,却发现钥匙不好用,怎么都打不开锁,急得跺脚。举目无亲,也没有人能帮忙,一堆行李在这里又不能回公司去。实在想不出办法,鸿影看看手表下午四点多了,再等会儿同宿舍的人就该下班回来了,索性也不开了,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门洞。

出了门洞豁然开朗,蔚蓝色的天空一览无余,这里是四楼的楼顶,平平的楼顶像个大大的平台,有半个水泥篮球场大。鸿影讶异,在拥挤的城市里竟然有这么个空旷无用的所在,实实在在一个奢侈的闲地。平台水泥顶上铺了厚厚的黑色防雨毡,脚踩在上面像踩在厚厚的橡木地板上,结实而富有弹性,三周用高起平台约半米的水泥矮墙围住,矮墙上用拇指粗细的扁钢围成简易的护栏,护栏锈迹斑斑,护栏底下顺雨水留下的锈渍渗进水泥台里,留下一团团大小不一的锈斑。西南角上一座砖砌的废弃烟囱,方方正正地矗立在那里。鸿影站在楼顶迎着南来的风,就如同站在海中航行的巨轮的甲板上,忍不住轻轻地闭上眼睛,张开臂膀,感觉风从指缝间流过。初秋的阳光不无热情地照着楼顶单纯的鸿影,和楼下北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等待的时间最是漫长和无聊,鸿影从背包里拿出WORKMAN听音乐。一直等到华灯初上,同宿舍的人也没回来。鸿影进楼内探视了几次,发现其他宿舍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高跟鞋撞击水泥地面发出清脆的“嘚嘚嘚”声,门开开合合断续露出电视上播放广告的声音。而鸿影宿舍的门依然紧闭,让鸿影感觉自己是门外者,被无端地拒绝和排斥着。鸿影失望地溜达回平台,继续无聊地等待,看着月亮从东方的楼群上一点一点露出脸来。月光开始明亮起来,阳光下的繁忙拥挤渐渐隐退。月光总让鸿影感觉空旷和清凉,淡淡的失意和无以言说的寂寞惆怅袭上心头。鸿影关掉“随身听”,轻轻地叹了一声,真是等得无望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背后有脚步声传来,鸿影回头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站在月光里,着白衬衣灰西裤,鼻子上架一副银边眼镜,月光里依稀可见,男子的眉毛又黑又浓,两道非常有气势的眉峰耸起来,一双星目闪烁着,鼻梁高挑,脸庞容长方正,整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风度翩翩。鸿影打量男子的时候看到了男子眼里闪烁的光芒。

“你是秋鸿影吧?”男子的声音低沉清晰,令人闻声禁不住精神一振。

“嗯,我是。你是?”

“李慕白!”男人伸出手来,虹影羞涩地笑了笑,手却没动,刚参加工作的鸿影对陌生男人做出的握手礼仪本能地排斥,李慕白收回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又说:“绿萝让我过来叫你回宿舍。”

哦,绿萝!?这个绿萝不会就是在总公司培训时听说过的那个“easy lover”,那个“万人迷”谭绿萝吧?据说她肤白貌美人风流,左眼角下有一粒朱砂痣,能让世上的男子为她痴狂。那么这个李慕白也是她的追求者吧?想到这里鸿影心里竟有了酸溜溜的感觉,有些失望,便也不说什么。此时传来一阵“嘀嘀嘀嘀”的传呼声,李慕白解下腰间的呼机查看,鸿影绕过李慕白向楼内走去。

宿舍门口的行李已经被谁拿进去了,门开着。

房间内开了灯,水泥地刚被拖过,还蕴氲着温热的湿气,鸿影才觉出楼顶的冷清来。灯影里一个和鸿影年纪相仿的女孩正俯身整理床铺,个子高挑背影柔曼,一头乌发束成马尾,低低地伏在颈后,孔雀绿色的无袖连衣裙长至纤细的脚踝,只一双玉臂露出来,衬着绿长裙更显白皙柔腻。听到有人进来,直起身来回头冲鸿影嫣然一笑,鸿影看到她白璧一般的脸蛋透着莹润娇嫩,两腮微微泛出酡红,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人看,衬着左眼角下那粒细细的朱砂痣,妩媚极了。便是同为女人,鸿影也感觉到自己的心骤然紧缩了一下,天!原来是真有这么一个好看的女子。那女子开了口,声音却是柔软中略带沙哑的温暖:“听说来了个漂亮的大学生,果然名不虚传!我是绿萝,以后我们就是朝夕相伴的同居室友了,你就用这个床铺吧!柜子你就用门后第一个吧,那个柜子一直空着。”绿萝指指身后刚整理的床铺,又指指门后的储物柜。

鸿影心里半下午门外苦等的不快,那些被拒绝和排斥的郁闷,顷刻间随这一句好听的话云消雾散,笑说:“好,谢谢你!绿萝!”

“谢什么!你还没吃饭吧?”不等鸿影回答,又说:“我和慕白也没吃呢,你和我们一起出去吃吧?”“是啊,一块儿去吧!”那个李慕白在身后热情地说。

鸿影感觉二人是情侣,不想去当那二百瓦的大灯泡,又恐怕人家只是客气一声而已。就谎说已经吃过了。

绿萝微微侧了脸,斜着眼睛看了鸿影那么一下,只一下,鸿影便觉得被那目光刮了下脸皮,脸上忍不住热了。鸿影怕自己红了的脸被发现,局促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怎样。

“不只我和慕白,还有长安和建设!一个人在外面要多结交些朋友才好啊。”绿萝当然看出了鸿影的单纯与窘迫,心内说还脸红呢!面上却只装作没看出。

“去吧,去吧!人多才热闹!”李慕白又劝。

绿萝见李慕白那么积极地邀请鸿影,心里不禁起了醋意,想试试李慕白对自己的心,便撇清似的谎说:“我和慕白只是普通朋友,你别误会啊!”

鸿影却信以为真,以为绿萝是真心想让她一起去,心下一热,不免后悔自己刚刚撒了谎,又不想被绿萝识破,既已负了人家一片好意,就不要再伤了和气。只得轻声轻气地笑说:“我真的不饿!还要收拾一下这些行李。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去吃吧!咱们以后有很多时间一起的。”

李慕白听绿萝那么说和自己的关系,猜测出绿萝恐怕是不满自己对鸿影的热情,哪里敢再劝,怅然若失地看了鸿影一眼,就跟在绿萝后面走了。

看他们二人出去,鸿影忍不住扬起嘴角,为那个李慕白临走前意味深长的一瞥,鸿影读懂了里面的不忍和怜惜,一股暖意将鸿影的心包裹起来,起了些美好的憧憬。

鸿影带的行李真不少,铺盖卷儿衣裳儿水果儿小零食儿洗簌缸儿七七八八零零碎碎,一气整理完了,发现没带卫生纸,是非得上街一趟的。鸿影带上钥匙钱包锁好门,出去买了东西回来,掏钥匙开门,门“吧嗒”一声开了,鸿影才想起自己的钥匙应是开不了门的。

能开门就好了,至于下午的时候为什么打不开门,鸿影心思简单,想了一下不得其解,便撂下不再去想。烧水泡了个碗面,好歹敷衍饱了肚子,累了一天,洗洗睡下了。

黑甜一梦,鸿影在清晨的鸟鸣声中醒来时,发现绿萝的床上平整如昨,看来真是无风不起浪啊,大约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但想到绿萝待人和气,自己又不是男子,自然吃不了绿萝的亏,就又释然了。拉开窗帘,迎着的居然是初升的朝阳,原来这栋楼顺着北马路的走向而建,并不是正南正北的朝向,楼后院内的梧桐树上麻雀们正开晨会呢。

鸿影哼着欢快的《玩具兵进行曲》,去公共洗漱间洗簌的时候碰到李慕白,两人互相微笑致意。看来绿萝和李慕白真的不是情侣,鸿影心下快乐地想。

“一会儿我带你去食堂吃早饭!你还不知道食堂在哪儿吧?”李慕白吐掉满口的牙膏沫子对鸿影说。

“嗯,还没去过。”鸿影眨巴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说。

“那我一会儿过去叫你!”李慕白一边清洗涂了满脸的香皂沫儿,一边用力闭紧眼睛说。

干净的青花香味传来,让鸿影忍不住打量正闭眼洗脸的李慕白。他穿着两根筋的白汗衫,胳臂上的肌肉随着洗脸的动作一束一束地跳跃,麦黄色的皮肤泛着亮晶晶的光泽,蓝白格子的长沙滩短裤下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腿肚子,浓密的汗毛张扬着雄性的威猛,鸿影没想到看起来稍显文弱的李慕白竟有这么性感的肌肉,鸿影感觉自己的心轰轰地跳起来。意识到自己在偷看,鸿影忍不住又红热了脸,害羞地轻咬了一下舌尖。

李慕白没等到鸿影的回话,急急地冲去肥皂泡儿,睁眼看时却见鸿影羞红了脸打量自己,轻咬舌尖儿的样子似笑非笑倒更添了几分妩媚可爱。

两下里目光再对视的时候,鸿影的目光便急急回避,李慕白的目光却紧追不舍。

等到吃过早饭,李慕白便约鸿影周末去爬塔山,鸿影欣然应允;到了月底的周末便约着晚上去看正热播的电影《泰坦尼克号》,鸿影也欣然应允。对于李慕白,鸿影打心眼里弥漫着说不出的喜欢,见到别人鸿影都会拘束和不安,可是和李慕白在一起,他从来不会让鸿影有任何的不适,他让鸿影感觉自己怎么说怎么做都对;和李慕白在一起,鸿影感觉自己是美好的,被喜欢被需要和悦纳的;和李慕白在一起,鸿影感觉自己就像一朵沐浴阳光雨露美丽盛开的花朵。这种感觉让鸿影欣欣然飘飘然,那段时间鸿影经常梦到自己在夜空中飞翔,夜里没有月亮,伴着满天繁星,乘着夜凉如水,御风而行,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欢快自如。

电影里Rose和Jack立在船头甲板上迎风飞翔的时候,鸿影想到了楼顶的平台。

从影院里出来的时候,鸿影看到绿萝和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想追上去打招呼,却被慕白拉住了。

“你饿不饿?咱们去吃宵夜吧,前面西大街十里香的小馄饨,皮儿薄汁儿鲜样儿美!顶风都能香飘十里!”

鸿影吃吃笑了,说:“跟个卖馄饨的似的!看你广告做得好,今晚上的宵夜我请了!”

到了十里香才知道十里香原来是海城颇有名气的美食店,三层小楼装修古朴典雅,店里几乎囊括了中国所有的特色小吃。鸿影他们去时已近凌晨,但人还真不少。慕白让鸿影点菜自己做东,鸿影惦念着慕白是回民,就点了海肠小馄饨、红油茭白和葱拌牛肉,慕白却兴致勃勃地要了一瓶海城古酿说:“美女美食,不能独缺了美酒!”

那晚上的小馄饨什么味道鸿影早就不记得了,但鸿影永远记得那晚楼顶平台上,溶溶的月色,细淡的微风和被慕白紧紧拥住时心内的悸动和颤栗。如果那时绿萝没有寻衅,该多好。

那晚,两人喝光了那瓶一斤装的海城古酿。鸿影原不会喝酒,就说不喝。慕白就嚷嚷:“一个人不喝酒两个人不赌博!鸿影你是个爽利人,不能干这没意思的事儿!”鸿影便说:“不然这样吧,咱们两个斗草,谁输了谁喝酒!”“斗草是怎么个斗法?我只在《红楼梦》里听说过,好像要去花园里搜集花草才行吧!”“去花园好像不行啦,咱们换个玩法,就光说名字好了,比如我说虎耳草,你对鸡冠花或马齿苋都行!谁若说不上来就喝酒!”“好!这个玩法好!又新奇又有趣!就这么的!”斗草鸿影最拿手,赢得多输得少,但喝酒的气氛却浓厚了,一来二去,眼见着瓶子就见了底。

酒足饭饱,其时月上中天,天空中几片稀薄的白云,更衬得一轮明月皎洁无瑕,万丈银辉静静地撒向人间。再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了,鸿影看着皎洁的月亮,心里升起无限的柔情,想要留住这种感觉,就借口说喝多了,要消消酒儿。两人就着清明的月色,沿着西大街往回走。凌晨的西大街上,偶尔有一辆计程车驶过,更显得街上安静空旷,人们大都入了梦乡。慕白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倒着走,身体大幅度地晃着以保持平衡,白衬衣在微风里微微鼓起,一边倒行一边冲着鸿影傻笑。月影朦胧让鸿影心里升起平静祥宁的安全感,在这异乡的街头,鸿影很想靠在这个男人的肩头上酣酣地睡上一觉,就像小船泊在宁静的港湾,婴孩睡在母亲的臂弯里那样。鸿影想象着,也冲着慕白傻傻地笑,微醺的感觉真好,整个人都放松舒展着,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妙。两个人不说话,互相看着对方笑,空气里游荡着温情脉脉的芬芳。

慕白一直送到鸿影宿舍门口,还是不舍得离去,问鸿影:“你困不困?”鸿影看着慕白抿嘴一笑摇摇头。慕白又问:“你累不累?”鸿影还摇头。慕白就将抄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伸出来,交握住鸿影的手指,十指交握的瞬间,鸿影感觉整个人都舒畅了,全身的血液快速地流淌起来,带着愉悦鸿影随慕白走到楼顶平台上去。

一轮明月亮汪汪地挂在西天上,天空中那几丝云彩不知随风去了哪里,只剩一汪明月挂在天空宝蓝色的帷幕上,散发着冷艳迷人的魅光。那座废弃的烟囱拖了一抹寂寞的影子立在月光里,远处的树木楼群马路全部覆上一层银白的月光,楼下马路旁的路灯变成一长串黄黄的团团的绒绒的光晕,蜿蜒伸向海城的深处。整座海城都淹没在银白的月光里,清凉明净,安然恬适。鸿影心底漫出的幸福感,如同这漫天满地的美丽月光,鸿影感觉又幸福又快乐,整个人都要飘起来。在烟囱的阴影里,慕白将鸿影拉进怀里,陌生又美妙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慕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隔着薄薄的衬衣传到鸿影的耳内,慕白将鸿影纤细的腰肢越抱越紧,以压住那就要跳出来的心。鸿影感觉着慕白剧烈的心跳,仰头看见慕白的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心里如同湖水瞬间起了涟漪,眩晕荡漾开来,忍不住轻轻闭了双眸。

“鸿影,鸿影,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美……”慕白压低了声音在鸿影耳边喃喃说道。

慕白身上淡淡的青花香味和着淡淡的烟草香,和着低语声,一起撞进鸿影的心里,让鸿影的心内起了阵阵的颤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鸿影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嘴这颗心便会跳出来。

李慕白的唇重重地压上来,鸿影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李慕白!你……”身后一声断喝,饱浸失望、怨恨和不舍,绿萝从烟囱的另一面闪出来,慕白吃了一惊,推开鸿影。

鸿影吃了惊吓,被慕白一推跌坐在地上。

绿萝红了脸,冲到慕白跟前扬起手来,慕白作势欲躲,绿萝的手却没有落下来,向围栏冲去。

慕白紧跑几步想冲到护栏前面拦住绿萝,一股酒劲冲上来,慕白收脚不及撞断了最上层已经生锈的护栏,溶白的月色里,鸿影只看见慕白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大鸟一样向楼下跌去。

三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啊!”

“慕白!”

“不要!”

慌乱中绿萝只扯住了慕白的衣角,一声裂帛后,慕白消失了。

鸿影站起来磕磕绊绊地冲下楼去。

清亮的月光下,满眼满世界都是慕白红红的血。

鸿影在那满眼的血光中跌下去,跌下去,明亮的月光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傍晚七点的时候,鸿影如约敲开了绿萝位于一层的家门。绿萝的家比鸿影想象的要大和豪华,复式结构的两层装修呈欧式风格,大大的落地窗前,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弹奏钢琴练习曲,随着手指优雅地上下弹跳,流出一串干脆利落的“叮叮咚咚”声。

男孩的眼睛大约是看不见,鸿影走进来的时候,男孩歪着头听,却并没有转头过来看。鸿影走到钢琴前面来,男孩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眸子里却是死水一样的平静。男孩问:“妈妈,鸿影阿姨来了吗?”

“嗯,起来和阿姨打个招呼吧。”

男孩把手伸过来,鸿影迎住,男孩站起来脆生生地问了声:“鸿影阿姨好!”

鸿影端详着男孩,一样高挑的鼻梁,方正的脸,麦黄的皮肤,只是眼睛圆大,瞳仁却是白色的,直直地看向虚无。男孩听不到鸿影说话,又歪着头说:

“鸿影阿姨,我妈妈老说起你,你终于来了。”

鸿影怜悯地摸了摸男孩的头,却说不出话来。

鸿影明白这个男孩是李慕白的孩子,可是李慕白怎么会有孩子?孩子又怎么叫绿萝妈妈?

“成成,你去楼上和姥姥玩吧。”

绿萝将鸿影让到书房内,书房有三十多平,贴着绿地百花壁纸,贴墙两面大大的书橱里全是书籍,临窗横放一张大书桌,上有一台白色苹果电脑,一玻璃盆内水生着一簇茂盛的绿萝,桌前左侧落地窗前一张长沙发,一张长条几,长条几上是那份合同,窗外隐约可见园内的绿色植被崴葳蕤蕤。盯着满橱书籍,鸿影心内暗暗纳罕,绿萝和我从前看到的难道真的不同?

“来杯茶吧!”绿萝示意鸿影坐在沙发上。

鸿影在沙发上坐了,绿萝将茶杯放在条几上,自己坐在条几侧的方墩上,叹了口气,良久才说:

“听说,这么多年你居然是一个人。”

鸿影探究地看着绿萝,简单的心里搞不清楚绿萝要说些什么,只好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李慕白。让你来,一是想告诉你慕白他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美好,二是告诉你慕白的孩子。”

说到李慕白,鸿影的心剧烈地疼起来。当初,慕白虽然是意外坠楼,但眼前这个女人却逃不了干系,凭什么她活得这么滋润!这么想着眼里便有了恨意。

“我也知道你心里恨毒了我,我也恨我。你知道自己恨自己有多痛苦吗?”

鸿影看了看绿萝,心下说,现在说恨有什么用?说说李慕白的孩子。哦,怎么会有孩子?她和慕白不是普通朋友吗?

原来,绿萝的父亲是海城市的高官,绿萝大学毕业后不想依仗父亲的权力谋职,想靠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立足,想了法子隐去出身背景自己在T公司谋了份职位,住到单身宿舍。因为母亲不放心她住单身便要她隔三差五的回家来住,还有一些要好的同学来找绿萝,又要刻意隐瞒出身,便让绿萝的行踪过于神秘。后来,绿萝爱上了丰神俊毅的李慕白,苦追了一年,李慕白却总是不肯就范,不肯对绿萝认真。弄得绿萝又伤心又不甘,更变本加厉地狐媚别的男子,以期唤起李慕白的嫉妒心,谁知却把李慕白推得更远。绿萝追求李慕白的目的没有达到,却在公司内引得流言四起,有些个被绿萝魅惑又苦追不得的男子,便私下里吹嘘曾怎样怎样一亲芳泽,大家传来传去,最后传到总部那里绿萝便成了个极富传奇色彩的“easy lover”。

有一天,绿萝患了伤风又发起烧来,就请了假在宿舍休息,让人捎信给李慕白,让他帮自己买药。谁知捎信的脑子不好使,到下午上班才想起来说给李慕白。等李慕白买了药买了粥送来,已是半下午了。绿萝看到姗姗来迟的李慕白,加上一直苦追不得的委屈,便期期艾艾地哭起来。这一来,李慕白便顿时起了怜香惜玉的心,又是哄又是劝又是擦眼泪,绿萝更索性抱住李慕白大哭,温香软玉热辣辣地扑进怀里,李慕白便是冰块也融化了,况且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是卿本情深,一个是美人初抱,一会儿便如合了股融化的奶糖般了。

等二人大汗淋漓地回过神来时,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绿萝慌得几欲惊叫,幸被慕白及时掩住嘴,两人在门内屏住声息,绿萝瞪着眼睛看慕白惊慌的样子,想想方才慕白在自己身上要死要活的模样,忍不住要笑,慕白见绿萝粉脸生辉,越发俊俏的模样,想着方才二人颠鸾倒凤,忍不住情欲又炽,热热地吻上绿萝左眼下那粒美艳的红痣,柔软的唇,红樱桃一样小巧的乳头……耳听着,门外没了动静,门外的一切二人便顾不得了。

累极了的二人,一直睡到华灯初上,醒来后,两人不免慌乱,忙不迭地起来收拾整理,叫鸿影进来。

那天晚上,绿萝的母亲因为知道绿萝感冒了,便让她父亲的司机小高去接她回家,所以那晚上本来要一起去吃饭的慕白,也只看到一个开着好车的年轻男子来接走了绿萝。绿萝上车前看到慕白冷下来的脸,想说点儿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只用手指捏了捏慕白的小臂,冲慕白露出美丽的笑脸,以为慕白会懂她,她想晚上回家和父母说说李慕白,并预备着找个时间让慕白去家里见见父母。而李慕白见上了车,绝尘而去的谭绿萝,却想起自己平日里听到的关于绿萝的那些话,心里暗暗后悔自己的不能把持,竟忘了平常对绿萝的忌惮,这样的女子怎能娶做妻子?一面后悔,一面不甘,心里不免瞧不起绿萝来,也恨自己,感觉自己被耍弄了。索性饭也不吃了,心事重重地回了宿舍。

同宿舍的老张,正坐在那里剔着牙看电视,看见慕白回来,兴冲冲地说:

“哎,今天刚分来个女大学生,长得比easy lover还漂亮!哎,你还没见过她吧?长得跟周慧敏一样清纯!好看!说起话来,哎,还会脸红呢!名字也好听,叫秋鸿影!你听听这名字!我要是没结婚,我就去追她!哎,你咋了,怎么不说话?”

自顾自说了半天的老张,终于发现李慕白情绪低落,犯了什么大错一样木木呆呆的。

老张瞅了李慕白一眼,扔掉牙签,去洗簌间洗了把手,回来接着说:

“隔壁住那俩小子,可是看好了人家小姑娘了哈。不过,我看他们俩没戏!咱单位就数你小子有才,还长得人模狗样的,别错过了啊!找老婆就得找个清纯的,太风骚了太精明了你降不住!”

慕白冲老张摆摆手,拉过被子蒙头睡下。

想到下午的事情,躺在床上的李慕白脑子里跟京剧里武戏开演一样,叮叮哐哐锣鼓齐鸣,跟斗旁立花枪羽翎马不停蹄,方寸舞台上杂杂沓沓,仿佛永不停歇一样的闹闹腾腾,却始终不能开唱,也就永远不能知道主题,不能剧终谢幕。耳听着老张的呼噜打起来,李慕白掀开被子,看到南窗上泄进来水银般的月光。李慕白起身坐在床上,点上一支烟,盯着亮汪汪的月亮出神。也许,那种事儿对绿萝真的算不了什么的,她不是公认的easy lover吗?拥有众多的追求者。我也许只是她从没见识过的也轻易得不到的小点心,尝过了,就罢了,丢开手上了别人的车。车,车是李慕白这种工薪族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出息,李慕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看看天快亮了,就起来跑步到东海岸,转了一圈,终于打定主意,趁陷入绿萝织就的情网未深,尽早抽身。

在洗漱间看到清纯无邪的秋鸿影,就更坚定了自己一大清早的决定。只是没想到简单清纯的秋鸿影那么轻易地落入自己的情网。

后来在电影院,李慕白又看到绿萝和她父亲在看电影,以为是绿萝不堪的情人,以至误会更深。绿萝已经看出来慕白对自己的冷落,对鸿影的热络,自然以为慕白是个朝三暮四的登徒子。无奈发现自己怀了身孕,那晚上等到大半夜,才等到醉酒晚归的慕白和鸿影,急怒之下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和李慕白理论,便作势要跳楼,本来是要吓吓李慕白的,没想到却害死了醉酒的李慕白。

李慕白死了,绿萝觉得自己也仿佛死了一样。因为鸿影指认是绿萝害死的李慕白,使得本就万念俱灰的绿萝几乎认罪,但绿萝的父亲对李慕白的家人说了绿萝怀孕的事,两家私下里达成协议,李家撤了诉,绿萝的父亲也多方周旋,才使得绿萝无罪释放。应付完警察的调查,绿萝辞掉T公司的工作,跟随母亲回了家。

鸿影只知道绿萝被无罪释放,其余一概不知,一心想让绿萝受到惩罚的鸿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为自己的无能深深歉疚于李慕白,也深恨谭绿萝。对李慕白怀着深深爱恋的鸿影,从此走不出那个月夜。梦幻一样的日子,倏忽过去了十年。

从T公司辞职回家的绿萝,在房间里关了三天三夜,除了流泪和昏睡,粒米未进片言不发。最后决定,按照协议留下腹中的孩子。孩子生下来却看不见,为此绿萝没少哭,哭过后的绿萝变得更坚强。在父亲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绿萝谋到了现在的职位。那些痛苦的过往,绿萝全依仗了这满屋子的书籍,才得以熬出来,将痛苦垫在脚下,走到人生的高处。而鸿影却被流放在那个噩梦里,至今未曾获释。

绿萝安静地讲述,将鸿影所以为的真实轻轻击碎。鸿影呆呆地听着绿萝的叙述,头懵懵的,简单的大脑里无法承载这么多的突如其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人,对于突然间的真相大白,总是难以置信。鸿影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从开始到现在,自己都是瞎着的,这十年来自己深深爱恋着思念着的人,竟然是这样的不堪。

绿萝的隐瞒或是欺骗没让鸿影受到伤害,可绿萝叙述的真相却实实在在伤害了鸿影,鸿影觉得多年的执着一下子没了意义。鸿影直愣愣地望着绿萝,只把绿萝看到心虚,直把自己的双眼看到酸痛盈满泪水,鸿影吸一下鼻子,摇着头说:

“我不需要知道真相!”语气里浸满悲哀。

“你需要真相!需要从真相里走过!走出来!”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明白你心里的感受,但是你要明白,你爱的只是你的想象,真实的李慕白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完美和无可替代。”

鸿影木木地站起来,一边直直地往外走,一边本能地喃喃自语:

“不,不,这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相,慕白他……”

可是真相,真相从来都不会平面地铺展在人前,真相总是浮游于想象之外。真相到底又有谁能真正知道?

从绿萝那里出来,鸿影失魂落魄地坐在2路公交车站点的长椅上,月光凄迷,一圈圈光晕无力地罩下来,穿不透城市的灯光。鸿影想找到李慕白问问,到底什么才是真相?可是去哪里找李慕白?鸿影感觉一切都那么无情,那么滑稽,又那么粗暴。鸿影甚至想不起来那个温情的夜晚是不是真的存在过,那晚的月光是不是只是重复地出现在自己的梦魇里……任凭夜的春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衣服头发,鸿影抬起手,无意识地摸摸脸颊,脸上的是泪水吗?是它的流动让自己感觉痒吗?双手过处脸上如同被粗砾的砂纸搓过,微微的痛感火辣辣地传到鸿影的心里,心很痛,很痛。鸿影知道自己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头发也开始蹦星儿地变白。青春于鸿影来说已是昨日黄花,永远留在了回忆里,永远都不在了,鸿影的青春已经寿终正寝,悄然而亡。意外地见到绿萝,得知真相,让鸿影有长梦乍醒般的不适和惊恐,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的不再青春不再美貌,自己的人生从此将走在下坡路上。从开始就注定的,绿萝在门内,而自己在门外,永远地被锁在门外。在人生的路上,自己将永远是个失败者,卑微的失败者。而这一切,已经无法补救。

天上又升起了月亮,但那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月亮。十年前的月亮,它该知道所有的真相吧?如今,暗淡的月光淹没在街上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里,过去的一切变成发了黄的幻影,四散在再也清亮不起来的月光里。

真相与所知,绿萝和自己,这些无可更改的强大又剧烈的差距,让鸿影心里漫出了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作者简介:念苏,女,原名李丽,出生于1976年4月,1997年毕业于苏州铁路学校,现供职于济南铁路局青岛供电段,鲁迅文学院第八届网络文学班学员。爱阅读,爱写作,爱美和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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