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与超越试验下的故乡
——论莫言小说创作与高密东北乡
2016-03-02胡王骏雄
胡王骏雄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撤退”与超越试验下的故乡
——论莫言小说创作与高密东北乡
胡王骏雄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对于许多作家而言,故乡不但是生养自己的一片土地,而且是一种精神栖居的家园。自从在《白狗千秋架》中打出“高密东北乡”的旗号之后,莫言就一直厮守着高密这片土地,并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不断实践着自己提出的文学创作要源于故乡又超越故乡的观点。莫言用充满高密文化味道的符号传情达意,用心营建着这个世上最美也最丑、最爱也最恨的地方,用心构建出自己的文学“庙宇”,用它来承载对理想和现实的最深刻的拷问与思量。
高密东北乡;文学王国;撤退与回归;文化土壤;狂欢化
莫言的文学创作始于1978年。他从故乡高密“逃离”至部队,当时的文学创作是要“抵制故乡”。“他笔下写的是‘以海岛为背景的军营生活’,‘去写海洋、山峦、军营’,也发表了几篇这类题材的小说”[1]。他在论文中写道:“在以后几年里,我一直采取着这种极端错误地抵制故乡的态度。”[2]后来,莫言逐渐意识到,这样的创作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文学有自己的根,作家也是有根的。
一、高密东北乡——莫言小说创作的永恒土壤
任何一个作家都必定与他生存的地域文化血脉相连。对于莫言而言,让他最感亲切、生命体验最为刻骨铭心的,便是高密农村——他的故乡。莫言在其小说创作中直接采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版图上确有其名的高密县作为其小说叙述的舞台与环境,以凸显自己与故土文化难以割舍的联系。莫言甚至径直将存在于高密东北乡里的志怪传奇、民俗风情、方言土语、野性生灵、村庄河流乃至真实人事等这些承载着高密文化特征的物象,直接写进他的作品中。它们直击莫言内心的故乡记忆,让莫言魂牵梦萦,使其一次次地回望乡土,也使得他笔下的高密东北乡有血有肉并闻名遐迩。高密地界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对莫言而言都是最熟悉而惦念的。从高密撷取素材,他书写起来也格外得心应手。他这样创作的小说,也使读者感到更为舒畅、动情。
在一次被采访时,莫言谈道:“我感觉这一点(笔者按:指福克纳创造了约克纳帕塔法县)对我自己的启发很大,一个作家必须创造出一块属于自己的乡土,文学的乡土。在他的影响下,我的作品中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样一个字眼……我当时就有一个野心——我也要把‘高密东北乡’安放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3]
文学不仅是写人的艺术,它同时也是有着文化特色的艺术。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创作思维时常受到故乡的人文因素和地域环境的影响,自然就赋予了其作品迥然不同的艺术个性与风貌。这种地域文化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作家创作的根源或“血地”,撕扯又搅动着作家的心理激情,激发着作家创作的欲望。尤多拉伟尔蒂在评论福克纳小说时说过:“地方同感情紧密相连,感情又同地方有深刻的联系。历史上的地方总代表一定的感情,而对历史的感情又总是和地方联系在一起。”[4]这种“根性”情结,存在于中国当代大多数作家的内心,他们致力于构筑那片“邮票”大小的文学故乡。这种文学的故乡实际上也是文化的故乡。特定的文化景物、风俗、人事,都承载着作家笔下独特的隐喻或意象,它是标志,是符号,寄托作家们深层的寓意和内涵。自《白狗千秋架》问世之后,莫言的文学创作迎来了新的转折,随后他更是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大胆地试验着其硕士毕业论文中提出的“超越故乡”的观点,并且成功地将一个既血肉真实而又怪诞迷幻的高密东北乡呈现给了广大读者,自此寻找到他自己独有的文学领地,建立并完善了一个他一手掌控的文学王国,实现了当初的“野心”。
二、狂欢宣泄中的虚实高密世界
首先,莫言笔下的高密亦真亦幻。福克纳、马尔克斯、川端康成等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对于莫言的影响,绝不只是对魔幻现实主义或者某种写作方法简单的接受和运用,而是如他多次所提及的,启发他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能够立足的文学领地。莫言构建“高密东北乡”这个文学王国,就是受到了“约克纳帕塔法”“马贡多小镇”“雪国”的启示。在他的小说里,可能很多风物、故事是在高密当地真实存在着的,甚至有些人物的设定都能找到生活在莫言身边的真实人物并与之对应;也可能有不属于这里的山川、河流、森林、楼房、人物、故事等都被他自然巧妙地挪到了高密东北乡。在这里,我们可以读到天马行空一般的宏大历史,也可以读到神奇瑰丽的精致细节。
譬如,在《丰乳肥臀》中,我们可以读到呈现在“大姐”上官来弟眼前的战乱中的“高密东北乡”。
她的眼睛枯涩,眼皮发粘,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从来都没看到过的景象:有脱离了马身蹦跳着的马腿,有头上插着刀子的马驹,有赤身裸体、两腿间垂着巨大的阳物的男人,有遍地滚动、像生蛋母鸡一样咯咯叫着的人头,还有几条生着纤细的小腿、在她面前的胡麻秆上跳来跳去的小鱼儿。最让她吃惊的是她认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来,用膝盖行走着,找到那块从他肩膀上削下来的皮肉,抻展开,贴到伤口上。但那皮肉很快地从伤口上跳下来,往草丛里钻。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几下,把它摔死,然后,从身上撕下一块破布,紧紧地裹住了它。[5]
这些战争和苦难显然是真实地在莫言的故乡发生过的,然而小说中的这番景象却又是他虚构的、想象的,是对高密人事异化的描写,是具有深层含义的。莫言小说创作最大的共性之一,就是常用大手笔去描写与烘托故事发生的那个环境,这种描写又不是具体存在的,而是渲染一种气氛,为小说情节发展作铺垫。而且对那种环境气氛的渲染,莫言往往会动用大篇幅,花大气力,最初会给读者一种累赘多余的感觉。而到某一个具体情节,有时写得又比较简洁,常常是三两句话就结束。这一特点,与西方很多文学作品是相通的,即用大量的环境描写,带给读者无限想象的空间。总体而言,莫言作品的环境与场景描写大都匠心独运,细节描写饱满精致,是真实与想象的高度融合,成功地创造和构架了一个他自己的文学世界。
其次,对故事狂欢化的叙述。莫言作品所呈现出的别样风格正是得益于其小说的狂欢化叙述。有学者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说,狂欢化的文体才真正是莫言小说艺术上最突出的贡献。”[6]的确如此,通过狂欢化的叙述手法,莫言小说中这种汪洋恣肆的感觉书写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读者被其小说中的狂欢化人物、语言、叙事和狂欢式场景带入了一个冲突、激烈、荒诞乃至疯狂的感知世界。莫言在他的小说文本中熟练地运用民间修辞的技巧来拆解历史和现实,并力求凸显历史的寓意与文化的隐喻。在其长篇力作《檀香刑》当中,莫言再次启用了狂欢化的叙述语调。小说开篇就采用内视角的叙事方式,让故事人物作为叙述人物,自己讲述所见、所思、所感,人物形象与性格特征通过人物语言被完全展现。作者让故事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通过媚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憨话、钱丁恨语等诸多情节自然而然地逐一呈现,然而他们的性格特征和心理轨迹,都通过各自述说自己的故事而展露无遗。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在小说的主体部分被莫言运用得恰到好处,故事人物之间的关联被娓娓道出。这一部分,故事叙述与情节更为清晰、完整,矛盾冲突也逐步激化,为小说高潮——“檀香刑”的到来做了充分的铺垫与准备。小说结尾,莫言糅合多种叙述视角,诸如媚娘的诉说、知县的绝唱和小甲的放歌等,从不同的角度对檀香刑进行了一个全景式的描述展现。除了变换叙事视角和多种表达语言外,这种狂欢化的宣泄叙事更体现在《檀香刑》中的叫花子游街和行刑过程中的“万猫合唱”中。而在檀香刑的行刑过程中,这种类似节日庆典的狂欢化叙事方式得以无限放大,艺术真实地再现了那段历史岁月。
三、高密:独特意象与人性美丑的呈现之地
莫言是一个风格独特的作家,其小说意象的选取、设置和呈现都别具一格。他的意象建构不仅对故事的起承转合起重要作用,在作品意蕴的表达、审美趣味的传递等方面也功不可没。小说中的意象不仅是莫言过往生活体验与精神思索的结晶,也承载着作家复杂的思想情感与执着的文学追求[7]。例如“红高粱”意象。莫言在第三届红高粱文化节上毫不回避地说,没有高密的红高粱,就没有他莫言,就没有他的文学作品。红高粱不仅仅是高密地界上酿酒的原料,在精神上更是酒神的显性符号,代表着一种桀骜不驯的抗争、一种野性。高粱在高密地界以前是很普通的作物,到了收获季节,放眼望去,红扑扑一大片。正是这种廉价的作物却和高密人血肉相连。因为红高粱在艰难的困难时期养活了若干的民众;因为红高粱,“我奶奶”迸发出了原始冲动与力量,从此有了更激昂蓬勃的活力;因为红高粱,“我爷爷”更是游刃有余,完全显现出了土匪的飞扬跋扈……红高粱俨然成了高密东北乡的浮标,成了莫言心中殷切呼唤的精灵,激发出蕴含在高密人身上的酒神精神内质——搏杀与癫狂、执着与抗争、悲剧与喜剧。“红高粱”感染着《檀香刑》中的孙丙举起了抗德的大旗,引导着《生死疲劳》中的“蓝脸”一如既往地坚持“单干”,也激励了《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不管是从文化的多重价值坐标和生命意义的高度上去反观它,还是以审美的距离去观照、体验与审视它,都需要这种源于红高粱的蓬勃、侠肝义胆和英勇叛逆的酒神精神。此外,在莫言的文学王国——高密东北乡中,还充溢着一系列复杂而独特的文学意象,譬如有着人类学意义的“丰乳肥臀”、具有神秘意蕴与蓬勃生命的“红萝卜”,以及折射出人类贪婪欲望泛滥的“肉”与“酒”等。无论是从作品表层审美形式生成的角度,还是从表现文本深层审美意蕴的角度来说,莫言所选取的这些意象在他构建的小说文本中都有着独特而重要的意义。莫言小说的意象世界是一个立体多维的存在。其中既有动人的美,也有让人厌恶的丑;既有自然而然的神来之笔,有时也有刻意求新的雕琢之痕。他既有长期的坚持,也有不断的创新。小说的意象与莫言的人生经验、艺术追求和性格好恶等紧密相连,意象也成为后者另一种形式的投射[7],从而使其作品达到繁复性、陌生化、感觉化与意绪化的审美效果。
对丑与恶的展现与拷问几乎是莫言每一部小说都涉及的主题,将“审丑”的观念纳入小说创作之中是其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他把丑的艺术形象作为正面反映的对象,扩大了艺术感觉和艺术表现的空间”[8]。莫言的小说创作在审美形式和文学观念上都突破了我国古典美学的禁忌,打破了长期以来形成的审美惯性。他放弃了尽善尽美、美善相乐等和谐的审美理想。与其他作家描写故乡的小说所致力营造的美好、和谐不同,莫言从来不避讳故乡与故乡人的丑,甚至会笔墨着力地大肆描绘、渲染,无情地将之公之于众。“丑”在高密东北乡可谓俯拾即是。血腥恐怖的丑,有《红高粱家族》中罗大爷被活活剥皮、《檀香刑》中血腥残忍的酷刑等;肮脏污秽的丑,有《酒国》中60多岁的岳母放屁有“糖炒栗子的味道”以及对粪便、尿、污水等丝丝入扣的描写;人物塑造的丑,有《红蝗》中把“女人的嘴唇”比作“一个即将排泄稀薄粪便的肛门”……这些对传统美学追求的反叛,颠覆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而使他们生成一种独特的阅读体验。这些描写并非意味着莫言在哗众取宠,我们也绝不能断言其艺术品格低下[9]。莫言对丑的揭露是立足于高密东北乡这一独特地界之上的,他试图以旁观者的身份逼问历史,以艺术的方式介入时代的批判。加之莫言对创新与突破的追求与勇气[9],其率真性情和多元表现手法,使得高密东北乡这块文学地理版图肆意延伸,血肉真实。莫言以其在故土上获得的高度的写作自由建立了一个超越故乡的崭新的文学世界。
四、结语
莫言独特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与高密的血肉联系。他成功地逃离故乡,离开故土的他却又无法忘怀故乡,对现代都市文明的厌倦迫使他撤退到故乡,以图寻找依靠,但对于故乡的疾患,他又无法视而不见。因而,莫言只能徘徊在一条循环挣扎的创作道路上。最终,在多年实践着自己的文学观点后,莫言终于逐步地实现了自我超越并超越故乡这一宏大“野心”。然而,他的小说创作自始至终立足于他文学生涯的根源——高密东北乡。前期的小说中,莫言注重对高密文化景观和风俗的描写,呈现出一个色彩纷呈、富有地域特色的乡村世界;后期的小说则倾向于对高密文化深层次结构的表现,试图把高密东北乡作为一个理性思考和发现的试验场。文学的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而作家的根就应是生养他的那片热土以及故土的文化。高密以及高密文化正是莫言小说创作寻找的家园和心灵归宿,正是他小说创作的精神血地和永恒土壤。故乡成就了中国大陆的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也造就了世界文学地图上独一无二的文学王国——高密东北乡。
[1]童庆炳.莫言的硕士论文与高密东北乡文学王国[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5):69-71.
[2]莫言.超越故乡[D].北京:北京师范大学,1994:9.
[3]刘琛.把“高密东北乡”安放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莫言先生文学访谈录[J].东岳文丛,2012(10):5-10.
[4]福克纳.福克纳中篇小说选[M].李文俊,陶洁,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5:12.
[5]莫言.丰乳肥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50.
[6]张闳.莫言小说的基本主题与文体特征[J].当代作家评论,1999(5):59-64.
[7]王丽敏.莫言小说意象研究[D].南京:南京大学,2011:59.
[8]张学军.中国当代小说流派史[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211.
[9]李郭.莫言笔下的神秘大地:高密东北乡[J].名作欣赏,2013(30):55-62.
【责任编辑郭庆林】
2016-01-10
胡王骏雄(1990—),男,湖南衡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写作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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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726(2016)05-003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