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的名士文化意蕴
2016-03-02刘自歆
□刘自歆
《兰亭集序》的名士文化意蕴
□刘自歆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反映出真挚坦然的名士情怀,积淀着民族文化传统的人生观和精神人格,表现出丰富的名士文化意蕴。这一切通过雅集、山水、玄理、书法等形式表现出来,具有很高的鉴赏与研究价值。
《兰亭集序》;名士文化;雅集;书法
《兰亭集序》是被后世誉为“书圣”的王羲之于晋穆帝永和九年兰亭禊集时创作的一篇序文,对其思想内涵的评论历来不同,见仁见智,纷争不断。但该文反映出的真挚坦然的名士情怀以及积淀着民族文化传统的人生观和精神人格是毋容置疑的,让我们从中领略和思索着具有魏晋时代风度的名士文化。所谓名士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指“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文人士大夫普遍的思想观念、行为风度及价值判断等”[1],士人文化思想经秦汉一统社会形态之后,在儒学基础之上渐趋一统,但魏晋南北朝时期,尤其“玄风南渡”之后,名教危机导致了魏晋世风的演变,“就其思想而言,其特点是易、老、庄的三玄之学代替了汉代的经学;就行为而言,其特色则是突破传统礼教的藩篱而形成的一种任诞的风气”[2]。《兰亭集序》以其突破玄学藩篱的文学文本形式而不是哲学文本形式,折射出富有王右军个性化的名士文化,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和探究。
一、雅集:饮酒赋诗
王羲之是东晋著名文士,出身名门,少有美誉,其淡薄宦情,好隐居,与清谈名士交游,以山水吟咏为乐。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等名士举行了一次兰亭雅集盛会。参加雅集的皆为名士。《晋书·王羲之传》说:“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兰亭集序》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兰亭雅集的名士们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多不为官,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隐退成为名士风度的一种表现。名士原指在野不在朝的知识分子,以清介超逸的人格而著名,皇帝对名士的礼遇很高,仰慕名士之风亦兴于汉末党锢之乱。虽然此时王羲之在会稽内史任上,为兰亭雅集提供了契机,但他早有终焉之志。之前,他曾多次回绝做官,在给扬州刺史、大清谈家殷浩的信中说;“吾素自无廊庙,直王丞相时果欲内吾,誓不许之,手迹犹存,由来尚矣,不与足下参政而方进退。”永和十一年在父母墓前自誓,“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二是“皆以文义冠世”,在谈玄之风日盛时,才性和玄理俱为清谈家所乐道,而“群贤毕至”中的“贤”侧重指才性之高,有才能有风神,此次聚会名流荟萃,与会者多达四十余人,共成诗37首,编为《兰亭集》,而《兰亭集序》在后世更加享有盛名。三是“同好”,他们有着共同的志趣爱好,无论是在尽游山水、饮酒赋诗,还是在谈玄说理、隐逸任诞,都表现出时代名士的一致性。
此次名士雅集的重要活动之一就是饮酒赋诗。《兰亭集序》写道:“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饮酒赋诗几乎成为名士文化的代名词,尤其是兰亭集会的这种“雅”事,这种活动场面,无不使后世士人发思幽古之情,倾情良深,仰慕之至。鲁迅先生曾将“药”和“酒”视为魏晋风度的两个基本现象,虽然《兰亭集序》看不出服“药”这一现象,但饮酒是典型的集会特点,由此又扭结伴生了赋诗。“饮酒赋诗”就是为了“畅叙幽情”,“畅”即畅达而毫无拘束,“幽”即内在而毫无矫饰。名士们的风神散朗、率性自然可窥一斑。
时间、地点、环境也是名士雅聚要考虑的因素。《后汉书·仲长统传》中的《乐志论》写道:“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亨羔豚以奉之。蹰躇畦苑,游戏平林……”可见,汉末可能有类似的名士雅聚活动,时间、地点、环境都有选择。兰亭雅集的起因源于“修禊”这一习俗,古人于三月上旬巳日,在东流水洗濯,祓除不祥,这是对生命绵延承续的强有力的祈求,无疑要选择“嘉时吉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是地点、环境的描写,可谓良辰美景。关于对会稽环境的描绘,《世说新语·言语》有两则记录可作印证: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雅集之地之景与名士构成了“天人合一”的妙境。
二、山水:任性怡情
怡情山水是名士文化的重要标识之一。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谈到仲长统的《乐志论》时说:“若夫怡情山水则至少自仲长统以来即为士大夫生活中不可或少之部分矣。”“自兹以往,流风愈广,故七贤有竹林之游,名士有兰亭之会。其例至多,盖不胜枚举矣”,足见其士人怡情山水的普遍性。《乐志论》极言山水林木之自然美,在哲学上体现了士人内心的自觉。而《兰亭集序》用将近半数的篇幅写兰亭雅集的自然山水,在名士文化中又蕴涵着什么呢?从文中看,游赏自然山水是为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是为了“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快然自足”。这里是人们极尽欢乐的好处所,是名士们逍遥怡悦、放达自由的地方,是散怀畅情的地方,更是忘羁捐尘、去俗无累的地方,充分地显示了名士内心自觉追求的外在寄托。
《兰亭集序》的景物描写暗含着“兰亭诗”的总体文意,“非止序褉事也,序诗意也。修短死生,皆一时诗意所感,故其言如此。笔情绝俗,高出选体。”[3]《古文观止》卷七已经明确地指出诗与序的关系,景物描写之于诗与序是一喉异曲。换言之,参加兰亭赋咏的诗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射到自然山水之上,在一系列的兰亭诗里,就内容题材来说,明显以谈玄说理为主轴,但自然景物的描写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只不过一反过去全数春光烂漫的描写方式,即使写景也是偏向清冷幽寂的角度,他们企图在自然山水中寻求对世俗的超脱,从而达到怡情山水的境界。《兰亭集序》极赋游宴、自然山水之乐,为兰亭诗作一绾结,“叙会事至此,下乃发胸中之感”(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评语)。毫无疑问,《兰亭集序》的自然山水景物描写,反映了名士们自觉地欲脱身于名利场外,发现和尊重自然之美,从中汲取生命的能量和活力。
另外,要补充说明一点,东晋名士继承了先贤的山水美观念,又因佛老思想的融合,文化多元了,山水成了诗歌表现的重要方面,预示了山水诗歌将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类别。在王羲之和其他名士看来,美好的大自然是他们“造真探玄根”(王诗)即尽情地体验实践庄子所强调的“道”的思想途径,是实现摆脱王朝政治体制,追求人格独立与精神自由的终极归宿。
三、玄理:纵意清谈
魏晋时期,谈玄说理成为当时名士的主要风尚和交往方式,老庄玄理是清谈的课题,士人对庄子哲学的崇奉嗜迷达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兰亭集序》概括为两种类型。一是“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即放情任诞,不拘礼法,嗜酒纵欲,狂放不羁,悠然出世,隐处高蹈。二是“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即室内清谈,安静习练心性。在世风中,名士清谈追求一种风神之美,要求风貌、神态、声音的完美结合,手执麈尾,清言妙词,风神飘逸,从容大度。表现在行为上就是一种放达任性,洒脱自在,叛经离道,完全是一种精神自由的追求,显示出反抗世俗、任真自得的人格魅力。
事实上,永和九年兰亭雅集诸名士中,即不乏此类人物。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中说:“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决然兀矣,焉复鹏鴳之二物哉!”在山水醇醪之中泯物我,齐生死,完全追求庄子的“逍遥游”之境。谢安的《兰亭诗》也表现了这类思想:“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孙嗣的《兰亭诗》则干脆自比庄子,以庄子之绍续者自诩:“望岩怀逸许,临流想奇庄。谁云真风绝,千载挹余芳。”在对待庄子思想态度方面,王羲之与他们迥然不同,这主要集中在“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两句上。一方面他不能不受世俗世风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在一定程度上对玄学又持批判的态度。首先,以兰亭盛事的“乐”作参照,反复阐述和感叹生死的现实性与客观必然性,也就是说他并非全盘否定庄子的道家思想,在生死变化不可避免、人是无法干预自然规律方面的认识是与庄子完全吻合的,而对待生死的态度上也是回归到庄子的道路上。“知之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人世间》)“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庄子·大宗师》),就是回到庄子这种摆脱物累、适时顺应的道路上。
但这两句又是明显的否定和批判,那么他否定和批判了什么呢?否定庄子“一死生”“齐彭殇”的观点,是为了树立自己的生死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不可混同,因生而乐,因死而悲,是自然而然的人之常情。显然他否定和批判的不仅仅是庄子的这一局部思想,而且是明确针对兰亭雅集诸名士“临流想奇庄”的普遍心态,具有了强烈的现实意义。
他的这种知命安顺、泰然求畅的思想态度在他的《兰亭诗》里也有表现:“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尤其是王羲之集中述说了体道以求心境安宁,“体道”就是听任自然的化迁,以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
总之,王羲之也在谈玄说理,但他说玄理与兰亭诸人有着重要区别,而这种名士风流的积极意义,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理想人格,被奉为千古楷模。
四、书法:情韵所寄
《兰亭集序》带给我们的不只是名士们的风神散朗、适性逍遥、率性自然的行为风度,不只是雅集唱和、曲水流觞,也不只是具有特定时代的价值判断和理想人格追求,而且是带来了永垂不朽的伟大的书法艺术。
冯友兰认为 “有玄心”“有洞见”“有妙赏”“有深情”是魏晋风流的四大特点[4]。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也指出,“晋人虽超,未能忘情”,又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他们谈到的共同一点是“深情”,就《兰亭集序》而言,无疑把“深情”表现的淋漓尽致,他时喜时悲,喜极而悲,情感变化由平静而激荡,再有激荡而平静,极尽深情婉致。如果说对其中“深情”的理解更多的带有读者的联想感受,那么他的书法形态则给我们带来了更加直观的美的享受,我们仿佛直接领略到王右军“高爽有风气,不类常流”的独特风神,显然,王羲之《兰亭集序》书法形态为我们理解名士文化提供了一笔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兰亭集序》的书法自然天成,风神俊逸,张怀瓘《书断》称其书“千变万化,得之神功,非自然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事实上,魏晋时代更能体现人的内在深情的书体不在行书,书法艺术化起源于东汉盛其季世,行书自然也是如此,但草书为时人喜爱,草书之任意挥洒,不拘形态最与士大夫人生观相合,亦最能见个性之发挥,成为名士性情之所托。王羲之从当时风行的尚玄尚简的观念出发,损益变革行书笔法,摒弃隶书遗意,方圆、曲直、藏出、起伏、迟急并用,创造出最宜抒发情感,流美便捷,极富韵致的行书书体。王羲之说:“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军也”,书法的根本目的是表达“心意”,书法是“心意”的载体,二者天然交融,《兰亭集序》正是如此。这样看来,《兰亭集序》是在一种高度精神自由的状态下创造出来的艺术品,寓性情、襟度、风格于其中,他饱蘸浓墨纵情挥洒,于不经意中流溢出极其赏心悦目的风韵,这个风格特点就是“自然天成,洒脱俊逸”,简言概括为一个“韵”字。
《兰亭集序》书法艺术表现的精神内涵是什么呢?东晋时代,玄学笼罩,王羲之当然也深受其浸染,但《晋书》称他“骨鲠”,元郝经称他“正直有识赏,风度高远”,所以他的书法没有颓废玩世的倾向,在自由挥洒中流露出矫健的生命力和扑面而来的天质风神,宋黄山谷所谓“右军笔法如孟子道性善,庄周谈自然,纵说横说无不如意”,正说明他的书法艺术包含了儒道两家哲学思想,体现了“中和之美”与“遒丽天成”之趣。
最后,欣赏书法即欣赏人格,汉扬雄说:“书,心画也。心画形,君子小人见矣。”项穆在《书法雅言·知识》中曰:“故论书如论相,观书如观人”。书的价值与人品的价值有着内在的关系,人格必然渗透在各种行为活动里,当然也渗透于书法创作中,也必然给书法造形标准以上的精神内容,使书法得到更基本、也更丰富的存在意义。从这个层面上讲,我们总能通过《兰亭集序》的书法艺术形态体会出那时名士们的精神状态及其人格品质。
[1][2]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01页。
[3]朱一清:《〈古文观止〉鉴赏集评》第三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6页。
[4]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论风流》,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609—617页。
(作者单位:安徽省太和县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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