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新闻泰斗甘惜分先生
2016-03-01马蛟龙
马蛟龙
怀念新闻泰斗甘惜分先生
马蛟龙
2016年1月8日,新中国新闻理论主要奠基人之一、全国著名新闻教育家、新闻泰斗甘惜分先生逝世,作为他学生的我十分悲恸。
甘老是我40年前的老师,1960—1964年我在西北政法学院(现在的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专业学习,学院副院长何微先生请他来为我们授课。当年他给我们讲课时的音容笑貌,犹在我的眼前呈现。他讲课时感情充沛、热情奔放、口若悬河、内容丰富,政治和知识信息含量很大。他的课富有哲理性,感染力极强。他不仅新闻理论讲得好,而且新闻写作课同样讲得非常精彩。听他的课,在汲取知识的同时,感觉到一种高雅艺术的享受,这在我过去是很少遇到的。
甘惜分先生讲课不同凡响,我对他的认识是有个过程的。1970年,西安晚报社的大小知识分子被“文革”的狂飙席卷农村改造。我被下放到咸阳市,在农村劳动一段时间后,被调到当时的人民公社和市上帮忙。期间,有人听说我是学新闻专业的,又当了几年记者,要我讲点新闻课。我认真想了想,发现我的新闻知识和其它方面的知识,都是零零碎碎的,犹如袋里装着麻钱,缺少一根红线把它们串起来。我想了想,突然想起甘老讲的通讯写作课的一些哲理,像纲一样把我的新闻知识全部贯穿起来。甘老,您是我的恩师。
他给我们授课的时间是1963年冬季,讲的是新闻通讯写作,总共讲了七个字的“新闻箴言”:高、新、实、广、动、真、情。
“高”讲的是新闻通讯的思想内容一定要高,但这来自记者的认识水平和思想境界。记者要有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特别是新闻理论水平,要有哲学水平,一定的文学水平,要有较丰富的法制知识和社会知识等。记者要有高度的思想修养,比较崇高的思想境界,要有生活热情,否则就认识不到新鲜事物中的新闻,捕捉不到时代绷的最紧的那根弦,不能引起千万观众或受众的共鸣。
“新”讲的是记者写的通讯内容一定要新,角度也要新,介绍的是干部和群众需要的新经验、新知识、新人物、新思想。如果写的东西没有“新”,都是旧的那一套,那实际上就取消了新闻。人们爱看新娘子,不愿意看旧媳妇,只有新的东西才能抓住读者。所以能在生活中抓住新东西是记者的基本素质之一。
“实”讲的是写的通讯要实实在在,不要太虚、不要净讲空话,几十句空话也顶不上一个典型的事实。但有时也需要画龙点睛的虚,是为了揭示事物的深刻内涵,帮助读者认识事物的政治意义和生活本质。
“广”讲的是记者要有广阔的知识面和丰富的生活经验,这样才能使所写的通讯作品内容深广。他说,大家可以看看范长江写的《中国的西北角》。范长江拥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和社会知识。他笔下的上层人物或百姓小民的思想、生活都写得非常真实,穿插了许多当地的历史背景,深刻地揭示了当时社会黑暗、吏治腐败、民族矛盾等问题。
“动”指出文章要生动、具体、感人,不要把文章写的像装核桃枣的口袋,从下面一提,核桃枣全部倒了出来;不要把文章写的像一串糖葫芦,一个主题串几个例子便完事,这样主题深刻不了,人物站不起来。要把文章写成中国式的大院,要引人入胜走进大院,要看了前院,看中院,看后院,写成“五进”大院更好,如果站在大门口,一眼看到后院厕所,就索然无味了。
“动”既是个理论问题,又是个现实问题,现实生活中是充满矛盾的,你抓住了人们关心的热点问题——问题的起因,问题的解决,问题解决后事物又是怎样发展变化的,读者就爱看。当然文章要写的生动也要讲究语法修辞,比方用排比句、对比的方法、衬托的方法,甚至标点符号,语势跌宕,多用叹号问号,也能给文章增加生动感。甘老还特别提到细节对揭示人物心理有重大作用。比方解放战争时期讲解放军纪律严明的通讯《桌上的表》,桌子上放了一块表,过一拨军队,有人拿了桌上的表看了看又放下,再来一拨看了又放下,一拨一拨过人,但表还在桌子上,这一个细节就一点水见太阳式的地反映了解放军铁的纪律。
“真”讲的是新闻的真实性,这是新闻存在的基础和前提,是一个本质要素,新闻来不得半点虚假。
“情”讲的是记者对自己所写的人物或事物要有感情,动真情才能写好通讯,有感情才能有个性式的表达语言。比如一个人爱一个姑娘,只会说我爱你爱的“无有止境”啊,那说明你根本没有爱这个姑娘。如果真爱就会有诗一样的表达语言,那也许姑娘才会动心。
这七个字的“新闻箴言”,甘惜分先生共讲了16个课时,他的语速很快,少说也讲了10万字以上,我在这里挂一漏万地只说了千余字,但他的基本精神、基本思想和“七字新闻箴言”教给我的思维方法,看问题的思想高度、广度和深度却深深地影响了我一生。比如我1964年大学毕业,因为当时搞“防修反修”教育运动,我和同届毕业的大学生被送到农村劳动。直到1965年2月才回到西安晚报社上班,当起了记者。刚一出手,我就根据甘老的“七字新闻箴言”写了两篇通讯。一篇写的一个企业产品检验工严把质量关后,和厂长以及其他员工发生的矛盾,她本人的思想斗争,最后这些问题怎样解决,达到为人民生产出好产品的共识,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几天之内就收到400多封来信、来稿,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另一篇也是这样。以后我认识问题和写文章,一直遵循甘老“七字新闻箴言”的教导,写了一些在国内和省内有较大影响的新闻作品,受益匪浅。
几十年来,我一直记着甘老给我们真知灼见的教诲。2003年4月,我赴英国探亲时中转北京,和中国新闻社副社长蔺安稳、《市场报》二版主编李秉钧——他们都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一块儿去看甘老,谈了社会和新闻界的一些问题。同年9月,我回国在北京小憩期间,又和老伴专门看了甘先生一次,这次我比较深入地和他探讨了一些问题,他一一认真地给予指点。
甘老在谈到党报的性质时,十分激动。他说:“党报党报,它应该代表党和人民的利益,代表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无论中央和地方传媒,都要紧紧地围绕着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去宣传。我们都要结合实际好好宣传,地方主要领导的宣传应放在他们创造性的贯彻中央的部署指示上,不要叫读者感到是宣传他们个人。不要把报纸办成机关公告,要宣传地方的好经验、好思想,既要有全国意义的好人好事,正面宣传为主,同时也要有批评报道,党的三大作风中有一条就是批评和自我批评,就是说党的传媒也要有批评和自我批评。要有舆论监督,没有舆论监督的传媒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党的传媒。当时官场和社会已经有一些严重腐败的现象,甘老深恶痛绝,他说:一方面要完善国家的制度和机制,完善法制;另一方面要给人民更大的监督权,党的传媒在这方面应发挥更大的作用。
甘老在谈到新闻工作者的学习问题时说:新闻工作是一个政治性很强而又必须眼界开阔的工作,因此要不断学习,不断提高思维能力,不断汲取新知识,不断接触新鲜事物。他特别强调新闻工作者,当务之急是要学习新闻传播学,懂得新闻规律,按规律办事。外行办不好传媒,外行也培养不出合格的新闻记者。现在好多办报人不注重学习,包括当领导的。有些人把大量时间都花在开会上,磨蹭在吃喝玩乐上,这样,他哪能研究新问题?指导和领导办好报纸?大学新闻课讲什么,也值得研究。西方—般大学吸收世界上的知识,最新的见解,最新的经验,加以概括、总结、消化,结合最新的实践,给学生讲授。我们的高等新闻院校怎么样?硕士、博士多如牛毛,但走上岗位有的还不会或不大会写新闻。真正的上乘记者应该是政治观察家和社会活动家,这样的记者大概占百分之一二,这应该是做一名优秀新闻记者的努力方向。
甘老在谈到自己培养的许多学生时,十分喜悦,他说他对学生的要求是:第一要敢于认真和老师争论,第二立志要超过老师,这才是好学生。我当时就发现甘老的思想不因年龄大了而保守,而且越老越精进、越深沉。他在想些什么,不是我的匆匆探访所能了解的。
我当时告诉甘老,要把他的一些观点公开传播时,他不客气地说:“现在的不少记者文字都不通,修养很差。你行吗?”我笑笑说:“学生写出来你再看,不对了你批评。”后来我把稿子寄给他,他只在个别地方做了修改。这篇文章发表在2004年5月份《新闻知识》。
2003年以来,我一直和他有书信和电话来往。我的《直面现实说新闻》是他题的字,出版后我把书寄给他,他看了后在来信和电话中鼓励我说:“你有文胆之风,敢写中国经济转型时期新闻传媒出现的新问题,并提出自己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这很好。长期下去,大有作为。”
据了解,百岁新闻泰斗甘惜分先生去世前8天,还和在北京的一些学生讨论国内和新闻界的一些大事,垂垂暮年,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依然炽热的新闻情怀令人感动。
甘老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七字新闻箴言”将继续指导新闻工作者,我们后来者要学习他的治学精神,学习他关心党和国家大事的思想、学习他的新闻理论,努力办好新闻传媒。
(作者系西安日报社高级记者、有突出贡献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