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诗性政治的现代性及当下意义
2016-03-01张秀宁
张秀宁
席勒诗性政治的现代性及当下意义
张秀宁
(南京邮电大学期刊社,江苏 南京 210042)
从席勒诗性政治的现代性入手,通过其话语实践与社会实践的阐释,置其于“前现代——现代”的历史转型中的考察可见,其创作与理论的诗性政治意义与价值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通过艺术创作,席勒充分发挥了文学的颠覆功能,并运用浪漫想象使之成为现实秩序的挑战者和美好未来的勾勒者;另一方面,通过理论阐释,席勒又充分发挥了美学的建构作用,试图以审美教育为路径达到通往完美的人和完美的社会的至上境界。其诗性政治思想与人类现代性变革的关系则主要体现在三个向度上:在浪漫主义向度上,他的创作与思想开始拥有和信服一种全新的时间观念,这在本质上保障了其诗性政治想象的现代性特征;在理想主义向度上,他不仅对理想社会和完美人性进行了充分的设想,同时也通过审美教育的思考,阐释了这一乌托邦的可能性与可行性;在历史主义向度上,晚年席勒借助于文学作品,使其诗性政治思想进一步显现出充分的开放性,而这种开放性也恰恰隐喻了现代性运动内在所蕴藏的多重可能。
席勒;诗性政治;现代性;自由
目前,国内对席勒的研究情况大致可以从四个领域进行分析:首先,从文学研究来看,现在席勒所有的戏剧作品都已经有了中译本,但研究极不充分。而在诗歌研究方面,依然相当贫弱,席勒的诗歌目前仍没有完全译介过来。其次,从艺术哲学研究来看,席勒的美学著作得到了相对充分的开掘,但有份量的仍然不多,而且专著比较少,大多停留在评传或通史的层次上。无论是注疏式的研究,还是诠释式的研究、亦或比较式的研究,都不算成体系、成气候。宏观地看,理论方面的研究仍然比较冷门。第三,从教育学研究来看,席勒以“美育”思想的提出而在教育领域独树一帜,但从席勒作品的角度出发,他所持“审美教育”理念,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哲学思辨的产物,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有明确理论指导和方法总结以及实践经验支撑的教育体系。在教育学领域,席勒的美育理念往往只是作为注解而不是真正具有可操作性的知识出现。第四,从历史学研究来看,席勒的历史学家身份始终停留在口头上,史学界基本不关注这一问题,文学研究界也没有就席勒的这一双重身份作出比较性或跨越性的研究成果,基本是一片空白。
作为一个在文、史、哲三方面都有过重要影响的哲人,席勒的思想是丰富而复杂的,本文从席勒诗性政治的现代性入手,通过阐释其话语实践与社会实践,置其于“前现代——现代”的历史转型中,考察其创作和诗性政治思想的意义与价值。席勒对暴君统治的尖锐批判,对个人、公民权利的极度褒扬,既是时代对他提出的要求,也是他对时代提出的渴望。而席勒对生于过渡时代的个人命运的深入思考、对巨大外力驱纵之下的渺小个体的描绘、对与彼时现实相对立的理想世界的想象、对达成这一乌托邦的路径的探索,其个人话语无不与时代话语时刻共鸣。基本上,在席勒的时代还没有出现后世所谓的“两种现代性”的严重分裂与分庭抗礼——也即是“在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同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发生了无法弥合的分裂……两种现代性之间一直充满不可化解的敌意”[1]48。在这一背景之下,混杂和代表了两种现代性的话语同时胶着性地呈现于席勒的作品之中。大体上,可以通过浪漫主义倾向、理想主义倾向、历史主义倾向三个向度来加以阐释。
一、浪漫主义倾向与诗性政治
浪漫主义作为一种倾向、价值和潮流,普遍地存在于人类行为和人类社会之中,一般认为,浪漫主义倾向代表着对过去的排斥、追逐无限、褒扬当下、破除成规。而古典主义则尊重过去、强调有限、批判当下、遵守规律。实际上,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作为一对互相排斥但也互相生成的概念,是无法分离开再加以探讨的,这两种取向“同普遍存在于18世纪的其他一些对比物有着明显的类似,如:古人与今人;人工造作的诗与民间流行的诗;莎士比亚不受法则限制的自然的诗与法国古典主义的悲剧等等”[2]。浪漫主义表现为一种强烈的叛逆性和反对性,往往通过对原有规范的成功叛离或者对既定秩序的激烈对抗而获得某种认同和肯定,进而自立新宗,别创典律。正如司汤达所说,“一切伟大作家都是他们时代的浪漫主义者”[3],杰出的循规蹈矩者总是少之又少,而昂扬激越的叛逆虽然有可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却常常能一举开辟新的领域,打开新的视野,并成为某种标志性的、纪念碑式的、具有转折意义的象征物。而席勒的某些立场和主张无疑具有这种特质。
席勒创作的浪漫倾向尤其表现于其早期的文学创作和理论作品之中,如被一论再论的《强盗》《欢乐颂》,都洋溢着浪漫的激情,对现世的不满和反抗溢于言表,而这种倾向一直到其晚期的作品如《威廉·退尔》中也仍有孑存。“在艺术中,现代主义几乎总是败坏维系社会团结的各种观念……意味着一个危险的新方向”[4]7。或激进或不那么激进的反抗态度是席勒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历史地看,这也构成了现代性话语和现代性运动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时代潮流成就了席勒,席勒也代表了时代的潮流。其实,无论现实政治还是诗性政治,其基本的运动逻辑无非是对抗和妥协的双重变奏,但与现实利益相较,诗性政治中则蕴含着更为丰富而新颖的美学价值,甚至于只有奠基于这种美学基础之上时,其诗性政治才有存在的合法性。而谈及席勒的诗性政治与现代性运动之间的关联,席勒美学立场所扮演的角色不可忽视。
席勒生活在“前现代——现代”的转折时期,而所谓“现代”转型本身就意味着对原有秩序的反抗和颠覆,如果试图探寻其殊卓特别之处,那么这种颠覆最重要的特征就表现在其强烈的、极具颠覆性和对抗性的时间意识。“现代……的一个重要方面始终是对现在时刻的强调,即脱离对‘现在’的无时间性的认识”[4]19。
西方历史习惯上被划分为三个时期——古代、中世纪、现代。相应地,在空间上则对应着希腊-罗马阶段、基督教阶段以及现代阶段。在这里,对时间的理解其实是借助于对空间的价值判断而实现的。希腊-罗马阶段一般被认定为较为理想的美好时代,中世纪则被看成是漫长的黑夜,而现代则是黎明和重生。因此,在现代阶段或者所谓“现代性”逐步蔓延的过程中,出现了两种价值取向,其一是返归希腊,希腊文化的价值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和褒扬,所谓“文艺复兴”也即是希腊文艺的复兴;另一种倾向则是进一步开拓未来,认为历史是不断进步的,人类不仅能创造出希腊文明这一高峰,也同样能够超越曾经达到的高度。返归复古的立场和无限进步的立场同时呈现在现代性运动之中,因此也造成了现代性运动本身的错综复杂与内在矛盾。
席勒的浪漫主义倾向无疑首先表现在他对待其对立面的激进性上,但激进性显然不足以全面描述席勒及其话语的不凡之处,毕竟野心家和谋叛者同样可以非常激进,所以,席勒思想和作品中的时间性观念要比其激进程度的高低更加重要。
在席勒话语之中,对“新青年”“新时代”“未来”的褒扬随处可见,无论《阴谋与爱情》还是《唐·卡洛斯》,甚至于他对《玛利亚·斯图亚特》主人公年龄的修改,都不仅仅表现为一代人与一代人的冲突,同时也隐喻着“新”胜于“旧”,“青年”胜过“老年”,“一代更比一代强”的价值判断。而席勒文学创作中对未来的期望,也是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人国”而非“末日的审判”。从中不难看出,席勒已经逸出了循环论或者末世论的限制,开始拥有和信服一种全新的时间观念,这种观念予以席勒信心,在本质上保障了其诗性政治想象的现代性特征。席勒诗性政治的浪漫主义倾向不同于“回到中世纪”的传奇式的、罗曼史式的浪漫路向,而是面向难以描述但注定美好的未来。
虽然席勒在后来被迅速经典化,并被视为与歌德并列的古典主义大师,但是席勒诗性政治的浪漫主义前史却不容忽视。马泰·卡林内斯库在讨论司汤达的时候,认为司汤达所理解的浪漫主义是“一种当代生活意识,一种最直接意义上的现代性意识。他的浪漫主义定义不止是一种富含悖论的常识;由于它暗示了‘浪漫’和‘现代’之间的同义性,由于它传达出强烈的时间意识,我们可以说它是波德莱尔现代性理论的雏形”[1]45。而席勒显然具有同样的立场和态度,这种对未来的肯定与源远流长的共和国的理想、人人平等的理念糅合在一起,构成了革命的契机与根苗,形成了日后以革命方式改变现世的人们的历史性资源与合法性资源。实际上,“浪漫”与“革命”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与同构性,现代性运动对中世纪的颠覆在相当程度上就是以“浪漫的革命”或者“革命的浪漫”而呈现出来的。在当今时代,虽然如霍布斯鲍姆所说的“革命的年代”已经过去,但“革命”的问题仍然存在,是否要革命,怎样来革命仍然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而席勒的诗性政治,在经历了少年时的暴力冲动、壮年时的理想谋划、生命末期的历史探索之后,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二、理想主义倾向与诗性政治
在席勒的中后期思想中,理想主义占据了很大的部分,对于完美的人、完美社会的想象、构建和规划是席勒话语中极为重要的部分。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席勒的理想主义倾向已经由空间转向了时间,此类追求呈现出现实化倾向;另一方面,席勒的理想主义同浪漫主义彼此相连和接榫,虽然遭遇了法国大革命,但在席勒话语中浪漫主义并未完全受到挫败,事实上它以隐形的方式从诗性进入政治,恰如席勒所追求的,在激进与保守、革命与妥协之间寻求调和。席勒笔下,浪漫主义倾向与理想主义追求之间的和谐性颇为值得重视。
理想主义追求或者说乌托邦设计是席勒的诗性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可以说是席勒诗性政治的巅峰,但在席勒心目中,这一巅峰并非存在于仙山海外或者异域远方,而是存在于人力能够企及的历史阶段上。在此之前,人们在幻想和设计完美世界的时候,往往将其置于某一空间上难以抵达之地,如托马斯·莫尔所写之《乌托邦》就被设计为一个航海家经历千辛万苦经过千山万水才能达到的奇异国度。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则在空间上同那不勒斯城形成对照。无论《乌托邦》还是《太阳城》都不无浓厚的中世纪气质,因为彼时限于交通工具的限制,人力尚不能跨越自然的关隘,空间的障碍使人难以达到这种梦想之地。由于关山阻隔,甚至于中国、云南中甸都曾经扮演过理想之国、香格里拉的角色。这种人为制造的地理困难本身就暗示了乌托邦的虚幻性与不可靠性,空间上的遥远与难以企及隐喻了人类试图逃离而又不可得的痛苦。换句话说,上述乌托邦叙事以其力有不逮的特性表现出现世与理想之间的区隔,两者之间在空间上的阻隔也意味着彼此之间并无可以联通的可能。此类叙事取消了由现世到理想的路径,在两者之间也不存在由此至彼的运动轨迹。显然,彼时的人们排斥、拒绝和否定现世改变的可能,不承认理想世界的可行性。其时间观念仍然要么属于循环论,要么属于末世论。
而在席勒的时代,乌托邦精神出现了一种全新的转换,人们开始倾向于相信社会无限发展的可能性,曾经被置于不可触及的遥远地带的理想国度开始变得可以抵达。地理意义上的遥远转变为时间意义上的未来,在这重转换中不难看出,物理上的障碍变成了历史性的必然,线性的时间观念获得了主导性地位。于是,更好的空间变成了更好的时间,理想社会由虚无缥缈的方外之域转而被纳入历史,进而获得了必然性和现实性。如果说在基督教阶段,乌托邦由于其空间属性而必然是被赐予的,那么到了现代性阶段,这一完美世界则可以借助于其时间属性而达成,甚至是不可避免地获得。而这两种乌托邦对“人”的要求也必然不同,前者对于人而言是完全不可预测、不可理解、不可把握的神域,而后者虽然同样具有想象力难以企及的特性,却和人紧紧相连。作为其诗性政治的重要表现,席勒的理想主义追求就其现代性而言,在于不仅仅对理想社会和完美人性进行了充分的设想,同时也以审美教育为具体路径,强调了这一乌托邦的可能性与实践性。席勒以其强烈而具体的现代性时间意识与现代化的操作路向,打破了中世纪意识形态的限制,使其诗性政治呈现出鲜明的现代特征。
本质上,理想主义仍然是追慕秩序的,尤其是席勒的理想主义,既有鲜明的目标,又有具体的策略,秩序性的烙印就更加明显。而浪漫主义则不然,在任何时候浪漫主义都是站在秩序的对立面,以反对者的面目而出现的。而在席勒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奇异的组合,那就是席勒集秩序的反对者和建构者于一体,集放浪不羁的流浪文人与辛勤守约的职业作家为一身。无人能否认在席勒的创作生涯中始终葆有着不灭的浪漫主义激情,但也同样无可否认,在席勒最为重要的理论著作中充满了规划人类经验与生命的强烈企图。席勒的诗性政治中就蕴含了这样两种悖反的精神向度。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在于在现代性铺展的初始阶段,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仍然是盟友关系,彼此仍然有着共同的敌人——基督教神权、封建权力及相关意识形态;另外一方面,则是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之间的对抗也并非是截然和决绝的,彼此之间也存在着可以斡旋和回转的余地,于是两者以种种含混、隐晦的方式融结在一起,形成了席勒诗性政治的复杂脸谱。
在席勒的时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尚不能占据优势地位,基督教神权、世俗王权与贵族权力以及市民、农民阶层的权利主张之间存在着时而尖锐、时而妥协的复杂博弈关系。而所谓博弈,其表现无非是彻底的臣服与彻底的暴力。席勒在其丰富的一生之中,有幸亲历和目睹了这两种极端,少年时在“奴隶养成所”的经历让他亲身体会了身遭禁锢、无力掌控自己命运的痛苦;而成年后又遭遇了法国大革命,目睹了人性恣意妄为、凶横残暴的卑劣,这两极恰恰是他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出发点和归宿,而其矛盾对立也深深困扰着席勒。可以说,席勒毕生的创作都与解决两者提出的问题,调和两者间的对立有关。他的诗性政治立场也就在于剔除有可能出现的龃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进而塑造完美的人格与社会。而在现代性运动之中,行诸于历史叙事,浪漫主义一般与“手段”密不可分、理想主义则通常与“目的”紧密相连。但是,在实践层面上,显然浪漫主义拒绝成为手段,而理想主义也未能达成目的。本质上,实践领域之中的现代性运动是功利的、事功的、权力的。而浪漫主义要么极端排斥权力,要么极端滥用权力,理想主义则往往回避权力问题,反倒使理想不那么理想了。总而言之,两者在实践上都是溃败了的。宏观而论,现代性运动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世俗诉求的普遍化运动,在这一进程之中,过去在话语中得到无限褒扬的理念、精神、主义都遭到了排斥与流放,它们的地位与价值或许在革命的动荡阶段得到褒扬,但在日常生活之中却遭到了贬抑。于是,它们在席勒的话语实践之中反倒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和解,经过审美教育的斡旋,它们得以共同分享主体,在席勒的诗性政治中使主体得以实现适中、均衡、匀称、完整。这种品格在审美意义上本来只能归于遥远的古代希腊,但它们之所以能够在“现代”了的席勒话语中出现,就不得不归因于世俗力量的压抑所造就的想象性空间了。
理想主义本应同实践密切相连,但在“前现代——现代”转轨的特殊时刻,它却在很大程度上被逼出了实践层面,进而提升了其话语的属性和品格。同时,它也与主体更为深刻地结合,从而在新的领域里构建阵地,反抗世俗化的侵袭。在席勒话语中,这一运动样态得到了非常充分的表现。
三、 历史主义倾向与诗性政治
席勒人生的最后十年沉浸于历史剧的创作之中,其注目的焦点开始游离于“个人”之外,聚焦于社会的整体性变革与优化,他的创作视野愈加宽广,风格也愈加雄浑。但这种宽广和雄浑是筑基于对历史的深刻体味和反省之上的,作为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后续,席勒话语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往往被称之为历史剧的十年。在这十年中,席勒的诗性政治理念包裹于历史和文学话语之中,徘徊于作为“真实”的历史叙述与“虚拟”的文学想象之间。作为“真实”的表征物,历史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这直接导致了席勒后期创作的审慎与复杂。如果说在席勒进行美学研究,进行审美教育探索的时期还具有相当程度的目的论思维,那么在其历史剧时期,这种目的论思维遭到了相当程度的质疑和消解。芜杂、对立、歧义的历史叙事对历史目的论进行了尖锐的挑战,这种历史叙事也渗入了席勒的后期剧作之中,因而,席勒的历史剧以愈加含混芜杂的品格代替了早期的相对纯净和激越,从而暗示了现代性运动内在的丰富色彩。
应该说,现代性运动有着浓厚的历史主义色彩,而历史主义则是以整体论、决定论和目的论为其根本基础。概括而言,历史主义相信存在着普世性历史,也就是说人类历史是一个整体,而这一整体的运动由某种终极性的动力加以控制,另外,历史的运动存在着某种最终目标,历史运动的一切指向都是为着这一目标的。而现代性叙事与之对照,无疑呈现出很多相似之处——如“进步”的观念、“现代”的普世性、作为“现代”目标的公民社会和自由平等,这些无不具有整体、终极、目的的色彩。而在康德—席勒—黑格尔这一序列中,从康德开始,就认为每一种生物必然要发展其“注定的目的”,人类也概莫能外。对此,康德发展出其“永久和平”的思想,他认为出于对战争所造成的灾难的恐惧,人类会逐渐倾向于和平,而“永久和平”在一种冥冥之力的促动下最终将成为人类的终极目的[5]。而黑格尔在论及普世历史的时候,则认为无论世界何地,无论何种具体内容或形态特征,其历史都具有共同的也是唯一的推动力——理性,所谓普世历史(世界历史)的发展,其实不过是精神的自我发展与理性的自我实现,而其终极目标就是精神的充分发展和充分的自我意识——“整个世界的最后的目的,我们都当作是‘精神’方面对于它自己的自由的意识,而事实上,也就是当作那种自由的现实……世界历史无非是‘自由’意识的进展。”[6]由此可见,无论是席勒所师法者还是席勒的后继者,其思想都具有浓厚的历史主义色彩。
而在席勒身上,也同样存在着历史主义的深刻烙印,在他初任耶拿大学历史副教授的教职时,首登讲坛说的就是《何为世界通史以及研究世界通史的目的》。在席勒看来,“所谓‘世界通史’,也就是不分地域、不分民族、不分时代的整个世界古往今来的历史。它所要求的正是一个不断扩充新知识、填补空白、并把所有的知识连接成为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的过程。”[7]177也就是说,在席勒的教授生涯中,他同样是把一切地域、种族、形态的历史纳入到一个整体性的结构和整体性的运动之中,他所说的“世界通史”就其内涵而言与“普世历史”是相通的。在这一点上,席勒与康德、黑格尔并无不同。目的论的终极意识也同样呈现于席勒的诗性政治之中。
但是,席勒还认为,“‘历史使我们从对古代过度的惊羡和对过去时代幼稚的向往中解脱出来;它使我们注意到我们自己亦有所成,从而不再去希冀亚历山大和奥古斯都那享有盛誉的黄金时代再度归来’。但更为重要的是,历史还教会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即‘用我们的资金去增进那我们从先世获得并在使其增值之后必须再转交给后世的真理、道德和自由的丰富遗产,并把我们那稍纵即逝的存在附丽在那曲折地贯通于一切人类世代的不朽链条上’”[7]185。可以看出,席勒一方面将历史视为一个具有连贯性的整体,另外一方面也极为强调个人的意义与价值。毕竟席勒是以一个争取自由的呐喊者的形象登上历史舞台的,他不能不对个人自由有充分的保留。历史的合目的性、合规律性当然是席勒必须加以考察和研究的对象,但显然他并不认同历史终极对个体的压抑。作为文学家的席勒与作为历史学家的席勒在这里发生了分裂与对抗,对个人自由的迷恋与对黄金世界的迷恋,在席勒人生的不同阶段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呈现。
当席勒进入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一方面是文学家的、想象性的激情又得到了凸显;另一方面,在目睹了法国大革命之后,席勒也不能不对历史的终极目的有全新的认识。这样,在他的历史剧中,对戏剧主人公的选择就愈加显得诡谲多元,不复往昔般感情单纯。华伦斯坦阴郁多诈而优柔寡断、玛利亚女王既骄傲又纯洁、威廉·退尔勇武和软弱兼具……对历史人物的描绘和塑造凸显了席勒诗性政治的复调色彩。在历史是否拥有终极与终极究竟为何这些问题上,席勒不再试图以理论的方式加以回答,而是寓答案于文学叙事之中。于是,席勒的诗性政治思想借助于文学作品进一步显现出了充分的开放性,而这种开放性也恰恰隐喻了现代性运动内在所蕴藏的多重可能。现代性运动和现代性话语通常借助于哲学之路和历史之桥得到阐释,文学似乎往往是等而下之之物。而席勒的文学书写则以更加复杂的方式对现代性运动加以呈现,他对历史的撷取与改造、对人性和社会的洞彻与探寻,虽然不曾以理论的形态得以呈现,席勒却通过文学表达更为全面地将更加复杂的秩序想象、政治诉求、权力格局寓于其中,在实现了他诗性政治的复归的同时,也进一步深化了现代性叙事。
四、结语
席勒思想的博大、复杂、精深和充满悖论,源于他所处时代的整体性问题——即个人权利合法性的论证及其建构问题、民族和国家的地位问题、世俗追求与超验追求的平衡问题。这些问题本身以及其引起的焦虑、回答和论争构成了席勒思想的主体。他勇敢地正面应对时代的挑战,试图修复他视力所及的一切重大问题,从而成为文学史、美学史和思想史的重要一环。而上述的所有问题本身所具有的巨大能量和覆盖力从席勒的时代延续至今。虽然在当下,这些问题的复杂程度和多样性以及其表达的隐晦性已经不可与几百年前同日而语,但更加显而易见的是,这些问题的基本框架和实质性内容并未同席勒时代完全脱离,甚至仍然在持续性地发挥着影响力。席勒的探索之所以仍然没有被送入博物馆而束之高阁,原因也正在于此。
[1]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M].丁泓,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128.
[3]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M].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26.
[4]卡尔.现代与现代主义:艺术家的主权1885—1925[M].陈永国,傅景川,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5]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18.
[6]黑格尔.历史哲学[M].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2001:19.
[7]李秋零.德国哲人视野中的历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 马 诚)
Modernity of Schiller’s Poetic Politics and its Significance
ZHANG Xiuning
(Nanj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Nanjing 210042,China)
This paper studied Schiller’s poetic politics from the discourse and social practice in the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from pre modernity to modernity.The political significance and value of Schiller’s poetic creation and theory lied in his art creation and theoretical interpretation.Schiller’s literatur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of subversion.His romantic imagination made his works a challenger of order of the time and a sketcher of bright future.His theoretical explanation gave aesthetic construction full play,trying to achieve the perfect social humanity and society through aesthetic education.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chiller’s poetic political thought and the evolution of human modernity was presented in three dimensions.Romantically,Schiller’s creation and thought possessed a new concept of time he believed,which ensured the modernity of his poetic political imagination.Idealistically,Schiller conceived the utopia of ideal society and perfect humanity,and explained its possibility and feasibility through aesthetic education.Historically,in the literary works in his later years,Schiller furthered his poetic political thought in a fully open manner and this openness suggests the multiple possibilities inherent in the modernity drive.
Schiller;poetic politics;modernity;freedom
2016-09-27
2016-12-16
张秀宁(1978-),女,编辑,博士,研究方向为西方美学、文学批评。E-mail:zhangxiuning@126.com
I01;I516.24
A
1673-4432(2016)06-006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