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维特根斯坦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的批判
2016-03-01张巧
张 巧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论维特根斯坦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的批判
张 巧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维特根斯坦自诩为弗洛伊德的信徒,但他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的批判也贯穿始终。联系维氏整体的哲学思想,他对弗洛伊德的批判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弗洛伊德建立在“自由联想”方法基础上的心理治疗是某种“表象-本质”的理论模式;“无意识”和“意识”的理论建构属于语法误用;原因和理由的混淆导致其理论只是某种“说服”的伪科学。因此,弗洛伊德思想体现了维特根斯坦所称的坏的思想风格,对弗洛伊德的批判正体现了维氏对“坏的哲学”的批判。
“表象-本质”的理论模式;无意识的语法;原因和理由;说服;伪科学
弗洛伊德是心理分析的创始人,不同于传统心理学以“意识”作为研究对象,他发展出一套深层心理学的解释方法,即以无意识作为心理学的理论基石,性欲作为人的深层心理动因的理论范式。可以说,弗洛伊德的这套解释范式,不仅引起了心理学内部的巨大变革,还影响到整个人文学科。就连哲学研究,也深受其影响。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哲学成果,他的哲学形成于弗洛伊德主义盛行的时期,那么,他的哲学会否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呢?他对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态度又如何呢?
答案是肯定的。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和弗洛伊德的思想确实有着事实上的联系。据布弗莱斯在《维特根斯坦读弗洛伊德》中所写:维特根斯坦阅读的弗洛伊德的著作主要是他发表在一战之前的那些作品,他引用得最多的两本是《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和《释梦》。除此之外,他也隐约提到《玩笑和无意识的关系》。但是,布赖恩.麦基尼斯也注释道,他对弗洛伊德的了解也可能是来自家庭的耳濡目染。布罗伊尔和弗洛伊德的《癔症的研究》就藏于维特根斯坦的家庭图书馆中,维特根斯坦对弗洛伊德和布罗伊尔关系的比较暗示出他相当熟悉这些内容(Bouveresse,1995)。
根据麦基尼斯评注,在一战结束直到他返回剑桥那段时间,维特根斯坦许多私人的朋友都以心理分析的方式解决其个人问题。我们知道,在1926年左右,当他决定放弃教师职位时,也不得不去做了心理分析。他的姐姐玛格丽特和弗洛伊德本身有着私人的交往(Bouveresse,1995)。最为直接的对弗洛伊德作出评论的是在鲁什·里斯所编的那篇《关于美学、心理学和宗教信仰的讲演与谈话》中。在这篇谈话中,维特根斯坦就弗洛伊德思想所引起的困惑主要涉及到的这些主题:理由和原因,美学的解释和因果解释,象征在语言、神话、形而上学和科学中的本质。里斯谈到,维特根斯坦对弗洛伊德的阅读贯穿其早年和晚年。在他的一生中,他认为弗洛伊德是少有的让他不断阅读的作家,且有时候他还自称是“弗洛伊德的信徒”和追随者,但尽管如此,与他喜爱的另外一位作家卡尔·克劳斯对弗洛伊德的态度相似,他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自诩的科学性始终存疑,他对弗洛伊德的批评也是贯穿始终的(维特根斯坦,2015)。
然而,我们在此探讨的维特根斯坦对弗洛伊德看法不仅仅是要打捞出他与弗洛伊德的私人关系,即他对弗洛伊德主义的一种态度,而且要揭示出他针对弗洛伊德理论的具体内容作出的具体而微的诊断。也就是说,维特根斯坦对弗洛伊德的思想,不仅仅是出于个人态度,而且确实是和他的整个哲学思想关联起来的。
1 治疗方法:哲学治疗和心理分析
根据马尔康姆(Malcolm,1998,p.36)的回忆,早在维特根斯坦在剑桥时,就有人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发表了这样的评论:“关于维特根斯坦,这篇文章写道,从《逻辑哲学论》出版以来,他的哲学工作的实质还不清楚;但是如果从一位他的主要追随者的著作来判断,在维特根斯坦手里哲学已变成为一种心理分析。”马尔康姆(Malcolm,1998,p.36)记得,对此,维特根斯坦明确表示了将其哲学方法和心理分析混为一谈的愤怒,并表示:它们是不同的方法。鲍斯玛记录到,之所以造成这么大的误会,维特根斯坦自己解释道,造成这种误会主要是来心理分析对整个哲学界的巨大的有害的影响力:“当他是剑桥的教授时,他递交给凯恩斯一份向委员会提交的打字稿。凯恩斯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一共140页,有72页都在说哲学就像心理分析。一个月后,凯恩斯见他时说起,自己的印象就是哲学就像心理分析。事情就是这样。”(Malcolm,1998,p.36)尽管维特根斯坦对将自己的哲学比作精神分析十分不满,但是我们却可以从维特根斯坦自己对哲学的评述中看到这种误会的端倪。维特根斯坦多次表达了自己的哲学作为一种治疗方法,或者说对传统哲学引起的困惑的治疗的期许:“哲学家诊治一个问题;就像诊治一种疾病。”(维特根斯坦,2005,p.106)也就是说,维特根斯坦将传统哲学比作疾病,而他自己的工作就是通过澄清传统哲学的病症,使得哲学问题得以消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工作确实是某种“治疗”工作。另外,维特根斯坦采用一种与传统哲学截然不同的教授和写作哲学的方式。首先,他延续了古希腊苏格拉底以来的对话式的教学方式,他许许多多的哲学成果都是以对话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而他后期最为重要的作品《哲学研究》并不是某种整体式的哲学论题的写作,而是采用了片段式的札记的方式,并且通篇都是以对话的方式不断提问、回答、论辩的。在其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哲学主题,一种层层递进的论证,而是许许多多不同的哲学话题和经由这些话题开启的方向,在这些话题中没有完全的终结,只有不断的滑移和循环复沓。对此,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认为哲学写作应当体现某种自然而然的场景的展示,而非勉强为了构建成整体的不自然的扭结:“我看出我能够写出的最好的东西也不过始终是些哲学札记;当我违背它们的自然趋向而试图进一步强迫它们进入单一方向的时候,我的思想马上就变成了跛子。——而这当然同这本书的性质本身有关系。这种探索迫使我们穿行在一片广阔的思想领地之上,在各个方向上纵横交错地穿行。”(维特根斯坦,2005,p.1)
我们都知道,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的主要任务是对一系列精神疾病的治疗,如癔症、心理变态、神经衰弱、性别倒错等等。他认为,通过心理分析理论,他能对治疗这些心理疾病提供出一套系统的科学方法,他发展出一套可供分析的技术性的话语,比如“无意识”、“本我”、“自我”、“超我”、“移情”、“压抑”等等。从方法上看,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有别于传统的心理学的治疗,主要是借助于他的方法上的革新。即他慢慢抛弃了之前心理学中的催眠暗示的方法,这种方法在于通过催眠,对精神病人进行集中的暗示;而弗洛伊德采取了“自由联想”的方法。“自由联想”是弗洛伊德创造的一种新的心理疾病的方式,有别于传统的催眠暗示法,弗洛伊德鼓励病人谈论一些看起来与病情没有直接关联的生活细节。也就是说,弗洛伊德放弃了心理分析师对病人强有力的话题引导和暗示,给予了精神病患者相当自由的谈话空间。而心理分析师的治疗,就是要借由这些表面上与精神疾病无关的细节,通过一系列理性和逻辑的理论阐释,找出心理疾病的病因,特别是潜伏在表面的心理疾病中的潜伏在无意识的深层的因素,比如创伤和性的因素,使之了然,从而使心理疾病得到治疗。
也就是说,从将谈话作为一种治疗方式,不管是弗洛伊德对心理疾病的治疗,还是维特根斯坦对哲学疾病的治疗,都可以看出他们确实在致力于治疗的方式上有某种类似性。但同时,“自由联想”的谈话治疗的方法和维特根斯坦的谈话式的哲学治疗法又有着很大不同。弗洛伊德虽然允许患者自由地说出与病症不相干的事情,但整个对病症的判断和分析都操控在心理分析师手中。也就是说,不管病人说了什么,心理分析师都有一整套逻辑的理论体系和专业术语对这些话语进行选择、切割,最终使之融合为解释病因的元素。病人在此期间作为观察对象置于分析者的眼中,并没有实现真正的互动和交流。维特根斯坦的谈话却不是这样,他的哲学谈话是真正地通过双方不断地交流和碰撞,将之置于日常生活的具体场景中,不存在其中一个是观察者,另一个是观察对象。因此说来,虽然都是谈话治疗,但是差别又甚大。
对于这种表面的类似性,鲍斯玛(Bouwsma,1986,p.36)的印象是:“维曾说他自己说过哲学在某些方式上像精神分析,但也在同样的方式上,他说它就像其它数以百计的事。”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也表明了哲学方法并不是某种总体性的方法,而是许许多多不同的治疗法(维特根斯坦,2005,p.60)。因此,如果说维特根斯坦的治疗法与心理分析有何相似之处,可能正是因为它们都是针对某种精神疾病产生的“幻觉”的治疗。但是,弗洛伊德的患者产生的幻觉是实实在在和生理以及心理相关的经验事实,也就是说,是出于某种器官的损害或者某种心理创伤。通过某种幻觉,其实是重现了患者经历中的心理创伤的来源。比如,弗洛伊德举到,一个小姑娘全身抽搐,通过对她进行催眠,问她看到了什么,她答到:狗,狗来了。弗洛伊德通过这个幻觉,揭示出她第一次发作抽搐是因为疯狗的追逐引起的,从而找到了病因,并且治愈了这个病。因此,从表面上看起来是癫痫的病,实际上是因为某种心理障碍。因此幻觉的解释,对治愈这个生理上的抽搐起到了关键作用(弗洛伊德,2004a,p.24)。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治疗也被称之为对“幻觉”的治疗。但他所谓的“幻觉”并不是某种病理性引起的心理幻觉,而是某种哲学疾病。维特根斯坦认为好的哲学要治疗的是某种坏的哲学,这种坏的哲学产生了智性上或者思想上的疾病,这种疾病并不是器质性的,而是由于错误的语言表达带给我们的“幻觉”。其主要针对的是传统形而上学的整个理论体系。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传统形而上学追求的某种思想深度,某种对事物的根基的探求,对因果关系的错误理解,对本质的挖掘,对先验秩序的追认,都被他归入制造出超级秩序的幻象:“我们有一种幻觉,好像我们的探索中特殊的、深刻的、对我们而言具有本质性的东西,在于试图抓住语言的无可与之相比的本质。……这种秩序是——可以说——超级概念之间的超级秩序。”(维特根斯坦,2005,p.51)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的理论建构,分享了和传统形而上学相似的模式,即从本质上而言属于深度阐释的体系,即表象和本质的二元对位的表征体系。比如,无意识和意识的对位,本我和自我的对位,梦的显意和隐意的对位等等。这就好像维特根斯坦所做的比喻,这种再现体系的设置总是会预设一个深层的我们不能抵达的深度本质,同时我们只能通过带上眼镜看它,因此就与真实隔了一层。因此,维特根斯坦认为,并没有什么隐藏的“真实”,我们应当把这样一种表征的理论框架摘除掉。因此,总体说来,除了表述上的相似,两种治疗方式从根本上又是极为不同的。将维特根斯坦哲学方法类比为心理分析,又容易引起误解。而弗洛伊德的理论范式,反而属于维特根斯坦欲行治疗的。
具体而言,维特根斯坦又是怎样治疗这种预设表象和本质的二元对位的理论范式呢?维特根斯坦所用的方式是语法考察。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话语表达中出现的谬误实则是因为我们的话语表达上常常存在着许多结构上的相似之处,正是这种结构上的相似之处让我们以为是某种实质上的相似。就好像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的设置,以及本我、自我和超我这些概念的设置,其实都是某种隐喻,弗洛伊德就称无意识的设置为“心理地形学(psychical topography)”,把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的建构称为“冰山理论(iceberg model)”。也就是说,在弗洛伊德的理论最能说明表达中的图像如何俘虏了我们。“一幅图画囚禁了我们。我们逃不脱它,因为它在我们的语言之中,而语言似乎不断向我们重复它。”(维特根斯坦,2005,p.56)维特根斯坦认为,要治疗这样的深度阐释,必须用变革哲学方法,“必须丢开一切解释而只用描述来取代之。”(维特根斯坦,2005,p.55)我们必须描述到底语言如何通过各种隐喻给我们的认知上造成了困惑。
2 无意识的语法
弗洛伊德常常被批评发现了“无意识”领域,根据上述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到,从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建构中展示出的地形学的意味,可以看到这种理解的根源。在弗洛伊德之前,“无意识”这个术语也出现过,但是,弗洛伊德认为,传统心理学仅仅将其作为某种心理活动引起的生理反应,并不属于心理学研究范畴。之所以如此,弗洛伊德认为,是由于传统的心理学的一个习俗:仅仅将直接感知到的“意识”作为研究范畴。但这种范畴的划分根本不能说明问题。这是因为传统心理学仅仅将意识作为研究对象,但是这种方法对本质的探求根本无济于事。因为我们所直接感知到的“意识”并非某种“真知”,仅仅是某种主观的产物。“意识只能像感官世界觉知外部世界那样去觉知它。我们还希望从这种对比中去获得新知。在我们看来,心理分析关于存在着一种无意识心理活动的假说,一方面是原始的泛灵论的扩展,另一方面又是康德对于各种关于外部知觉的种种错误看法的批驳的延续。正如康德所警告过我们的那样,我们的知觉是受主观条件限制的,绝不可将其等同于被我们知觉到的不可知之物。心理分析同样警示,不要将意识的觉知混同于这种知觉之对象的无意识的心理活动。”(弗洛伊德,2004b,pp.470-471)也就是说,弗洛伊德充分意识到,他自己所谓的“无意识”并非是某种和“意识”平行之感知经验,就好像康德对“物自体”的设计那样,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从根本上说是无法被意识捕捉到的,也就是说,无法化为我们直接感知之物。之后,弗洛伊德将这种不可进入到意识层面的“无意识”作为心理学基石的动力因。这种“无意识”不同于那种可以进入到意识层面的“无意识”,那种“无意识”被弗洛伊德成为前意识(preconscious),与意识靠近;而这种永远抵抗着被化为意识的无意识(unconscious)才是心理分析的特别贡献。
虽然弗洛伊德明确指出无意识不能被视为与意识等同的感知经验,但是弗洛伊德将无意识的理论做了“地形学”的设计,这个隐喻引诱他无法摆脱将无意识与意识作类比。正是在弗洛伊德表述本身引起的困惑上,维特根斯坦对无意识做了细致的语法分析,认为“无意识”有其不同于“意识”的语法,但它在日常表述中是有其意义的。比如说,我们通常称作“无意识的牙痛”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呢?在那种情况下,你会使用“我患牙痛,但我不知道牙痛”这样的表达式来说明,这时候这个表达是恰当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心理分析谈论无意识的思想、意志活动是可以的。因为这是一种新的表达方式,随时都可以在日常语言中找到位置。然而,当你由此构造出一种表达,说:“我有一种无意识的牙痛(I have unconscious toothache)”时,在前述意义上谈论,并没有错误。可是,如果你因此而误以为真的存在某种事实上存在着的“无意识牙痛”领域的发现,诱使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无意识的牙痛如何可能?”这样的问题,并且否认“无意识牙痛”的存在。但自然科学家却说这种存在已经得到了证明,因为他会说:“这很简单,存在着你不知道的事物,当然也就存在者你不知道的牙痛。这是一种新的发现。”维特根斯坦指出,这并非是什么发现,而只是由于这种名词化表达引起的误解,在上述的表达中,“无意识”和“知道”都在特别情境中有着特别的用法,因此并没有什么错误。然而,一旦无视表达情境,就会因为这种表达所引起的图像的类比而做出错误的论断,比如将“无意识疼痛”作为某种确实存在的经验事实(Wittgenstein,1958)。实际上而言,弗洛伊德将“无意识”分为两类:描述意义的“无意识”,即他所谓的能够吸收到“意识”中的“前意识”;以及动力意义上的“无意识”,永远受到抵抗和隐藏的深层的“无意识”。但维特根斯坦正是在这一地方做出批评的,因为“无意识”仅可作为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因此维特根斯坦并不承认的恰恰是对动力意义的“无意识”的假说,而所承认的恰恰是在描述意义上的无意识。维特根斯坦认为,弗洛伊德的错误正是在于将“意识”和“无意识”都通过他假想的理论模式,尽管他认为意识无法直接呈现“无意识”,但仍然将心灵设计成由意识状态和无意识状态两种状态组成的机制,并且无意识的描述也只能借进入意识中的描述呈现。这种从形式上的某种对称的图画隐喻,造成了弗洛伊德又回复到他想摆脱的传统哲学和心理学对意识和无意识的泥淖中(Bouveresse,1995)。
弗洛伊德一方面想要从理论的建构上摆脱传统形而上学和心理学将感知经验与“意识”等同的逻辑框架,一方面却又在自己对无意识概念的建构中沿袭了它们的套路。其错误就在于,弗洛伊德认为自己像科学家那样,发现了一个“无意识”的新大陆,然而实际上,他不过是发明了一种新的表达方式,使用了与传统赋予那个词不同的新的标准。维特根斯坦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比方说,把“德文郡”(Devon-shire)这个名称并不用来实指某个地方,而是用来指用另一个方式划界的区域。当人们指责说“德文郡在哪里,边界在哪里”这样的说法荒谬时,那个使用这个表达式的人固执地回答:真正的德文郡就在那个地方。那么,这真的荒谬吗?维特根斯坦认为,这只是一种新的表达方式。但是,如果将“德文郡”等同于某个地理上的事实,就产生了误解。但如果不在这样的新的表达惯例中,这个词的通常用法确实会使你被引诱到通常的那种用法上,从而造成误解。
维特根斯坦进一步分析到,当提出“我们能否有无意识的思想、无意识的感觉”这样的问题时,传统形而上学家或心理学家可能会感到愤怒,但同时心理分析家又说他们的确已经发现了无意识的思想。然而,维特根斯坦指出,不管是反对无意识的思想的那一边,还是赞同无意识思想的那一方,实际都没有弄清楚问题的实质所在。当反对者表述说:“我不想使用‘无意识的思想’这个短语,我想把‘思想’限定在你称之为的‘有意识的思想’”这时候,他们同样犯了错误,因为他们实际上认可了对“有意识的思想(conscious thought)”这个表达式,那么自然而然“无意识思想(unconscious thought)”这个表达式也被预设了,因为这两种表达的形式上的一致使得他们必然是以同样一种方式谈论“思想”的。这种谈论思想的方式就是把它当成了某种确实存在的心理反应(psychological reaction),却没有看到这只是描述这种反应的表达式。“人们把属于表述方法的东西加到事物头上。两者可能加以比较,这给了我们深刻的印象,于是我们以为这种比较的可能性就是对最一般的事况的感知。”(维特根斯坦,2005,p.52)因此,维特根斯坦认为,无论是赞成“有意识的思想”还是赞成“无意识的思想”都有着相似的误解。当我们讨论有意识的思想和无意识的思想时,争论到底是以一种方式还是两种方式使用“思想”一词,就好像争论当我们用锤子敲进钉子,或者用锤子把木塞打进孔里,我们是否是以两种不同的方式使用锤子呢?维特根斯坦说,当我们说:我们用这个锤子做两件事:我把一枚钉子敲进这块木板,把一枚钉子敲进那块木板,这是正确的。当我们说:我只用这把锤子做了一件事:我把这个钉子敲进这块木板,把那个钉子敲进那块木板。这同样也是正确的。问题在于,这里对“无意识”概念的使用并不存在“两种不同用法”的事实。就好比我们在一张图表上画上了两个分栏,但确实是“一张具有两个分栏的图表(a two-way schema)”啊!(Wittgenstein,1958,pp.57-58)
正如布弗莱斯(Bouveresse,1995)所分析到的,造成“无意识(unconscious)”使用的困惑主要还是将这个词的其它词性的用法的差异都抹杀掉,而将之做成形式统一的名词化的形式。比较下述两个句子:“他无意识中(不知不觉中)想杀害他的父亲(He wanted unconsciously(that is unknowingly)to kill his father)” 和“他的无意识想他杀(或想使他杀)他的父亲(His unconscious wanted him to kill(or wanted to make him kill)his father.)”。一种是作为副词的unconsciously的用法,当其转化为名词“unconscious”时,这种从描述意义上的“无意识”就有了某种实在的意味。类似这种转化,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1958,p.69)举了这样的例子,“你设想一种语言,在这种语言中,人们不说‘I found nobody in the room.(我发现没人在房间里。)’而说‘I found Mr.Nobody in the room.(我发现没有人先生在房间)。”在第一个句子中,nobody仅仅用来描述没有人,并不是指某种类似于Mr.Nobody的实指的人,当弗洛伊德使用“意识(conscious)”作为标准,假设“无意识(unconscious)”,并制造出他的心理地形学(psychical topography)时,就犯了上述相似的错误。
3 原因(cause)和理由(reason)
弗洛伊德声称心理分析是科学的,即能够为心理活动找到本质和动因。也就是说,弗洛伊德认为心理分析是因果解释,找到了心理活动发生的原因。但心理分析却并不是一种科学,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他与科学方法不同。我们知道,因果解释的确常常出现在自然科学中,原因观念常常与自然法则联系在一起。比如说,某人点燃了火柴,然后发出了亮光。如果我们以相似的方式去点燃火柴,火柴总会发出亮光。如果我们去点火柴,但是火柴没有发出亮光。我们就会得出结论,要么是这里的火柴的构造不同于通常的火柴,要么是点燃火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我们总可以探查出火柴点燃的一个法则。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事件A(比如说点燃这个行动),作用于M这个物体(比如说作用于火柴),总能够导致B(比如说火柴发出亮光)。科学形成的法则,一般来说,不用日常术语来陈述,它需要专业术语来描绘。也就是说,它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比如上述我们所说的火柴点燃发出亮光的原因,我们会探究到火柴组成的化学元素,燃烧的条件,比如说适宜的温度;点燃的条件,比如说摩擦力的大小等等。也许还会涉及到分子活动的理论。通过这一系列理论术语建构的理论,解释了火柴能够点燃的原因,它可以作为总体性的法则来预测类似的事件,也就是说,满足那样的条件,火柴总可以被点燃。这便是物理科学的方法,它总是可以通过实验建构科学模型,通过此建立起一个可以预测物理事件发生的稳定的条件和情形。也就是说,它是遵循归纳-演绎规则的。当我们想到物理事物中因果律(causal law),我们必须依靠大量的实验。但是,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之中,却鲜见这种严谨的依托于实验方法的科学方法。弗洛伊德为心理活动找寻的“原因”,常常都是通过自由联想偶然得之,而不能达到某种必然性。他提供的解释,并不能得到证实。从表面上看,有的解释我们可以接受它,有的解释也可以不接受它,但这不能提供某种充分性,因此,就必然是某种推测(speculation)。但正是在这些不充分的猜测中,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家却常常说出哪种解释是正确的,正是他所谓的正确的分析或正确的解决方法使得病人满意,从而达到心理疾病的治愈。我们可以看到,在《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陈述的心理疾病者都通过心理分析找到了心理疾病的原因,比如童年的某个阴影,性的渴望等等。然而,却存在这样的情况,总是心理分析师知道哪些解释是正确的,哪些解释是错误的,医生可以说患者是错误的。这样,分析师对解释就具有专断权。弗洛伊德举例说,他的有的病人反对梦是欲望的说法。比如:有个女病人陈述了一个“欲望未得到满足的梦”。梦的内容是:她想举行一次晚宴,可是家里出了熏鮭之外,一无所有。于是想出去买菜,但又想到是星期六,商店不开门。于是想打电话叫送酒菜,但电话又发生故障。所以,她放弃了举行晚宴的愿望。也就是说:这个梦呈现的“未能实现愿望”。按照弗洛伊德的方法,在其近期的现实生活中去找梦的根源。但是,当女病人自己陈述了一系列证明这个梦正是表征“未能实现愿望”时,弗洛伊德(弗洛伊德,2002,p.144)却认为她“编织了某个显然不恰当的理由”,并认为这个联想不足以解释这个梦。因此,弗洛伊德又重新从女病人的自由联想当中找出了他认为合理的根源:更为隐秘的是,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欲望未能满足的梦”实际上实现了其更为深层次的“欲望”:由于嫉妒女友,不想请客,从而使得女友无法长得更丰满。
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总是可以从病人通过“自由联想”所陈述的生活经历的碎片中筛选出他认为可以“合理”解释的部分,然后排除掉“例外”,最终得到“梦是欲望的满足”这一普遍的结论。然而,事实却是,多种解释线索都可以说得通。女病人自己陈述的那种解释未必就不比弗洛伊德的解释更不具有“合理性”。维特根斯坦揭示了所谓“梦的本质”的发现过程:“什么是梦的本质?那么他检测并注意到了一种特别的梦,即愿望—实现的梦。接着是一个又一个。就是那样。某人饿了,就在梦中大吃,渴了就在梦中大喝,想去小便就在梦中小便。许多梦都像是这样。这就像电光火石——惊鸿一撇。这就是梦,这就是梦的根本所在,它的本质所在。这是种普遍化、清晰和一个推出另一个的魔力。所有的梦就像这样。现在这发生在享乐主义的例证中。因为我们有时候的确渴望快乐。所以这是种令人振奋的清晰的例证。”(Bouwsma,1986,p.59)然而,维特根斯坦同时指出,也会存在许多你不会或不能将之说成是欲望某种东西,这里不存在“为什么(why)?”的问题,但是弗洛伊德却诱惑我们说,当你想要一辆车时,你想要的是这种汽车-快乐(automobile-pleasure);想吃东西时,想的是吃的-快乐(eating-pleasure),想写时,是写的-快乐(writting-pleasure),等等。通过缔造这种超级的联接机制,弗洛伊德实现了“梦是欲望的实现”的普遍化。但这显然错了(Bouwsma,1986,p.59)。
通过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并不可能达到物理科学中通过实验建构的因果关联。在弗洛伊德那里起决定性和普遍性的“本质”并不真正能够充当“原因”。维特根斯坦认为,与其说弗洛伊德提供的是因果解释,不如说是美学解释。比如,在弗洛伊德对梦的解释中,他常常会随意地选取某些元素和碎片联结在一起,他有个比喻是:在科学的研究中,往往一个难题解不开时,不妨再加上另一道难题,一并考虑,反而有时能找到意外的解决方法。就如同你把两个胡桃一起敲碎,比一个个分别敲容易。这明显与科学研究相悖,倒像是某种美学的类比。科学研究需要大量的统计数据以及实验,绝非依托某种“意外的解决方法”。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2002,p.173)还举例说,弗洛伊德对“笑话的性质”探求后,得出结论说:笑话的根本机制在于隐藏某种东西,比如诽谤人的欲望,因此在潜意识中表现出来。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常常无法为发笑找到一个原因,但是当我们问“为什么会发笑”时,然后通过心理分析找出为什么时,这时候给出的解释并不是原因解释。弗洛伊德给出的是理由而不是原因。因为心理分析必须和病人达成某种一致,就好像美学分析中,必须在分析者和得到分析的人之间达到某种一致。但是自然科学中的因果关系却不必如此。“理由与原因之间的区分可以表述如下:对理由的研究需要某人的同意作为基本内容,而对原因的研究则是在实验上进行的。‘病人所同意的并不能成为关于他发笑的原因的假设,而只有如此这般的东西才是他为什么发笑的理由。’”(维特根斯坦,2002,pp.173-174)弗洛伊德并没有做任何心理实验,他只不过是发明了一种新的“表征的方式(a means of representation)”。这种方式就好像美学中使用的各种比喻手法,比如说帽子意谓其它东西,这不过就好像某种比喻,这时候我们使用“A is B”这样的表述时,这并非一个事实的陈述,而只是一种类比。弗洛伊德在探索发笑的原因时,不过是给出了发笑的理由,他展现的是我们如何发笑的过程。
当然可以为行动找一个原因,但这个命题是一个理论假设。这个假设必须奠基在一定数量的经验上,这些经验可以表明是你行动的某些条件,即它会导致一个有规律的结果。这时候这种假设就可以充分得到论证。比如说,一个月里你总是因为交通堵塞而迟到,那么交通堵塞的次数可以通过归纳与你总是迟到这个结果匹配为一个因果解释的模型。但是,如果人们想要知道你采取这个行动的理由,那就不需要大量的经验事实。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1958,p.15)认为,“理由”的语法和“原因”的语法的区别,类似于“动机”的语法和“原因”的语法之间的区别。关于原因,人们可能说他们不清楚,但一谈到动机,人们则会说:“我肯定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动机的语法就像是这样:没人能看透你,但你可以看透你自己。当我们询问原因和动机时,都用到“为什么”这个词,但有时候我们回答“为什么你这么做?”时,是在询问一个能动者如此行动的理由,而只有行动者本身才是给出理由的权威。我们回答时有时候是陈述我如此这般做的过程,有时候陈述我将要这般做的可能。我并不一定经历这个过程,但我会给出某种倾向性。
心理分析之所以起作用,是因为这种分析引导我们承认,我们真是如此这样想的,我们的动机是如此。因此,心理分析实际上给出了许多看似可行的理由。但这之中有的理由我们接受了,有的理由我们并不认可。这有着某种或然性。而我们渐渐地被引导着忘记要去证明,而倾向于去接受一定会这样。因此,心理分析并没有发现原因,这里并没有发现的问题,这是被说服的问题。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1958,p.15)举例说:
“假定当你患上口吃的时候,你去做分析。(1)你可能会说,这种解释(分析-里斯)是正确的,它治愈了口吃。(2)如果口吃并没有被治愈,那么,标准可能就在于被分析的那个人说‘这种解释是正确的’,抑或同意给他的那种解释是正确的。(3)另一个标准在于,根据经验的特定规则,被给定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个,无论得到这种解释的人接纳与否。”
从上面三种情况,我们可以看出,不管口吃是否会治愈,无论你是否同意这个解释,心理分析家做出的“解释”总是正确的。心理分析是总是会引导你忽略那些差异,总是会特别强调:这真是这样。维特根斯坦(2015,pp.37-38)举了一个格言:“每个东西都是它所是的,而不是别的东西。”这种说服之所以会被接受下来,心理分析之所以广为流传,是因为“它们给了我们一种特别吸引力的图景”(维特根斯坦,2015,p.41)。维特根斯坦(2015,p.39)评价道:弗洛伊德有非常智慧的理由去说他所说的东西,这是伟大的想象与恢弘的偏见,而且,这种偏见非常容易误导人们。”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危害在于,他抓住了人们对某种被隐匿的、神秘的东西一探究竟,寻求某种根基的心态,从而制造出“潜意识”。弗洛伊德的解释常常建立在人们对一些可能动机的承认上,但通过这种承认,弗洛伊德却误导我们认为找到事物的某种根基。然而,这不过只是建立在极其薄弱的基础上。最终,你会彻底忘记验证,而只是去确信,它一定如此。
结语: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声称自己所做的是“科学研究”,但是其方法论也并没有充分体现出科学研究的严谨。诚如维特根斯坦揭示的,弗洛伊德的理论受到19世纪动力学观念的影响,他总是力图探究心理活动的本质,但是他采用的方式却并非是“科学的方式”,而只是某种站不住脚的普遍化的决定论。维特根斯坦指出,或许他的理论具有某种“魅力”,但这种“魅力”却具有维特根斯坦所批判的“坏哲学”的特点。这种“魅力”迎合了人们的一种心理,即人们常常仍然被心理分析所说服,被理论的统一性、某种单一原则所吸引,但这本身不可能找到真正的“根基”,而只可能导致幻觉。维特根斯坦指出,这种魅力有其表现情境,一旦我们展示出来,就可以消除它对我们的诱惑。“如果我们揭示了这种表现的情境的话,那么,我就会看到,事物是以一种彻底不同的方式来表现的。按这种方式而言,它对大量的人们失去了魅力,也确实对我失去了魅力。”(维特根斯坦,2015,p.39)最终,维特根斯坦将自己的工作定位为,消除心理分析式的“魅力”,即消除弗洛伊德心理分析中展现的有害的思想风格。可以说,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理论范式正是维特根斯坦要批判的“坏的哲学”的典型,因此,对弗洛伊德的批判也可以窥见维特根斯坦对传统形而上学理论范式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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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tgenstein’s Criticism of Freud’s Psychoanalysis
Zhang Qi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
Wittgenstein thinks himself is a disciple of Freud,but he criticizes psychoanalysis from beginning to end.Focusing on the whole theory of philosophy of Wittgenstein,this paper mainly reveals in three aspects:method of psychotherapy which Freud establishes on the basis of “free association” is a “appearence-essence” theoretical model;“Unconscious” and “consciousness” in th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belongs to grammar misuse;confusing cause and reason which leads to his theory is just some kind of “persuaded” pseudoscience.Therefore,Wittgenstein thinks Freud thought is the bad thinking style and his criticism of Freud reflects his criticism of the bad philosophy.
“appearence-essence” theoretical model;the grammar of the unconscious;cause and reason;persuasion;pseudoscience
B8409
A
1003-5184(2016)06-048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