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与城市文化异质性——以哈尔滨文学书写为例
2016-03-01叶红
叶 红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文学地理与城市文化异质性
——以哈尔滨文学书写为例
叶红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摘要]哈尔滨作为二十世纪初远东地区最大的移民城市,带有一定的殖民性,城市文化异质性特点鲜明。文学地理与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等诸多因素相互关联,为作品提供了多层次的意义阐释空间。同时,文学地域性还带有主观性和虚构性,作家的文化立场对构建文学地域性有着决定作用。另外,对同一城市相同的地理景观,因时代不同、作者不同,对城市文化异质性的阐释也不同。
[关键词]文学地理;城市文化异质性;哈尔滨文学书写
构成文学作品的两条基本轴线是时间轴线与空间轴线。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不是文学中的地理学问题,而是指在同一时间轴上,不同地域空间发生的带有地域性的文学现象或在同一地域空间内不同时间发生的包含地理诸因素的文学现象。不同学科的研究者在文学地理学中关注的问题也不同。地理学家关注的是文学作品中呈现出的人文地理、政治地理等地理学现象,他们试图在文学作品中找出有关地理学方面的实证,尤其是地域性强的文学作品能够为地理学家提供丰富的地理学研究资料;文学研究者并不特别在意文学作品中有关地理的科学性、客观性和真实性,而是更关注写作者在作品中如何运用自然地理景观和人文地理景观为作品服务,怎样为文本提供想象的空间依据,写作者又是如何利用地理景观阐释其文化立场,彰显其审美风格。
在城市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写作者对于城市的自然地理面貌和人文地理景观的书写,会根据文体的不同而采用不同的写作视角和素材投入。对于游记类的散文,自然地理面貌和人文地理景观就成为最主要的内容;对小说而言,无论是自然地理面貌还是人文地理景观皆属故事的空间环境;对于诗歌而言,自然地理面貌和人文地理景观既可以是空间背景又可以是抒情对象。但无论何种题材、何种体裁的文学作品,文学地理都不单是地理问题,也不是单纯的空间或环境问题,写作者把地理与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等诸多因素融合在作品中,形成了更为复杂的、多元的意义阐释空间。
哈尔滨是一座在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方面都很独特的城市,城市文化异质性特点非常鲜明,是文学地理研究的一个绝好的对象,为众多作家所书写和阐释。本文以哈尔滨市的文学书写为研究对象,探讨文学地理学与城市文化异质性的关系,即文学-地理-城市-文化。
一、 文学地理与城市文化异质性互为表征
“地理景观的形成反映并强化了某一社会群体的构成——谁被谁包括在内?谁被谁排除在外?”[1]地理景观既是当地居民生活的一部分,具有观赏和使用价值,但在某些特殊时期,有些地理景观也会带有深深的政治含义。当一个城市的景观是由殖民者建造,这样的地理景观被写作者写进作品中,除了记录生活,往往也被赋予丰富的象征意义。
哈尔滨这座城市是应建设中东铁路的需要而兴建。中东铁路是清政府和沙皇俄国在远东地区共同投资兴建的最重要的一条铁路,沙皇俄国旨在通过修建中东铁路,最终将东北变成其殖民地。中东铁路在兴建过程中,清政府与沙俄签订协议,在哈尔滨境内划分了铁路附属区,属沙俄势力范围,把一部分土地划归俄属领地,大部分俄国移民生活在此。随着十月革命的胜利,一部分俄国贵族也通过这条铁路移民至哈尔滨,还有部分因不堪忍受俄国和欧洲反犹势力的犹太人移民于此,在哈尔滨获得了与俄国移民平等的身份。另外,哈尔滨移民中还有来自波兰、格鲁吉亚、亚美尼亚等20多个国家的移民。薛连举在其著作《哈尔滨人口变迁》中给出这样一组数据:十月革命后,俄国侨民的人数于1920年骤然增长到13万余人,到1922年又增长到15.5万人,再加上28个国家和民族的侨民,十几万人积聚在7.8平方公里的中东铁路沙俄附属区内,哈尔滨这座移民城市最多的时候移民人口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以上。[2]哈尔滨很快就成为远东地区的新兴移民城市,移民潮给哈尔滨这座正在兴建的城市带来了外国多元文化及影响。
严格来讲,哈尔滨不属于殖民地,但俄属铁路附属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类似租借地性质。随着侨民人数的骤增,侨民内部也会按国别、族群形成独立或半独立的生活社区,如犹太社区、格鲁吉亚社区、乌克兰社区、突厥—鞑靼社区、亚美尼亚社区、波兰社区等。修建街道,翻盖房屋,设立教堂,开设酒吧、咖啡店、西餐厅,越来越多的与社区生活密切相关的建筑群兴建起来,甚至建造了各自的幼儿园和学校。从居民区建筑群、街道、教堂、商店等地理景观的建造,到各种宗教的流入与渗透、语言交流,各国各民族的移民按照本民族的传统习俗庆祝自己的节日,不同国家的移民在服装、饮食、生习活惯等方方面面都给哈尔滨这座城市带来深远影响。仅就宗教影响而言,移民的多国别使哈尔滨的宗教种类繁多复杂,这是中外一般国家少见的。在20世纪30年代,哈尔滨的教堂、寺庙多达128座,其中有东正教、基督教、天主教、犹太教、伊斯兰教的教堂,也有佛教、道教、天理教和日本神教的寺庙。这些教堂有的还保存完好,有的已经破败,有的在“文革”中被推翻。尽管如此,现在的哈尔滨仍然有哥特式、拜占庭式、巴洛克式、摩尔式等风格各异的教堂,这些建筑成为哈尔滨现在最具特色的人文地理景观。
生活建筑群、商业建筑群、教堂等从城市景观上给哈尔滨带来了强烈的城市文化异质性的特点。而其他非直观性的、间接性的文化影响,也渗透在哈尔滨百姓的生活中。独特的城市文化异质性,自然也会引起观察力敏锐的写作者们的关注和重视,将其反映在文学作品和其他艺术作品中。
1920年夏,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政治家、思想家的瞿秋白被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聘为特约通讯员到莫斯科采访,他把一路见闻写成报告文学《饿乡纪程》。《饿乡纪程》被称为中国最早的现代白话文游记。其中,瞿秋白用很长的篇幅记录了哈尔滨的社会状况:“哈尔滨简直是俄国化得生活了”,“哈尔滨久已是俄国人的商埠,中国的俄国的商业显然分出两个区域。道里道外市面大不相同。道外是中国人的,道里是俄国人的。……欧战后俄国商业一天凋零一天,市面差不多移到道外去了。日本乘此机会努力经营,道里的市面几乎被他占了一半。……哈尔滨道里及秦家岗两部分,完全是俄国化的,街道都有俄国名字,中国人只叫第几道街,第几道街而已。俄国人住在这里,象自己家里一样……大街两旁,俄国人有相拥倚坐在路旁凳子上的,有手搀手一面低低私语指手画脚……中国大街尽头,一转弯就是一日本的哈尔滨日本商品陈列所,我们走过时却不见门口有电灯,已经关门了,然而我记得陈列所里商品很丰富,除农业品平常不足论外,工业品却应有尽有,形式上看来‘西洋’货无毫厘差别。”[3]作为一名爱国进步青年,瞿秋白对在哈尔滨道里中国大街(现称中央大街)的所见所闻,对中国大街上满是享受灯红酒绿生活的俄国人以及日本商铺的开设,充满了警惕性和批判性,对身在中国犹在外国的感觉非常愤怒,对哈尔滨将沦为俄国和日本殖民地充满了焦虑和悲愤,对这个被异质文化充斥的城市没有半点好感。他无心欣赏外国建筑、异域风情,也无心欣赏西方音乐会,而是担心哈尔滨早晚要沦为日本人的殖民地。
被鲁迅誉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于1927—1928年间在哈尔滨短暂工作过。他在诗集《北游及其他》的序里这样写道:“来到即分明是中国领土,却充满异乡情调的哈尔滨,它像是在北欧文学里时常读到的,庞大的,灰色都市。”他的诗篇《哈尔滨》《公园》《咖啡馆》《礼拜堂》都是以哈尔滨的景观建筑为抒情载体,抒发诗人寓居寒冷的北方这个“不东不西”的城市的惆怅。他在一首题为《哈尔滨》的诗中,这样描写中央大街:“听到那怪兽般的汽车,/在长街短道上肆意地驰跑,/瘦马拉着破烂的车,/高伸着脖子嗷嗷地呼叫,/犹太的银行、希腊的酒馆、/日本的浪人、白俄的妓院,/都聚在这不东不西的地方,/吐露出十二分的心满意足。”[4]
1935年,中国学术大家季羡林留德途中在哈尔滨短暂停留,后来他在回忆录《留德十年》中这样写道:“这座城市很有趣。楼房高耸,街道宽敞,到处都能看到俄国人……我们出来逛马路。马路很多是用小碎石子压成的,很宽,很长,电灯不是很亮,到处人影纷乱。”[5]给季羡林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位个子矮小的白俄小男孩,驾驶着高头大马的西式马车,甩起长鞭啪啪响。小个子、大车大马、帅气的长鞭,给季羡林留下了关于哈尔滨终身难忘的印象。
中国著名散文大家朱自清在致好友叶圣陶的书信(后收入《欧游杂记》)中写道:“道里(哈尔滨的一个区,笔者注)纯粹不是中国味儿。街上满眼都是俄国人,走着的,坐着的;女人比那儿似乎都要多些。据说道里俄国人也只十几万,中国人有三十几万。……这里的外国人不像上海的英美人在中国人之上,可是也并不如有些人所想,在中国人之下。……这里的人大都会说俄国话,即使是卖扫帚的。他们又多有些外国规矩,如应诺时的‘哼哼’,及保持市街的清洁之类的。……他们的外国化是生活的趋势,而不是奢侈的装饰,是‘全民’的,不是少数‘高等华人’的。一个生客到此,能领略多少异域风味而不感到窒息似的;与洋大人治下的上海,新贵族消夏地青岛,北戴河,宛然是两个世界。……这里的路都是用石头筑成,在街上走从好方面看,确实比北京舒服多了。”[6]
瞿秋白的报告文学《饿乡纪程》、冯至的诗《北游及其他》、季羡林的回忆录《留德十年》、朱自清的《欧游杂记》,都重点描写了当时哈尔滨最为著名的中国大街(现称中央大街),作家从不同角度书写了带有浓重殖民色彩的城市地理景观,但表现的不是对欧化的西式建筑的赞美,也不是对那条极具特色的石头大街的歌咏,而是不约而同地把写作视角投射到中国城市被殖民化的屈辱上。西方各式建筑景观、日本商铺、洋行,成为俄国人、日本人侵占中国领土,抢占中国市场的证据。报告文学、游记、诗,不同文体、不同作家笔下的中央大街,留给读者的不仅是对昔日中央大街的风景的再现,更是一段不该被遗忘的被殖民的屈辱历史。虽然它是当时城市生活的重要部分,作家的描写也很真实,但作者呈现这一地理景观时,带着强烈的、反侵略的、民族主义的政治含义。呈现在文学作品中的地理景观被赋予象征性,可以被看作是某种政治权力的外形化表现。
比较瞿秋白、冯至、季羡林、朱自清对哈尔滨及中央大街的表征,各有侧重,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之处是对哈尔滨中央大街地理景观的描写,独特的石头路面,大街两旁林立的西式洋楼,街道上消遣娱乐的俄国人,这些在每一个作家笔下是惊人的一致,可见当年都是非常客观的写实,但同时也看到明显的不同。瞿秋白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特约记者的身份,站在爱国的批判立场上审视已经沦为俄国殖民地的中央大街,并以一位记者的敏锐,观察到日本已对中国东北地区觊觎已久,趁沙俄势力削弱,日本侵略者将势力渗入到哈尔滨,瞿秋白预计不久日本势力会取代沙俄对哈尔滨控制,时局的确朝着瞿秋白预计的那样发展。而冯至的诗更多寄寓了一个小知识分子背井离乡的苦楚,在中国街道看到的却满是俄国人,这种场面使诗人冯至感受到身在中国土地却仿佛置身国外的强烈的疏离感,冯至从心底不喜欢这座寒冷俄化的城市,称之为“不东不西”。朱自清给叶圣陶讲述了自己在哈尔滨的所见所感,他显然观察到哈尔滨道里与道外两个区的明显不同,道里尤其中央大街,已是俄国人的世界和天堂,这里成为落魄的俄国贵族的失乐园,朱自清比较了同为殖民地的哈尔滨与上海、青岛、北戴河的不同,在他看来,这里的俄国人和中国人是平等的,而中国百姓也不自觉地被俄国人的生活习惯、语言等同化。瞿秋白、冯至、季羡林、朱自清等作家笔下的哈尔滨是一个在俄国、日本控制下的屈辱的哈尔滨,作品中描写的哈尔滨地理景观的背后透露出的是作家站在民族立场上的反抗,通过城市景观表征表达爱国主题和反侵略的政治立场。哈尔滨这座城市相较于中国很多城市而言,它的文化异质性形态十分明显,城市地理景观也充满异域色彩,被誉为东方小巴黎,俄国人称之为“东方莫斯科”,这种比喻透露着殖民者胜利的骄傲,这些带有殖民者印迹的地理景观体现出了复杂的政治背景。
二、 在真实与虚拟之间构建城市文化
地理景观在建造时更重视的是使用价值,观赏价值居其次。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建造者和使用者已经逝去,但当年建造的地理景观依然还在,并以多种形式成为被观赏或旅游的对象,观赏价值或大于使用价值。如文学作品、电视、电影、报刊、图片以及新兴的自媒体,每一种媒体在消费这些地理景观时,会从需要的视角表现和解读。
地域文化对作家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绍兴水乡之于鲁迅,湘西之于沈从文,高邮之于汪曾祺,上海、香港之于张爱玲,东北之于萧红,大兴安岭之于迟子建,等等,由地域性显现的独特的文化特征成为作家独特性的标志。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文学作品带有一定的虚构性,文学作品里面的地域性或曰具体的城市景观、地理风貌等,也不等同于现实地理景观,同样可以具有虚构性,是由写作者通过想象构建而成。作家的文化立场决定其如何构建文学地理,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构建城市文化。那么对于在殖民时代建造的地理景观,离原来的时代越远,它的殖民性就越被观赏者忽略,这些景观的存在意义似乎就在于它的文化异质性带给观赏者的新奇感和陌生感。作家在面对时间久远的带有殖民性的地理景观时,也会有自己的文化立场,表现出强烈的写作兴趣,并注入自己的思考。
哈尔滨结束了作为一座移民城市的历史。在时间上这段历史成为了这座城市的过往,但在地理空间上仍然留下当年俄国人修建的铁路、街道、楼房、教堂、花园,其中参杂少许日式建筑。城市空间的基本面貌没改变,并随着岁月的发酵,这些地理景观所呈现的城市文化的异质性特点,为文人提供了更为多元的阐释空间。哈尔滨城市文化的异质性、多样性、开放性、包容性等特点,为文学提供了巨大的意义表现空间,使文学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当代文人仍然把中央大街、教堂、松花江、呼兰河等具有哈尔滨城市标志性和意义性的地理景观作为重要的意象写入文学作品,但现代文学作家笔下的这些地理景观的象征意义却已发生了变化。以一组以中央大街为题材的诗歌为例,比较20世纪20—30年代文人与当代诗人笔下的中央大街在创作视角、审视立场等的差别,研究对于同一地理景观,在不同时代的文人笔下这一意象的内涵和外延发生的变化。
中央大街是哈尔滨的地标性街道,哈尔滨人把它看成是这座城市的灵魂。面包形状的方块花岗石铺成的石头街面,街道两侧巴洛克风格、折衷主义风格、新艺术运动风格的建筑,有着浓郁的欧陆文化特色。现代作家把它看成是外国冒险家的乐园和破落俄国贵族、被排挤的犹太人的后花园。20世纪初期,一些作家在描写它时带有强烈的厌恶感和批判性,而时隔近一个世纪,当代文人又是如何在自己的作品中构建关于中央大街,关于哈尔滨的地理景观呢?以王爱中的《哈尔滨中央大街》、张曙光的《中央大街》《一个人和他的城市》、杨河山的一组关于中央大街和哈尔滨街道的诗歌为例进行分析。
第一首是收录于《龙江诗当代文学大系》诗歌卷中,诗人王爱中写于1991年的《哈尔滨中央大街》。“在这个经纬点/这条石块拼成的大街/正向着松花江辐射。”[7]410诗歌开篇完全从地理学思维出发,通过经纬度、街道方位,中央大街的显著景观特点“石块拼成的大街”的描写,实现诗与地理的融合。诗人在后几节中,用暗喻修辞手法,通过意象的转换,揭示了这条大街曾经的繁华便是民族屈辱的见证,看似平静的街面在岁月的更迭中见证了历史的伤痛。“这是一条平静的大街吗?是的/心灵,不再为暴风雪的袭击而惊愕/这是一条不安静的大街吗?/是的/每一道纵横的石缝里都骚动着透明的生活。”[7]410诗中的核心意象——“中央大街”这一标志性地理景观,不仅仅是一条有特色、有历史、美丽的街道,它还见证了这个城市昔日的繁华与屈辱,诗人强烈地表达了中央大街走出历史阴霾的决心。
第二首诗是中国当代著名诗人张曙光的诗作《中央大街》及《一个人和他的城市》。张曙光是黑龙江籍诗人,在中国有很大的影响力。诗歌中北方地域性非常突出,哈尔滨的很多建筑景观和雪,都是他诗歌中常用的意象,但这些意象经过诗人的重新构建,已经成为专属意象。 “石头砌成的街道,光滑/而坚硬,被岁月和无数的/脚步擦亮。两旁的槭树/在四月变得枯萎”[8]108。中央大街在诗人张曙光的笔下,只是一条他每天上班必须经过的街道,与其他街道并无二致。但最后诗人一改平淡的叙述语调,“它们和我们一样,体验/并表达着时间的悲哀和欢乐——/这些树,还有那些石头”[8]108。诗人在诗中用了两个意象构成中央大街的灵魂——“石头”与“槭树”。近一个世纪过去了,中央大街的石头和槭树还在那里,相对于流逝的时光,仿佛石头和槭树在空间上获得了永恒。诗人叙述了一个场景,“当时间的脚步匆匆?它们确实/变得沉寂,我是说那些树,/没有鸟儿在枝叶间/为它们歌唱,也没有画家/为它们写生,它们只画/那些建筑,和付钱的人们”[8]108。在这里诗人已忽视了中央大街殖民历史的背景故事,而是用中央大街的石头和槭树表达时光的流逝,而昔日繁华的西式建筑,成为现在人们观光消费的去处,在艺术家眼里,也只不过是有特点的建筑而已。
但在《一个人和他的城市》中,“而这条作为历史见证的街道,用石块砌成,冰冷而坚实在岁月的变化中依然,保持自身的完整,任凭脚步,车轮,和沉重的历史/在上面碾过”[9]。“中央大街”“石头”这些历史见证物,与时间抗衡,它记忆历史、承载历史,它不只是一条街、一块石头。
诗人杨河山是一位极具地域写作意识的诗人,他在随笔《诗歌与我们生活的城市》中,坚定地表达了“一个城市需要自己的诗歌”的诗歌地理观念,“哈尔滨需要诗歌,当然,它也产生诗歌。它的不规则的无方向感的街道,体现了这座城市的自由与随性,而这种自由与随性的城市品格对于诗歌尤其重要。”*②杨河山:《诗歌与我们生活的城市》,发表于微信公众平台“诗歌哈尔滨” ,2015年2月1日。
鉴于这种城市与诗歌关系的理念,杨河山的诗集《残血如白雏菊》是一部非常有诗歌地理自觉意识的诗集。诗集共分四辑,第一辑的主题便是哈尔滨的建筑,纳入了《喜欢》《哈尔滨》《中央大街》《斜纹街》《霁虹桥》等30首诗歌。作者在写作时自觉绘制出一部诗人自己的哈尔滨诗歌地图。同时,诗人以《喜欢》《哈尔滨》作为这一辑开篇两首,表达了诗人的心声“喜欢哈尔滨”,其他28首诗歌分别以哈尔滨最具地方特色的街道,最具文化异质性的教堂、建筑,美丽的松花江为题,为哈尔滨城市诗歌地理绘制出一张全面、立体、充满文化异质色彩的移民城市诗歌地图。“它的建筑(很多人即使长期生活在这里,也不知道是谁修建的),也容易引发诗人的想象,因为它们翠绿的穹顶,红色或者米黄色的墙,以及上面复杂的纹饰,实在很美,并且有许多故事,虽然有的已变得破败。”②
《果戈里大街》中描述的这条街道是哈尔滨著名的景观大街,它的原名叫新商务街、果戈里街,后改为义州街,1958年为纪念毛泽东主席视察哈尔滨时的题词“奋斗”而改为“奋斗路”。2003年改为果戈里大街,重新修建成俄式风格的景观大道,是外地游客的必来之处。诗人在诗中抒发了对这条街道的热爱,因为它伴随诗人的成长。诗人并没有关注这条街道的过往。街名的变换更迭其实政治意味很浓厚,最终变回果戈里大街,还是因为打造哈尔滨特色城市的需要,这么具有殖民意味的名字被重新启用,目的是要强调这座城市的文化异质性特点。
土耳其教堂、圣·伊维尔教堂、复建中的尼克拉教堂、犹太人老会堂,这些带有殖民标记的建筑现在被一一翻新,成为重要的旅游景观资源。它们被写进诗人的笔下似乎在表面上还原了当年哈尔滨的景观地理原貌,但实际上诗人对这一点表示了充分的怀疑:“我有些恐惧,因为我不能确定/那早已消失的一切是否还会原封不动地复原,/依然原先的样子,或者仅仅是个赝品。/我不能确定,所有的一切真的能/回到从前?那段经历,以及令人恐怖的历史。”[10]17诗人在诗歌中并没有对当年的外来入侵者表现出恨意,而是把他们看作是背井离乡值得同情的普通人隔着时空的隧道遥望想象。“一百年前的灯,被人点亮,并且发出/红色的光芒。那些古老的物件/沉迷与回忆中,被时间之水擦拭得干干净净”[10]28,“想起阴郁的上个世纪,而此刻,/远方正传出相互射击的枪炮声。当音乐响起……/通江街这古老的会堂被照亮/人们忘记了黑暗,虽然夜色笼罩在他们四周/只有这个美妙的歌声,在城市上空回旋,确实让人感到如同虚幻。”[10]2诗人坐在有百年历史的犹太老会堂听音乐会,一时间产生幻觉,如同穿越时间隧道回到当年的犹太人会堂,仿佛听见枪炮阵阵,感叹物是人非。在这里,教堂也好、犹太墓地也罢,这些景观只能说明城市的历史,如今人们已赋予新的意义。文学家们在自己的作品中重新构建了一个非常个人化、主观化的地理景观世界,但不再关注这些景观所带有的政治意义,而是赋予它们更多的人文关怀和历史虚无主义的阐释。
这部诗集中第二辑以雪为主题,《一百年后的雪》《残雪如白雏菊》《雪,或某种祭奠》《雪绒》等20几首直接以雪为标题的诗歌。“雪”这一意象是东北籍文人唯一不能释怀的,无论生活在哪里,雪的意象都会频频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中。对于哈尔滨市民来说,雪作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参与到每一个冰城人的生活中,不见雪的冬天会让冰城人陷入惶恐。诗人把这一自然地理现象作为诗歌创作的主要选材、主题,甚至灵感,用雪表达这座北国冰城的质感、温度、浪漫、神秘和与众不同。
诗歌里的地理景观是客观存在的,有一些诗歌地理中的景观和真实的景观是一样的,但诗歌又是主观性极强的,其地理景观夹杂着诗人强烈的主观感受及其对所描述的地区的理解。这样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情形,每首诗中的地理景观尽管相同,但由于诗人不同,对空间的理解不同,地理景观在不同的诗人笔下呈现出的文学文化意义不同,甚至对同一地理景观描述截然相反。诗歌创作的主观性赋予诗歌地理对景观呈现出复杂性和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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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杨河山.残雪如白雏菊[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曹金钟孙琦〕
Literary Geography and City Cultural Heterogeneity——A case study of Harbin literary writing
Ye Hong
(SchoolofArts,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150080,China)
Abstract:The paper undertakes to choose the sample of literary writing for Harbin and discuss the relation of literary geography and city cultural heterogeneity. Harbin as the largest city of immigrants in the Far East region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possessed intensive color of colonization, featuring its cultural heterogeneity. Various factors provided multi-level extension of explaining meanings, which mutually connected between cultural geography, politics, culture, history and economy. Meanwhile, writers’ cultural position also decided the building of literary geography, with subjectivity and fiction. In addition, as for the same sites of one city, its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in the city differed due to different times and different writers.
Key words:literary geography; city cultural heterogeneity; literary writing in Harbin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3-0200-06
[作者简介]叶红(1966-),女,黑龙江黑河人,副教授,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思潮与流派、新诗研究。
[收稿日期]2016-0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