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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于艺

2016-02-28余立国

学习月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六艺君子境界

◆余立国

(作者系湖北省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副主任)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者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杨伯峻《论语译注》将此解释为:“目标在道,根据在德,依靠在仁,而游息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将艺归结于礼、乐、射、御、书、数等技艺,这也是儒家一贯的观点,朱熹就将艺解释为“礼乐之父,射、御、书、数之法”。

如果深究“艺”的含义,它在英语里的意思是指耕种出来的东西或人造自然物,引申为心灵耕种的产品。中国古代的“艺”也是此意,所谓“艺,种也,种之然后得麻”。(《毛传》)它是人的文艺创造能力,这种创造能力所创造出来的产物就称之为“技艺”或“文艺”,儒家就以六艺为教。

六艺中的礼和乐,属于基本的文艺,指多种多样的礼仪规范,以现代而言,包括了哲学、政治、教育、社会的各种文化,以及现代艺术的舞蹈、音乐、美术等“文艺”。射、御属于军事、武功、驾驭等“体育运动”,如果说礼乐是“文艺”的话,那射御就是“武艺”。至于书、数是指文学和科学等。“书”又具体指六书,即中国文学起源的六个方面:象形、指事、会意、假借、转注、形声,也常被指为写字、书法。“数”为各种各样的计算方法,即算数,后来发展为术数,包括天文地理等等。总的看,举凡一切人类心灵所耕种、所创造出来的东西,无不可称为“艺”,而六艺之中,又具体包含了“文艺”、“武艺”、“技艺”等等,范围非常广泛,涵盖了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知识和技能。

那么“游”是什么呢?“游”本是一个动词,指人或物在水中浮游。人在陆地上走动也可称之为“游”,如游山玩水之类,就是引申为穿行于某物之中,如庄子说的“恢恢然游刃而有余地矣”。这就又使游表现为一种精神比较放松、心情比较愉悦、形式比较自由的活动方式,因而,“游”又有游玩、舒展、休闲、从容等意思,所谓“昊天曰旦,及而游衍”。 (《诗经·大雅》)概括地看,“游”需具有两个条件:其一是所游的对象必须具备愉悦心情的特性,其二是游的主体必须拥有充足的时间和悠闲的心境,也就是说,“游”不能以世俗的功利为目的,而是以休闲身心、愉悦心灵为目的,所谓“读书随处净土,闭户即是深山”。简而言之“游于艺”就是对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的掌握,并从中获得精神的愉悦。

正是由于“游”的这种无功利、悦心灵的特点,使游于艺之事具有了曾点之乐的个性,甚至是人们在不顺或退隐之时,所寻求的一种带有超越性的个体生活。

曾点是孔门弟子之一,据论语记载,孔子曾与曾点等四位弟子一起闲坐论志。四人各有所志,子游想当“国防部长”,冉求想当“财政部长”,公西华想当“外交部长”,唯曾点不想当官,说自己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点选择的是一种没有制度参与其中,快乐而浪漫的生活方式:在暮春的日子里,与五六个青年,六七个少年,一起在早上出发,到河中游泳沐浴,到岸边招风乘凉,直到夕阳西下,一路唱着歌回家。孔子喟然感叹:“吾与点也!”后世朱熹也点评说:“乐己所居之位,乐己日用之常,胸次悠然,直与田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曾点之乐告诉人们,只要自然而然为人做事,自然就会从容快乐的。

曾点之乐或游于艺是个体人格和人生自由的最高境界,呈现了仁学对人生境界最深的洞察和最高的体悟。孔子把自己人生理想设计为逍遥自适的“吾与点也”,是他对人生的一种审美超越。我们看到曾子在这里描绘的是一幅从容悠然的图景,没有惯常的道德训条,没有对礼乐仁义的赞赏颂扬,更没有制度秩序的规范要求,只有一派山水田园、自由祥和的艺术世界,以及“悦志悦神”与自然合一的生命境界。这既是政治失意的退守,也是对这一咏怀乐道的生存方式的赞赏。孔子一生几乎都处在政治失意之中,但他很赞赏曾子的生活态度和恬淡心境。曾子不是勉为其难地去游说诸侯,而是将“游”内化为一种态度和心境,从正面人生切入的同时,以保持一份心性的自由与超脱。孔子的这种带有超越性的人生态度,对于今人如何在高度竞争的生活节奏中,“放松”乃至“放下”,不乏非常有益的启示。

受曾点之乐或游于艺的影响,历史上不乏有文化素养的士人,把人生目标由单一的从政追求转向艺文的创造,并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班固撰文(《答宾戏》)总结说,陆贾、董仲舒、刘向、杨雄包括班固本人的学术研究,都源于孔子游于艺的生活模式,是借游于艺来调整被现实政治生活弄得疲惫不堪的身心,让心灵得到抚慰与安顿。张衡在政治上也很不得志,曾作《归田赋》以表达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之情。文末描绘其归隐生活:“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膜。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后世失意之士或潜心于著述,或肆志于歌吟,或醉心于绘事,或中意于琴书,不一而足,从事种种与政治较远的文化艺术事业,并从中获得乐趣,以消弥政治失意带来的痛苦,无不源于游于艺的生活方式。因此可以说,游于艺是后世政治失意者用来医治心灵伤痛屡试不爽的良药,也是文化艺术得以产生、辉煌的恒久动力。

游于艺或曾点之乐,具有超越性,但若因此就认为它是一种纯粹的审美境界那就错了。在孔子哪里,它同时也是一种道德境界。游于艺只能放在道、德、仁的结构中理解,当个人退离政治舞台,从政的抱负失落时,影响君子人格的这一结构并没有同时消失,而是随之转化为个体自身的道德、仁义,也就是与审美境界的“美”相对应的“善”。善因而是君子人格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当你在游于艺中“超越”时,善始终伴随其中。所以孔子说:“人而不仁,如乐何”,就是主张,对于那些不能“乐以行仁”的人来说,音乐悦耳动听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至于孔子所说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当然也不是仅仅要求人们去欣赏山水风光而获得审美之乐,而是要求人们在天人合一的“游乐”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这乐山乐水之中实际上浸润着君子对于道德境界的追求。可见,君子之乐决不只是片面地具有游于艺的 “沙龙修养”,更不是消极避世的“自得其乐”,而是在“出世”中“入世”,在“游”中带着“忧”。诚如范仲淹所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曾点之乐是人们通过乐以行仁的实践活动,进而达到一种“美善相乐”的超越境界,这正是我们应从游于艺中把握的本质和人生哲理。

可见,理解游于艺的本质仅看到其曾点之乐的一面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同时看到其政治伦理的一面。

世界上任何一种文化都有“有形的”和“无形的”两个层面,中国人称之为“艺”和“道”。《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就是具体可见、可操作的“艺”。在中国文化中,道和艺这两个层次又可称为“本”和“末”,并强调要“以道统艺,由艺臻道”,把“求道”作为一个最根本的旨归。人们做什么事都首先要“知本”,然后“求本”,以本为最终归宿。韩愈在论述艺与德的关系时认为,德是艺的思想基础,艺只是德的体现手段,德比艺是更具根本性的条件。就拿文学写作与道德修养来说,韩愈认为道德修养是文学写作的根本前提,“夫所谓文章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因此历史上凡伟大的作品,无不特别重视道德修养,无不以道德修养为根底。所谓文以载道,文道合一,以道为主。

把游于艺放到志于道、据于德和依于仁的结构中来解读,道、德、仁是第一位的追求,艺则属末事,所谓“六艺不足依据”(何晏《论语集注》)。仅仅研究六艺不足据以立身,游于艺的前提条件是道、德、仁。正因为如此,孔子对只注重实际操作层面的射、御、书、数表示了不以为然,以为“君子不器”(《为政》章)。朱熹也说,成德之士,“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不过他们不是一般地反对游艺,而是反对离开道、德、仁的游艺。孔子对乐的看法是,音乐绝不是钟鼓之喧,其中蕴含着政治道德价值及其精神。《论语正义》就把艺分为大艺和小艺,“言孔子多能于小艺者,正以礼乐是艺之大,不得为鄙事,为书数射御皆是小艺”,游于艺的落脚点在政治,在道、德、仁。

孔子讲游于艺,正是在自己道未能行、德未能彰、仁未能成之时提出的,但他始终没有放弃道、德、仁,而是强调道虽不能行也必须志之,德虽不能彰仍须据之,仁虽不能成仍须依之。所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成为中华民族志士仁人所追求的精神状态及人格操守。

在道、德、仁、艺四者之中,既要坚持“以道统艺”,但同时也要看到“艺”对道、德、仁的促进作用,即“由艺臻道”。宋代欧阳修在重刊唐代无仙子《黄庭经》的前言中说:世上无仙而人人求仙,世上有道而人人不修道。或许有人问,道在哪里?道不远人,道就在事物变化之中。那怎样求到呢?“由艺臻道”或许就是一条有效的途径。因为只有通过游于艺的方式,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的生活才能有依托,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兴于“诗”是通过诵读诗经来激发自我情感,立于礼是通过实践以立身,成于乐是通过演奏或欣赏音乐达到内心的平和,成就儒家所推崇的中和人格。可见艺是“爱人”之艺,道是“愉悦”之道,道、德、仁是向导,游于艺则保持了它们的生动,通过“由艺臻道”也实现了“以道统艺”,使得道、德、仁整个系统既严谨庄重又生机勃勃。

游于艺的这种含义和特质,也代表了儒家尚公为民的精神诉求,它告诉我们,得道时要做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失道时又不失态,须行“孔颜乐处”。游于艺是政治的最高境界,又始终落脚于政治,是政治、伦理、美学的统一,是一种包含着道、德、仁的政治美学,也是个人道德规范中人格完善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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