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时光之碑(长诗)

2016-02-27许敏

诗歌月刊 2015年12期
关键词:妈妈

许敏

时光之碑(长诗)

许楼村东南1公里处,旱地斜坡,立一墓碑

上书:翟恩风,生于1944年,卒于1994年。

一一题记

光阴重现

江水浮上来,映照

清凉的瓦檐。小集镇的心

在襁褓中,一阵紧似一阵跳动

妈妈,你是晨光之露

是补缀时光围裙的一枚花骨朵

红布,红糖,红鸡蛋……

粉嘟嘟的一张

小脸,就快融入俗世的炊烟

门外,分水岭的油菜花一泻千里

有爱,有广阔的气象

江上归来,鱼篓满满

外祖父,从即将熄灭的灶灰中

取出瓦罐,香喷喷的鱼汤

化开舌尖,化开柔软的阳光。外祖母

掩上鼓胀的乳房,一缕掀动门帘的风

送来清幽幽的艾香。燕子在梁上栖歇

糖水在瓷碗里盛放,老宅温暖如子宫

月光比江水更白,呈现更大的

幻觉,弥漫一整条孙家集街。江风

比现在安静,有情感的热力,在光阴的肺腑中

一颗星,孤单单的,无法说出

此刻的怜爱与悔意,它悬在

灰白的屋脊上,露珠下滴

春水似秋水,无处藏身,挂在淡蓝色的天幕上

连绵不绝。妈妈,和你婴儿的眸子一样干净

童年,树枝折断

你的美,清澈见底,从被霜覆盖的

眼角,透出粼粼波光

你和你的小伙伴们,散发着彼此喜欢的花香

暴风骤至,终于

掀动小镇的一角。妈妈

你不再用指甲花染红手指甲,也不敢

穿漂亮的花衣裳

上学,你绕着人群走

不去走大路。春天

院子里的一株白兰花替你生长

寂静,缓慢,时时遭遇惊恐

途径的杏树,桃树,梨树,石榴树

无花果树,都是无根的植物,流泪

不开花,关闭嘴巴。你的父亲

我的外祖父,一个操浓重六安口音的

原居民土著,有手艺人的算计

勤劳和艰辛,靠天吃饭

地无半垄,有瓦房三间

与屠夫、小作坊主、小商贩一起被划成富农

打谷场上,人群潮涌而来,又潮退而去

光阴是一把永不卷刃的利刀

你躲进一截折断的树枝里,外祖父

如泥委地,月光似猫

踩着屋顶,逡巡不前

腰被折断,外祖母缩回小脚,不敢出门

你把眼泪夹进作业本里

一些枝条和树干分离

一些根系卷入漩涡

你甚至不敢呼吸,晨光和风

把一枚落地的果子,送上枝头

你想回到从前,你想再重新生长一遍

阳光,饥饿的青春

太阳下都是一些干净的词

蚂蚁也找不到吃食

风,空手而来,又

空手而归。云

体虚得如一条没有鱼类的

清冷冷的河流。因为羞耻,枣树也不肯

结下青果。妈妈

为省下车费,你与那群

阳光下新鲜孱弱半忧半喜的中专生

结伴而行。44公里山路

裸着骇人的白骨。你,16岁,师范毕业

天,恒久的蓝,不再为明日稀粥

续上新米。春天,慢慢熬干

虚构的憧憬。真正的美,是不会清浅的

妈妈,少女时代,你的美

使整座小镇的夜晚不眠

而真正的美,也是不会放纵花枝的

茅檐低小,你搬了家

生产队的队长、会计、公社的民兵营长

恶狗一样,蹲伏在门口的暗影里

旅程并不复杂。你,空着肚子走在返乡的路上

就像走在枯井里,没有一丝

回音。薄袄裹紧柔弱的身子

节省下来的口粮,小小的财富

贴近心脏的位置,幸福,战栗一一

15市斤粮票,一家人的活命

向阳的坡地,你犯下致命的错误

脱下旧棉袄,跑到洼地里小解

粮票丢了。风像飘散的黄裱纸

不忍擦去以下的画面:

祖父、舅舅浮肿,外祖母饿死,你是眼睁睁地

看着她离世,嘴角流出胆汁,家里没有一粒米

婚姻,大雪中一一

岁末,鞭炮炸响,许楼村

被一场大雪包围

迎亲的队伍才刚刚出发

雪,翻卷,飞舞,有你未知的旅途

河流,拐了一次弯

还得再拐数十次的弯

才能遇见孤单的屋檐

颓败的泥墙,遮不住羞的茅厕

大红喜字是独木桥

没有更多的命运供你选择

你需要一处穷乡僻壤来拯救你自己

河水冻结,就把灵魂

交给这个冬天燃烧的雪吧

不挣扎,不尖叫,你的心

是否有过短暂的下沉

道路泥泞,逼仄,噙满泪水

乡间的精——麻雀

飞舞着你的自由,雪中的树

晦暗不明,各安天命

时光如此短暂,冬夜如此漫长

屋内灶火熄灭,妈妈

你得燃成灰烬,一只农夫鲁莽的手

解开你的胸衣,你的心

不悲不喜,体内的灯火

靠一颗寒星引路。妈妈

这个冬天,我们不谈青春

爱情,痛苦和缺憾

大雪,给你带来迎新的勇气

你仿佛看见自己,俯身捡拾那粒未炸响的鞭炮

乡村画梦录

日出东方,鸡鸣粪堆

清晨,你喜欢看阳光

在湿泥地上摊饼,薄薄的香气

轻吹一口气就化了

大伯家的独眼母狗

有着旺盛的情欲

一开春,肚子就贴着地皮行走

拖两排充盈的乳房

一窝嗷嗷待哺的崽子

缩在乱草堆里,又是排挤

又是亲昵,童年的我也喜欢

用这种方式与兄弟姐妹偎依

身上散发好闻的一一

尿骚味,奶香味

枯枝在灶膛里发出轻微的噼叭声

一锅煮沸的稀饭,写下生活的

要义,而公鸡的粗暴,让我想起

历来顺受的你,一群鸡雏

惊恐地躲在一角,我是其中最小的那只

风敛息翅膀,而命运

就悬在一根丝线上,摇摆不定

也许刚出村口,就会踩上一堆冒热气的牛粪

麻雀以一颗善心,捡拾地上谷粒

晨风过后,天气更暖了

门洞闪出一只灵性的家猫

没有野蜂的干扰

雨水洗涮得邻家的梨花

更白了

日头的暴烈

妈妈,我没有理由

不描写你真实的生活:

平淡无奇的瓜果,尖锐的麦芒

扎进你细嫩皮肤的父亲的胡茬

春天一到,油菜花

一畦一畦稳健地开

不会再有怀疑,徒劳。你那样娇小

他们唤你姑娘妞妈妈,写进文字

就是少女母亲。世事如杂草

你,是蚯蚓,还是蝼蚁,都无足轻重

重要的,你得学会耕种,对农事

不能再像面对一本天书,你得使镰、锄、锹、镐

洋叉、连枷、耘耥、扬锨、风车、簸箕、撮箕

还得使犁、耙、耖,连外祖父也没使过的大农具

山花烂漫,野果酸涩,斑鸠声略带一点甜蜜

一个娃出生,锅里的粥稀了

又一个娃出生,你往稀粥里加一瓢井水

盛夏,日头呈现暴烈的一面

用刀子,一寸一寸地割毁你的肌肤

你终究会被草垛、水井、灶台、菜园

压弯脊背,像一件旧衣衫

搭在晾衣绳上无法辨认

母猪在圈里带着一群猪仔

啃吃肮脏的烂泥

你整理头发窠里的草屑

又出现在江边的晒场上,劳累已使浩浩江水麻木

你的腿、胳膊都不听使唤

命运正在搭救你,你在清汤寡水里与它和解

妈妈,面对生活的鸡毛蒜皮

我不想太多地安慰你

我不想称赞你白瓷一样的少女味

你两手空空,正在变回自己

心随草木枯荣

大地呈现摄人的安宁,天空刚刚焠过火

一场秋雨,就能使它凉透

蟋蟀,我以为是你

我以为夜晚白炽灯下

写出的清凉文字,是你

我以为吊在屋檐下青藤上

鲜嫩的丝瓜,是你

我以为敲打瓦顶又滑下

檐溜的雨滴,是你

我以为小溪塘口游动的

针尖一样的小鱼,是你

我以为倦鸟忘了归林

那翅膀上的霜色,是你

我以为贱命的稻草

做了炉膛里的灶灰,是你

我以为藤蔓上卷起的

一小片月色,是你

我以为秋天的田野剩下的

最后一截秸秆,是你

我以为阴雨天加重了的

雾霭与风湿,是你

我以为犹疑在丘冈上那盏

迷途的风灯,是你

我唤得出你所有的称谓,但是从来

没有这次叫得这么悲伤一一

你抵达了我的小城、小巷

小居室,小时光

一砖一瓦皆关世态炎凉

我顺从,我追逐,我徘徊

风中的骸骨

似一把带霜的寒刀

有那么一刻,我

又缩回到你的体内

妈妈,其实,每一只蟋蟀

都是来陪你度过这一一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时光

饲料机,与光阴对峙

家住公路边,嘈杂的汽笛

我用耳朵抵御,妈妈

劳累使你睡眠良好。秋雨很急

卷入秋风的都是一些模糊的背影

那时,你比我现在的年纪小

常年服一种白色的药片,把闹钟

调得很响,狭窄的土坯房里

你稍稍背转一下就换身衣裳

为了生计,你轮流做着

十多种临时工,工期最长的当属饲料加工

稻糠是难以下咽的,饲料机艰难地吞咽它

大口地喘息,搅起一屋尘雾

透过窗口破损的塑料薄膜我看见母亲

正弯腰一铁锹一铁锹地给饲料机喂食

身子那么单薄,那一年,我十一岁

偶然的机缘,父亲进了粮店

妈妈搬进小镇,我特别害羞,特别敏感

特别不愿让人知道母亲临时工的身份

蓝布头巾,蓝布大褂,袖口裤脚用细麻绳扎紧

戴着大口罩,唯暴露的一双眼睛是透亮的

像一口深井,满含无言的期待

妈妈,我见过你给饲料机装上脱落的传送带

搬运比自己还重的整麻袋饲料

绞包口,拉板车,过磅秤

日子缓缓流动,机器一天天磨损

饲料机有检修的假期

而大院里做临时工的母亲没有

妈妈,我还不能领悟

秋天的心一一

被缩紧,被剥离,被化为乌有

平静的入海口

时光碎了,妈妈

我看见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

托着你的病体。机器沾满油污

单薄的身子,被压榨得无限接近苍凉

哥哥当兵,我考取了学校

家里的日子蒸蒸日上,你却轰然倒塌

上早班,你翻单位大院的大铁门

这一次,你彻底翻不动了

你跌落在深井里,雪,潇潇而下

你有很多人世的梦想

你想做生意,给我们攒够一笔钱

你想找到失散的表姐,你想帮助穷困的乡亲

你想用眼泪给每一位受难的亲人疗伤

你甚至想到你所做的每一种临时工

从未与文字沾边,你是否想到戏弄你的光阴

50岁,仍顶着风霜、厄运

前行,人海里,漂浮的幸存者

一次次穿越黑暗的地洞

一次次蚯蚓般地寻找光亮

世界,冷如你周身扩散的癌变

你陷入无边的漩涡与刑期,用一个伤口

去堵塞另一个伤口,当你终于

停泊在辽阔的病痛里,却像流水那样平静

把自己缓缓地送至入海口

每一朵花都欣欣向荣,唯独你

开得如此艰难,黑夜的伤口永不愈合

妈妈,你原谅了他们

原谅了这个时代的不知所措,也原谅了

它的假面、残忍以及无力奔跑的泪水

槐花,洁白的骨头

槐花,洁白的雪

洁白的骨头,重返人间

妈妈,我嗅着你的香气

在春天浩大的寂静中

一群鸟,从废墟里飞出

披着霞衣,给不辨真相的世界

深深地鞠躬;河流

阴冷,枯瘦,像你的病体,蜷曲起来

裹紧河床,不再叙述痛苦

我多想从深巷的口袋里,掏出你的

止痛片,安定片,再次用温开水

帮你服下,也顺便给这苍凉的人世疗伤

为你整理病历、床单和相册

我后悔自己是警察,不能

为你解除锁链,世界的一角一一

许楼村被雨水冲刷得千干净净,那些

衰草,蚁穴,你都留恋

春风一转,就会失去生活中美丽易碎的事物

我想不到,这一次失去的是你

今夜,我用早生的白发祭奠你,用你

失去的枯萎,装点我泪水的花园

雾,剥开大地的糖衣

我无法描述一粒槐花

对于灵魂的要义,那槐花的颤栗

也是你的颤栗

乡间的早晨永有一个坚心

墓碑沉重

抬着它的村民龇牙咧嘴一一

脚下是湿漉漉的新泥

细语与苍茫(组诗)

枕边书

废弃的庙宇、两三朵白云、几道丘壑

又被你捡拾回来,放在枕边

草木不算荒芜。日与月,一个在额头

一个在裆下,山中雀,也都带着脚环在飞

河流和星辰,都以最缠绕的方式

进入最湍急的地段。

你,垂钓

狩猎,偶尔

也摆弄,针线活

一只,戴花镜的

老蜘蛛,结网

以缝补岁月。

暮色,踉跄

跌入湖水中

你浆洗过的

床单,折叠

如一座,废园

有卷刃的秋风,也有不忍抹去的霜花

清凉辞

风筝

大鸟

争相穿越纯净的玻璃

感觉秋的清气

自头顶,灌入。

俊男,靓女

在斑驳的树丛里,练习情事

流浪汉,四仰八叉

挂在长椅上

一朵云,了无牵挂

白发翁在树荫里打坐,台阶上积满了

光阴的落叶。

四散的风,有了

肃穆的味道,蹑脚的猫,抬起的脚爪

不敢落下

我选择一一

躲避。遁隐。从季节的身边绕行

恰在此刻,一枚坚果

从树顶跌落

击中我的瞬间

突然,有了悔改的意味

麻雀

带着广大的愿力在飞

飞得那么急促,惊恐

从一处低矮的树丛到另一处低矮的树丛

半边脸喧哗,半边脸虚幻

几乎无暇顾及黄昏落日的

巨大,庄严。

没有一处天堂肯收留它们

也没有一块碑石想过纪念它们

死了,除了骨头成灰

猜你喜欢

妈妈
妈妈的爱
虫妈妈接来了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不会看钟的妈妈
淘气
妈妈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