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民歌的语篇分析及其意义的生成
2016-02-27刘笑元
刘笑元
摘 要:学界普遍认为,功能语法是语篇分析中操作性较强的一种研究方法。这一点,在多种语言的语篇分析实践中得到了证实。然而,对于少数民族民歌的研究,还鲜有采取功能语法进行的尝试。本文运用功能语法的分析工具,来分析云南壮族民歌“月亮”和“靓哥”,探讨系统功能语法对于民歌的适用性,并从语言学的视角探讨民歌意义生成的机制。
关键词:壮族民歌 语篇分析 意义生成
★基金项目:云南大学人文社科研究基金项目“布龙菲尔德语言学思想中的功能观”(2014年)
一、引言
语篇分析的概念最早是由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家Zellig Harris于1952年提出的,至今已有60多年的历史。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学者们在语篇分析方面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推动语篇分析的研究不断向前,使之逐步成为“一门涉及多学科的专门研究交际中语言使用情况的学问”。(黄国文,2010:11)至今为止,语篇分析的理论和方法大致有七种:言语行为理论、互动社会语言学、交际文化学、语用学、会话分析、变异分析和功能语法。韩礼德在《功能语法导论》(2011:33)中明确指出,他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建构一个可用于语篇分析的语法框架。黄国文(2010:12)给予功能语法以高度的评价,他说,“系统功能语法是一种比其他理论更适合于语篇分析的理论,我们在进行语篇分析时完全可以用这一理论做指导。”
民歌“月亮”和“靓哥”是云南壮族民歌集《坡芽歌书》的第一和第三首,分别由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演唱。《坡芽歌书》共记录有81首民歌,以男女对唱的方式,反映了一对壮族男女青年从相见、相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依歌择偶过程。本文进行文本分析的是两首民歌壮语和汉语对应直译的语言部分,这部分由汉语书写,相对于汉语意译部分,保留了大量壮语的表达以及语言特色,比如“脖子”指心情,“吃气”指忧愁,“夜这”指这天夜晚,“人游”指流浪的人等等。把贴近壮语的语篇材料当做语言分析的对象,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分析壮语中尽量地道的词汇语法。通过对词汇语法层的探讨,揣摩云南壮民族的思维模式,挖掘其民族心理、道德伦理、精神气质、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等社会文化要素,探讨社会、符号和思维三者的相互关系,结合语境探讨语篇意义的生成。
二、“月亮”的功能语法分析
(一)主位结构分析
“夜这亮月明”不仅是这首民歌的第一句同时也是这本民歌集的第一句。按照马丁(2005)的分类,“夜这”,即“这夜”(壮语中经常把定语修饰语置于中心语的后面,参考黄迪健,等,1990)不仅可以称作这首民歌的超级主位,也能够承担这本民歌集的宏观主位。马丁提出(2005:437),“超级主位”是指“一段话的开头句或一组句子,用于预测句子间的某种互动模式。”;而“宏观主位”指比超级主位更大的单位,比如一组句子甚至一个段落,来“预测超级主位”。而且,“夜这”还是一个标记主位,因为它不是这个陈述小句的主语。它之所以被前景化,是因为男青年希望唤起大家,也包括对歌的另一方——女青年对夜晚无限的遐想:美妙的夜晚应该是怎样的?有明月,有佳人,还有彼此的倾慕与欣赏……果然,“亮月”即月亮在第二句中出现了,毫无悬念,所以此处“亮月”是作为非标记主位存在的。按照壮乡的习俗,月明如镜之夜,通常是青年男女对歌传情的良宵。
按照常理,经过2、3两句对美好月光的歌唱之后,接下来男青年应该要赞美女青年,夸奖对方的美貌或是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这令读者们非常地期待。可是出乎意料,男青年话锋一转,以“我”而不是“妹”(情歌中对女方的常见称谓)为主题,哀叹自己可怜悲惨的家事。句4“求儿他人成贱”的主位是“求儿他人”(意思是追求别人),主语蒙后省略,一直到第8句才出现“人游”即游人,流浪的人,也就是第12句中的“我”。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哥哥我想起你来啊只有悲叹自己的命苦。“求儿他人”是这首情歌中的又一个标记主位。使用这个标记主位取得了与前文对照的效果:以圆月反衬自己的孤单;心仪之人在自己的眼中形象高大、完美,追求她的想法令自己倍感寒酸、卑微。韩礼德(2011:48)指出,标记主位可为小句增添一种对比意义。另外,男青年的这种做法也是壮乡对歌时的常见情形。在男女对歌中,起头的一方常欲扬先抑,采用夸张、比喻等手法形容自己比别人卑微、贫贱,以低人一等的姿态抬高和取悦对方,从而引起对方的同情并引发歌兴。并且,这种自唉自怜的悲伤一直持续到这首歌的结尾处。第13句中的主位“出外”即外出,在外人面前的意思,它是本首民歌的最后一个标志性主位。表面上看“出外成啥人”是一个疑问句,其实不然。男青年已将自己的意图涵盖其中,通过对上文悲惨命运的具体描述,画龙点睛地得出结论:这样的我在人前没有脸面,愧不如人啊!
也就是说,这首民歌共有3个标记性主位“夜这”、“求儿他人”和“出外”,它们把整个语篇分为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对歌时周围环境的描绘,第二部分是男青年的悲惨命运的自述。前后两个部分形成鲜明对比,如上所述,为整个语篇增添了对照的意味。这样看来,这首壮族民歌中主位信息的配置完全符合韩礼德对标记主位功能的总结。
(二)及物性系统分析
第一首民歌共有14个小句,其中,关系小句8个,物质小句5个,行为小句1个。韩礼德(2011:132)认为,“关系过程是有关‘是的过程。”具体到这首民歌,1-6句皆为关系小句,主要集中在故事背景“夜这”和“亮月”的描述上,以及男青年——“我”是什么,或是怎样的自述上。7、8、10、11、12句都是物质小句,是关于“做”的过程,(2011:132)男青年是要通过解释他的日常生活行为,即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生动地描绘他的悲惨生活,以博得对方的同情。整首民歌中及物性结构的变化完全符合其主位推进的模式,第1句是信息的起点,而第4句是情节发生转折的标志。另外,作为行为小句,第9句“吃气哭嘘嘘”是“具有物质过程和心理过程的特征”(2011:156)。这里男青年用“吃气”和“哭嘘嘘”这些生理行为生动再现自己命运的悲惨,心理成分的比重要小一些,因此将该句归为物质小句更为恰当。第13、14句又是关系小句,它们对整首民歌进行收尾,对主人公自己的现状进行总体概括“出外成啥人,做人不如他人。”
这样看来,整个语篇一共有8个关系小句,且均为归属型。韩礼德(2011)认为,关系过程是语法识别出的一个经验片段与另一个经验片段的关系的分类和识别过程。而归属关系小句意味着一个实体被赋予或归附某种品质,把它指派给某个类。第一首民歌大量使用归属关系小句,是因为男青年自觉主动地把自己归属到劣势、卑微的一类,以抬高对方的身份和地位。这符合壮乡民歌的特点。而物质过程就是‘做的过程。它们表达的是某一实体‘做某事——‘对其他实体做某事。民歌中主人公要与鸡一同抢食,鸡啄吃大米粒,而他只得吃鸡剩下的瘪谷粒。件件事情都好像真实发生在男主人公身上,仿佛是他的亲身经历。而且,这8个归属关系小句分别位于民歌的开篇和结尾处,而物质小句处于中间位置。这一结构也符合记叙文中人物描写的结构安排,充分说明关系小句在人物描写中表示观点,物质过程表示解释说明的特点。这或许可以看做及物性系统的一个文体功能吧!
三、“靓哥”的功能语法分析
(一)主位结构分析
“靓哥”是民歌集的第3首,也是女青年开始对歌的第1首。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在男青年一再地表白、央求下,心仪之人终于迎唱了。第1句采用疑问句形式“人哪在边那直立?”与男青年打招呼。主位“人哪”(即哪人,什么人的意思)同第一首歌中的“夜这”一样,既是第一句的小句主位,也是这首的超级主位。不同之处是“人哪”属于非标记性的,在语篇中的重要性不及“夜这”。从第2句到第6句,所有的主语承接第1句中的主语“人哪”而省略。这次主位省略的情况不同于第1首,属于上指省略,即“小句的某些部分在上文已有预设。”(韩礼德,2011:69)这里预设的是“人哪”。虽然第2句到第6句的主位均已省略,但这部分仍延续第1句中的主位以“人哪”即“哥”为中心,女青年之所以这样做,一边是有意抬高对方的身份,赞美对方,给对方打气;一边通过提问和假设,希望能够获得有关男青年更多的个人信息,以便根据情况决定心意:你是小伙还是当爹的人?第7、8两句是小句复合体,从句的主位上指省略“人哪”,主句的主位映射主语“妹”。第9句中,主语“哥”作为主位第一次出现,与前文的“人哪”形成呼应。紧接着的11句一直到最后一句,女青年把“哥”和“妹”合二为一称为“咱”,唱到:我们俩个有缘分,相遇在天涯!以此拉近与对方的距离,表明自己愿意与对方对歌,继续交往的态度。
与第1首民歌不同,这首民歌中没有诸如副词词组、介词短语和名词词组等做主位的情况,因此整个语篇中主位的标记性都不算强。这一点会不会使得语篇显得平淡无奇呢?笔者认为不会。第2句至第6句主位的上指省略预设了第1句的部分内容,变成了只有述位的小句。笔者认为,上指省略同外指省略一样,处在从非标记向标记性主位过渡的连续谱中的一个阶段,它们的标记性强度虽不及副词词组、介词短语、名词词组等,但比起非标记性主位,还有具有一定的标记功能。因此,可以说是第2句至第6句主位的上指省略把1-6句有机地连贯在了一起,而且突出了男青年在女青年心目当中的高大形象。“树血桐”、“子官”、“灿烂”等词语位于句首,赞美男青年像初升的太阳一般充满朝气,像龙眼花一样甜美无暇,借此回应男青年在第1首民歌中对自己的妄自菲薄,形成了与其对立呼应之势。第7、8两句中从句的主位“人哪”上指省略,而主句的主位就是主语“妹”本身。这样的主位安排,在语篇中发挥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上文承接的是1-6句的主位“人哪”,下文领起是9-15句的部分主位“妹”(所谓部分主位,是指13-15句中的主位“咱”包含了“哥”与“妹”两部分)。如此一来,语篇顺理成章地转入第二部分:女青年表达了愿意同男青年交往的心意。主位变化的模式是“人哪”→“妹”→“哥”→“咱”。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民歌中的主位结构比较简单,通常只有一个主位,而没有概念、人际和语篇等主位共存的多重主位现象。
(二)及物性系统分析
这首民歌共有15个小句。其中,存在句1个,关系句5个,物质小句9个。情况与第一首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点。相似之处在于:两首均以关系小句和物质小句为主;不同点是:第1首中关系小句多于物质小句,而第2首中物质小句占多数。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原因。
第1句本是存在小句,这里应当看做是关系过程。韩礼德(2011:156)认为,存在过程“具有关系过程和物质过程的特征。”女青年询问男青年的情况,是想了解一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2-6句中,她自问自答,以选择疑问句的方式限定了答案的范围为两项:是血桐树还是岗柃树?是官家子弟还是帝王之子?这两个选项均是赞美之意,所以说她是通过比喻抬高男青年的身份地位,回应前一首男青年的自卑描述。之后,女青年以陈述的方式给出了答案,直接赞美男青年的英姿飒爽,最终把男青年归入身份尊贵、出类拔萃的一类。所以第1句应被归入关系小句。1-6句就都成为了关系小句。第7和第8句的从句部分属于关系小句,而主句是物质小句。这样的及物性配置,恰好验证了之前承上启下过渡句的判断。
从第9句起一直到最后一个句子全部都是物质小句,这样看来,这首民歌中物质小句的数量多于关系小句,是要明确地告诉大家,语篇的重点在后面,在“做”的方面;安慰、赞美男青年只是女青年的用意之一,她更多地是想要用生动、具体的描述传达自己愿意与男青年继续交往的心意:让我们一同去捡栗子!让我们一同对一对生辰!让我们一起来对一对歌!这样的邀请比起好心的安慰来,更能够给对方传达明确、积极的讯号。果然,在下一首“鸳鸯”中,男青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消沉、悲哀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大胆的表白:我俩在一起是命中注定!十泉才能汇成一池,百池才能聚成一塘,即便岸堤是泥巴垒的我也相信不会渗水垮塌!按照壮族对歌联情的一般程序,情歌包括见面歌、引歌、大话歌、初问歌、盘歌、赞美歌、追求歌、初恋歌、深交歌、定情歌、赠礼歌、嘱别歌等。而这前两首就是见面歌。男青年找到目标便唱见面歌;女方如果有意,就迎唱,增进彼此了解。
四、结语
根据韩礼德(2011)对情景语境的阐述和以上对主位结构、及物性系统和衔接手段的分析,我们可以把“月亮”和“靓哥”这两首民歌的情景语境总结如下:
语场:指通过语言进行的社会活动的性质。这两首民歌属于见面歌,讲的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夜晚,月明如镜,在婆娑的树下,小伙子遇到了一位靓丽的壮族姑娘,怦然心动,向她展开了“凌厉”执着的攻势。而女青年并没有马上答应他的求爱,她谨慎试探,先要确定小伙子确实没有家室和女友,才会应允交往。
语式:指话语的功能和语言运用的渠道。民歌对唱属于口头形式,口语化程度很高,非常地质朴。与此同时,对唱也具备一定的套路,以五言句为主,间以三言、六言、七言甚至十言句。有一定的程序,如上文所示。因此,坡芽民歌并不是完全的即兴演唱,而是壮族男女青年在学习了“坡芽歌书”这本教科书的基础上,有一定的自由发挥。
语旨:指参与者的社会地位和角色关系。第一首中,男青年称自己为“人游”,称对方为“他人”,以此贬低自己抬高对方。第二首中,女青年用“哥”“妹”来指称,强调的是双方的平等。从两首的语言使用情况可以看出,男青年有意贬低自己,抬高对方,显示出对女青年的尊重。民歌对唱是壮族男女青年择偶、恋爱的主要渠道,其中体现了壮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传统文化。所以说,“在壮族传统社会,与汉族等民族相比,婚姻家庭中表现出较多的性别平等特征。”(黄雁玲,2013:16)。
本文从功能语言学的视角,运用系统功能语法对这两首情歌进行了详细的分析。通过分析我们认为这本壮族民歌集的词汇-语法层面的选择符合语义系统的要求,与情景语境和谐统一,无愧于“壮乡儿女天籁欢歌的情爱密码”(“破译坡芽密码”:2009)。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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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破译坡芽密码”(上、下).中央电视台第10频道.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