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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小说与社会哲学:拉尔夫·福克斯的马克思主义小说史论*

2016-02-27赵国新

学海 2016年4期
关键词:福克斯马克思主义英国

赵国新

作者简介:赵国新,文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zgx-7228@163.com。北京,100089



英国小说与社会哲学:拉尔夫·福克斯的马克思主义小说史论*

赵国新

内容提要拉尔夫·福克斯是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奠基人之一,也是最早从马克思主义视角论述英国小说历史变迁的批评家。本文比较系统地评价了他的小说史论的利弊得失,梳理出其中隐含的深刻洞见,剖析了一些或隐或显的失误。福克斯对小说的盛衰与社会哲学之间关系的探讨,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当时盛行的经济决定论,为后来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开创了新的研究视角。

长篇小说社会历史批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

自20世纪30年代问世以来,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在长篇小说研究领域成果丰硕,引人瞩目,比较有代表性的论著有:拉尔夫·福克斯的《小说与人民》(1937)、阿诺德·凯特尔的《英国小说引论》(1951)、伊安·瓦特的《小说的兴起》(1957)、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的遗著《传奇与现实主义》(1957)、雷蒙·威廉斯的《从狄更斯到劳伦斯的英国小说》(1970)、特里·伊格尔顿的《英国小说导论》(2005)。其中,拉尔夫·福克斯的《小说与人民》问世最早,是首部英国马克思主义小说史论,在30年代影响甚大,作者也因此而与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和埃里克·韦斯特一起为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打下基础。由于时代的局限和斗争的紧迫,书中并没有提出一套精密细致的理论原则,且多有直白的宣传口号和武断的结论,后来遭到学界的忽视和贬低。关于此书的成败得失,英语世界只有零散的论述,而无系统的研究。在我国学界,除了何家槐先生的中译本外,陈嘉先生的《英国文学史》对福克斯的生平和著作有过简单介绍,①至今尚未有中国学人发表过这方面的研究性论文。其实,如果把它放在马克思主义文论发展史中,精心研读、比较参照,从中还是可以发现若干独到的视角和新颖的论断,有些还很有预见性,即便在今日,也不算过时。

在西方大国中,英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出现最晚,这与其因循守旧的社会和文化氛围大有关系。20世纪30年代以前,马克思主义不但为英国主流知识界所排斥,也不为劳工运动所吸纳,这与同时代德、法等国知识分子和工人运动热捧马克思主义的局面形成了巨大反差。

在英国,无论是支配知识界的经验主义,还是把持劳工运动的改良主义,都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思维和武装革命理念。绝大多数英国知识分子不但与马克思主义没有太多的瓜葛,与本土的激进运动也没有太深的思想渊源。读过雷蒙·威廉斯的思想史名著《文化与社会》,②不难得出如下结论: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名声显赫的英国知识分子大多属于政治或文化保守派,即便是工业资本主义的严厉批判者约翰·罗斯金,或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威廉斯·莫里斯,往往也带有浓厚的中世纪情结;他们面对工业资本主义造就的血腥现实时,更喜欢到历史中寻找救世良方,而不是像马克思那样展望未来,开创新型社会。马克思主义性质的政治团体直到19世纪90年代才在英国出现,成员多为产业工人,殊少知识分子。思想进步的著名知识分子,如G.D.H.柯尔、韦布夫妇、H.G.威尔斯、萧伯纳、拉斯基等人,大多属于议会社会主义者,鼓吹改良渐进,反对暴力革命。20世纪30年代,由于世界性经济危机的强烈冲击,自由主义声名扫地,大批青年知识分子集体左转,激进思想盛行,苏式革命成为目标,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应运而生。

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在创设之初,其思想资源主要来自以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俄苏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作为第一位系统阐述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思想家,普列汉诺夫的名著《艺术与社会生活》在英国的影响最大,其英译本在30年代多次印行。他在书中猛烈抨击“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主张,突出文学的社会改造功能,对于当时的英国知识界来说,确有振聋发聩之效;在此之前,英国文学研究并没有像法国文学研究那样,经过斯达尔夫人、伊波利特·泰纳等社会历史批评家的洗礼,如此一来,普列汉诺夫的思想俨然成为空谷足音、不刊之论了。当然,虽说同属社会历史批评,普列汉诺夫与这两位法国人的研究路径还是大有差别的:斯达尔夫人和泰纳着重阐述社会环境如何决定文学的风格和内容,普列汉诺夫意在强调文学如何营造民众的政治意识,进而改变社会环境。这套理论并非直接起源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而是肇始于“19世纪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这些人把文学看成对社会的批评和分析,把艺术家看成社会的启蒙者,认为文学不应当追求技巧,而应当成为推动发展的工具。”③这套具有鲜明俄国特色的文艺理论,深刻影响了英国早期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为他们的文学评论打上了政治功能主义的烙印,使之着力突出文学批评的宣传鼓动功效。另外,普列汉诺夫提倡从社会经济问题入手论述文学发展,也给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带来了经济决定论,其流弊在福克斯的同时代人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的《幻想与现实》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例如,考德威尔仅仅根据15世纪以来英国社会的资本主义性质,就把此后的诗歌一概定性为“资本主义诗歌”,④这显然有悖于常识。

1900年3月30日,福克斯出生在约克郡的一个富人之家,公学毕业后,就读牛津大学,专修现代语言。此时十月革命爆发,俄国内战正酣,武装革命思想跨海袭来,英国统治集团为之震怖不已,似乎法国大革命重现于世。福克斯就是在此时接触到马克思主义,接受社会主义革命思想的。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左翼同学一道,组建了一个“禁止干涉俄国行动委员会”,他们发传单,搞集会,反对英国对俄国进行经济封锁和武力干预。1920年,几个激进的左翼小党在伦敦合并,正式建立英国共产党,福克斯从中发挥了协助作用。就此而论,他也算是英共的建党元老。就在这一年,经英共牵线搭桥,他首度游历苏俄。那里高涨的革命形势,愈加坚定了他对共产主义的信念。1922年大学毕业,他获得了时人异常看重的优等学位。以才智、学养和人脉,他完全可以走英国上层阶级子弟的人生坦途:找一个轻松闲适的工作,过上文化人的体面生活,一生衣食无忧。然而,他离开牛津后,径直去了苏联,到中亚地区乌兹别克斯坦参加艰苦的赈灾工作。后来,他数度访问苏联,一度任职共产国际和莫斯科的马列学院图书馆。20年代末,他还来过中国。1932年,他从苏联回国后,在英共机关报《工人日报》担任记者和编辑。期间,他笔耕不辍,短短数年之内,他就成为著名的左翼记者、政论家和史学家。1936年7月西班牙内战爆发,他响应共产国际的号召,奔赴西班牙战场,在国际纵队总部的训练基地担任副政委,后又主动请求到前线作战,直至1937年初英勇牺牲。为了纪念这位知行合一的知识分子,他生前所在部队被命名为“拉尔夫·福克斯营”;英国共产党在讣告中把他与献身于希腊民族解放事业的浪漫诗人拜伦相提并论。

福克斯写作勤奋,作品题材众多,其中有时政和历史著作,也有文学创作,其中《小说与人民》是他唯一一部文论著述。《英帝国主义的殖民政策》这本小书是最早系统地揭露和研究英国殖民主义策略的政治史著作,虽说个别信息不够准确,但因视角独到,后来一再出版,至今仍有参考价值;《列宁传》是为数众多的同类作品中非常出色的一种;《成吉思汗传》是一部不同凡响的蒙古史研究的名著,引用率相当高,后来还被重印。他还著有《马克思、恩格斯论爱尔兰问题》、两卷本《英国阶级斗争》,译有普列汉诺夫的《论历史唯物主义》。此外,他撰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浪漫喜剧。

《小说与人民》篇幅很短,只有二百来页,严格来讲,既不是纯叙述性的小说史,也不是纯思辨性的小说理论,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小说史论。作者开篇即阐明本书写作的初衷:考察当代英国小说面临的困境,分析其成因,指出破解之道。在福克斯看来,自19世纪末以来,英国小说就开始陷入质量滑坡和思想贫瘠的双重危机,其根源既有物质性的,也有精神性的,具体说来,就是文学生产的高度市场化和弗洛伊德主义的大行其道。在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文化生产机制下,作家为了谋生需要,丧失了主体性,唯市场马首是瞻,任由出版商驱使,迎合大众的需要,炮制出大量质劣价廉的通俗小说。这些作品毫无艺术品味可言,语言粗俗,面目可憎,从版式、装帧到内容,乃至销售渠道,都高度雷同。它们缺乏透视现实的力量,反映不出当代生活的精神面貌,如过眼烟云,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文学批评也堕落为文化公关产业,大部分批评家对文学创作已经绝望,不再以精心赏鉴为职事,而是迎合出版商意愿,无论作品有多么浅薄无聊,一概高高捧起,称其为杰作。此外,一战之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影响了大部分英国作家的哲学观。它固然有揭露人物个性的正面作用,但它过分强调个人的作用,流风所及,致使当代英国小说回避广阔的社会现实,专注于表现琐碎的个人心理,从而丧失了18世纪长篇小说的史诗特色:豪迈不羁的英雄主义抗争精神、波澜壮阔的社会历史场面。

不鉴以往,无以知未来。福克斯回顾和分析了欧洲小说、主要是英国小说的发展历程,提出了一个新颖观点:长篇小说成就的大小取决于社会哲学水准的高下;文学创作也是哲学事业,但凡杰作,无论是《堂吉诃德》、《巨人传》、《鲁宾孙漂流记》还是《红与黑》、《战争与和平》,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它们的背后有着不同凡响的哲学思想。例如,以洛克为代表的唯物主义哲学,是英国革命的思想遗泽,它为18世纪崛起的小说提供了思想养分。他还根据哲学立场的分野,把18世纪的小说家划分为两种对立的类型:以笛福、菲尔丁和斯摩莱特为代表的客观派和以理查逊、斯特恩和卢梭为代表的主观派。前者受到唯物主义哲学思想的熏陶,注重客观描摹现实世界,很少涉及人物的情感和动机,基本不写心理活动,而后者深受贝克莱主教唯心主义哲学的影响,侧重描写人物的动机和情感,绝少涉及社会现象。贝克莱推翻了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只承认人的主观意识,不承认任何社会现实。客观派小说与主观派小说各有弊端:前者摈弃情感和分析,蔑视个人的主观心理,导致小说缺乏想象;后者集中关注个人意识,导致小说视野狭隘。

按照他的判断,英国小说兴盛的局面在18世纪中叶戛然而止,原因在于小说家不能正确观察周围的人与社会,于是就出现了戈尔德史密斯的感伤主义、小华尔浦尔虚伪的浪漫主义。新工业时代伟大的小说家瓦特·司各特,也躲进了理想化和浪漫化的过去。他在历史小说中刻画的主人公,并不是历史上真实的男女,而是他理想中的人物。在这些人物身上,他寄托了自己对当代资产阶级和商业贵族的期许。

到了19世纪,资本主义的思想自由严重退化,小说创作受到种种清规戒律的束缚,在政治和性方面忌讳尤多。法国的福楼拜因《包法利夫人》“笔涉猥亵”而对簿公堂,而在一百年前,英国的菲尔丁以《大伟人江奈生传》影射首相老华尔浦尔却安然无恙。在严刑峻法的恐吓之下,19世纪的英国作家不敢大胆表现人与世界的真实关系,竭力回避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现实:宪章运动、新港叛乱、金钱崇拜、工厂发达、农村凋敝,下层社会贫困无助、功利主义贪得无厌,如此等等。读者群体的变化也是自由创作受限的重要原因。18世纪的前辈作家之所以能够坦诚地描写社会生活,无论是物质生活、法律道德、男欢女爱还是大小战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读者都来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阶级。这些人的社会地位稳固,可以坦然面对小说家的讽刺,而19世纪的读者多来自中下层阶级,文化程度低,容易受到煽动去铤而走险,所以不宜让他们看到过多的社会真相和黑暗面。

从19世纪后30年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小说家不再着力描写英雄人物,而是专门刻画日常环境中的普通人。在这一时期的小说杰作中,主人公的种种遭遇,大都来自作者本人青年时代的人生经验,大致遵循如下套路:他们先和社会抗争,后被征服,进而幻灭。而资本主义时代的真正英雄人物如大科学家和大资本家,却为英国小说家所忽视。在英国小说中,我们看不到德莱赛小说中那些气焰熏天的工业大亨,巴尔扎克笔下炙手可热的金融财阀。按照福克斯的看法,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英国小说家不熟悉科学,也不敢揭露黑暗现实。随着英雄人物的消失,小说的史诗性质也毁灭了,情节冲突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主观的挣扎、两性的纠葛或抽象的议论。

以上就是福克斯对英国小说的历史回顾和现状分析。为了应对上述危机,他提出了一个政治性的解决办法: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道路,描写那种努力改变环境、支配生活、适应历史趋势,并且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诸如反法西斯斗士季米特罗夫这样的人物,以此来找回小说的英雄人物,恢复其史诗性质。在此过程中,现代作家应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人生观,因为伟大的小说总是深入现实的,复杂细致的社会分工让现代作家无法全面地了解现实,如果想真正认识和了解现实,就必须有一种正确的认识论,而马克思主义主义恰恰可以充当这个工具。马克思主义之于现代人,犹如人文主义之于文艺复兴人,在新旧嬗变之际,看清社会大势,帮助人们克服灵魂中的愚昧和武断。

如果抛开那些政治口号,仔细探察并且回味这番论述,从中看到许多精彩而深刻的见解,其中有些观点现在听起来平淡无奇,在当年却是新知灼见。福克斯对流行小说的分析批评,与后来法兰克福学派、特别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的文化工业批判如出一辙,⑤开启了后世大众文化批判的先河。比起当年同样敌视流行文化的F.R.利维斯等人,⑥福克斯的批评摆脱了肤浅的道德谴责,揭示出流行小说与资本主义文化消费的紧密关系,凸显出社会历史的厚重和深度。18世纪英国小说的繁盛与17世纪英国哲学之间的隐秘关系,也是他的一个重要发现,为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小说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从思想史的角度去探讨小说的起源和发展。他指责现代派小说不再描写英雄人物,丧失了史诗性质,这在今日是老生之谈。然而,在当年现代派小说拥趸甚众之际,却不失为清醒之语、新颖之见。在这方面,他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乔治·卢卡奇的看法很一致,后者一直批判现代主义小说执著于个人感受,而疏于表现社会总体状况,虽说二者之间并无相互影响的迹象和机缘。福克斯对欧洲历史小说之父瓦特·司各特的评论,也是不凡之论,惜乎简略。司各特的小说素以精细描摹中世纪风物而著称,从骑士的刀剑盔甲到边地的粗犷民风,无不工笔细描,活灵活现,马克思高度赞扬他对苏格兰氏族制度的真实再现。可是,更让一般读者心仪的则是小说中浪漫瑰奇的想象,大胆虚构的情节。后世研究者多从中世纪情结入手去解释这些浪漫特征,福克斯却独具慧眼,看出了作者深远的现实用意,并在社会政治层面解释了一个经常让读者困惑的问题:为何有人说司各特是浪漫主义作家,也有人说他的作品中饱含现实主义因素,这对矛盾究竟是怎样在他的小说中达到辩证统一的?答案就在于,那些戴着浪漫历史面具的人物,其实都是当下社会现实中的魂灵。他在这方面的论述虽然只有寥寥数行,却为后人的深入研究提供新的角度。

由于时代局限,书中也有很多粗糙论断,甚至是有悖于事实之处。首先,福克斯夸大了精神分析对英国小说创作的影响。其实,一战之后,英国现代主义小说转向探讨个人心理,主要是社会环境和思潮变化所致。疯狂的沙文主义鼓动、伤亡惨重的战争后果,导致世人开始怀疑理性,看重无意识,摈弃历史进步论,对人类的未来悲观绝望。为了医治一战造成的心理创伤,填补传统价值观毁灭后的思想真空,知识界开始热捧弗洛伊德,迷恋非理性,标榜个体主义,逃避社会现实,遁入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世界。⑦换句话说,在英国现代主义小说逐渐去社会化的过程中,精神分析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非终极决定因素。例如,D.H.劳伦斯的作品与精神分析理论多有暗合之处,但他写过两本小册子与弗洛伊德论战。

其次,18世纪英国小说家人数众多,风格多样,但在福克斯笔下,却仅有主观和客观小说家两类,这种划分过于简略。例如,简·奥斯丁的小说中既有个人情感,又有社会风俗,很难说它们专属于其中的哪一类。再次,他看出了19世纪英国小说在情爱描写方面远不如18世纪小说那么大胆直接,禁欲主义色彩严重,但他的解释既不准确也不全面。禁欲主义之所以在19世纪盛极一时,原因不一而足,这里仅列举最主要的三种:法国大革命的社会冲击、福音主义开启的宗教复兴运动以及资本主义发展的精神需要。英国的福音主义肇始于18世纪,宣扬信仰虔诚,鼓吹德性培养,号召救济困苦,但在1789年之前,应者寥寥,传播缓慢,而大革命爆发后却大行其道,应者云从。⑧英国统治阶级敏锐地意识到,如果任由雅各宾派的激进学说蔓延过海,将危及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同时他们也看到,法国贵族一味追求享乐、玩世不恭、无视底层痛苦,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于是,他们援引福音主义为思想武器,一方面去抗衡无神论色彩浓厚的法国大革命,另一方面约束自己的骄奢淫逸,以缓和阶级矛盾。⑨法国大革命结束后,福音主义又肩负起新的历史使命。它所倡导的个体主义、自立精神和勤俭节制等价值观,为资本主义发展提供了强大的思想动力,成为冉冉上升的工业资产阶级的精神支柱。在福音主义的道德压力下,原本思想宽松、管理松懈的英国国教也开始收紧教义,板起面孔,正经起来,上行下效,整个社会随之变得虔诚严肃,禁欲主义应运而生。另外,18世纪之后,英国社会自由度下降、作家不敢过多揭露社会黑暗面,被福克斯归因于读者阶层发生变化。其实,这与读者关系不大,而是法国大革命的间接后果。大革命的突如其来以及雅各宾派的激进措施,令英国统治集团震怖不已,为防范岛内民众揭竿而起,英国政府加紧了社会思想控制,严格审查新闻出版,文学创作的自由度应声而降。最后,在艺术成就方面,他对19世纪英国小说贬低过甚,有失公允。总体而言,19世纪英国小说的美学价值远在18世纪小说之上。

书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那就是,英国经典小说从来不以大科学家或大资本家为主人公,虽说这两类人物一直是19世纪英国社会的主角。或许有人会搬出约翰·高尔斯华绥的名著《福尔赛世家》,去反驳福克斯的观点。然而,这个以金融世家的生活为核心题材的三部曲,几乎没有描写具体的金融活动;另外,在作者笔下,无论是小说的主人公,还是其他重要人物,都没有金融大亨呼风唤雨的豪放气概,他们做派拘谨,思想陈旧,更像迂缓持重的乡村绅士。不过,福克斯将大科学家的缺位归因于小说家不懂科学、不敢揭露社会的黑暗面,这是值得注意的。其实,造成这一问题的主要原因是,19世纪中后期的英国出现了一股强烈的反工业主义文化。美国学者马丁·威纳在其文化史名著《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1850-1980》一书中指出,在19世纪中期前,英国社会总体上是赞同工业文明的,但在这之后,反对之音压倒了赞美之声,工业资本家也迷恋上性情保守的土地贵族的价值观:敌视工业、反对逐利、美化乡村、推崇传统。这类观念左右了公共舆论,渐次成为各阶层的共识,在整个社会营造出一种异常保守的思想氛围,扼杀了崇尚竞争、重利轻义、热衷发明、注重效率的工业主义精神。社会舆论界的领袖人物如特罗洛普、阿诺德、罗斯金以及穆勒等人,虽说政见不尽相同,他们对工业主义的批判却相当一致。在他们笔下,目光狭隘、唯利是图、凶暴残忍,固化为资本家的职业人格。在同时期的大陆欧洲和美国,也不乏工业主义和资本家的批评者,但相比之下,英国批评家的社会影响更加广泛、深入、持久,一直延续到20世纪。工业家得不到社会的尊重,发家之后就想脱离工商业,跻身于乡绅行列。结果,工商业人才大量流失,公司管理官僚化,进取精神隐退,企业丧失竞争力,整个工业的没落也就势所必然了。⑩现代科学是与现代工业绑定在一起的,敌视工业的人必然轻视科学。维多利亚时期,教育重视人文学科,轻视自然科学,从中学到大学,都有这种倾向。受这种风气影响,大小作家也孜孜不倦地去丑化科学家。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中,科学家多以现代巫师的形象示人,《弗兰肯斯坦》中的病态发明家和《隐身人》中的恶魔医学家就是他们人格的标准写照。

福克斯这一代人手中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批评,是异域思想与本土经验移植嫁接的产物,传统薄弱,草创艰难,难免生搬硬套、简单机械的弊端,而紧迫的政治斗争和焦躁的社会心理,又加剧了其论证粗疏和忽视审美的倾向。后世的一些批评家,如自由派的雷内·韦勒克、新左派的雷蒙·威廉斯、特里·伊格尔顿等人将它说得一无是处,未免贬低过甚。评价这段思想遗产,理应摈弃政治成见,检视其当代意义,发掘其后续影响,方能客观公正地领略其独到之处。以福克斯而论,他着重探讨了小说的盛衰与社会哲学变迁之间的必然联系,而不是小说的发展与社会生产方式嬗变之间的联系。换句话说,他走的是文学史研究与思想史研究相结合的道路,摆脱了普列汉诺夫带来的经济决定论,这就为后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增添了新维度。

①拉尔夫·福克斯:《小说与人民》,何家槐译,作家出版社,1957年;陈嘉:《英国文学史》第四册,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52-555页。

②Raymond Williams, Culture and Society 1780-1950,London:Penguin Books,1961.

③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48-49页。

④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幻想与现实:诗歌起源研究》,见《考德威尔文学论文集》,陆建德等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

⑤Theodor Adorno and Max Horkheimer, “The Culture Industry: Enlightenment as Mass Deception”, Anthology of Western Marxism: From Lukacs and Gramsci to Socialist-Feminism, Ed. Roger S. Gottlieb, New York: Oxford UP, 1989, pp.179-93.

⑥F.R.Leavis, 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 Cambridge: Minority Press, 1933.

⑦Neal Wood, Communism and British Intellectuals, London: Victor Gollancz,1959, p.99.

⑧克莱顿·罗伯茨:《英国史》(下册),潘兴明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12页。

⑨G.M.Trevelyan, Illustrated English Social History: The Nineteenth Century, London: Longmans, 1952, p.28.

⑩马丁·威纳:《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1850-1980》,王章辉、吴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作者简介:赵国新,文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zgx-7228@163.com。北京,100089

〔责任编辑:吴明〕

* 本文系“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史”,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号:11WYB010)、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项目号:12JYC75204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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