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兆霖:关于面粉的执念
2016-02-26龚龙飞
龚龙飞
杨兆霖平日待客有两样必备的,一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二是清汆纺面。面汤清淡,面条晶莹剔透,本身有少许咸鲜,加上一点简单浇头,面本身的美味与口感柔韧而筋道,唇齿间都是麦香味,那种儿时的味道有些熟悉,有些遥远,令人难忘。
杨兆霖总会补上一句,“慢点吃,自家的东西,管够。”他的这碗面条,每斤售价460元,市场上当季的面条早已全部售罄。
杨兆霖今年55岁,河套人,中等个子,身形略瘦。他穿着一件对称规矩的中式皮衣,扣上了风纪扣,镜架两侧的黑发纹丝不乱,发根则俱是雪白。10年前他一夜白头,所以,隔些时间,他就要把头发一遍遍地染黑。
过去20年,身在异地的他始终放不下故乡的土地,试图为它找到更好的出路;直到最近3年间,他似乎找到了河套面粉的价值。
种中国最好的小麦
巴彦淖尔位于北纬40度、内蒙古的西端,与全球同纬度的内陆地区一样,干旱少雨,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歌留名于世。
因黄河从这里绕道而过使得这片荒原有了生机。明朝中叶以来,这里成了诸省灾民的逃生门,史称“走西口”,有“黄河百害,为富一套”的说法。特别是1959年由苏联援建落成的三盛公水利枢纽更是让巴彦淖尔发生了巨变,到2015年,巴彦淖尔的可耕用地达到了1000万亩。这片土地成了“塞上江南”。
杨兆霖。图/受访者提供
“走西口”不仅带来了大量的劳动力,也将各地的种子与农耕技术带到河套地区,这里的玉米、葵花、密瓜等农作物闻名全国,其中尤以硬质小麦最为出名。
杨兆霖是在1995年开始关注农业,这位1988年就下海的中学老师,在短短7年间,养过长毛兔,卖过电子鞭炮,捣鼓过电脑公司,还成了巴彦淖尔的第一位房地产商,市场的风云变幻让他备感疲倦。既然巴彦淖尔具有农业优势,风险小又可持续,正迎合了这位教书先生骨子里的保守。
1996年,国家高层第一次提出了“大力发展生态农业”,当地政府也不断给出政策红利,1997年,杨兆霖在距离乌梁素海不过4公里的阿力奔镇承包下了6000亩地,因为靠近风口,更准确地说那是6000亩沙丘。
杨兆霖种过地,他心里清楚“好地熟地自然归了农户,沙丘底下都是好地,用3到5年种树固沙,打上水就能种出粮食”。
但治沙难度远超他的想象。
流动沙丘使得拖拉机无法进入,只能靠人和驴来背树种,风沙之大,第二天就埋掉,树死了,只能接着种,沙又接着埋。杨兆霖找到他的发小梁永文,梁家世代都在毛乌素沙漠里种树,梁永文记得第一天早起出门查看树种,忘记插门。不到一小时,床被沙堆盖住,里头还窝着躲风的蛇与蝎子。
梁永文的办法是围起栏杆,减缓风力,控制流沙速度,抢时间种下树,种活了,再将围栏前移,步步为营。人进沙退,人退沙进的状况僵持了许多年。
基地内是杨兆霖花了2800万从韩国引进的硬件大棚,加上以色列的滴灌技术,2000年以后,这里陆陆续续地种出了鲜切花,七色柿子,甚至还有芒果,这成了河套农业的奇观,也成了当地政府接待贵宾的必去之地。但杨兆霖心里清楚这是“叫好不叫座”,带有实验性质的奇瓜异果数量少,很难产业化。而且的经济发展条件,高端市场还没空间。大棚建起来,却不接“河套”的地气,每年预算就亏损50万,此时,他将目光投向了河套小麦。
河套一直有种小麦的历史。而相较于其他作物而言,小麦因为用水量少,对于漫灌造成的河套地区土地次生盐碱化也有很大帮助。
就气候而言,这里干旱少雨,晴天多。年均日照时数长达 3000小时以上,居全国前列;地势高,太阳辐射总量仅次于青藏高原。这种气候,一方面非常适宜农作物的糖分积累,同时对于农作物的淀粉、蛋白质和有机物质的积累都有很大帮助。就土地而言,这里的灌淤土年久熟化,格外肥沃,速效钾含量高,远胜于全国其他地区。
1973年,宁夏永宁县良种繁殖场用墨西哥小麦与国产小麦杂交而成了“永良4号”,在河套地区试种,大获成功。产出的硬质小麦,质硬而透明,含蛋白质较高,达14%~20%,面筋强而有弹性,有“玻璃体”之美誉。在小麦的五项品质指标,即粉质指标,拉伸指标,蛋白质含量,面筋值含量,与沉降值含量。中国农业科学院博导、小麦研究专家魏益民认为,“‘永良4号在5项指标上都表现优秀,可以说是5项全能冠军。”
“永良 4 号小麦,明显优于黑龙江省、山东省等我国小麦主产区 79 个优质小麦品种,其中尤以面团品质和烘烤品质最为突出。”巴彦淖尔市农牧局小麦所所长张建成解释说,我国小麦主产区集中在华北几省,由于气候地理自然条件的原因,从北到南,小麦质地由硬趋软,即便是华北地区的麦粒含蛋白质也仅有8%~10%,与河套小麦相比,麦粒软,面筋弱,更不用提南方小麦了。可河套小麦的缺点在于产量较低,亩产为350公斤,华北小麦可达500到600公斤之间。
“在主粮中,小麦比较特殊,营养最为全面,基本上可以满足人的所有需求,但基因极为复杂,不像水稻,玉米迭代频繁,小麦品种培育周期长,迭代缓慢,且非常稳定。”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巴彦淖尔市从建国以来,至今一共进行了6次品种轮换,现在是全国唯一的高筋度硬质小麦种植区。”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河套面粉一进市场就一炮打响。杨兆霖还记得,当时适逢双轨制改革,面粉买卖也还需要批条子,批条内的一般面粉的售价在1.8毛一斤,河套面粉却要3毛一斤,而投放到自由市场的更卖到8毛钱一斤。每年中秋到春节,一直都是河套面粉的销售旺季,全国各地的采购员都会拎着各地特产“巴结”河套面粉厂的销售员。
杨兆霖看到了硬质小麦在全国小麦市场的稀缺性,2002年他开始改种植小麦,他希望像五常大米那样,河套小麦也能成为最贵的小麦。
但改变来得漫长而曲折。
苦心经营
作为主粮,小麦始终维系在价格较低的水平,河套较有规模的面粉厂过去长期都属于国营粮食企业,经济效益不好。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小麦与其他农作物的经济效益渐渐拉开差距。
在当地,农民越来越不愿意种小麦了。面粉厂出现了原料缺口,为了降低成本,一些面粉厂低价收购外地的软质小麦,到河套掺兑当地小麦,在巴彦淖尔市各面粉厂门口,“豫”和“鲁”的运粉车比比皆是。雪花粉的招牌岌岌可危。
杨兆霖明白,只有与农户建立新的合作关系,市场上成功了,再价格反哺农户,形成良性循环,河套小麦才有希望。
2003年,当时巴彦淖尔市最大的国有面粉厂恒丰面粉厂因经营不善,出现了亏损,希望由民营企业进入控股,该厂的“河套牌雪花粉”,在2002年仍是面粉行业唯一的中国驰名商标品牌。杨兆霖看准机会,为了集资购买股权,他几乎是孤注一掷。
他将原有的数家电脑公司半卖半送地处理掉,并以300万元的低价割售了他在乌海市特有的焦炭厂。
2004年,巴彦淖尔市政府为招商引资,有意将恒丰“送”给一家港资企业,市委书记要求杨兆霖在规定时间内离开“恒丰”,开出赔偿600万的条件,就这样,杨兆霖被一纸行政命令“离职”了。
港商来了不久,却因水土不服,投资没多久匆匆撤资。
杨兆霖希望二度入主“恒丰”,也以失败告终。
但几经折腾,杨兆霖在巴彦淖尔苦心经营的口碑,身上的光环,也消失殆尽。
这一年,除了基地还在运营之外,杨兆霖遣散了团队的大部分人,他进入了人生最低谷,不久,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离开了巴彦淖尔。
但杨兆霖始终相信,河套面粉是稀缺资源,他不愿意割舍这个和故土最后的牵连。他让梁永文坚持治沙,平整土地,为种麦做好准备。
到2009年,阿力奔终于出现了一片葱郁的树林,碗口粗的白杨树让杨兆霖颇为感慨,整整12年过去,阿力奔的沙丘终于治住了。风平沙静,这一年,小麦的念想终于出现了转机。
他打听到,郑州粮食学院教授范崇旺一直在研究新的制粉技术,可能为制粉带来“革命性”的变化。范崇旺提出,用石碾工艺低速低温地加工面粉,这个手法可以改变现有的石磨面粉与钢磨面粉的缺陷。但苦于没有启动资金和团队。杨兆霖与范崇旺一拍即合,杨兆霖召回之前遣散的团队,决定“再来一次”。他出钱出人,双方联合研究。
研发过程并不顺利。2010年冬,第一代石碾机在河南实验时表现良好,样机千辛万苦运到河套后,不想“玻璃体”的河套小麦比河南小麦硬许多,石碾压不开麦粒,大量麦麸还依附在麦粒上,碾碎的麦粒呈颗粒状,不成粉末。
2011年,杨兆霖将河套小麦送到郑州的河南工业大学(郑州粮食学院合并后的大学)的实验室又进行了反复实验,他们就吃住在实验室里。这一年年底,团队终于找到了解决路径,突破了技术壁垒。双方联合申请了技术专利后,迅速进入生产流水线。
到2015年年底,第三代全封闭的石碾机在杨兆霖的加工厂里安装调试完毕,它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石磨面粉与钢磨面粉的技术缺陷。
每分钟500到800转的转速,会使得钢磨产生高温,不仅破坏了面粉的营养,还加快了芳香气体的挥发,缺失麦香味。石碾的转速仅为33转/分钟,温度低于30摄氏度,小麦在碾压中,基本完全保留了麦胚的香味以营养成分。
而石磨制粉是利用上下两片开齿的磨盘,通过运动,利用上下磨盘的石齿相互咬合,使进入磨盘内的小麦反复研磨,重复筛理后制成面粉。虽然温度不高,能保证营养成分,但巨大的摩擦很容易把石粉带入面粉中,使得灰分超标,食用时牙碜,不利健康。
杨兆霖他们研制的石碾技术,是正压力碾压而成,比石磨产生的灰分小很多。石碾的石头也费尽心机,他们选取了河南某山地的特殊石源,坚硬而有韧性。
为确保品质,杨兆霖严格控制出粉率,将出粉率控制在60%以下,而一般面粉厂的出粉率在75%左右,越高出粉率,需要压紧磨辊轧距,使得磨辊温度过高,容易烫伤面筋,使面粉的柔韧性受损,面制品发脆,容易破裂,同时大量细微的麸皮细屑刺穿面团中的微气室,造成面团塌瘪,就是常说的“死面”,严重影响口感。
可石碾的慢速也使得其效率极低,24小时工作,一条流水线只产18吨面粉。但石碾技术的成功给团队带来了很大信心。
不过杨兆霖心里清楚,有机小麦的种植更为关键。
只做一件事
而种植小麦,在现在的河套,正逐渐成为稀缺。2014年,一亩小麦的盈利400元,玉米是700元、番茄是800元,葵花籽是900元,正因为利润微薄,河套的小麦种植面积正在大幅缩减。2000年,河套800万亩耕地面积中,小麦的种植面积一度超过300万亩。到了2015年,现有1000万亩耕地中,小麦的种植面积不足100万亩。
有机小麦基地更为稀少。由于土地要求均为处女地,以确保无化肥、无农药的有机认证。介于黄河水可能被污染,杨兆霖决定打取地下100至150米深的矿泉水,采用全封闭的滴灌节水系统,一方面减少了黄河水带来的草籽,另一方面确保了水源的充足和清洁。
他们还在矿泉水中发现微量元素“锶”,富锶矿泉水,让有机小麦的营养成分更为全面。
按照欧盟的有机种植管理要求,为了维护土地的系统生产力,有机地块实行三年一个轮作种植制度,豆科作物作为培肥地力的作物之一,必须安排一茬。所以,杨兆霖的20000亩的种植基地,实际每年只种植6000亩有机小麦,有机小麦的亩产不过200公斤。
在杨兆霖的太阳庙农场,不远的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鸡鹿塞”遗址,昭君与小单于在此卧薪尝胆,“犁其地,种黍麦”,最终复国,杨兆霖有所启发,就注册了这个商标。
2013年夏天,“鸡鹿塞”面粉通过德国色瑞斯认证机构的欧盟有机产品认证,同年年末,被中南海选定为国宴招待面粉。
2015年,杨兆霖和巴彦淖尔市农牧局联合成立了河套小麦产业化研究院,中国工程院院士、小麦育种专家赵振东在这里成立了院士专家工作站。也在这一年,杨兆霖与巴彦淖尔市农科院联合选育的新品种“巴丰七号”通过了内蒙古自治区品种审定委员会的审定,他的第一个小麦品种诞生了。
尽管进入农业领域有20年,杨兆霖从未盈利过。数以亿计的资本和时间无休止的投入,在面粉之路上他曾经越走越难,而今终于越走越远。
现在,杨兆霖把他的有机面粉卖到了每公斤30到260元不等的价格,可以说是中国最贵的面粉。
他说,就像在阿力奔沙丘里的树,好些年不长叶子,也不枯萎,它所有的变化全在它看不见的根系里,那是它坚持的理由。
2016年,杨兆霖的新名片又要更换一些信息。但有一句话,在过去10年间都没有变过,“我们的过去,现在,将来,都只做一件事,就是做全世界最好的面粉。”
2013年6月,河套小麦正进入关键的灌浆期。杨兆霖(中)在6000亩的阿力奔有机小麦基地内,观察小麦生长情况。这是杨兆霖团队第一年大面积种植有机小麦。图/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