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性现象的科研不端〔*〕
——科研管理中科学与人文的冲突及其超越
2016-02-26张德昭
○ 张德昭
(重庆大学 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 重庆 400044)
作为现代性现象的科研不端〔*〕
——科研管理中科学与人文的冲突及其超越
○ 张德昭
(重庆大学 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 重庆 400044)
作为一种现代性现象,科研不端与当代科研管理中的理性主义之间具有内在联系,它是当代科研管理中科学与人文冲突的必然结果。具体表现为量化逻辑与不同科研劳动的学术个性之间的冲突、计算理性与科学研究的风险性之间的冲突、技术效率与科学研究的自然效率之间的冲突、标准化与学者感性的学术生活之间的冲突等。克服科研不端的出路在于:在上述冲突之间保持合理张力,超越当代科研管理中的理性主义。
现代性;科研不端;科研管理
无论从中国还是从世界范围看,当代大学和学术机构都正在经历现代性(Modernity),出现了明显的现代性特征,而困扰着学术界的科研不端正是这种现代性特征的一个具体表现 。科研不端本质上是科研活动中的一种欺诈行为。按照贾德森(H.F.Judson)的看法,欺诈行为是“从19世纪末开始大行其道”的。〔1〕换言之,尽管欺诈行为在历史上早已有之,但它是从19世纪末开始密集出现的。不仅如此,科研活动中的欺诈行为与社会生活其他领域中的欺诈行为本质上并无二至。如此现象说明,欺诈行为的大量出现存在着并非源自人的本性或源自人的主观方面的客观根源,它是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一种现代性征兆。由于现代性的基础是理性主义(Rationalism),而且事实上,作为理性主义管理(或科学主义管理)之奠基的泰罗制(Taylorism)与欺诈行为的密集出现起始于同一个时代,因此有理由认为,当代学术活动中的科研不端与科研管理中的理性主义密切关联。
“现代性”是一个颇具歧义性的概念,这里不打算对此加以讨论。本文认为, 仅从实践层面看,工业革命是现代性的历史起点,因为正是工业革命建立起了科学技术与经济发展的历史性共盟,这种共盟关系是现代性的核心。于是,技术逻辑和资本逻辑的二重奏构成现代化的主要乐章。就当代大学和科研机构来说,现代性突出表现在科学研究从生产到管理、从理念到制度设计都蕴含着资本逻辑和理性主义,它们是催生科研不端的重要根源。限于篇幅,本文仅通过揭示当代科研管理中科学与人文的冲突,分析科研不端的理性主义根源及其对策思路。
一、理性主义科研管理蕴含的量化逻辑与不同科研劳动的学术个性之间的冲突
理性主义包含诸多层面,其核心之一是量化观念。早在17世纪,近代科学和哲学的主要奠基人伽利略(G.Galilei)、洛克(J.Locke)等人就提出了第一性质与第二性质的区分。伽利略认为,自然界中诸如大小、位置、速度等数量关系、数学特征(第一性质)是唯一真实、客观的性质,它们是自然科学的真正对象;而诸如颜色、声音和味道等质的区分(第二性质)则不是自然界的真实性质,它们仅仅是人的感觉,是由人赋予自然界的,因而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科学如果要对质的方面加以研究,就必须遵循一个基本原则:将质还原为量。挪威学者希尔贝克(G.Skirbekk)和伊耶(N.Gilje)指出,伽利略 “提出了一种数学的本体论。实在的最内在的本质是数学的。所有变化中不可变化的是数学形式。”〔2〕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的区分导致现代科学朝着量化方向发展,量比质更重要、将质抽象为量、以量统一质等成为现代科学的方法论原则,也成为理性主义的基本信念。以上述主张为基础,理性主义认为,对一切具有自身个性和质的规定性的事物、对一切多样性的事物,都应该并能够抽象为量化的存在加以研究,通过这种量化,自然科学能够建立起关于客观世界之(量的)统一性的知识图景。
理性主义对自然科学、工程技术学科以至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无疑都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但是,它将一切质还原为量的思路必然导致对世界的抽象,导致以单一的量的特征遮蔽质的个性和多样性。正如胡塞尔(E.Husserl)所说:“纯粹建筑在这些东西之上的质的构型是不能跟时空的形状相类比的,是不能合并到专属于它们的世界形式中去的。这些性质的极限形状是不能在相类似的意义上被观念化的;对它们的测量(估量)不能跟构成的、已经客观化为观念的存有的世界中相应的存有相联系。”〔3〕霍克海默(M.M.Horkheimer)也指出:现代性“摒除了一切不可度量之物。不仅在思想中消除了质的属性,而且迫使人们与现实一致起来。”〔4〕因此,理性主义包含着对个性、多样性的征服。同时,如果说关于质、关于第二性质的认识是主观的,那么,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就被认为是缺乏实在论前提的,它不被认为是对自然界真实的客观性质的反映,而是人们主观自生的东西。于是,关于质的知识被视为非真理性的,因而是没有价值的。相反,关于量、关于第一性质的知识则是关于真实的客观对象的知识,它具备作为科学之真理性的实在论前提,因为它的对象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因此,关于量的知识被视为具有真理性的知识,也是有价值和意义的知识。这样,数量化几乎成为现代科学一切知识门类发展的最重要目标。
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问世的泰罗制为标志,“将质还原为量”的思路进入到管理学中,成为现代管理的基本精神。现代管理之所以被称为“理性主义管理”“科学主义管理”的根源正在于此。量化观念成为现代管理的灵魂,它在当代科研管理中的具体表现是,用量化的科研指标消除不同学科、学者和不同科研劳动之质的差异性,用量的抽象同一性消除不同学科、学者和科研劳动的个别性、多样性。当代大学和科研机构科研管理的基本思路、管理体制等都主要遵循“将质还原为量”的基本观念建立起来,它内在地包含着两个密不可分的方面:一方面致力于将不同学科、学者和不同科研劳动抽象为可以量化计算的形式化框架之中加以管理;另一方面则完全忽视不同学科的特殊性、不同学者的个性、不同科研劳动的不可比性等科学研究之质的差异。当代科研管理的基本思路是,将不同质的学科或学者的科研任务和业绩全部还原为可量化计算的指标,进而将这些指标换算为另一种量化的经济指标——作为等价物的货币——进行分配或奖励,通过这样的分配和奖励来调整科研活动中的利益关系,刺激学者的利益动机,进而激励学者的积极性并推动学术发展。可以说,理性主义和资本逻辑的共盟构成当代科研管理的核心,它们相互促进,共同推动了现代科研机器的高速运转。
量化、标准化和规范化的科研管理贯穿于当代大学和科研机构的科研生产、学科发展、科研考评与奖励等全部环节,构成推动学术发展的重要动力。通过科研管理的规范化、标准化和科学化来推动科研管理效率的不断提高,它固然有其合理性和积极意义,但是,它导致学者在保持科研个性(质)与服从量化逻辑之间面临两难,从以下三个方面催生了科研不端的生成机制。
一是工具理性重于价值理性。以量化为核心的科研管理,突出的是科研管理的可操作性,本质上注重的是科研管理中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而忽视并破坏了科研管理中的价值理性(Value Rational),因而必然破坏科学发展的内在精神与自由本性,导致学者和科研管理都将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本末倒置、对科学研究的价值理性产生迷失,因而对科研不端的产生难辞其咎。
二是数量重于质量。量化的科研管理将一部分学者引导到注重科研成果数量而轻视科研成果质量的方向上去。一旦注重科研的数量而轻视科研的质量达到极端,那么,科研不端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
三是经济利益重于学术价值。将科研成果的数量与经济利益挂钩的科研管理,必然导致一部分学者科研动机、目的的错位,将他们的价值取向引导到通过追求科研成果的数量来追求经济利益的方向上去,从而偏离对学术事业的热爱和追求。科研不端的一个重要根源正在于此。一旦通过科研成果数量的增长来达到个人经济利益的做法达到极端,获取经济利益取代科学和学术本身成为科研活动的动机、目的,那么,学者的事业心就丧失殆尽,科学和学术就会沦为实现个人经济利益的工具和手段,科研不端就不可避免地会不断滋生出来。
为此,在当代科研管理中,如何在理性主义的量化管理与尊重不同学科之质的差异,以及尊重学者和学术劳动的个性和特殊性之间保持合理张力;如何在以量化管理为基础的经济利益原则与尊重学科个性和多样性的科学自由原则之间找到合理的平衡点,这是根除科研不端必须应对的一个重大问题。
二、理性主义科研管理蕴含的计算理性与科学研究的风险性之间的冲突
对世界的量化意味着将世界视为一架数学机器,因此,理性主义的自然观基础是机械论(Mechanism)。机械论主张,世界由物质实体组成,宇宙万物都以有序的和可预见的方式运动并遵循相同的运动规律,自然界是由因果律和绝对必然性支配的统一体。因果必然性也就是决定论(Determinism),它认为“一切在这个世界中所共同地存有的东西,都是通过一条普遍的因果律,直接或间接地互相依存的。由于这种样式,世界不仅是一个万有的总体(Allheit),而且是一个万有的统一体(Alleinheit),即一个整体(尽管它是无限的)。这是先天地自明的,不论我们对此从特殊的因果依存关系中所实际地经验到的是多少,也不论关于它以往的经验中所知道的和为将来的经验所预示的是多少。”〔5〕
以机械论和决定论为基础,理性主义突出计算理性(Calculative rationality)。由于这个世界遵循绝对、必然的因果律,因此,这个世界不存在偶然性。于是,在已知与未知、现在和未来的关系问题上,理性主义包含着这样的信念,即以普遍必然的理性知识为指南,通过合乎逻辑、合乎理性规律的计算,能够从已知事实必然而确定地获知未来。韦伯(M.Weber)将此称之为对世界的“除魅”(Entzauberung der welt),他指出,理智化的进程意味着“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除魅。人们不必再像相信这种神秘力量存在的野蛮人那样,为了控制或祈求神灵而求助于魔法,技术和计算在发挥着这样的功效,而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确地意味着理智化。”〔6〕胡塞尔也明确指出,理性主义意味着人类“能够根据已知的、被测定的、涉及形状的事件,以绝对的必然性对未知的、用直接的测量手段所达不到的事件作出‘计算’。”〔7〕
同样,由理性主义组建起来的当代大学和科研机构的科研管理中也包含机械论、决定论和计算理性,它对科研不端的产生具有推动作用。
当代科研管理遵循经济决定论。由于现代性是科学技术与经济发展的共盟,在现代社会中,科学技术与经济发展的相互作用、相互决定日益突出,科学技术与经济发展互为第一动力。在很大程度上说,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依赖庞大的经济投入,国家和社会对现代科学技术的投资主要是经济投资。相应地,现代科研管理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对科研经费的“经济管理”。
从科学研究的起点(动力、动机)看,在科研管理中,强调物质投入对科研的决定性作用而忽视科研过程中的精神层面。因此,在物质生产中通行的投入产出原则、个人利益最大化原则等经济规律必然侵入到科研活动之中甚至涵盖科研自身发展的规律,科研活动被降格为经济活动,科研行为被降格为经济行为。其结果是学术发展的动力由外因取代内因,物质动力取代精神动力,它形成学者追求经济利益的强大外在压力。于是,学者所具有的稳定感、自由感消失了,转而进入市场竞争的巨大压力和无常性之中,学者必须在市场竞争中无止境地追逐经济利益,科学研究的心态随之变得动荡、浮躁,进而产生学术违规、科研不端。
从科学研究的终点(目的)看,它导致学者价值取向的重大变化:部分学者从追求知识转变为追逐经济利益;从“为学术而搞学术”转变为“为经济利益而搞学术”;从理想主义价值观转变为功利主义价值观。美国学者斯劳特(S.Slaughter)、莱斯利(L.Leslie)认为,当代学者的工作重心已经转变为“为确保外部资金的市场活动或具有市场特点的活动。”〔8〕于是,个人经济利益被置于科学真理之上;学术本身不再是科研活动的目的而是实现个人利益的工具和手段;资本原则建立起绝对霸权,甚至将学术原则逐出学术领域。功利主义成为支配一切的力量,它可以夷平和消融一切崇高的精神价值,科学研究过程中的精神层面:学者的主观能动性、对学术事业的神圣感和敬畏感、对人类科学事业的献身精神与不懈追求、对国家民族科学事业的责任感等都可能被抽空。显然,这些精神价值是科学事业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部分学者高尚的科研道德等崇高精神价值就可能被放逐,科研不端就会密集出现。
前述两方面意味着科学研究的职业性质发生根本改变:由精神创造转变为物质性劳动。韦伯早在1917年于慕尼黑大学发表的著名演讲《以学术为业》中就提出:学术已经成为“物质意义上的职业学术”。〔9〕
总之,理性主义科研管理所包含的机械论、决定论和计算理性,将学者设定为物质实体,将科研过程设定为由物质投入这一外在原因所决定的过程,将科研活动设定为遵循因果必然性的机械活动。显然,这样的科研管理突出了科研劳动的可预测性、可计算性,却忽视了科研活动的风险性、不可预测性,从而使科研管理变成一种“计划经济”。当代很多大学和科研机构都制定了科研发展的短期计划、长期计划,也都为科研人员开列了具体的科研计划并与利益分配挂钩。这种将科研人员强势纳入科研计划的做法必然破坏科学的自由本性,科研人员在完成科研计划与坚守科学自由之间徘徊、纠结,但是服从科研计划几乎是强制性的,科研人员别无选择。当牺牲科学自由转而服从科研计划的做法达到极端时,科研不端就会密集出现。
三、理性主义科研管理蕴含的技术效率与科学研究的自然效率之间的冲突
对世界的量化预设了进步观念。由于量化的程度可以不断提高,因此,由量的理性逻辑所建构出来的管理机器,能够通过不断的改进以提高其效率和精确性。海德格尔(M.Heidegger)将现代性所包含的“不断进步”的理念称之为“进步强制”。他说:“是什么通过规定了整个大地的现实而统治着当今呢?是进步强制(Progrssionszwang)。”〔10〕从这个角度看,科研管理中的理性主义从两个方面推动了科研不端:
一方面,整个大学和学术机构的科研管理都按照理性主义原则组织和建构出来,并且按照理性逻辑的效率原则而不断改进、不断精确化。伽达默尔(H.G.Gadamer)指出:“资产阶级时代把对技术进步的信仰同对有保证的自由、至善至美的文明的满怀信心的期待统一起来。”〔11〕另一方面,学术研究有其自然效率,学者完成科研任务受科研的自然效率限制,甚至也受学者的生理条件限制。于是,理性主义的科研管理中出现了科研管理机器的技术效率与科研人员完成科研任务的自然效率之间的冲突。受理性主义信念支配,当代大学和科研机构的科研管理制度不断改进,量化考评的方式和指标日益标准化、规范化,学者日益被卷入科研管理机器的运转规则之中,被物化为机器零件并随着管理机器不断提高的运转效率而运转。面对到底应该顺应科研的自然效率还是服从管理机器的技术效率这一问题,学者别无选择,只能是自然效率服从机器效率。于是,在当代科研管理中形成了管理技术对学者的集权,它导致三个方面的后果。
首先,推动学术发展的动力主要是外在压力而不是内在动力。理性主义的量化原则使当代科研管理实质上转变成了一种现代管理技术,它与任何现代技术的本质都是完全一致的。在管理技术与学者的相互关系中,管理技术处于主导地位,它形成强大的外在压力推动学者开展科研,学者本身基于对学术事业的热爱而产生的内在动力被窒息了,科研劳动正在由学者的内在动力推动转变为管理技术的外在压力推动;科研的方向正在由学者按照内在好奇心自由选择转变为管理机器的外在定向。理性主义科研管理的外在压力与科研的内在动力之间出现明显的冲突,学者在这一冲突中面临两难。海德格尔把现代技术的本质总结为“座架(Ge-stell)”,即现代技术以强大的外在压力对人形成促逼、强求、限定和订制。当代科研管理的实质就是将学者强势纳入由科研管理技术所展现的“座架”之中,处于被外在压力所强求和订制的状态。在管理技术与学者的这种新型关系中,科学研究的内在目的和内在精神必然被剥夺,科研不端必然产生。
其次,科研动机和目的正在由外在动机取代内在动机、外在目的取代内在目的。现代科研管理技术作为一种强大的外在压力推动学术发展,势必导致学者从“自愿搞科研”转变为“被迫搞科研”,学者从事科研的动机和目的,正在由对学术事业的内在热爱和好奇心驱使转变为科研管理对学者的外在订制;学者面临“自愿搞科研”还是“被迫搞科研”的两难,而且别无选择。于是,科学研究不再是对内在学术标准的追求而是对外在量化指标的满足,取得科研成果的手段和方式必然偏离学术精神、科研道德,甚至通过科研不端来取得科研成果也无关紧要。由管理机器的技术效率所规定的、按照科研的自然效率所难以完成甚至不可能完成的科研任务,只能采取重复发表、重复申报课题、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地发表论文等科研不端的方式来达到。从这个角度看,科研不端本质上是现代技术条件下的一种人性危机。在被现代科研管理技术“座架”的时候,学者需要“返还生活世界”,需要回过头来思考人是什么?学者作为人的道德良知何在?
第三,上述冲突的结果之一便是科研冒进。对当代的某些大学和科研机构来说,满足量化科研指标的方法就是搞科研“大跃进”,一些大学明确制定科研经费、SCI收录论文篇数倍增等目标的时间表。这些做法实质上是技术文明时代的一种“计划学术”思维,是计算理性的典型表现。科研冒进所确立的计划、指标,必然分解和量化为学者的科研任务,而且这个科研任务的量化指标在不断增长,从而与学者完成科研任务的自然能力、“自然速度”之间形成冲突,这实质上是科学与人文的冲突在学术领域的反映,它导致学术界“超英赶美”式的“大跃进”。按照科研规律不能达到的目标,只有靠主观主义和破坏科研道德、科研诚信的抄袭、浮夸、造假、欺骗、重复发表、重复申报课题等途径达到,与50、60年代“大跃进”时期出现造假风和浮夸风毫无二致。由此,科研不端不可避免地产生出来。
科研冒进是一种主观主义,它偏离了科研规律和学术规律,也是催生科研不端的重要根源。科研不端的疯狂源于理性主义科研管理的疯狂。科学研究必须回归人性化的创造,靠计划性的规模化生产是“搞”不上去的。科学研究必须在外在压力推动与学者的内在动力推动、外在量化考评的压力与研究者源自对学术的神圣与好奇的内在动力、科研管理的技术效率与科研的自然效率、不断增长的量化科研计划与科研的自然速度之间找到合理的平衡点。
四、理性主义科研管理蕴含的标准化与学者感性的学术生活之间的冲突
当代科研管理制度对量化、精确化和标准化的追求,意味着对学者感性的学术生活的抽象。如果学者感性的学术生活完全被强势纳入到由科研管理技术所确立的理性逻辑之中,从而失去本来意义的学术个性、学术自由和学术生命,那么,科研不端就会层出不穷。当通过不断量化建构起来的理性主义科研管理君临一切的时候,学者的生活世界必然贬值。在当代科研管理所设定的精确化、标准化框架中,学者面临“活出自我”与“按量化的平均数生活”的两难选择,这是推动科研不端的重要根源。
理性主义的本体论基础是现象与本质、主体与客体两分的二元论(Dualism)。二元论将世界区分为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这一区分发端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对理念世界与事实世界、可知世界与可感世界的二元劈分。理性主义主张理念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现象世界仅仅是对理念世界的“分有”或“模仿”,也就是说,现象世界是以理念世界为原型“生产”出来的。理性主义主张“一个在这种新意义上的理性的、包罗万象的科学的伟大观念,或更确切地说,一个关于一般的存有者的整体本身就是一个理性的统一体,并且这个理性的统一体能够被一种相应的普遍的科学彻底把握的观念。”〔12〕
总之,理性主义设定超越于现象世界之上的理念世界的存在,肯定人应该且能够运用理性思维去把握理念世界并形成关于理念世界的理性知识,这样的理性知识是唯一客观、科学的真理性知识,它是生活世界的指南和主宰,构成人类生活世界应该去“分有”或“模仿”的原型。因此,理性主义意味着对相对性、个别性的抽象,它试图走向绝对性和普遍性。超越现象世界,用理性思维去把握理念世界,其根本目的是要超越现象世界的相对性、个别性和变动性,进而建立起具有绝对性、普遍性和静止性的理性知识——这,正是理性主义的基本理想。问题是,理性主义以本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凌驾于现象世界之上,必然造成对人的感性生活世界的破坏。理性知识是一种静态的知识图式,而人的生存是一个不断展开的历史过程(海德格尔谓之“去存在”)。因此,以理性知识来指导人的感性生活,必然出现静态知识与人的感性生存之时间性、历史性的冲突;出现封闭的世界图式与人的生存之展开过程的开放性之间的冲突,它只注重现存的、既存的东西而无视人的感性生存的时间性、历史性。凡是在理性主义方法被确立的地方,人类似乎“就克服了对于经验地可直观的世界来说,本质地具有的那种主观解释的相对性。因为通过这种方式我们获得一种前后一致的、非相对的真理,凡能理解和应用这种方法的人都能使自己信服这种真理。因而在这里我们认识到一种真正存有的东西。”〔13〕
受理性主义主宰的现代科研管理制度,将具有自身个性和目的性的科研劳动抽象为量化的纯形式,将学者感性的科研生活、科研个性和科学自由抽象为量化指标,以量化的管理规则去“生产”和塑造学者的科研生活。一旦理性主义的科研管理制度凌驾于学者感性的学术生活之上时,它也就将学者的学术生活按量化的纯形式组织起来了,从而必然导致两方面的后果并推动科研不端的出现:一方面是科研活动与自身本来的目的相分离;另一方面是学者的科研活动被强势卷入由理性主义的科研管理制度所确立的量的同一性所担保的目的之中。与此相伴发生的是,学者学术生活的个性、不同学科的差异性和多样性、不同科研劳动的独特性完全被消解在由理性的科研管理所确立的公共性之中,每个具有独特个性的学者、学科、科研劳动都沦为量化的平均数。作为量化平均数的学者——“常人”实质上就是理性的科研管理之人格化的代言人,它作为一种“无此人”对作为真实存在的学者发起专制。海德格尔指出:“共处同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则更是消失不见了。在这种不触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中,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就对什么东西‘愤怒’。这个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一切人——却不是作为总和——倒都是这个常人,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14〕
于是,在理性主义的科研管理所谋划的存在方式与学者本来意义的学术生活之间、在理性主义科研管理所塑造的“常人”与自由自主和个性化的自我之间、在理性主义科研管理的生产原则与学者学术生活的感性原则之间必然发生冲突。这一冲突是科学与人文的冲突在现代科研管理中的另一个具体表现,它是科研不端得以滋生的重要根源。一旦学者被强势卷入科研管理所筹划的理性逻辑之中,作为理性主义科研管理的“生产对象”而存在,科研不端就会密集出现。
综上所述,作为一种现代形而上学,当代科研管理中的理性主义一方面日益将学者卷入到由理性的量化逻辑所创制的存在方式之中,去追逐对物的占有,追逐抽象的社会权利,其极端表现是学者的物化状态。另一方面,学者越来越脱离其作为人之为人的生存之根,并将包括科研道德在内的精神生活和学术生命的本来意义葬入虚无。从这个意义上说,科研不端标志着当代学者在理性主义的汪洋大海中迷失了,从而面临“虚无主义(Nihilism)”和“无家可归”的生存状态。因此,超越当代科研管理中的理性主义,尊重并拯救学者的感性的学术生命,把学者引向高尚的学术追求和精神追求,这是重大的时代课题。
注释:
〔1〕霍勒斯·弗里兰·贾德森:《大背叛:科学中的欺诈》,张铁梅、徐国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9页。
〔2〕C·希尔贝克、N·伊耶:《西方哲学史》(上),童世骏、郁振华、刘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233页。
〔3〕〔5〕〔7〕〔12〕〔13〕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张庆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45、42、44、31、40页。
〔4〕霍克海默:《启蒙的概念》,曹卫东编选:《霍克海默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第47页。
〔6〕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23页。
〔8〕希拉·斯劳特、拉里·莱斯利:《学术资本主义》,梁骁、黎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页。
〔9〕马克斯·韦伯:《伦理之业》,王容芬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页。
〔10〕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丁耘编译,《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第57页。
〔11〕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第108页。
〔1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147页。
〔责任编辑:李本红〕
张德昭(1965—),哲学博士,重庆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教授,研究方向为科学技术与社会。
〔*〕本文系重庆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自设科研项目“基于现代性批判视角的学术不端研究”(项目号:No.CQUMYBZS201504)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