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学”三题
2016-02-25张宪光
张宪光
咸同年间湖南人的异军突起,是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追溯其根由,可以说是 “太平天国”运动这个“因”所结出的一个“果”。倘若没有这场动乱,估计湖南还是像王湘绮所说“至其财赋,全盛时才敌苏、松一大县”。王安定的说法要稍微好一些:“湖南财税俭薄,才敌江浙一大郡。”经济上如此,仕途、学问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安定说:“迨宋周敦颐阐明圣道,讲学濂溪,海内向风景从,理学兴矣。”然后就一下子跳跃了七百多年,连王夫之也不提一提:“本朝嘉道年间,学者著书,稍稍谈经济,究韬略,明习国家掌故,于是魁材杰士,接踵骧起。”可见连湖南人自己也只是把人才的兴起追溯到嘉道年间,陶澍(1779—1839)、唐鉴(1778—1861)为先导,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继之,“经世之作,开风气之先;讲学之儒,奏戡乱之绩”(叶德辉语),而后在平定太平军的过程中涌现了众多督抚级别的人物,人物之盛,一时无双。
湖南学术肇自宋儒周敦颐,为理学开山,而后能接续敦颐学统者,则寂焉无人。至于明代,方有王夫之自树一帜,为“湘学”增辉。而“湘学”的真正兴盛则在道咸年间,一以理学为宗,如罗泽南、曾国藩、刘蓉、孙鼎臣、郭嵩焘等人皆宗奉理学。罗泽南宗张载、朱熹之学,严义利之辨,躬行醇儒之道,虽无米下炊,犹讲论濂洛关闽之学不辍,著有《西铭讲义》《太极衍义》《小学韵语》等。行军打仗,泽南并用宋儒之学治兵,以理学训之,以战法练之,其弟子李续宾等也是如此。至于孙鼎臣则倡言汉学流弊足以乱天下,礼义廉耻将因此而不存。他说:“今之言汉学者,战国之杨墨也,晋宋之老庄也。”倡言“粤寇之乱”,源自汉学,虽不免耸人听闻,最足以见出湘学排斥汉学的风气。湖南在地域上相对远离汉学中心,故湘学受汉学影响有限,与吴学、皖学异轨,无怪乎杨树达在日记中感叹乾嘉年间能够真正了解汉学的湘籍学者仅唐仲冕、余廷灿二人而已。然而,这也不过是大致的说法,具体说来,“湘学”的情况要复杂得多,这里举出三个例子略作探讨。
曾国藩的一道考题
曾国藩门下有上百名幕僚,有的被委以重任,多数人则只是被养起来的闲人,形成了以金陵书局为中心的一个学者圈。曾国藩大概还是想保存一点学问的种子,并不是要靠这些学者来解决军国大事。对这些幕僚,曾国藩也不是完全让他们白吃饭,而是每个月两次出题考他们,让他们写对策。其中一份考题,保存在《能静居日记》同治元年五月二十二日条中:
问:治世之道,不外刚柔二端而已。老庄、淮南偏于阴柔,管、商、申、韩偏于用刚,惟孔子上承二帝三王,称为得中。然《尚书》所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乃类道家言。“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又近法家之说。何也?或曰此梅赜所上伪古文,不足取信耳。至如《礼运》记仲尼大道、小康之别,孔子闲居所称五至三无,志气如神。余玩其辞,殆与《淮南子》无异。而《中庸》如“至诚”“前知”“渊渊其渊”“毛犹有伦”等语,亦几与道家无殊。其未果为孔氏之书邪?抑别有判于异端者在邪?名法操切之术,儒者所不屑道,然孔子论卫,必以正名为先,其于鲁则诛少正卯、堕三都,若已开刑贵近、杜私门之风。岂名家、法家其源未可厚非欤?抑圣贤齐一天下之举,非此之谓欤?墨子之劳于民事,俭于自奉,荀子之学以化性,礼以防民,恂有刚柔互用之意,余窃韪之。前世每以大禹、墨翟并称,荀子则与孟子齐名,然司马温公笃信荀子,而程子则讥其偏驳。韩文公谓孔墨必相为用,而孟子则斥其兼爱无父,比于禽兽。又何悬绝之甚也?方今大乱未平,政之宽猛,本于学术,毫厘或差,流失甚巨,愿闻至论,匡余不逮。
这大概是保留下来的唯一一份试题,从中可以看出曾国藩内心的疑惑:儒家以中庸为至道,为什么却杂有道家和法家的东西呢?前人关于墨家、道家、孟、荀之间的观点为什么是相互矛盾的呢?倘若没有对儒家思想的怀疑,这样的疑惑是不会产生的。曾国藩的一生以理学立身,但是在官场里混久了,尤其是经历了最初的困境起伏之后,在做人做事上都与当初在京城时很不一样。那个时候,曾国藩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文士,要靠直言进谏来扬名立身,平定太平天国以后,他对政治、学问的看法都有很大的不同。他最看重的是如何做事,有一次和赵烈文聊天,就说道“须顽钝无耻,方可做事”(第1054页)。还说朱子虽是大儒,也“未必能做事”(第1047页),也怀疑程颢“德业隆懿”,朱子《名臣言行录》的吹捧起了很大的作用。至于王夫之的议论“宏深精至”,但不免“褊刻”,假如有机会处理国家大事,也未必能妥善用人。所以曾国藩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认为“自古成败利钝,皆由运气,而书册尽不足信”(第534页),所以有“运气口袋”的说法,这其实是对“修齐治平”儒家成功说的一种否定。曾文正所说的“做事”,即是指成就一番大功业,绝不能只是听信理学家的假话,书本上的假话,而要有自己的修身之道和气度胸怀。他曾在日记中说:“细思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前此所见之‘勤、大、谦。勤若文王之不遑;大若舜、禹之不与;谦若汉文之不胜。而‘勤、谦二字,尤为彻始彻终、须臾不可离之道。勤所以儆惰也,谦所以儆傲也。勤能且谦,则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圣贤豪杰,即奸雄欲有立于世者,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谦字。吾将守此二字以终身。”邓之诚《汪悔翁乙丙日记》自序说:“文正自谓学商鞅耕战之术,文忠则综核名实,皆近法家。”此言良是。曾文正用人治兵,冶儒、墨、道、法诸家于一炉,不轻信书本,才能成此大功,只是未必如邓氏所说以汪悔翁为谋主而已。
曾国藩治学气象高迥,兼收并蓄,沟通汉宋。他曾说:“曩者良知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酿晚明之祸,则少过矣;近者汉学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致粤贼之乱,则少过矣。”比起孙鼎臣的见解,这是很高明的看法。一个国家的灭亡,学术固然要负起责任,但它只能负起它该负的那一部分责任,至于主要的责任恐怕还是要由帝王将相负起来。儒家思想是修身的,汉学是求真的,用它来治国用兵,基本上是行不通的。曾国藩深谙此道,所以才会在这道考题中提出那么多的疑问,才会为汉学辩解。
叶德辉以吴学自居
钱基博论湖南近百年来学风,将王先谦置之于外,以为“文章方、姚,经学惠、戴,头没头出于当日风气,不过导扬皖吴之学,而非湘之所以为学也”。对叶德辉则完全没有论及。李肖聃《湘学略》单列了“郋园学案”,但更多是指出叶德辉的学问“守吴先生遗法”,路径与王闿运、王先谦、皮锡瑞等人的不同。对这几位湘中的重量级人物,叶德辉也常常有意把自己和他们区别开来。一九二○年五月,叶德辉和诸桥辙次有过一次笔谈,以吴学自居,对湖南的学风不以为然:
鄙人学派,与湖南不同。鄙人原籍江苏苏州吴县。有清一代经学之汉学肇基于此地。即后世称昆山顾炎武、吴县三惠是也。曾文正为古文家,王闿运为诗文家,王先谦为桐城古文家,皆非汉学家也。鄙人于三公皆不相同。二王先生相交四十年,平时相见,不谈学问。以学问不同,必起争辩也。
同光时,湘中学问以“二王”为尊宿,叶德辉均与之异轨,常对学生们说王先谦“不出桐城古文范围,于经学中有中年出家之弊”,王闿运乃“六朝文士,不足当经学大师”。在光绪壬辰考中进士、钦点吏部主事以前,叶德辉并无大名声,同年返乡以后,受到太老师王先谦的提携,才开始步入乡绅、权绅的行列。二人见面时,王先谦对叶氏说:“吾在江苏学政任内,成《皇清经解续编》千余卷,因是感触吾湘经学之陋,未免见笑外人。当编辑时,仅得船山诸书及魏默深《书》《诗古微》二种,犹未纯粹,乃以曾文正读书日记,析其读经笔记杂凑一家。而生存人如胡元仪、胡元玉所录书亦录入,盖不得已也。归田后,遂以提倡经学为己任,如阁下年力富强,任择一经为之,必远出前人上。吾观阁下会闱三艺,知必深于经学矣。”然而就是对于这样一位“平生第二知己”,郋园在学问方面也不以为然。葵园的《汉书补注》用功甚勤,郋园则以为“只供类书之用”,杨树达“为之补正、校勘,舍田芸田,究数虚耗心力”。又说:“葵园著书甚多,而精要使人爱不忍释者少。二十年前与之笑谈,谓公著作传远传久绝不如我。以每部卷数太多,坊间无力翻板,石印亦高尺许,不便行装也。况所著各种皆官样文章,无一引人兴趣者。转不如鄙人,九流百姓,到处见吾姓名。”其实,郋园也是自信太过,其弊在好立异而未必真有异,除了《书林清话》,其他著作果真能“传远传久”耶?
对王闿运的学问,郋园最不买账,以为湘绮属于今文一派,在四川讲学时传之廖平,廖平又传之康有为,康氏以之“乱中国”。两年后,给学生杨树达写信,对于今文学和王闿运依然攻之不已,声称“龚、魏之偏陋,湘绮之荒唐,流为康、梁,已成亡国之祸”,“再不为学者提命,害将与洪水猛兽同科”。又说:“陈兰圃以汉宋兼采一句官话误及终身,湘绮以今文欺人,遂使衡州与四川两处青年同入荒诞不经之地。”一九二五年将自著《经学通诰》赠人,跋语云:“湘绮中年主讲四川遵经书院,蜀士浮嚣之气实此老开之。晚年主讲船山书院,湖南士子又为所防溺。学术杀人,甚于刀兵。余非有门户之见,实恶其人其学。”王闿运活着的时候,叶氏大概是不敢这样叫嚣的,待其死了,才敢这样在私信中肆无忌惮地抨击,可见叶德辉与湘绮学术隔阂之深。
咸同以来,调合汉宋的说法一直不绝于耳,曾国藩、陈澧都持这样的观点,皮锡瑞创办“南学会”,也有“开通汉宋门户之见”的说法,而郋园的观点则具有自身的特色。他说:“吾生平颇尚汉学,而独崇朱子,然非曾文正、陈澧调人之说,所谓汉宋兼采者,则以朱子自有真实之处,在学者之探求,不在口说之争辩耳。”他认为在宋学的程朱、陆王两派中,程朱为正宗,陆九渊天分极高,能够从“本原上立脚”,而王阳明则“有心立异,学无本原”,“陆王学易,程朱学难”,所以很推崇朱子,并不无自负地说自己“并汉宋而亦忘之”。张晶萍说他“不主张汉宋之争,也不以汉、宋学自限”,“所谓兼通,就是以汉学家的方法治汉学,以宋学家的方法治宋学,而不是在宋学中找训诂、在汉学中寻义理”。其实,他的学说只不过是“调和汉宋”的一种怪胎而已。
余嘉锡好攻驳清儒
武陵余嘉锡(1884—1955),字季豫,号狷庵。一生学问得力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精于朴学考证,强调“考证之学贵在征实,议论之言易于蹈空”。然而在他的著作中也不乏“虚骄恃气,唯逞词锋”的议论,尤其对清儒颇多纠弹,所谓“蠹生于木,而还食于木”也。
《四库提要辨证》作者自序云:“今库本所附《提要》,虽不及定本之善,以视《崇文总目》固已过之。其后奉旨编刻颁行,乃由纪昀一手修改,考据益臻详赡,文体亦复畅达,然以数十万卷之书,二百卷之总目,成之一人,欲其每篇复检原书,无一字无来历,此势之所不能也。纪氏恃其博洽,往往奋笔直书,而其谬误乃益多,有并不如原作之矜慎者。且自名汉学,深恶性理,遂峻词丑诋,攻击宋儒,而不肯细读其书。”虽然也肯定了纪昀的贡献,但一涉及纪氏对宋儒的攻伐,则辞气陡然转峻,冷气森森。余氏《名臣言行录》辨证曰:“盖原撰提要者尚知略观本书,纪氏则仅稍一涉猎,即捉笔疾书,以快其议论,而前后皆未寓目也,是亦难免果哉之诮也。”以下又一本同乡魏源之说,认为:“凡今本《提要》‘自刘安世气节凛然以下悉阁本之所无,盖皆纪氏所修改,欲以集矢于朱子也。”正所谓纪氏集矢于朱子,余氏则集矢于纪氏。又如翁方纲撰《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提要,对朱子颇多褒扬,而纪昀改定本则不客气地说:“……以朱子重是书可也,以朱子名是书,而削帝王之年号,题儒者之尊称,则尤不可。鉴之所称,盖徒知标榜门户,而未思其有害名教。”余氏《辨证》针锋相对,戟刺不已:“此盖纪晓岚之徒,深忌宋儒,故无端致其讥笑。不知自汉以来,每当易代之际,其臣子能仗节死义,见危授命者,寥落如晨星。洎前后五代之时,视其君如弈棋,漠然曾不少动心,甚至虽蛮夷猾夏,而稽首穹庐,望风投拜者踵相接。若自忘其为华夏之裔,神明之胄者。及宋明之亡,忠臣义士,乃决腔短脰,赤族绝嗣,前仆后继而不悔。此固由夷虏蹂躏我汉族之所激成,然而忠义之风,何以澌灭于前后五代,而勃兴于宋元明清之际,此非经过百数十年教化,养成倡导之不为功,故理学诸儒之移风易俗者大矣,而集理学之成者朱子也。”这段文字也是《辨证》中少见的“空论”,颇具史识。由于唐代胡文化的濡染侵袭,汉人的纲常名教到五代时毁坏殆尽,君无道,臣无节,唯以杀伐为务,廉耻丧尽,赖理学振而起之,所以余氏高度评价了理学对宋明节义之风的熏染,看似空洞,实则高屋建瓴,洞彻原委。
对于朴学的另一位大师戴震,余氏亦攻之不已。《辨证》卷七《水经注》条云:“戴氏所校之《水经》,魏源《古微堂集》中,有《书后》二篇,讥其攘赵一清《水经》注释,点窜之以为己作,虽其先戴之弟子段玉裁力辩以为赵氏虽成书在前,而刻书在后,乃赵攘戴,非戴攘赵,然近人仍分左右袒,莫衷一是,只可付之存疑。盖戴氏虽经学极精,而其为人专己自信,观其作《孟子字义疏证》,以诋朱子,及其著《屈原赋注》,只是取朱子《楚辞集注》改头换面,略加窜点,以为己作。于人人习见昔贤之名著,尚不难公然攘取,况区区赵一清,以同时之人,声誉远出其下者乎?段懋堂谓非戴攘赵,在戴诚无所用其攘也,此正如王子雍之于郑康成,直夺而易之而已矣。不然,何《直隶河渠书》又适重修于赵氏之后乎?钱竹汀学问之精,不在戴氏之下,而博通过之,当时虽与纪晓岚齐名,有南钱北纪之目,实则纪不足望其项背,故《提要》常引《潜研堂文集》。而钱氏《潜研堂文集》及其著作中,于《提要》鲜所称道。宜乎此篇,独持异议,而无所恤,几乎发墨守箴膏肓矣。虽然,亦幸而钱氏书成于戴氏身后,为戴氏所不及见耳,否则戴必怫然不悦,变色相争。如东原集中,与顾千里争礼记王制篇虞庠在国之西郊,各执一说,书牍往还,愈变愈烈,卒之毒罹丑诋无所不至。虽其于竹汀或不至如此之甚,然必不默尔不息也。” 此真所谓登其堂、入其室、操其戈然后鸣鼓而攻之也。这段文字也是《辨证》中少见的“空论”,多推断揣摩之词,无硬证据,与余氏实事求是的学风有些偏离。正因为如此,才可以看出余氏“卫道”之心。对另一史学名家王鸣盛,余氏称其“好诋诃前辈,高自标置”,“平生著作,考证疏略者,往往而有”,于《王西庄先生窥园图记卷子跋》短文中就其行文细微处加以绳纠。观余氏行文,唯独对钱大昕笔下留情,不事攻伐。
与上述乾嘉诸大佬学术异趣的章学诚,标举贯通之说,余氏尤服膺其“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二语,以为“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不能道”,但亦毛举细故,攻之不已。曾作《书章实斋遗书后》,先以一二语赞《文史通义》“深思卓识,固有过人之处”,接着便条举其立言疏失。《内篇》为精力所注,要稍微好一些,也蒙受“考核不免粗疏,持论时近偏僻”之讥。最后评说实斋“不知李延寿为何人,唐明宗为何朝之帝,以《演义》为《三国志》,以《长编》为宋末书”,犹酷吏办案,分毫不爽。《目录学发微》虽屡引实斋之说,亦时引时驳,并加“误甚”按语,谓其“将以发明向歆父子校雠之义例,然于向、歆之遗说实未尝一考”。余氏的攻敌之法,还是乾嘉考据学的老套路,取其琐细,略其宏大,而用语苛酷,是亦一短。
余英时曾说:“戴震和章学诚是清代中叶学术思想史上的两个高峰,这在今天已经成为定论了。”那么余嘉锡为什么对两大高手皆指指点点呢?牟润孙写过一篇《学兼汉宋的余季豫先生》,指出余氏“虽仅以考据的文章示人,实则是一位躬行实践不尚空谈崇尚理学的大儒”,集“道问学”“尊德性”于一身,这是很精辟的看法。牟氏又引柯劭忞之说:“吾人治学,当学宋儒之义理,清儒之考据。”所谓“学兼汉宋”,就是以朴学之法治学,以理学之道立身。余嘉锡之所以如此不遗余力地为理学辩护,和“湘学”的理学传统有关。自学成才,竭力在汉学上用功夫,在立身处世方面则恪守理学之教,“注重知人论世,砥砺名节”。所作诸文,以《论顾炎武与友人论学书》最能体现其人生哲学,认为考据学的流风余沫,导致“今之君子”“菲薄周孔,掊击程朱,惑经疑古,抉破藩篱,故其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际,不顾义理,唯利是视,攘夺干没,无所不至”,主张用“见利思义,见危授命”取代顾炎武的“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在余嘉锡看来,不读书的晚明人在“见利思义,见危授命”方面比乾嘉诸儒要好,当然也比当时那些善读中外书的“今之君子”要好些。
叶德辉说:“曾文正本从善化唐确慎讲学,本近宋学,然其致力全在汉学。观其《圣哲画像记》所举人物,其宗旨可知。” 至于叶德辉自己,则是“半吴半楚”,独尊朱子的思想让他与其他汉学家拉开了距离。到了余嘉锡的时代,则已经完全入汉学之室,操汉学之戈以攻之,但是理学的血液一直流淌在湘人的血管里。换言之,“湘学”以理学为根基,却一直在向汉学及其方法靠拢,从曾国藩开始,中间经过王先谦、叶德辉、皮锡瑞等人的揄扬,到考据精深的杨树达、余嘉锡一代人,二者已经基本实现了融合。学问似乎越来越上路了,硬气人也不少,但是在末流那里,曾文正的气度胸襟却越来越缺乏了,空疏叫嚣的习惯一直都没有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