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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山水吟咏中

2016-02-25吴中杰

书城 2016年1期
关键词:临海谢灵运山水

吴中杰

临海的山水是因刘宋时代谢灵运的寻访和题咏而出名。

当然,并不是说在这之前临海就没有好山水,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而已。山水也需要人赏识,而欣赏山水景色,则是人类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食不果腹的初民,忙于向大自然索取基本的生活资料,还不懂得欣赏自然美,必须等到生活条件和文化修养都达到一定的水平,人才能懂得欣赏美景。所以中国的山水诗、风景画,直到中古时代才发展起来,并不是偶然的。这是审美自觉的表现。

可见自然美并不是一种纯粹的客体,它掺合着欣赏者的主体成分,是主客观结合的产物。

既然自然美本身就有主观的成分,那么,描写自然美的山水诗,更不可能是纯客观的临摹,而总是反映了时代的境遇和诗人的情怀。

其实,对于临海一带山水的欣赏,并不自谢灵运开始,东晋文人孙绰就写过一篇《游天台山赋》,甚有影响。孙绰是玄言诗的代表人物,《游天台山赋》亦语多玄意,但对天台山的险峻壮丽之奇境,却描写得很有特色。

大概是受到孙绰词赋的感染,同时也听到人们口耳相传的赞美声,山水诗人谢灵运早就对临海一带的风景甚为向往,只是没有游览的机会罢了。后来被任命为永嘉(温州)太守,正好借此机会,到临海一游。

从谢灵运的居留地始宁(上虞)到永嘉,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由曹娥江出海,走水路;一是从剡县(嵊县)入山,走陆路。水路坐船当然舒服些,但看不到山景,非其所愿。谢灵运决定走陆路。但当时陆路并不畅达,交通甚为不便,有些山路是羊肠小道,有些地方根本还没有路。谢灵运既有游山之志,自然不畏艰险,他带了数百僮仆,浩浩荡荡,出剡县,过关岭,越天台,沿始丰溪向临海进发。为了观赏佳景,他命仆从伐木开路,专从险峻处行走,有时游得兴起,还要举火夜行。一时火光冲天,人声鼎沸,闹出很大的动静。临海太守以为是山贼来了,赶快派兵出剿,待到走得近了,才知道是永嘉太守游山。这是天下少有的“豪游”,传为千古佳话。据说,谢灵运还邀请临海太守同游,但临海太守未敢答应。这也无足怪,谢灵运是东晋车骑将军谢玄的孙子,出身豪族,自可做些出格之举,一般小官何能附庸!

谢灵运游临海,有诗记其事,题为《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凡四首:

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

与子别山阿,含酸赴山畛。

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

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

隐汀绝望舟,鹜棹逐惊流。

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

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

岂惟夕情敛,忆尔可淹留。

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

兹情忆分虑,况乃协悲端。

秋泉鸣此涧,哀猿响南峦。

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念攒。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

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

此诗虽云纪游,其实还是寄情之作,而且还表达了出世之思,当然,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未真个遁世。但由于谢灵运的诗名影响,临海一带的风景,也就成为人们向往之地。李白也是喜游名山大川之人,他一向欣赏谢灵运(康乐)的豪情与诗作,常有追慕之词,如说:“远公爱康乐,为我开天关”;“兴与谢公合,文因周子同”;“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且从康乐寻山水,何必东游入会稽”。在现实中没有走到的地方,有时还要在梦境中追踪。《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写这种梦境的:“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这里的“赤城”,盖指天台南面的赤城山,此处石皆赤色,壁立如山,因以为名。赤城亦为临海城的别称。这种红石,大概是古代火山喷发之产物,临海桃渚镇附近至今还保留着一大片赤色岩石,看得出岩浆凝结的纹路,现已辟为火山公园。

“谢公屐”是谢灵运特别为登山而设计的木屐,前后装有两个活动的屐齿,上山时装上后齿,不装前齿,下山时拿下后齿,换上前齿,上下就能取得平衡,行走方便。这种登山屐,只有旅游专家谢灵运才能设计得出来,也为游吟诗人李白所欣赏。

李白其实并没有到过临海,此诗也不是专写临海山水,但把临海一带的巍峨山势写出来了,读之令人神往!

真正到过临海的诗人也有不少。据临海志书记载,单在唐代,就有骆宾王、孟浩然、郑虔、陆龟蒙、杜荀鹤、钱起、顾况、李泌、李德裕、李绅、张祜、许浑等。孟浩然还留下追踪谢灵运的诗句:“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

当然,这些诗人并非都是为游山玩水而来,有些是贬官至此,心情郁结,并无观赏自然风景的闲情逸致。如骆宾王,幼能赋诗,被誉为“神童”,后来名列“初唐四杰”之中,诗名远扬。但他仕途坎坷,屡遭不幸,先曾被贬西域从军,回长安后又被诬入狱,后获大赦,“下除临海丞”。因做过这么一个小官,所以他的诗集就叫《骆临海集》,这也是我们临海人的光荣。集中有一首《久客临海有怀》,是在临海做贬官时所作。诗云:

天涯非日观,地屺望星楼。

练光摇乱马,剑气上连牛。

草湿姑苏夕,叶下洞庭秋。

欲知凄断意,江上涉安流。

诗中虽然也写到景物地貌,而意在借历史故事,表现出对于官场的厌弃。但是,骆宾王并没有真的归隐。不久,就跑到扬州,参加徐敬业讨伐武则天的军队,并写了一篇有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传颂千古。据说连武则天本人都欣赏其才华,当她听侍读者读到“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的句子时,深怪宰相没有将这个人才罗致过来。徐敬业兵败之后,“宾王亡命,不知所之”—但历史记载不一,或云伏诛,或云投江,还有说是到灵隐寺做和尚的,现在也无从查考了。

郑虔也是贬官。他贬到临海之后,主要的事业是兴办文教,但作为诗书画三绝之人,当然不会无诗。《丹丘诗三首》,就是在临海所作:

缚草为庐弃紫衣,讲经能致凤来仪。

至今千载云孙在,日倚层楼罔极思。

古寺临山廓,凄凉旷废余。

草生连坏壁,花落满空除。

凤去千年远,人亡岁亦如。

看碑长太息,伫立更踌躇。

内方外直铁为身,傲雪经霜知几春。

灵凤不来空寂寂,翻经犹忆晋时人。

这三首诗,写了他在临海兴学讲经、访寺看碑,以及读书自得的生活,虽然表现出不屈的人格,但是句句都透露出寂寞和凄凉。这也无足怪,偏僻的山城与繁华的帝都,反差实在太大。

顾况与骆宾王、郑虔的情况不一样。他到临海,不是贬官,而是探望被贬的朋友李泌而来,心情毕竟有所不同。他住在临海城南的巾子山上,此山与城廓相连,面临灵江,颇多寺院,风景清优,而离闹市又并不远,生活甚为方便,正是读书吟诗的好去处。顾况住得很自在,曾有《临海所居》三首,就是咏巾山的。诗云:

此是昔年征战处,曾经永日绝人行。

千家寂寂对流水,唯有汀洲春草生。

此去临溪不是遥,楼中望见赤城标。

不知叠嶂重霞里,更有何人渡石桥。

家住双峰兰若边,一声秋磬发孤烟。

山连极浦鸟飞尽,月上青林人未眠。

诗写巾山实景,写了昔年征战的荒芜,写了今日清静的美景,也写出了诗人悠然之情。顾况在当时诗坛上很负盛名,早年白居易初到长安时,就曾投诗拜访,希望能得到提携。顾况初见他的名字,曾调侃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及至读到他进呈的诗稿,第一首便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立刻改口道:“长安米虽贵,居大也容易。”从此对白居易多所关照。以他的影响,临海小小的巾山也就出了名。此后咏巾山的诗作就多了起来。

最富传奇色彩的,是晚唐诗人任蕃。他是江东人士,家贫苦读,颇有诗名,但却科举不第。他痛斥主考官不识才,愤而不再参加考试,行吟江湖,自娱自乐。几十年间,三到临海,三上巾山,第三次来,竟一居十年。他每次到巾山,都写有诗篇:

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消衣裳。

前峰月照半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

(《游巾子山》)

灵江江上巾峰寺,三十年来两度登。

野鹤尚巢松枝顶,竹房不见旧时僧。

(《再游巾子山》)

清秋绝顶竹房开,松鹤何年去不回。

唯有前峰明月在,夜深犹过半江来。

(《三游巾子山寺感述》)

为纪念这位诗人,后人还取诗句中的“翠微”二字,特地建了一座翠微阁。又有人题句云:“任蕃题后无人继,寂寞空山二百年。”

其实,任蕃之后无人题,并不是诗到绝顶无人继,而是乱世之中,诗人的心情有所不同,已无法写出这种悠闲的诗句了。

这之后,好诗大都是离乱之辞。

当然,也有在极乱之时却写出悠闲之诗的,如宋高宗赵构。当年金兵南犯,攻下宋朝都城汴京(开封),掳去徽、钦二帝,康王赵构即位后,仍被金兵穷追猛打,于是乘船从海路南逃,路过临海。不过他没有进临海城,更未及登巾子山,下船后就近登上了章安镇旁边的金鳌山小憩,看到此处风景佳丽,就作了两首绝句:

古寺春山青更妍,长松修竹翠含烟。

汲泉拟欲增茶兴,暂就僧房借榻眠。

久坐方知春昼长,静中心地自清凉。

人人园觉何曾觉,但见法劳日日忙。

从这两首诗中,丝毫看不出追兵在后的窘迫心情,也没有什么失地千里、父兄被掳的家仇国恨。真不知这位惊魂未定的逃难皇帝怎么会写出这样悠闲的诗句来?

在章安镇上,道出了真情实感的是女词人李清照。李清照出身名门,父亲李格非是文坛名流,丈夫赵明诚是很懂金石学的太学生,他们在汴京读书、填词、鉴赏金石,过着美满的生活。金兵进侵之后,他们一路南逃,赵明诚病故,李清照狼狈之极。现在她也辗转来到了章安,看到早梅开放,触景生情,写有《清平乐·章安早梅》一首,词意颇为凄凉: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捋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漱玉词风,本来就婉约凄清。早年过着安逸生活时,就有“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等句,南渡之后,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词句当然更为悲凉了,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但李清照写的都是自己真实的感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所以说,李清照的词是有境界的,而赵构的诗,则无境界,因其没有真实感情之故也。

当然,临海山水所寄托的,并非全是闲逸和忧愁,它的雄奇景色,还激发起刚毅和强劲之情。

南宋末年,文天祥从元兵的羁押中逃出来之后,从海道南行,路过临海桃渚镇,为其雄奇景色所动,作《乱礁洋》诗一首:

海山仙子国,邂逅寄孤蓬。

万象画图里,千崖玉界里。

风摇春浪软,礁激暮潮雄。

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

随即继续南行,又作《舟入仙岩港遥见洞山双峰疑为雁荡》一首:

鲸渡万里送归舟,倏忽惊心欲白头。

何处赭衣操剑戟,同时黄帽埋兜鍪。

人间风雨真成梦,夜半江山总是愁。

雁荡双峰片云隔,明朝蹑屐作清游。

这两首诗虽然也写画图美景,也有风雨忧愁,但却充满了抗争之气。文天祥明知形势险恶,但总想凭借东南云气,来保住汉人的天下。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斗争精神,十分可贵。

如果说,临海因远离政治中心,地处海隅,以前一直是别人避难之地,到了明代,却成为国防前沿。抗倭名将戚继光在这里打出了威风。这位将军也登山赋诗,但与文人学士们的情怀大不相同。他也有《登巾山》诗:

春城东去海气稀,城畔人烟绕翠微。

山麓高楼开重镇,辕门晓角起清晖。

九天云气三台近,百里江声一鸟飞。

极目苍茫忆明主,吴钩高楼斗牛辉。

面对城楼美景,他首先想到的是保卫一方的平安。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愧余不是寻芳客,夜夜严城度戍笳。”(《春野》)而且还表示出他的志向是:“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韬钤深处》)

戚继光抗击倭寇,保住了台州沿海的平安,后来还调到冀州抗御清兵,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不过,明朝终于还是为清所灭。这时,又有两位抗清志士,到处联络活动。他们在路过临海时,都留下了诗篇。

黄宗羲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还曾带兵抗清。他游天台、雁荡时,在临海石佛寺过年,同时还拜谒了东湖樵夫祠—这位樵夫因闻建文帝被火烧死而投湖自尽;又至乱礁洋凭吊文天祥,都留有诗作。今录其《临海石佛寺度岁》诗一首:

纸窗簌簌暮光凝,凄断江城画角兴。

啄雪饥鸟惊折竹,送年孤旅眷居僧。

岩崖多有天生屋,云水尝闻自在朋。

吾亦好奇曾夙昔,奚为勇往未全能。

张煌言是南明抗清名将,曾来临海迎接鲁王监国,并拟与郑成功会师北伐,多次在临海一带活动。有诗《重过桃渚》云:

一棹天台依旧迷,重来秋爽足攀跻。

苔衣糁糁髯偏美,石磴鳞鳞齿未齐。

梦到赤城霞气近,感深苍海水声低。

临流空作桃花想,愧煞仙源是武溪。

张煌言很有文才。作为诗人,他当然也欣赏临海的美景,很想归隐于山水之间。但是他自觉肩负复国的使命,还是竭其全力来组织武装斗争。他们的事业虽然失败了,但其精神却感动后世。临海成为他们寄情之地,这也说明,临海的山水所养育的不是柔媚之气,而是一种硬骨头精神,即鲁迅所说的“台州式的硬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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