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江南与堕落乡土
2016-02-25季蓉
季蓉
摘 要: 短篇小说《到客船》是叶弥近年来创作的以“白菊湾花码头镇”为叙事背景的系列小说之一。小说以江南水乡为背景,在充满古典雅韵的标题之下诉说了一个堕落乡土的故事。诗意江南与堕落乡土,两个空间在此重叠;理想与沉沦,两种声音在此冲撞,构筑起一个关于人类命运的寓言。
关键词: 叶弥 短篇小说 乡土 物欲
短篇小说《到客船》是叶弥近年来创作的以“白菊湾花码头镇”为叙事背景的系列小说之一。在“白菊湾系列小说”中,叶弥构建了一个以蓝湖、白菊湾、花码头镇、青云观、香炉山等地点为中心的空间,这些小说“或曲折迷离,或神秘怪诞。带着江南水乡如梦似幻的氤氲和缥缈,叶弥凭一己之力从各方面构筑起她的寓言世界”[1]。
小说《到客船》以江南水乡为背景,在充满古典雅韵的标题之下诉说了一个堕落乡土的故事。诗意江南与堕落乡土,两个空间在此重叠;理想与沉沦,两种声音在此冲撞,构筑起一个关于人类命运的寓言。
一、诗意江南化作堕落乡土
小说标题化用唐代张继的诗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文中的小钟村由此得名。作者首先营构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江南古村,香炉山下的小钟村三面环水,与蓝湖相连的青云河是其唯一出口,村里“小佛堂,小教堂,翰林古塔,都是有岁月的”。蓝湖、青云河、小石桥、小船、垂杨柳、河埠头,这些典型的江南意象,再加上对古典诗词的化用,如小钟村(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香炉山(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蓝湖(白居易“春来江水绿如蓝”)、绿杨(白居易“绿杨烟里白沙堤”),营造出了充满诗意的水乡氛围。然而小钟村不是世外桃源,山水依旧,改变的是人类的心。
别墅区的入侵让原本封闭的小钟村人看到了与外部世界的巨大落差,良田被破坏的同时,小钟村人内心的安宁也被彻底摧毁。“六十几个造房子的民工,造四十幢别墅,每幢别墅连院子占地要两亩多地,亭台楼阁,售价四千万”。“又在水面上造了一顶连接北面香炉山的廊桥”,“只是它专属别墅区,村民不能由此通过”。“那些民工,赚的钱不多,用起来像大爷”。
别墅区的建立和外来民工的涌入,让小钟村人看到了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物质至上、享乐至上的观念以最直观的方式灌输进小钟村,同时,向小钟村人展示了以金钱为标准的等级。四千万一栋的别墅首先给小钟村人带来的是精神的崩溃,每一个提到别墅的人物无一例外地采用了一种歇斯底里的语调,在极端失衡的心态下他们选择了堕落。白杨吃喝嫖赌的丈夫道出了小钟村男人的共同心态:“你看看那四千万的别墅,你看到了,还觉得自己是个人吗?不如找点乐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痛痛快快地过。”而在镇上浴室当暗娼的女人则表达了小钟村女人的堕落:“钱是人家的,四千万的别墅是人家的。我住在工地上就像人家的看门狗。”“没有一点点享受,生活有什么希望?”
小钟村人用沉湎物质享乐抵御精神上的巨大失落,以追逐欲望填补内心的无尽空洞。然而,物质享乐给他们带来的却是更大的失落与绝望。欲望是个无底洞,你越是追逐它,内心就越空虚。“生活没有希望”,这句话在多个人物口中被反复提到,成了作品结尾部分的主旋律。面对这个即将被城市文明淹没,即将彻底倾颓的世界,每一个人物都感到了末日的恐慌。“一个个说的都不像人话,都像有精神病似的”。作者借白杨的公公之口道出了沉湎物质享乐是人类的精神病态这一事实,对物质的疯狂追求正是现代人的集体“精神病”。
小说的诗意氛围、文化氛围与堕落沉沦的现实氛围之间产生巨大的缝隙,两个空间格格不入。在叶弥的小说中,环境、细节等往往是世俗的,但精神气质与整体氛围又通常是超尘脱俗的。使她的小说在关注现实的同时,带上一层迷离空灵的色彩。
二、理想与沉沦
叶弥的小说在批判城市文明、批判人性的同时总是饱含着对人类的悲悯、宽容和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叶弥小说中的人物哪怕生活得极其卑微,但也会拥有梦想”[2]。在叶弥笔下,即使最庸常之人也会有自己的痛苦和希冀。《到客船》中的人物一方面在物欲中沉沦,另一方面在沉沦中痛苦,每一个人物都挣扎在理想与沉沦的漩涡中。身为下层妓女的绿杨,置身于江南如诗如画的自然风光,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柳如是,将小钟村当成了世外桃源。初到小钟村的绿杨乘坐小船悄然到来,她身着水绿丝绸,剑眉入鬓,言谈风雅:“好个青山,好个绿水。”“杜鹃花红,白菊花白,简直是世外桃源。”她内心的情感和良知尚未泯灭,她想和白杨做知己,帮助白杨实现梦想,她会为自己的身份羞愧,她羡慕良家妇女的生活,她想从良,面对派出所所长永泉的强权与欺侮,她可以亮出拳头,她甚至是作品中唯一会欣赏风景的人,然而她毕竟不是柳如是,她的身份终究是卑微的,永泉的欺辱让她看清自己的身份,关于桃花源的梦想瞬间瓦解。小说另一个女主人公白杨几乎是绿杨理想中的自己。初次登场的白杨眼梢带着冷风、言语犀利、愤世嫉俗,她是作品中唯一有信仰的人,当她离开吃喝嫖赌的丈夫追逐梦想时,需要向神灵忏悔。她也是作品里唯一相信爱情、怀抱理想的女人。在杭州城西打工的表哥是她理想中的爱人:“表哥没啥钱,人也长得一般,但是他善良,喜欢帮助别人。正派,敢打抱不平。同情弱小,心地纯正……”然而,这个一直爱着白杨的“表哥”只存在于白杨的幻想中,最终绿杨发现白杨只是个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疯子。口里念叨着“生活充满希望”的白杨却被小船带向了女铁匠的浴室,等待她的将是一双双“比浴室昏暗的灯光还要昏暗”的眼睛。拐带白杨的老鸨汤婆子良心泯灭、阴险狡诈,她嘴里说着“帮了一个苦人”,却早已打定主意将白杨卖到浴室。但当她被派出所所长永泉威胁驱赶时,她也感到了失去尊严的痛苦,“日子真是没有希望……想当年,我也是一个有理想的小姑娘,想穿军装,要当积极分子……哪里想到现在就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撵来撵去”。汤婆子就是绿杨未来的样子。和汤婆子一样,同样曾经抱有革命理想的还有派出所的永泉,永泉利用职权企图调戏绿杨,被拒绝后甚至跑到村长家里哭诉,被欲望控制的永泉尊严尽失。但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年轻时代的偶像洪常青时,他也感到了羞愧与绝望,“他的手一把捏住了大腿内侧的裤子,愤恨地自言自语:世事艰难,不说别的,光是这个东西就要人的命……要人堕落……希望在哪里”?小钟村唯一有理想的男人是一个外地民工,他是“方圆一百里以内唯一喜欢看书的成年人”,他试图用“爱”和“希望”拯救当娼妓的恋人,但女人却为了一丁点儿诸如啤酒、冰激凌这样的物质享受而自甘堕落,当女人喊出“爱值几个钱”时,男人绝望地跳入河中。以理想拯救堕落,最终理想陷落。
小说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疼痛本质的思索,“当事者在抵抗着真纯的丧失,又无能为力地疼痛与无奈”[3]。
三、一种人类命运寓言
小说借村长的梦道出了对小钟村命运的担忧:“梦见三面的水一起轰过来,把村子淹掉了,然后北面的香炉山也倒下来压住我们。”“我觉得我们这个村子真的要毁了,不是水,不是山,是……”但村长用以拯救小钟村的仍旧是“物质”,“看看村后那四千万一幢的别墅,心里又有了希望”。然而毁灭小钟村的正是物欲本身。在叶弥的小说《拈花桥》中,叙述者“我”表达了对人类过度扩张,致使自然被破坏的忧虑。“大自然失去的太多,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的贪欲。农药使用过多,良田变成房屋和水泥路,沼泽所剩无几”。小说《你的世界之外》借“萤神”之口写出了人类私欲的可怕。“镇上的菜场里,有人用漂白粉浸茭白,用工业腐蚀剂洗鲜藕,螃蟹加了洗蟹粉、冬枣上喷了糖精,炒栗子里加上蜡、瓜果上喷了催熟剂”。人类为一己私利,肆意破坏赖以生存的自然,生产有毒的食物,让自己人吃下。私欲的膨胀令人类走上了一条自我毁灭之路。
精神空虚与物欲膨胀之间互为因果。小钟村人对自然没有敬畏,他们与自己的文化也是割裂的。翰林古塔、佛堂与他们无关,文化上的江南与他们无关,没有根基的小钟村就像浮萍一样浅薄,当外界价值观入侵,小钟村很轻易被连根拔起。小说《草上的竹筷》中作者借老邬之口描绘了理想世界的图景:“家家安居乐业,户户丰衣足食。没有犯罪,没有争斗。没有汽车,没有电视。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有活干的时候干活,没活干的时候唱情歌。蓝湖边上生长着一圈漂亮的蓝湖水石,没有一个人拿这些石头去卖钱。珍禽和异兽,你每天都能见到……”敬畏自然,节制欲望,返璞归真,与自然和谐共生,这是叶弥理想中的世界。只有在这样的世界,人才能不为物欲所奴役,才能有尊严地活着。
冰冷、残酷、黑暗、堕落的实景,空灵、缥缈、梦幻、诗意的氛围,这一切共存于叶弥的小说《到客船》中,形成小说独特的锐利又柔软、现实又迷离的风格。
参考文献:
[1]王颖.物质丰饶,人心荒芜——叶弥笔下的寓言世界[J].小说界,2014,(12):11-14.
[2]齐红,蔡斌.寓言:在现实与理想中穿行——解读叶弥短篇小说[J].扬子江评论,2007,(4):43-48.
[3]叶弥,姜广平.我太想发出自己的声音了[J].文学月刊,2014,(12):97-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