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王安石咏昭君诗看唐宋诗之异
2016-02-25张淑君
张淑君
摘 要: 唐宋时期咏王昭君的诗歌数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和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最著名,杜诗即事抒情,咏昭君来写身世家国之感,以情胜;王诗是借事明理,是古之托物言志的诗法,思致深刻,见解独到,以理胜。杜诗以炼句、语言精美见长;王安石则不然,他工于炼意。杜甫、王安石昭君诗的比较体现出唐诗重丰神情韵,宋诗多筋骨思理的时代特征和风格分野。杜甫与王安石的昭君诗虽体裁、诗风、笔法、旨意不同,但对二诗人的评价不可强生区分,而应综合考量。
关键词: 杜甫 王安石 《咏怀古迹》(其三) 《明妃曲二首》 诗分唐宋
自西晋石崇制《明君怨》乐曲,作五言《王明君》始,吟咏昭君之作即在诗海中独树一帜,熠熠生辉。在古诗里,男角占绝对主导地位,而在有数的女角中,王昭君是最常出现的,备受诗人垂青。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所收宋以前乐府诗,以昭君、明君、明妃为题的就多达五十三首[1]1。在以后的涉及昭君难以数计的诗作中,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三)和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最著名。前者曾被誉为“咏昭君诗第一”,后者则褒贬两极。杜、王是唐宋最有代表性的大诗人,本文就两家的昭君诗略加比较,以见唐宋诗之异。
一、情胜与理胜
钱锺书在《谈艺录·诗分唐宋》中指出:“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2]3“体格”即作品风貌,系就作品而言;性分即才性天分,乃就作者而言。钱氏以时代风格区分作品,乃是透过表象看本质,较之以朝代分诗人要深刻得多,我们对待昭君诗,亦当作如是观。朱熹亦云:“作歌曲者亦按其腔调而作尔,大雅、小雅,亦古作乐之体格。按大雅体格作大雅,按小雅体格作小雅,非是做成诗后旋相度其辞,目为大雅小雅也。”[3]2066-2067(《朱子五经语类·卷五十一诗二》)知大、小雅并不是成诗以后为宫商,而是按体格作之。古诗评家论定诗人,都喜据其体格,乃至评论一朝文风,都谓为“汉人体格”[4](《中论·提要》),可知体格是论诗之根本,诗分唐宋,主要体现在诗歌风貌之殊,涵盖的风格、格调、笔法等不同。体格云云,不仅指个人风格、作品体裁声调,还关系到时代精神。想要确切了解某一时代的诗歌,就须把握其时代的精神。各时代世道人心不同,诗之风格意味亦随时而异。杜诗源出《诗经》、汉乐府,承袭写实传统,遵循“温柔敦厚”诗教,特别重视即事抒情,无论写法如何,抒情始终是其根本。其《咏怀古迹五首》(其三)借咏昭君来写身世家国之感,自始至终从形象落笔,不着抽象议论,是感性型的咏史诗。清李子德说,此诗“只叙明妃,始终无一语涉议论,而意无不包。后来诸家,总不能及。”[5]651即指以形象代替思想,借助形象抒情感。“独留青冢向黄昏”“环佩空归月夜魂”二句虚处传神,通过想象烘托昭君悲剧形象。仅以“分明怨恨曲中论”点明“怨恨”主题。昭君的怨恨包含了“恨帝始不见遇”的“怨思”;远嫁异域怀念故土的忧思;生长名邦而殁身塞外的“遗恨”。杜甫当时正在夔州,离家乡洛阳偃师虽不似昭君般遥远,但“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6]2573,离家心境亦如昭君。杜甫寓居昭君故乡,以昭君思念故土、夜月魂归的形象,寄托家国之感。但始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处处彰显温柔敦厚诗风。王安石作为宋人,又出身政治家、改革派,自有唐代文人所不具备的历史反思和社会批判意识,故其诗虽以唐为宗,然在立意和造境上要高出唐人,其特色在于不以情胜,而以理胜。作为改革家,王氏富有改革创新的胆识和魄力,作诗亦如此。其《明妃曲二首》中有多个诗句,意思翻新出奇,引人注目。“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两句别开生面,不仅改变了传统看法,不再指责毛延寿,而且道出了一个美学真理:人的风度仪态本来就难描摹,绘画无法准确无误地描摹出人的美貌。从另一个角度力证昭君之美在神不在形,更令人反思昭君悲剧的根本原因,在于统治者昏庸无道。王氏本人也因“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而颇受攻击,指责他这么说有伤忠君之道。朱自清说欣赏是文学研究的目的,欣赏诗歌时,“我们广求多义,却全以‘切合为准”;“必须亲切,必须贯通上下文或全篇才算数。”[7]181(《朱自清说诗》)王安石因这两句诗而受到非难,都是因为这些人欣赏王诗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没有贯通上下文,考虑全诗。时人范冲攻难王安石道:“孟子曰‘无君无父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8]范冲真正要骂的是王安石,因二人是政敌,他并不是从欣赏角度,评价与本诗无关,难免有失公允。黄庭坚评价王诗引王深父语说:“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句非然……孔子居九夷,可见夷狄也未尝无可取之处,诗语并不算错。”[7]282这是“切合”之语,中国不是总比夷狄好,北全不如南,打入冷宫的阿娇不比在毡城作阏氏的明妃好,“人生失意无南北”不仅道出了昭君身世之感,更阐发了人世普遍之哲理:人生失意,非关地域,乃在人事,对于妃嫔尤其如此,其得宠与否,全在人主。如此见解,独到而深刻。“好在毡城莫相忆”“汉恩自浅胡自深”二句,进一步就昭君出塞之后的生活与心情,申明此意,借沙上行人之口劝解昭君,所谓乐莫乐兮新相知,“人生乐在相知心”,既然在北地遇到恩主,就不必惦念汉朝。这两句诗“沉着痛快”地阐发由衷之感,在“温柔敦厚”传统诗风之外,从另一层面彰显了诗歌直言的艺术魅力——“沉着痛快”亦是诗。
总之,杜甫的昭君诗,回顾昭君悲剧人生,为其鸣冤抱屈,体恤其遭遇,讴歌其美好,倾吐同情和惋惜,以“生前未经识面,则殁后魂归亦徒然耳”[91503](仇兆鳌)的典型形象塑造见长,以情韵见长,抒情写意“风流摇曳,杜诗之极有韵致者”[9]1504。王安石诗则“以筋骨思理见胜”[2]3,其可贵处,正在不因袭前人,独抒己见。正如宋人所说:“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诗犹可观,然意在翻案,如‘家人(至)南北。其后篇益甚。故遭人弹射不已。”[10]220(贺裳《载酒园诗话》)而且王氏此诗“非徒以翻案为难”[11](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而是要借此事阐发人生哲理,其写法乃是借事明理,是古之托物言志诗法的翻版,其思致之深刻,见解之独到,明显要高出以杜甫为代表的唐人。他是以思想家、政治家的角度审视历史,反思故实,站在宋人的理性角度,“发出自己的声音”,立论见解,不必尽与前人合,而且必不与前人合,从而奏出不同凡响的新唱,以理见胜,调新而奇,以意取胜。因此可以说,杜甫、王安石的昭君诗体现出唐诗重丰神情韵,宋诗多筋骨思理的时代特征和风格分野。
二、长于炼句与工于炼意
杜诗以长于炼句,下字精严,语言精美见长,此诗亦然,鲜明表现出善于叙事,长于造句的写作特点。写的虽是史事,但长不在于史,而在于提供了比昭君出塞历史事件更为具体、生动的细节,以浓郁的感伤、优美的意象、强烈的对比深化了主题。杜甫此诗首联“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即表现出纵横的才情、巨大的笔力。点出昭君村所在之地,还写出三峡西高东低的地势和众水东流的水势。但这种情形,即使站在白帝城最高处也是望不到的,但他发挥丰富的想象力,由近及远,构想出群山环绕、沟壑纵横、水流急险、奔赴荆门的壮丽雄奇画面,以此引出生长明妃的昭君村,起势不凡。清人吴瞻泰就此评曰:“发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杜诗提要》)表明所写确有借高山大川的雄伟气象烘托昭君形象的特点。“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用词贴切,“‘连字写出塞之景,‘向字写思汉之心,笔下有神”。此外,用“青冢”“黄昏”等常见词汇,造成大巧若拙的绝妙艺境,道尽昭君一生悲剧。“画图省识春风面”以“春风”比喻女子娇容,尤属首创。“省识”是说元帝从图画中略识昭君,实际上是不识,才导致昭君悲剧,“省识”盖婉词耳。仅从遣词造句一端,即可见出其诗纵横恣肆、极尽变化、语气流转自然、字句提炼精当的特点,实属唐型诗人典范。
王安石则不然。他在炼字上可能不及杜诗,但在炼意上高出杜诗。他面对昭君出塞的传统体裁,运用创造力,不仅发前人未发之新论,人物塑造上也不蹈故辙,让昭君形象崭露新容。其诗刻画昭君形象,从昭君和番初离汉宫时之仪态写起,既见其眷念故国之柔情,更衬托其美乃在意态。“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也属侧面烘托,巧妙再现了昭君弹琵琶感动得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回首情景,借听者感动到体现弹者内心之痛快。正侧契合,相得益彰。“着”“寄声”“欲问”“传”“拨”“弹看”“劝”等动作描写,再现了昭君在胡时的生活常态以及对祖国的怀念之情。明妃手弹琵琶以劝酒,眼看飞鸿,心向塞南的细节描绘,写出了昭君的无限哀情和内心的矛盾痛苦。“一去心知更不归”“只有年年鸿雁飞”“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都是借动作神态描写反映内心世界的出色描写。王安石刻画昭君形象,着重描绘人物意态,剖析心理,有烘托,有细节,有渲染,把写小说的一些手法用入诗内,还把韩、柳等古文家的技法用来写诗,在诗中“用笔布置逆顺”[12]1192和“章法疏密伸缩裁剪”[12]1192。使得诗歌的艺术手法多样化,虽以文为诗,但自然契合,自可凑泊,人物形象更鲜明可感,足以体现宋人“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情为诗”的特点。
王安石诗文在宋代均属一流,创作之外,还编有《唐百家诗选》,表明他对中晚唐诗的重视,对小名家的发掘。论诗以杜甫为宗,其《河北民》最得杜甫写实讽喻遗风,转折层深,诗势跌宕,深得杜甫“沉郁顿挫”之妙。清代诗论家贺裳评曰:“读临川诗,常令人寻绎于语言之外,当其绝诣,实自可兴可观,不惟于古人无愧而已。”(《载酒园诗话》)《明妃曲二首》就是这类令人寻绎于语言之外的好诗之一。王安石“其最要妙者在乐府”[10]221(贺裳《载酒园诗话》)《明妃曲二首》从昭君“出汉宫”时发意,一反前人咏叹昭君不幸的老调,把前人对毛延寿和汉元帝的态度颠倒过来。在诗人看来,昭君出塞远嫁,只不过是逃离了一个黄金的囚牢,奔向生活新处。在汉宫时深锁长闭不得见,而初嫁出塞,胡人却以“毡车百辆”相迎,待以王姬之礼。如此礼遇应是古代女性最高的恩宠,可是昭君没有乐不思汉,而是“着尽汉宫衣”,心寄塞南。即使“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也常怀思汉之心。昭君的情深与汉的恩浅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发思。诗人借昭君之事,直指汉元帝埋没人才,阐发“士不遇”的愤慨,表现了诗人对历史的重新理解和批判。其可贵之处在于不受史书拘限,独抒己见,三见于诗。“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谓毛延寿的欺君之罪纯属莫须有,为其开脱,“人生失意无南北”借家人之口劝慰昭君而不失哲理,“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从相知心的人性角度表现昭君,都属创举。正值壮年的他,借助乐府诗的传统形式道出了新意,达到了新高度。见解之新表明其为宋型,诗情之美表明其亦具有唐诗风味,说明王安石虽为宋人,但诗中不乏唐音。“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2]3(钱钟书《谈艺录》)正所谓“性情原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唐宋”[13](戴昺《东野农歌集》卷四《答妄论唐宋诗体者》),杜甫与王安石的昭君诗虽体裁、诗风、笔法、旨意不同,但对二诗人的评价不可强生区分,而是画水难分。
三、余论
杜甫昭君诗虽成就显著,但仍未超出昭君出塞是大不幸的传统观念,把一位有胆有识、自愿远嫁的刚毅女性,塑造成任人摆布、被迫出塞的薄命佳人的典型。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虽为昭君奏出新唱,但也同前人一样,是从个人遭遇,而不是从民族愿望来写这一事件,始终未离一己遭逢。昭君悲愁也好,欢笑也好,始终未脱一个柔弱女子的形象。昭君出塞为何历来被看做悲剧,仍未得解。在他们眼里,宝剑只能配英雄,美女最好的归宿是以色事君王。但以千万如花女的青春来供一人之淫欲,是违反人性的,是极大的不道德。突破这一传统框架的,唯有明末清初诗人胡夏在《王明君辞四首》中把“美人光艳六宫惊”的昭君写得具有远见卓识和主动精神,还以“出塞香车关路长,焉支妇女学宫妆”之句,赞美昭君为匈奴传播新文化,歌颂其为汉胡民族交流作出贡献,说她主动出塞,以和亲代替仇杀,构造了匈奴与汉长期亲近友好的局面,表达出双方民族共同的愿望,民族共融的美景,是和平的福音,是历史的趋势,遗憾的是其诗不受重视,在此略提一笔以为剩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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