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180师失利追责

李占恒

沈阳：180师失利追责

李占恒

李占恒

祖籍山东乳山，1944年生于黑龙江勃利。1962年毕业于佳木斯一中，同年应征入伍，服役于内卫执勤部队，1976年调沈阳军区政治部，成为专业作家。1980年就读于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1984年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报告文学、散文、电视剧、美术评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中尉们的婚事》《李占恒小说选》，长篇报告文学《冻土禁地》《特赦回台北》《万名罪犯大转移》《18岁，永远的卓娅》，长篇游记《关东宝地》《白山黑水三人行》，整理出版《一个军统上校的自述》。

2015年清明节前，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接收了第二批从韩国移交我国的志愿军遗骸。我们仨决定前去祭拜。老首长梁玉琳愿意陪我们仨再次去陵园看望他的战友。

梁玉琳出身180师。

180师是朝鲜战场上我军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支部队。

1951年5月，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战役开始不久，配署调整，60军的三个师，有两个师配属其他方向，只留下180师迎战敌军——180师的兵力不足1万，火炮算上六零炮不过百门，而当面敌军4个师，兵力5万，坦克300余辆，火炮700多门……师长郑其贵命令梁玉琳，迅速去军后勤领取粮食、弹药……形势发展很快，梁玉琳走后不久，敌军对180师的包围态势已经形成，郑其贵果断做出决定，迅速把师机关及大行李（即重装备）转移后方……很快，敌军便完成了对180师的合围，郑其贵因应形势，将部队分成若干战斗群，突出重围……

军后勤给了粮，派了车，就在梁玉琳准备返回前线的时候，接到通知，不要回前线，马上带72名伤员向后方转移；待梁玉琳把伤员送达指定位置，又被告知，180师已经被敌军包围！梁玉琳的心痛如刀绞：包围圈里，有他敬爱的首长：师长郑其贵、主任兼代政委吴成德……有由华北打到西南的诸多战友，如那位毕业于清华大学的英语翻译张泽石、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政治部秘书孟伟哉，还有他的初恋，文工团员冯世德……

传说“180师全军覆没”，“军旗落在美军手里”……我们向梁老求证。

梁老说，怎么是全军覆没？师长在，参谋长在，师机关在，部队有留在预备地域的，有突出重围的——180师还有4000人在我志愿军的行列中！180师的军旗还在，在哪里？在国内，在军留守处所在地。抗美援朝，我军以“中国人民志愿军”名义出国作战，秘密入朝，身上不允许带任何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物件，如胸章、印章、公用信笺，更何况“八一”军旗呢！说“军旗落在美军手里”的人缺乏军事常识。

有一个问题我们虽然没有掏出来，但梁老知道，那就是人们对师长郑其贵的非议，对180师战斗力的鄙薄。不待我们发问，梁老“四讲180”：

一讲阻击战。180师是第二批入朝参战部队，第五次战役，是该师入朝第一仗。5月22日至24日，180师掩护主力转移；25日，180师转移至北汉江以南，继续阻击敌人，这期间部队已断粮一周，吃野菜，吃树皮，煮皮带下肚……180师依然顽强牵制敌军，为我军全局调整部署争取了时间，此役牺牲的连营干部超过了该师解放战争阵亡的同级干部的总和。

二讲突围战。陷入敌军包围圈的180师，有3000余人被俘，还有近千人在师政治部主任吴成德等同志的指挥下，在敌军后方坚持游击战。严酷的生存条件，悬殊的军力较量，千余名官兵或牺牲或被俘，坚持14个月，剩下吴成德3人，成为美军俘虏。

三讲翻身仗。1953年夏季反击战，“新生”的180师担任主攻，此刻虽然换了新师长，但部队还是那支部队，营团干部大多数还是出自180师的营团干部——180师依旧能战斗。6月13日晚，180师突击部队的7个连队，潜伏在敌人阵地前，创造了志愿军战例中有名的“千人大潜伏”！这一仗180师歼敌1750人，将我军阵地向前推进了25平方公里，新的3兵团司令员许世友高兴地说：“180师打了翻身仗，180师雪耻了！”月余，7月13日至19日发起金城反击战，180师打进敌人纵深18公里，打垮伪军第3师。这次不是兵团司令表扬180师，而是最高统帅赞赏180师，毛主席在1953年9月2日召开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24次会议上说：“我们的军队越战越强，今年夏天我们已经能够在1小时内打破敌人正面21公里的阵地，能够集中发射几十万发炮弹，能够打进去18公里。”

四讲被俘者的斗争。战俘来自各个部队，然而领导战俘进行斗争的是180师的战俘：战俘秘密组织 “共产主义团结总委会”，14人组成，9人来自180师，总委书记（一把手）是180师538团政治委员赵佐端。战俘们干了许多漂亮的事儿，最为漂亮的是生擒美军战俘营的头子杜德准将！战俘逼着杜德准将在虐待战俘认罪书上签字，答应改善战俘待遇；吴成德是战俘营中级别最高的志愿军干部，敌人对他软硬兼施，策动他前往台湾，吴成德不为所动，面对国际红十字会，面对中外记者，慷慨陈词，成为揭露美军虐待战俘之最具权威、最有说服力的发声者……

啊，亲爱的读者，请你们回答，180师怎么样？要不要给180师竖大拇指？不仅胜势出英雄，背时背景下也出英雄——作为一个军人，我向他们致以军礼；作为一个作家，我看好了180师这个“文学金矿”。

回头要讲讲，180师为什么会陷入围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非议 （我其实想说 “谣言”）？

这事真怨不了百姓，怨不了记者与作家，怨我们自己。梁老用翔实的材料，回顾了如何对待180师的历史过程。事件发生不到一个月，1951年6月，志愿军总部便下达文件，表明了看法：“造成此次损失的原因，是上上下下许多错误和各种因素凑合在一起造成的。”至于180师，梁老认为：“执行命令是悲剧，违抗命令也是悲剧——作为军人，面对军令，没有选择，只有执行。”

同一时间段，毛主席把负责战役指挥的3兵团副司令员王近山、60军军长韦杰调到北京，亲自谈话。二人都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王近山说：“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毛主席不是追究战场失利的责任，而是在思考今后如何对付美军这个强大的对手——看来不能与美军进行大规模、成建制的歼灭战，还要敲它的“牛皮糖”！至于180师的失利，毛主席认为“第五次战役是打急了，打大了，打远了”，“180师的事，各级都有责任，不能全怪你们180师广大指战员，一句话，各个方面都没做好，才使180师不能自拔。”（摘自《韦杰回忆录》）

纵观到手的文件、书籍，在责任分担上，由中央到180师，一级都没有漏掉：中央，毛主席率先做了检查；志司彭德怀，3兵团王近山、60军韦杰均责任不小；至于180师师长郑其贵，多认为他指挥不力，错误地将部队化整为零，分散突围；有的文章还追加了第6个责任者——63军军长傅崇碧，批评他在该“拉兄弟一把的时候，走人了”——63军没有增援受困的180师。

如此，是客观的、唯物的，但后来变了，对180师之失利重新认识，上纲上线认识。在见得到的讲话与文件中，除“军旗在美军手里”不见出处，余之贬损180师的言词均出自我军方的文件，我军高级将领之口！那句“180师全军覆没”的话，便出自1952年7月18日中共志愿军党委发出的 《关于180师受损事件的通报》，通报称“180师未经激烈战斗即遭全师被歼”。认识上去了，组织处理也上去了，按着务虚定了实体处罚。

不可理解，梁老亦破解不了180度翻转之谜。

……韩国移交来的志愿军遗骸属无名烈士，因为韩国收集之时便无名，又源自多个作战地域，所以凡打过“38线”的部队都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移交的遗骸中有自己所在部队的官兵——烈士陵园是开放的，常有当年的志愿军前来祭拜。

残骸安放在地宫里，不对外开放。但地面设了祭祀坛，我们在那里摆了鲜花，献了酒。

随后又陪同梁老到落成不久的“烈士名录墙”寻找180师的烈士，经陵园主任的指点，梁老找到了539团政治委员“韩启明”，梁老给他献上鲜花，敬上酒。

梁老动情地说：“这是一个好同志，腿打断了，他不让战士背他走，战士不肯，他选择了自杀，临终时他叮嘱部下‘你们还年轻，要做好战士！’”

责任编辑 王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