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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河草塘

2016-02-23马加

辽海散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蒲草菱角赵家

马加

蒲河草塘

马加

马加

(1910—2004),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辽宁新民人。原名白永丰,曾用名白晓光,笔名马加。1910年2月27日生于辽宁省新民市辽河东岸的弓匠堡子村。1925年进入新民文会中学读书,“五卅”运动时曾参加学生罢课。肄业于东北大学。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北平,从事文学写作。参加左联、抗日救亡工作,主编《文学导报》。

新民县是九河下梢的地方,在九条河之中,柳河最穷,蒲河最富,居住在蒲河套的人,甚至到过蒲河的人,都是感觉幸福的。

今年中秋节的前几天,我随着新民县李绍中书记跑了好多地方,从柳河冲击的沙滩,过了辽河的摆渡,到了蒲河地区的前当堡公社。相形之下,这里的庄稼比别处的高一头,深一色,红莹莹的高粱穗子,遮天盖日的,另是一番景象。公社的党委书记向我们介绍了庄稼生长情况,估了产量。随后,用大锅炖鱼来招待我们吃饭,又诚恳又随便,给我介绍说:

“这里是鱼米之乡,吃鱼是家常便饭,你不用客气。”

我听到“鱼米之乡”那几个字,不知不觉地迟疑了一下。李书记看出我的疑虑神色,插进来介绍说:

“你没来过这个好地方,这里是小江南呢!”

“小江南嘛!”

“咱们到蒲河的赵家套走一趟,你就相信了。”

我们去蒲河赵家套之前,公社党委书记给赵家套的队长打了电话,让他们准备一只木槽子,两名水手,在河堤上等我们。至于赵家套在什么地方,距离多远,我全不知道。我只有从李书记和公社党委书记的谈话中,了解到一点一滴的情况。他们提到老一辈的渔民的生活如何艰苦,交通不方便,有老太太一辈子没有到过十五里地外的大民屯镇,没有坐过火车,没有看过电灯,谁家有姑娘也不愿意嫁给赵家套。解放以后,那里的生活条件改善了,通了电话,添置了交通工具,订阅报纸和购买矿石收音机,和外界的阻碍才打破了。外面的姑娘也愿意找赵家套的小伙子做对象。

我们走了五六里地,到了一处蒲河草塘。蒲河塘里长着一丛丛的蒲草,还有宽叶的茭草,白花花的芦草,密密麻麻的,遮得风雨不透。塘里修着一道道的渔坝,渔坝都留着顺水口;每个顺水口都放着花竹篮鱼篓,清水潺潺地流动,游鱼都沉到鱼篓里。堤下芦苇跟前,停着四只窄窄的木槽子,两只木槽子装着新鲜的大鲫鱼,两只木槽子空着。一个驼背的老头子在那里看鱼;另一个瓜子脸的小伙子在那里看船,两个人都在等什么人,一动也不动。

公社党委书记跳上了渔坝,大声招呼着:

“赵家套摆槽子的来了吗?”

“我来了!”

小伙子答应着,躬一躬腰,撑着木槽子走近来,从芦草中露出一张机灵的瓜子脸,奓着眉毛,表现出喜气洋洋的神情,接着又说:

“我和队长一起来的,等了一阵子了。”

“你们队长呢?”

“方才还在渔坝上,恰好大民屯的供销社来了人,说是从沈阳来了汽车,要把鲜鱼当天运走,国庆节快到了,好供应市场,八成他吆喝人起鱼篓,等一会儿就回来。”

“让他忙着运鱼吧,咱们不用等了。”

李书记怕耽搁时间,首先跳到木槽子里,我和小伙子也跳上去,三个人一前一后,摆着撑竿,从蒲草丛中荡出一条水路。这是名副其实的木槽子,比公园里的游船还要小,比牲口槽子大不了多少,坐上三个人已经满载,晃晃悠悠直动。我们虽然脱去了鞋,扒光了脚,还是把裤脚弄湿了。

木槽子通过窄窄的水路,钻过乱扎扎的蒲草棵子,才到了蒲河正身,一片碧绿溪水,好清幽的蒲河啊!秋日融融,风平浪静,蒲河流水清澈荡漾,金风掀起淡淡的水纹,像是一层乳色的白纱。蒲草夹着路,中间漂着浮萍的圆叶,木槽子轻轻地划过去,圆叶上滚动着银白色的水珠。

木槽子轻巧灵便,完全是为了适应蒲河草塘曲折复杂的环境。蒲河水有深有浅,有宽有窄,浅处能望到底,深处湛绿莫测,窄处如同羊肠小道,宽处成了湖面,水杂着草,草遮着水,弯弯曲曲,如同摆下一座九曲迷魂阵,探测不到它的究竟。越往前走,越看不大清楚。遮着眼帘的是一片片红色的蒲棒,白色的芦花,绿绿的茭草叶子。有两次,我们影忽忽地望见前面摆的木槽子,晃了几下,又钻到蒲草丛中不见了。

我担心迷了路,木槽子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李书记一路上开心地谈话,拍着小伙子的肩头,好奇地问着:

“你们赵家套的小伙子都找了对象?”

小伙子听着李书记的话,把头微微偏向撑竿,腼腆地笑了笑。

李书记看见小伙子很自得,抓住了目标,连忙进攻:

“小伙子,你一笑,我就知道有鬼,你准是找了对象。”

小伙子不得不承认:“就算找了。”

“找妥了吗?”

“妥了。”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要是找到房子,过新年就结婚。”

小伙子提到房子的时候,为难地皱着眉头。李书记注意到小伙子脸上的神色,关心地问道:

“你们赵家套的房子也很紧吗?”小伙子一边摆渡,一边闲唠嗑:“赵家套的房子本来就不够住,又有人下放还乡,想盖房子,缺少木材,国家也……”

李书记插嘴说:“国家正在建设,也需要木材。”

“李书记,我们打了鱼,编蒲草垫子,运到沈阳去,也就是支援国家建设。”

李书记亲热地拍着小伙子的肩膀,哈哈地笑起来:“你这小伙子的思想真通,怪不得人家和你搞对象。”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打岔说:“李书记别笑话了,咱们找王书记去吧。”

小伙子撑着竹竿子,非常熟练地划着木槽子,左一弯,右一拐,绕过密密的蒲草棵子。突然,前面出现了平静如镜的水面,汪洋的一片,水面净浮着菱角秧子,谢了黄花,漂着红叶,青色的三角菱角露出水面,打成了嘟噜,挂成了串。

多好的菱角啊!铺在水面上,如同一层密密的地毯,漫漫没有边际。我们叫小伙子停下木槽子,探着身子摘菱角,手扯着菱角秧子的时候,左摇右摆,木槽子也随着侧歪不定。小伙子怕我们出了危险,婉言地劝阻说:

“菱角有什么稀奇!”

菱角是一种稀罕东西,我们真舍不得撒手。

“咱们走吧!那边还有比菱角更稀罕的东西。”

木槽子划过了两条水路,又绕过一道蒲草丛,到了另外一处水乡。这里已经没有铺地锦似的菱角秧子,而是一片翠绿的荷花池;荷花谢了,结着硬硬的莲子,亭亭的大荷叶挺出水面,像是一柄柄的小雨伞,随风摇摇动动,向着游人表示欢迎的姿势。

我们叫小伙子把木槽子停下,动手去采莲子,掀开了锅盖似的莲蓬叶子,突然发现王书记也在采莲子,大把地捞着鸡头。

鸡头是蒲河里的一种特产,有拳头那么大的果实,外表抱着一层绿皮,浑身带着毛茸茸的刺儿,一只尖尖的嘴,活像是鸡头。里边装的是一包珍珠般的鸡头米,吃起来甘美有味;是一种出口的珍品,也是宝贵的药材。

李书记对着老王笑说:“真像捉迷藏,好不容易找到你。”

王书记笑着说:“你别看蒲河草塘不起眼,是一个神出鬼没的地方。恐怕西湖也没有这样出奇。”

小伙子把木槽子拢在荷花池中,对我们笑笑,轻轻敲着竹子。有两只水鸭子从蒲草棵子里飞出来,翅膀掠过草梢,一阵刷刷的响动,回音荡在水面上,一直响了很久。

我惊奇地望着小伙子说:“这里还有水鸭子呢!”

小伙子爱故乡,称赞不绝:“这儿水里生的,天上飞的,要啥有啥。水鸭子也不算稀罕,还有水鸡和野雁。”

“这里离沈阳太远,不然,我一定到这儿来打猎。”

小伙子告诉我蒲河草塘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情:那是伪满的末年,有一个日本工程师到蒲河来打猎,背着双筒猎枪,穿着水靴子,半天工夫打了二十多只野雁。雁打了不少,就是没法背。正在发愁,迎面来了一个背鱼篓的渔民。日本人就想雇渔民给背野雁,先出一元钱,渔民摇头不干,他又添了三元、五元,渔民还是摇头不干。那个渔民就是有中国人的脾气,给他多少钱也不干。工程师发了脾气,动手就打。渔民更不吃亏,抛掉了野雁,抢下了日本人手里的双筒猎枪,统统扔到河里去。日本工程师想追,渔民早已登上木槽子,划进蒲草塘里来,转几个弯,连影都不见了。

“那个渔民是谁呢?”

“他就是我们队长呀!”

我们听完了故事,下了木槽子,到了赵家套。赵家套是蒲河里几百米方圆的小岛子,四周都是白亮亮的河水,中间几十间黄色起脊的草房,几株柳树和小块园田的苞米。队长正在苞米地等候我们,他是个壮实的半大老头子,半脸粗糙的抬头纹,硬朗朗的胡茬子,披着一件汗渍的蓝小褂,带着一股鱼腥气味。他大概觉得自己来得晚一点,一边和我们亲热握手,一边解释说:

“我和大民屯供销社的同志多谈一会儿,有点来晚了。”

李书记说:“我们是到公社来看庄稼,估一下产量,顺便来看看,你们这儿没种庄稼,不打粮食,却超了产。”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种粮食:成堆成堆的鸡头米,满锅煮的菱角,新鲜娇嫩的莲子,成串成串的鱼干,肥肥的水鸭子,还有一只只刚捉到的水獭。有的家里挂着渔网、猎枪,还有座钟和矿石收音机。我们到了生产队部,也访问了几户渔民家庭,生活的情景都差不多,处处给我们一种丰富的感受;不仅物质上,而是在精神上有一种丰富的收获。

我离开赵家套的时候,才感觉对于这里生活的人物了解得太少了,需要进一步去了解。比如,队长的那段历史,小伙子的家庭生活,以及所有赵家套的渔民,他们是怎样和周围河水做了斗争,用渔副产品支援城市建设。要了解详细一点,非在这里住上十天八天不可。可是,李书记对于工作抓得那么紧,当天还要走四五十里地,赶到法哈牛公社去,在这里仅能停留一点钟,只好匆匆告辞了。我为了纪念这次到蒲河草塘来,带回了一片大荷叶,折两只蒲棒,还有一只毛茸茸的鸡头,同队长和小伙子分手的时候,真有点恋恋不舍。

我们离开了蒲河草塘,走上了前当堡公社的高粱地头,几次地回转头来,对着远处绿茸茸的蒲河草塘望了又望。李书记问我到过国内什么名湖胜岛,让我和蒲河草塘比较一下。我描绘不出海南椰林的寥廓风光,西湖苏堤内外的明媚景致,太湖龙山下的迷茫烟波,哈尔滨太阳岛的洁白沙滩。这里虽然朴素自然,却保存了大自然的神秘,大自然的美。

说实话,我对这里感到十分亲切,刚一离开,就想下次再来。

李书记怂恿地对我笑着说:“你下次再来吧!还有一个马家套,它比赵家套好得多呢!”

(原载《文艺红旗》1962年第11期)

责任编辑 刘宏伟

【点评】

五十四年前的采风

刘宏伟

细读了马加的《蒲河草塘》,感到分外亲切和感动。新民、蒲河,这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地名。

马加这篇散文写于1962年,距今已五十四年,但文中人物读来依旧栩栩如生,如在目前。“今年中秋节的前几天,我随着新民县李绍中书记跑了好多地方,从柳河冲击的沙滩,过了辽河的摆渡,到了蒲河地区的前当堡公社。”这是一篇作家当年写的采风文章,写采访蒲河赵家套的一天所经历的人和事,文字就像他故事的对象——当地渔民一样,朴实无华,丝毫感觉不到作家“写”的痕迹,他引领读者在毫无察觉中进入了赵家套那片神奇的地方。作家把他自己放到了旁观者的位置,就像一个冷静的电影镜头,悄悄跟踪着他要采访的人物。

采风,作家都会遇到。如何在极有限的时间内,发现、发掘到想要的素材,并在同样有限的时间里写出像样的作品,这是考验作家急智的写作课题。这篇《蒲河草塘》有很多可资借鉴的地方。

作家这次采访是随新民县李绍中书记跑的,他所遇到的人物出没都很随机,故事发生都很突然。作家看到的故事都是线性的,没有横向、多项可供选择。面对这些零碎且单一的情节线索,作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必须在有限的素材里组织文章。

马加在这篇文章里,敏感地抓住干群关系这个主线,把所有细节都串联到了一起,围绕主线一点点展开。

散文在只言片语中,透露出当年的农村干部都是带头干在群众前面,吃苦在群众前面。如文章写县委李书记 “到公社来看庄稼,估一下产量”。他和长着瓜子脸的赵家套小伙子家长里短聊了一路,而且,当天他还要再走四五十里地,赶到法哈牛公社去。而赵家套的队长 “正在苞米地等候我们,他……披着一件汗渍的蓝小褂,带着一股鱼腥气味”。这种貌似不经意的细节写作手法,刻画的人物让人印象深刻,特别值得我们学习。

最后想说的是,今后若有采风的机会,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写写那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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