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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

2016-02-22老五

六盘山 2016年1期
关键词:金平胡麻爷爷

抓石子、弹杏核、跳房子、捏泥巴……这些取材方便规则简单的游戏,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孩提时的村庄里曾十分盛行,一群孩子们聚拢了来常常是百玩不厌乐此不疲的。其中有一项游戏既充满危险又极具刺激,更是让每一个孩子都奋勇参加争先恐后,那就是“打胡墼战”。

“胡墼”是固原方言,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指在长方形的木模里填满湿土,用沉重的石杵夯实,干结后用以砌墙盖屋的建筑材料;另一种是指大大小小干硬的土坷垃,也是“胡墼战”中“敌”“我”双方相互投掷攻击对方的武器。

“胡墼战”的兴起,根源于当时隔三岔五便到村里来公映一次的电影,其中大部份是战斗片。看惯了《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那些十四五岁大、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大男孩子们,体内的热血显然被电影中激烈的战斗场面和英雄人物的大无畏气慨点燃了,他们要模仿、要实践,又不可能到真正的战场上去,打“胡墼战”便应用而生。

孩子们集中起来,先推选出两个“司令官”(一般直接就由年龄较大的两个当仁不让地担当了,为了区别于战士,他们会在腰间佩带上一支木头手枪或者指挥刀),其他孩子们自动站成一长排,由这两位“司令”轮流着一次次“点兵点将”选准自己的“黄米干将”,人马最终便被一分为二各率其一。游戏规则自然得在开战前例行约定一番,诸如:武器弹药只限“胡墼”,绝对禁止使用石头、砖瓦片(看来还是清楚其中厉害的);举手投降者不能再打,但也不能再投入战斗,以俘虏论;“运输队员”因为没有作战能力,不许攻击;以俘虏对方多少名队员或者“司令”本人为获胜等等。等每个“司令”任命完毕各自的“警卫员”“通讯员”“纵队队长”直至“运输队员”(专门负责运送弹药即“胡墼”,通常是没有作战能力的小孩子),安排好各自的“战略部署”,双方人马便投入“战场”。

主“战场”是村东头废弃的砖瓦场,坍塌了的砖瓦窑、作坊、存放泥坯的泥土棚,以及取土挖出的大大小小的坑道,为打“胡墼战”提供了绝对理想的地理条件。当然战场不会仅仅局限于此,向东北还可以扩展到以榆柳树为主的偌大的树园子里去,而南面毗邻的就是曾经圈养着全村所有牛驴骡马羊只的“牲口圈”,联产承包以后,牲畜分到了每家每户,圈舍的门窗木料也被拆卸一空,剩下的便是些断壁残垣,正好成为开展“巷战”的绝佳场所。

随着双方“司令”的一声令下,一场不分“正义”与“邪恶”、尊崇“胜者王侯败者寇”的“战争”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打响了。顿时如飞蝗一般的“胡墼”带着呼啸声向对方阵地砸去,伴随着“胡墼”着地的碎裂声,腾起一缕缕土雾。战场上人影闪烁兔起鹄落,都在为更好地攻击对方和避免成为对方的“靶子”不停地调整着方位。危险性是不言而喻的,虽然“武器弹药”仅限胡墼,但只要被那干硬的土疙瘩击中,轻则打你个鼻青脸肿,重则会头破血流。但凡参与其中者,莫不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攻击要快捷,躲闪需迅速。即便如此,不幸中弹者也不在少数。因为有电影中英雄人物“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支撑,往往是揉一揉或者就地抓些细土敷在伤口上就算是疗治结束,硬铮铮地不叫出一声痛来。我常常想,那时候的大人不知是因为生得多不觉得娃娃金贵,还是一天忙着为了一口吃食顾不过来,从来没有大人对这种充满危险的游戏进行过制止,甚至于有时候还会放下手中的铁锹或锄头坐下来饶有兴致地“观战”一番。

我虽然当时年龄小,要参与其中不过是某一派“运送弹药”的非作战人员,但小腿上至今还留有“胡墼战”造成的伤疤。这一点我记忆犹新。当我抱着一抱胡墼从做瓦的泥土棚前走过时,埋伏在里面的一个大男孩突然显身,一块碗口大的石头径直朝我飞来,我只感觉小腿一麻,血就热呼呼粘叽叽地顺着裤管流下来了。我拉起裤管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吓得大哭起来。三哥等一些大孩子停止了战斗,都围了过来看。那个打中了我的男孩显然也被吓坏了,眼中噙着泪不停地往我的腿上撒细土,带着哭声说:我不知道是送弹药的,我不知道是送弹药的……大家对他充满了仇恨,都对他骂骂咧咧地,不仅仅因为我的受伤,最重要的是他违犯了大家约定的规矩:他不但对“送弹药”的实施攻击,而且竟然动用了巨大坚硬的石头。好在我的腿骨没被打折,但以后我再也不敢参与到大娃娃们耍的这种游戏里去了。

“胡墼战”一场场地进行着,其实一般很难决出个胜负来。双方面对面地交锋往往打不到战斗结束,就被这里一团那里一伙的小规模战斗分解掉了。“司令”们对全局的控制指挥权也大打折扣。或许有些时候,“司令”或其他的“战士们”都回家吃上晚饭了,纠缠在“牲口圈”里的若干人还在为己方的“胜利”而“浴血奋战”着,直到天黑彼此都难以看见了,才发觉其他“战地”早已是风平浪静,也便相互提醒一声:人家早都回了,咱们也回家吃饭吧。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他们参加下一次战斗的热情。“胡墼战”就这样因为有可能受伤而危险,因为危险而刺激,因为刺激而引发热情,被村里那一帮大大小小的少年们热衷着打了一场又一场,一年又一年。真正的胜利只能属于那些直到胡墼战绝迹也毫发未损者。

看着现在的孩子们越来越早越来越沉重地背负起学习的重任,稚嫩的脸上也越来越难以找到天真烂漫的欢笑,不禁让我对自己那虽然吃的粗茶淡饭,穿的捉襟见肘,但却可以尽着性子疯玩的童少年时代回味无穷。各式各样的游戏早被雨打风吹去,即便对村庄里的儿童们说起,他们也是一脸的陌生和不屑之气,难免让人油然而生伤感之情。但打胡墼战的销声匿迹,倒是些许给人一丝抚慰。

甘沟大队共有六个生产小队。甘沟店子庄大人多,分成了一队、二队、三队、四队。李家堡子庄小人少,分成了五、六两个生产小队。

生产小队里最厉害的机械莫过于那台“独一无二”的手扶拖拉机了。这东西能拉能犁能碾场,紧急情况下还能发电放电影,真是有七十二般变化,能耐大着呢。只要手扶拖拉机一出去干活,后面总会跟着一大帮光屁股娃娃看热闹。但偶尔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大队里的链轨拖拉机被调剂了来犁地,小屁孩们的兴趣就全被这宠然大物吸引了去,手扶拖拉机是相形见绌黯然失色了,会暂时性失宠。

链轨拖拉机是大人们的叫法,人家自己的名字在额颅头上写着呢,叫“东方红”,它也确实全身通红,让人看到了有喜事的颜色。大人们把这家伙叫链轨拖拉机,是从它与众不同的两只大脚说的。这家伙的两只大脚实在奇特,它不像架子车、大车、手扶拖拉机或者偶尔开进庄里来的汽车那样,脚是黑皮胎包着铁毂的轮子。这家伙的脚是由许多铁块子松塌塌地连接起来,组成了一条长长的、扁扁的被大人们叫做链轨的东西,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好多铁轮子。链轨从后向前不停地翻卷,就像自己给自己铺出来一段循环前进的铁路,轮子就在这铁路上滚动,后面随着留下两条布满了小土窝窝的宽宽的印痕,都要好多天才能慢慢消失,足见这家伙的份量不轻。大人们还把这家伙叫做另外一个名字——“大铁牛”,它整体似乎是由一横一竖方墩墩的两大块铁组成,长得根本就不像牛么,只是它走起路来确实慢悠悠的,多少还和老黄牛的步伐有点相像。大人们问,知道大铁牛的力量有多大么?孩子们都会摇头,大人就眉飞色舞地说,铁牛的力量大得很呐!要75马力呢,75马力懂不懂?就是75匹马加在一起的力量啊。这解释让孩子们大惊失色,75匹马,那是多么大的一群牲口呀,全队的牲口也没有那么多啊。这不由得让我们对开链轨拖拉机的两个大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谁能想到她们坐在那个驾驶楼里,屁股下竟然压着75匹马。而她们两个就是李堡子庄里的人,一个名叫宝机,一个叫翠英。作为个小娃娃,也为庄里出了这么两个有能耐的女子感到一丝自豪。生产队里的大车把式赵扁,驾驭的不过区区三五匹大牲口,马里面还和着骡子呢,和宝机、翠英一比,真是天上地下的差距啊。

链轨拖拉机到了地里,彻底让我们感觉到了它震撼心灵的力量。它屁股后面拖着的巨大的钢铁架子上,一字儿斜斜地排着七个硕大的、明光闪闪的大犁,深深地插进土里去,一丈多宽、一尺多深的田地就被翻个底儿朝天。这大铁牛除了鼻子里喷出的气多了点黑了点外,还是连在路上空走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快,丝毫看不出它怯力。这个时候,链轨拖拉机犁的地里,就是小孩子们的乐园。新翻的泥土又松又软,正好在里面翻跟头、绊跤、打胡墼仗。成群的乌鸦从新翻的泥土里面抢食白胖胖的虫子,我们也可以从泥土里捡食红根或辣辣,吃得和乌鸦一样有滋有味。耍腻味了,就搞恶作剧。我们把土里的大土块垒成很大很高的一堆,想着要把宝机或者翠英驾驶的链轨拖拉机阻挡住或者颠起来翻个跟头。拖拉机过来了,我们就爬在一边看,每次的结果都是胡墼堆被不费吹灰之力地碾为粉,驾驶楼里的女驾驶员笑得真叫个轻蔑加好看。可我们不甘心,继续白费力气,总是期望奇迹能够发生……终于,驾驶员不笑了,她停下了机器,伸出头来骂开了。倒不是因为胡墼阻碍了她的车,而是个胆大的调皮鬼,躺在深深的犁沟里,车过来了还不起身,看见驾驶员生气了,这才高兴地跳起来,抹着鼻涕跑开了。

包产到户了,生产队解散了,生产队里的一切都被分到了各家各户。链轨拖拉机是否也被像其他物件一样解体分了,我不知道,反正就再没见它来过庄子里。而庄里那两个令人佩服的驾驶员也出嫁了,似乎也没有再见过,或者见了也认不得了。

回想起来,小时候,庄稼地里长出来的,除了草是个害,人种下的好像啥都是生金子,长到快成熟的时候都要去守护。我就看护过好多东西:看过豆角子、看过向日葵、看过西瓜,甚至于还看过胡麻。

说是看庄稼,实际上一是防护着牲口,它们在吃草的过程中如果放牧的人疏于看管或者出于故意,就会吃到和践踏庄稼,任何庄稼都比最好的草要可口。据说驴还特别爱吃胡麻,人们不是说“驴吃胡麻,呜哩呜啦”么。再一个就是提防人,要么嘴馋地很,弄上一点吃,要么心黑地很,祸害上很多,变卖成钱,指望着发家致富呢。从看庄稼的角度上来说,看牲口和看人是一样的,或者人比牲口更加可恨百倍千倍。牲口就是牲口,它只是把庄稼当作好草料吃呢。人就不同了,明知那是别人家的,偏偏要拔要偷,他就藏着坏心眼,人就是个坏东西,名称叫个“贼偷忤把子”。

那一年,胡麻种在隍庙梁那块地里。那块地在隍庙遗址的附近,又是两头低中间高,像个驴脊梁,人们就将标志性位置和地形结合起来,地就有了名字,叫作“隍庙梁”。隍庙梁这块地更接近赵堡子村,赵堡子村里有一块地又夹在我们李堡子村田地的中间,后来两个村子里的人为了耕种的方便,便商量着将这两块地兑换了。不知道赵堡村子的人有没有改变隍庙梁的那块地的名字,反正他们的那块地被李堡子村人叫作“赵堡地”。李堡人种着“赵堡地”,就是这么有意思。这是后话。

我到隍庙梁去看胡麻,同时还要给猪拔些草。我提的笼子不太大,草也还好找,用了不太多的时间,草就拔得差不多了,而时间还早得很呢。我就坐在胡麻地头光光的土路上,专门看胡麻了。胡麻有着一根光溜溜的直杆杆,叶子小小的稀稀的,多稠的胡麻在近处都能看到黄黄的地皮的。胡麻杆杆子的上头,分出一圈好多细小的枝枝子,每一个小枝枝上又分出好多更细小的枝枝子,这些更小的枝枝子就不再分了,每个上面顶着一个黄豆大小的小球球,这就是胡麻的果实了。果实很繁密,在收割的时候,往往会纠结在一起,那原理就和现在小孩子粘起来的鞋带差不多。这个小果实研开来,就有了十几颗芝麻大小的胡麻籽,不过是枣红色的。这些小籽籽经过榨油机一压榨,就成了人们炒菜炸食物的油料。那个时候的人,肚子里最缺的就是油水,胡麻还长在杆杆上,就忍耐不住拔下来嗑着吃,因此你得看着点才行。

我正在看胡麻,就见比我年龄大几岁的金平也提着个笼笼子过来了。他问我,闲坐着干啥呢,咋不吃胡麻么?我说,嗑着麻烦吃着费事。金平说,那是你不会吃,我教你怎么吃又麻利又省事。我还没反应过来制止他,金平就在我家地里,拔了好粗的一股子胡麻,他把胡麻平铺在光溜溜的土路上,用布鞋踩在胡麻的小疙瘩上一顿揉搓,只听见噼噼啪啪一阵响,胡麻疙瘩子就全部被挤压碎了,黄衣子红籽籽地混在一起。金平把胡麻杆杆子抓起绊了几绊,见没有遗漏的了,就扔在一边,将地上的衣子胡麻刨成堆,一把一把抓着让风吹,很快衣子就随风飘走,路上就剩精溜溜、红莹莹的胡麻籽了。金平抓着满嘴满嘴地吃起来,还用眼睛示意我,快吃呀,愣着干什么?我看着那么一摊子胡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家的胡麻地就在隔了几块地的不远处,凭什么拔着吃我家的胡麻?难道就因为我说了个嫌吃着麻烦,人家要教我吃着省事,就可以不容分说地将我家的胡麻弄了这么多,还吃得这么惬意?而现在,我除了抓紧也多吃些,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吃完了胡麻,金平说,我们拔草吧。拔草就拔草,这我没有意见,反正我的草也还没有拔满,金平的草才拔了一个笼底底子。我们一人拔了些,出来往笼子里放,金平却将他拔的草硬要往我的笼子里放。他说,先把你的笼子拔个顶笼绊,罢了再给我拔。任我如何说不,金平的先人后己精神却是不容推却。很快我的笼子也确实拔了个顶笼绊,但金平的笼子要拔满,还得费一些时间和力气呢。

我们在胡麻地里拔着草,就在金平的笼子也快要顶笼绊的时候,忽然,我发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灰兔,一蹦一跳地在胡麻行子里蹿,我喊了一声,兔娃子!就顾不上拔草,扑上去抓兔子。小兔就跑得快起来,直直地向着前面的金平跑过去。金平看见了,也摆出抓小兔的姿势。小兔见前面也有人,复又翻过身向我跑来,看它到了跟前,我扑下身去就把它按在了手中,小兔子又蹬又蹿,我干脆将它拦腰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们出来到了路上,草也不拔了,逗着这只吓得魂不守舍的小兔子玩。金平说,没想到咱俩拔草还意外地捉到了一只小兔子。我说,不对,是我捉到的。金平说,你看么,不是我在前面拦住小兔子让它回头,还不是跑了?当然,不是你抓住,我也可能让它给跑了。我觉得他说得好像也对,就没再争论。结果到回家吃饭的时候,金平说,咱们两个只捉了一只兔子,谁先拿回家去呢?我说,我捉住的我先拿回去玩。金平说,要不,我先拿回去玩三天,是你捉住的,你再玩五天,然后就这样倒换着玩行么?我想着,我能比他每次多玩两天,倒也全情合理,就答应了。金平高高兴兴地和我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给爷爷说了我看胡麻拔草的时候捉了一只小兔子。爷爷说,那好么,养大了好吃肉,在哪里呢?我就给爷爷说了过程,兔子让金平先拿回去玩了,三天后该我玩五天。爷爷笑着说,我们的娃娃老实的……三天后,我去找金平要兔子,金平说,第二天就死了,扔了。

后来,我终于理解了爷爷笑的含义。实际还有两件事情要是说了,爷爷可能还会笑或者还要批评。金平似乎很精明,成家立业后也没有见大出息,看来也只是小聪明而矣。而我,却是从小一路笨到了现在,更是没有个啥出息了。

麦收后,我和碎脸一起放牲口已经好几天了。

有个伙伴儿,让我觉得放牲口不一定就是孤独、寂寞和无聊了,反而成了可以放开性子来玩的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只要看着牲口不要偷吃庄稼,就不会有其他的人事打扰。

碎脸家的是一头棕色的骡子,我家的是一头黑驴。他家住在村子的南头,我家住在北头。每天中午吃过饭,碎脸就骑着他家的骡子到门口喊我。我就拉上我家的黑驴,相跟着一块儿去野地里放牧。

我们在沟畔、地埂或者麦茬地里找个草厚点的地方,将缰绳盘在牲口的脖子上,它们自会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寻着吃起草来。我和碎脸两个也就玩起我们的游戏。游戏不拘什么,想起什么玩什么,或者玩会这个再玩会那个,全凭两人的兴趣。我们可以玩抓石子儿、玩推杏核儿、玩捉四码子、玩捉鳖……还可以在草丛里去捉各种小昆虫,蝴蝶呀、蚂蚱呀、草蜢呀、蝼蛄呀……不怕蜇的话,还可以去掏野蜂的窝,如果运气好,可以从里面掏出野蜂用树叶包裹着的金黄金黄的蜂蜜来吃,如果运气不好,误捅了马蜂窝,那就得抱头鼠蹿一番了。我们还可以找一处崖畔,从顶上往下跳,比谁的胆量大,当深度越加越大的时候,往往便都是我落败。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干,在土埂上躺下来,就看着蓝天白云,扯一些小孩子们不着边际的闲话,或者看两头牲口低着长长的脑袋、伸着长长的脖子、翻动着软绵绵的嘴皮、眯着大大的眼睛,美滋滋地啃食着鲜美的青草,觉得它们吃草好像比我们吃饭还要香甜些。

这一天,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我问碎脸,你能不能教我骑驴?每天来来去去,你都骑着骡子,我只能牵着驴走,多么的不美气啊。碎脸说,关键看你家的驴老不老实,只要它不踢腾,这有啥教的,骑上去就行了。我说,我还没有我家的驴高,怎么骑上去呢?碎脸自豪地说,我每次咋骑你没看下么,你来。碎脸叫我把正在吃草的黑驴拉到地埂边,说,你看着。碎脸站到地埂上,双手扶着黑驴的背,双脚用力一蹬,腾地一翻身就到了驴背上,端生生地骑上了。黑驴四个蹄子倒腾一下,定定地站着。碎脸说,你家的驴乖着呢,你来试一下。我高兴地站到地埂上,学着碎脸的样子,双手扶着驴背,双脚用力一蹬,可黑驴一个大大的肚子挺着,我没能顺利地翻上驴背,而是斜斜地挂在了驴肚子上,鼓足了劲手足并用,还是滑了下来。折腾了几次,黑驴还惦记着要吃草,不胜其烦,总要走,就更难骑了。碎脸说,算了吧,等驴吃饱了,它就不乱动弹了,再学着骑。我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天色向晚,两头牲口都吃饱了,交着脖子相互啃起痒痒来。我心急火燎地叫碎脸赶紧教我学骑驴。我们又将黑驴拉到了地埂边,碎脸一个劲地指拨我,用力跳!用力跳!可还是像原来一样,总是骑不上去。碎脸看得着急了,说来,我帮你。他双手抱住我的腿,狠命地往上一送,”嗖“地一声,我直接从黑驴的背上飞了过去,重重地摔在那边的田地里,好在那块麦地已经犁过,虽然不是太疼,但也蹭了一脸的土一嘴的泥。碎脸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拍打着身上脸上的泥土,心里把碎脸憎恶死了,我觉得他这是故意日弄我,然而这又不好直接对他发火,我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碎脸笑够了,让我接着来,说刚才他见我老爬不上去,用劲大了点。这次他会小心点。我吐着还带着土渣子的唾沫,连忙摇头,我是再也不敢了。碎脸见我不再来,又批评我是屁胆子。天快黑了,碎脸麻利地骑上他的骡子,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你不学着骑,你就还是走着去。他把他的衬衫脱下来,搭在骡子的屁股上,头仰着天上唱着乱弹气我。我只能继续牵着黑驴的缰绳,跟在后面走。走着走着,骡子把碎脸的衬衫颠了下来,我想喊住他并给他捡起来,但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又想起他推我骑驴摔的我那一跤,我就不言喘了,继续悄悄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快进村子了,离碎脸掉衬衫的地方大概都有一里路了,我喊碎脸,碎脸,你刚顾着唱乱弹呢,你的衬衫呢?碎脸掉回头一看,不见了衣服,从骡子上滚下来,连哭带喊地向来路狂奔而去,找他的衬衫去了。我看着碎脸那失魂落魄、狼奔豕突的狼狈样子,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农村里娃娃的暑假,总是和农田里的农活紧密相关的。

那时候,庄稼地里的主要任务就是收割小麦。“农家无闲月,五月人倍忙”,是路边诗人的雅兴。“上正时月亲戚多,五黄六月各顾各”,这是三折子窝在地里、汗珠子滚着太阳、挥镰如风的老农民们的顺口溜。为了抢收,都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岂是“倍忙”二字可以比拟的。真实情况确乎如此,龙口夺食的时节,要不抓紧,万一遇上“白雨”,可就是想哭都没有眼泪了。

夏收的这种紧迫,让大人们无情地剥夺了我假期里自由自在玩耍的快乐。我得和大人们一样早出晚归,每天在酷热难当的麦田里,承受天上的毒日头无情地炙烤。二、三年级的娃娃,还攥不住镰、割不得麦,但大人总能够找到你能干的事。一是拾麦穗,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人们的麦趟后面,从割过去的亮黄的麦茬中,捡拾起遗落的麦穗。这事情很无聊,因为是给自己收割,大人们都很仔细,根本不会有太多麦穗可拾,找个阴凉处坐坐又不被允许。二是拉“件件”,就是将大人们捆扎好的麦捆子每29个拉到一处放成一圈,以方便割完后摞摞。这个很有必要,毕竟大人们收割后已是腰酸腿疼,麦捆子集中到一起,可以节约好多时间和气力。但这活干着却让人愁肠,满地麦捆子很直观地表明这工作的任务量很大,而被太阳曝晒得干着的麦杆和麦芒,对我细皮嫩肉的小手特不友好,时不时扎得难受。那时候,农人们刚从生产队里“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历史阴影下走出来不久,饿怕了的人们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民以食为天”,小麦基本上占据着农作物的绝大部分,一季小麦就得收割二十天左右。而我每天就得这样在地里活动着。这段经历,造就了日后我怕干农活又爱干农活的双重矛盾性格。

村里的金平,是个比我大三岁多的少年。他割麦也还不到年龄,拾麦穗、拉件件又是劳动力的浪费。他父亲养着几只羊要放,这差事便派给了他。他每天就挥着放羊的刀铲,把羊赶到刚收割后的小麦地里去吃显露出来的青草,间或帮着地的主人家拉拉麦捆子。他也到我家的地里来,也就帮着我拉麦捆子。其间,他跟我说,他发明了一种在野川里烧着吃洋芋的好办法,烧出来的洋芋,一点也不焦还又沙又甜,那真叫一个好吃,有机会可以给我烧着吃。他的这话让我充满期待,我就比大人更加迫切地希望小麦赶紧收完。

小麦终于收完了,金平也不负诺言,叫我去烧洋芋吃。我按金平的吩咐偷偷地抱上一抱爷爷冬天架炉子用的干柴,跟着他到了野外。小麦收完后,地里就开阔起来,除了为数不多的谷子等秋庄稼,正好不用太操心看管羊只。金平选了一处合适的地埂,先在中间用刀铲挖了一个小土洞,再在土洞的上方打了一个通孔。然后,将一大块干硬的胡墼摔成核桃大小的小坷垃,他便开始屏息凝神地在通孔的周边用这些小坷垃一圈圈地往高垒。有时候垒了好几层忽然就倒塌了,金平“嗨”一声重新开始,直到终于垒成一个“千疮百孔”的小土塔,金平特殊方式烧洋芋的“炉窑”便算竣工了。金平让我去再寻一些干的野草好生火,而他自己提着刀铲猫着腰去偷洋芋去了。

我找好野草并按要求揉成了绵软的团状,这样有利于生火。金平也抱着襟怀小跑着回来了。洋芋还不很大,比鸡蛋也大不了多少,但白嫩嫩圆溜溜地很好看。金平将干草塞进土洞,用火柴点燃,爬着吹了几口气,那火便大了起来,白色的烟从小土塔上也升腾了起来。他将干柴填进去,很快火势便大了,不但小土洞里红彤彤一片火焰,就连通孔上的小土塔都被火焰包裹起来,烧得■作响。当我们所有的柴禾烧尽的时候,小土洞里几乎积满了闪烁着红光的灰烬,小土塔也已经烧得变成了焦黑色,热得发烫。金平把所有的洋芋都扔进那灰洞里去,几刀铲将小土塔打入土洞内,将土洞挖塌,再加上些土,用脚踩实。对我说,好了,咱们玩去,过会儿回来就可以挖出来吃了。

说是玩去,不外是跟着他的羊在地里到处乱转。我的心思全在品尝用这种奇特的方式所烧出的洋芋上,不时问可以回去挖了吗?金平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哪能那么快就熟了呢。这样地又过了些时间,金平禁不住我的嗦,我们就返回来挖洋芋。

那土还是很热的,挖出了灰,接着就找到了洋芋。它们果然表皮黄灿灿的,一点儿也没有焦黑。虽然洋芋抓在手里还很滚烫,我不得不一边倒腾着手、一边不停地吹着土和热气,但还是急不可待地吃了起来。果然,沙沙地很好吃,不像家里煮出来的那样有着很大的水份还粘粘的;也很香甜,不带一丝儿的麻味道。可吃到里面,竟然是一个硬硬的水水的核,显然这是没有完全烧熟。金平说,你看,都是你心急。我很抱歉,金平又说,不过没关系,洋芋没血三绊两捏。终久,我们还是很开心地将它们全部地消灭掉了。

从小到大,洋芋(现在我也习惯叫它土豆了)没有少吃,烧、煮、蒸、烤……各种方式都有,但我觉得只有用金平的那种方式吃洋芋最为特别,也最有意思。

包产到户,群情激越欢天喜地,生产队里的一切都被全部、彻底、干净、利落地分到了各家各户。砖头瓦片不须细说,重点就是土地和牲口。我家分到了55亩土地,一头很高大的黑驴。一头驴单个儿犁不成地,就得和别人家的牲口和伙。合伙解决了一头驴子无法犁地的问题,但也产生了新的问题。一是土地的面积增大,今天你家明天我家轮流,犁起来就很费时;二是牲口也要多下苦力。因此,这只能是人们为了解决眼前的现实问题而采取的一种迫不得己的过渡措施。为了方便和爱惜牲口,家家户户都在暗下决心,要尽早再增添一只大牲口,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包产到户,不再和别人打交道。

过了三两年,家里的活泛钱积攒了几个,趁着一个集日,爷爷和父亲怀揣老厚地一沓钱到三营去。然后,父亲牵着缰绳,爷爷骑着一头健硕的骟驴回来了。从此,无论什么时候用牲口,都是得心就手的事情了。

多出来一头牲口,就要多费草料。在农业队里的时候,爷爷就饲养过牲口,对牲口看得特别珍贵。现在,又是饲养自家的牲口,爷爷自然更是精心,决意要将两头驴子饲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这得有好草料。队里分下来的一亩多苜蓿已经生长了好多年,品质和产量都在下降,这自然不能达到爷爷的目的。在爷爷的决定下,家里就在一里开外的北沟崖边的四亩地里点上了紫花苜蓿。紫花苜蓿有着很好的营养价值,比其他的青草都要好。可紫花苜蓿的苗又难以出齐,折腾了好几次,费了几年的时间,总算长得像模像样起来。在这期间,为了应对“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问题,不得不又临时占用一亩多地,给两头驴种上了草谷子作苜蓿的替代品。

四亩苜蓿终于长成,每年阳春三月,率先从枯黄的土地里萌发出一丛丛密集的嫩绿。日长日高,到了夏收完成要犁地之前,已经长成茂密的一大片,漫地的紫色苜蓿花气势磅礴、漂亮绚丽,尽日吸引着勤劳的蜜蜂和悠闲的蝴蝶穿梭其间。每日里,我用架子车拉着爷爷去给两头驴割草。爷爷指导我用镰刀蹭着地皮割,这样,不但不浪费草,而且在割二茬苜蓿的时候,也不会有被苜蓿茬扎手的麻烦了。割完草装上车,爷爷还要叫我在割过的苜蓿边上挖一条小线做标记,用以判断是否被人偷割,事实证明这不是多此一举。

有一天,我和爷爷去割草,果然发现苜蓿被人偷割进去了一大截。可能是贼人心虚又加上天黑,慌里慌张地,苜蓿茬子也留得很高。我看了都十分生气,更不要说爷爷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将苜蓿茬子再清理一遍,割我们自己需要的草了。

可我心里的气并没有消除。这天晚上天麻黑的时候,我提上了一根三尺来长的钢管,一个人到苜蓿地里去,我要去捉贼。还没有走出村,天就彻底黑了下来,秋庄稼地里就更加的漆黑。苜蓿地还在一里地开外,我越走越不想继续往前走了。可想到别人不管种植、不管管理、不费土地,只要花上一点时间,下一点夜功,就将我家的苜蓿不劳而获地割了去,美美地喂着他家的牲口,我心里的火气就又上来了。于是,我不再害怕,一个劲地走到苜蓿地里,在旁边的一块葵花地里潜藏起来,紧握着钢管,盯着苜蓿地,单等贼人的出现了。

四野里静悄悄地,只有微风吹着葵花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不知名的虫鸣。我觉得身上越来越凉,焦急等待着的贼人却迟迟不见露面。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终于失去了耐心,悻悻地提着钢管回到家里来。

而时间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多少,我回到家里,一看钟表,也就十点多点,我连来带去也不过就是两个多小时。爷爷问我干啥去了,我就如实回答。爷爷大吃一惊,说,这娃娃,真是瓜着呢。幸好做贼的人不会那么早就动弹,要真遇上了,人家手里拿着镰刀呢,你就要“肇祸”,以后再不敢去了,听话,啊?我默默地点着头,忽然害怕起来。

后来,虽然也还偶有苜蓿被偷的事发生,可我除了生气,再也没有产生过要去捉贼的念头。而家中的两头驴,也并没有因为少了一点草料而消瘦,照样被爷爷饲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很好地帮着家人耕种着那55亩贫瘠的土地,直到后来,条件更好了一些,它们被农机所代替。

动用了全家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被美称为“鞍架房”的北房,在1979年落成了。

鞍架房有着“人”字形的屋顶,中间对开两扇门,两边分别有一个很大的窗户,就像北房的两只大眼睛。这眼睛可不是单眼,是复眼,窗子上纵横交错的窗棂,不正构成了许多方方正正的小眼睛嘛。这些小眼睛一般大,唯独在下端的中间,有着一个长方形的稍大的眼睛。我认为北房这两只大复眼的视力不会怎么好,因为窗户上糊上一层薄薄的白纸以后,内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透过的光线也是微弱的,屋里也不是很亮堂。

到了第二年,大人们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两小块叫作“玻璃”的东西,镶钳在窗户下端那两个稍大些的复眼上。可别小看这两块玻璃,它使北房的眼睛明亮了不少。我很是奇怪这东西,看着就像啥也没有,用手一摸又切切实实地阻挡着。能让人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一切事物,却又不阻挡阳光,让它毫无遮拦地照进屋里来。我想不明白这事情,大约和频繁碰着脑袋想飞到外面去的苍蝇也差不多。爷爷每天都要利用了这玻璃,靠在窗台上洞察着院子里的一切,见我们太闹了喊两声,或者干脆吩咐我们干点小活。

到了冬季,我发现这玻璃不但奇怪,而是更为奇妙了。每天早晨起来,我都会在两块玻璃上看见绝不重复、美伦美奂的冰雪图案来,有高山、有峡谷、有河流、有草原、有森林、有花卉、有飞禽、有走兽……我所曾见过的没见过的,它似乎都能描绘出来。而这些图案,都是由极其细小的、羽状的冰晶形成的。冬天的早晨,寒冷逼我呆在热炕上,我有充足的时间欣赏玻璃上大自然所创作出的作品,直到太阳升起,它慢慢地融化、消失掉。

看着玻璃的本事这么大,带动了我更大的兴趣。有一天的早晨,我用白纸剪了一个四不象的图案,想把它也固定到玻璃上,和玻璃绘出的图案凑热闹。固定玻璃的小钉子与玻璃贴得实在太紧密,我怎么也夹不上去。我就拿过爷爷的烟锅,要把那钉子敲得松动一些,一下、两下,“嘣”,随着一声脆响,玻璃从上到下裂开了一条弧形的缝隙,我顿时目瞪口呆。迟疑了一小会儿,我想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是把窗户最重要的一只眼睛弄坏了,别人不说,爷爷是每天都要通过这眼睛看外面的。只要爷爷拾粪回来,很快就会发现,我定然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我再也没有等着看这冰雪的画儿慢慢消失的兴趣了。我跳下炕,穿上鞋,“畏罪潜逃”了。

大冷的冬天,野外寒风凛冽,不是潜逃的好去处。到哪里去呢?我就想到了村中的果树园子。那里夏秋时节是孩子们最爱光顾的地方,可以和看园子的老汉要几颗或青或黄的果子来吃,要是要不来,就会瞅中时机或翻墙或钻水道眼地去偷。可现在,果树上别说果子,早就连树叶都落尽了,看园子的老汉也早就撤离了。果园里除了光秃秃的树,再什么也没有,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去处。我就溜进果树园子,在里面看园子的小土房子里猫着。太阳在遥远的南天上努力向上爬,可还没有爬到多高,就爬不上去了,又从另一边天上往下溜。我的肚子越来越饿,蜷缩得也已是百无聊赖十分心慌,但又不能离开小屋,更不能离开果园。说不定,爷爷或者父亲正提着鞭子等着我“投案自首”呢。而饿还不是大问题,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马上就要下班了。天就要黑了,我可怎么办啊?我在这小屋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坚守在这里的决心逐渐动摇起来,我想,要不回去吧,就算挨上一顿打,也总比狼吃了,或者鬼捏了要强吧。毕竟,面对亲人,总比面对那些我听说过没见过的既可怕又凶残的东西要少一些恐怖吧。

“丁学、丁学……”我正在运用全部的智慧,权衡着回与不回的利害轻重,果园墙外面,传来爷爷充满焦急的长长的呼唤声。爷爷这么急切的声音,肯定是在家里等不住我而“主动出击”了。面对现实的危险,我动摇了的思想再度坚定起来,绝不能让爷爷找到我!爷爷显然是在向着果园找来,他肯定不会放过小屋子。我慌忙跑出小屋来,四处寻找更加隐蔽的地方。还真找着了,院子的西北角,竟然有一个洞,斜斜地向地下延伸下去了。我不知深浅,也顾不得许多,小跑着就下去了。刚进入没几米,洞内的光线就昏暗下来,再走,里面就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我忽然感到十分恐惧,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啊,有没有鬼呢?听说鬼就是在黑暗中躲藏活动的。不敢再向里走,又不能出去,我在半道里蹲下来,嘤嘤地哭泣起来。而上面,爷爷的喊声越来越近,末了,脚步声便到了洞口。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爷爷吃了一惊,稳住神,循声进来,俯下身子,抚摸着我的头,擦着我的泪,说,咋跑到这里耍来了么,这一整天连冻带饿的,快跟上爷爷回去。爷爷并没有要惩罚我的意思,一字不提玻璃的事,我知道这一天,我是被我自己臆想地一顿暴打吓着了。爷爷牵着我的手往上走,我哭得更加厉害,但两只脚欢快地迈动起来。

也许是爷爷事先做了安顿,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跟我追究玻璃的问题,就像没有一个人发现它已经破裂一样,或者它还是浑然一体完好无损一样。可那道裂缝,又是多么真实、清晰地摆在那里啊。

这道裂缝便从玻璃上转移到我的心上来,这真是刻骨铭心呀,让我始终无法忘却。若干年后,我上了初中。有一次,我量好了尺寸,用零花钱在街上裁了一块玻璃,拿回来要换。爷爷却说,那么个细缝子,也不漏风不透气的,换下来只能扔了,也可惜,换它干啥?硬是没有让换。

如今,北房早已翻修重盖,铝合金门窗上镶着大块的钢化玻璃,即美观又漂亮又亮堂。而在城市,玻璃已经造成了光污染。但我仍然难以忘却那块只有一平尺大小、有着一道弧形裂缝的窗玻璃。每每想起,耳畔似乎又传来爷爷那一声声焦急而悠长的呼唤声,而爷爷已在地下悄无声息地长眠了十多余年了。

要说的是吃梨,但还得先从粪土说起。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在小时候的老家农村,这不仅仅是一句农谚,更是每一个正儿八经的农民耕作庄稼所必须遵行的经验和信条。

农谚里的“肥”,在当时仅指的是农家肥,也就是黄土与各种粪便的混合物。土的来源,是到村东头瓦窑坑里去拉,这里近便,但后来到了“水尽山穷”的地步,已经很少有土可挖;不然,便得到谁家要平整的田地里去拉,拉土的取了土,田的主人省了力,也确实是互惠互利之举。粪的来源,一是厕所;二是猪圈,这是主要的;牛驴骡马和羊只的粪也是有的,但先要晾晒干,用作冬天煨炕的燃料,然后以灰烬的形式送到粪场里来。还有一小部分,则是零星从村里村外拾来的粪便,这就不拘种类了,遇到什么拾什么。那个时候,谁家里没有一个拾粪的耙子和笼子,为争一泡狗屎吵架的事也常有发生。

当然,谁家门前都不能缺少一个专门用于积肥的粪场。

积肥的作用,就是让粪土充分地发酵,以发挥其最大的肥力。而粪堆的大小,很大程度上预示着一年收成的好坏。在农人的眼里,或者就会幻化为粮食堆。是故,所谓“视金钱如粪土”的话语,到了老农民这里,或者并不能显出言说者想象中的清高境界来。

我家老院子门前的西侧,原也有着很大的一个粪场,西边紧邻着猪圈。因为猪粪是粪堆的主要来源,为了省却转运麻烦,这种布局自然是最为科学合理的。粪场的南边,是父亲种的果树,紧挨着粪场边的,从东到西是一排五棵长把梨树。

每年的寒冬腊月,土肥被我们用架子车一车一车地送到田里去了,粪场就被清空。新一轮的积肥过程,便从头开始。一直到次年的十月,粪堆便再次积得颇具规模了,大约有十米长、五米宽、一米多高那么大的一堆。这个时候,父亲会不失时机地给我们安排一件活计,那就是“撒粪”。所谓“撒粪”,就是把积了近一年的土粪整体倒翻一次,作用和目的,是将其中大块的打细碎,并使土与粪更加均匀地混合,送到地里去,也不会“厚此薄彼”了。

“寸土难移”,这么大的一堆土肥要撒一遍,也是颇要费些体力和时间的。干上一段时间,就会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得歇缓歇缓。喝口水似乎是必需的,但我们有更好的选择。这个时候,父亲那五棵长把梨树的果实,已经熟透,一个个黄澄澄地挂在枝头,随风摇荡。摘几个来吃,皮薄肉脆汁多,清凉可口香甜,滋脾润肺解渴,好不舒坦。一会儿,人来了精神,接着再干。

记得有一年,长把梨儿结得特别的繁,已经吃了一段时间,树下举手可得的还挂着好多。撒粪歇缓的时候,我懒得去洗手,就用手捏着梨的长把儿,直接在树枝上吃了起来。一连吃了几个,弟弟们看着有趣,丢下铁锹、子,笑呵呵地过来,学着我的样子吃起来。不一会儿,树下的枝头,就挂出了十几个白生生的梨核。我们继续干活,父亲出来“检查工作”,忽然就看见了挂在枝头的梨核,顿时勃然大怒,问,这是谁干下的活?没人敢应承。可能是考虑到我们还在干活的份儿上,父亲没有细追究,但还是把我们包裹在一起,狠狠地批评了一番,主要的意思是说,我们吃东西都吃得“牙黄”得很了,想着法儿作孽呢。

我们那里,把不好好吃东西、浪费食物的行为,大致都骂作“吃牙黄了,作孽着呢”。可我们明明把每只梨都吃得很干净、利索,只不过是没有将梨摘下来,而是直接在树上吃了,把果核留在了枝头。父亲为何生那么大气并那样严厉地批评。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

而现在,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家家的粪场不复存在,粪耙粪笼成了古董已难以见到。老院子整体翻修,看着都让人美气,可惜的是父亲的果树,也因经济发展的需要被全数砍挖了。四个轮子飞驰的农业机械,不会在村路上拉下牲畜的粪便来,而它们偶尔撒下来的,就是颗粒状的或白或黑或灰的化肥了……

而你,端着饭碗,却感叹说,现在的啥都吃着没有过去香了。

这原本是四哥的差事,不知怎么却派给了我。

天还是个麻黑子,大哥已收拾好了牲口的家当,扛起犁,唤上我,向田地里出发了。

一切事物都没有色彩上的差别,只有黄土路泛着些许白色。

村庄静默着,田野静默着,听不见狗叫,也听不见虫鸣。前面两头驴得得的蹄声清晰可闻,大哥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睡意惺忪的我抱着子跟在最后,吸着鼻子的声音也是清晰可闻。这是现在根本无法想象的寂静。

到了地里,天边总算泛出鱼肚白,视界开始逐渐开阔、豁亮起来。而我们也开始了今天的劳作。

我跟着来的任务有两项,一项是给大哥拉好两头驴,好犁地畔和地头。另一项是用子打碎翻起来的大胡墼。

大哥套好了犁,我硬着头皮,学着曾经看到过的四哥的样子,来到两头驴子的长脑袋之间,左右手分别牵着它们的笼头。大哥挥起鞭子虚晃着甩一下,喊声“得抽”,两头驴自觉地迈步向前,我也趔趔趄趄地被它们带动起来。走了不几步,大哥的指令就乱了,一会儿吆喝驴子“喔喔”(左左?)、“吁吁”(右右?),一会儿指挥我,往左拉往右拉。可那时候,我对左右的概念还不是太明确,指令又这样频繁密集地发布和变换,我就不知怎么办了,又不能没有反应,只能忽左忽右的乱拉一气。顿时,我不知所措,驴不知所措,大哥手忙脚乱。勉强走到地中间,大哥叹口气对我说,算了吧,你别拉了,还不如让驴自己走呢。大哥吆喝着驴子继续向前,我站在当地,看着地畔弯弯曲曲、深浅不一的犁沟,为自己的迟钝笨拙啜泣,眼泪从脸上滑过,冰凉冰凉,就像脚上被晨露打湿的鞋子。

我端起有着一个大木脑袋的子,开始敲打被犁铧翻起的大块的土疙瘩。麦收后没有下过像样的雨水,翻起的胡墼就又多又大又硬。看着满地肩并着肩手牵着手的大胡墼,我一边打着,一边愁着。

太阳越升越高,地越犁越宽,胡墼也是越来越多,并且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硬,而我的汗也越来越黏、手臂越来越软,感觉子越来越沉。我是越来越打不动了。

这可怎么办呢?

看着大哥又向那边犁去,我灵机一动,忽然有了一个好办法。我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激动万分,疲乏的身体好像凭空增添了好多力气。我扔掉了子,抱起一个又一个大胡墼,把它们扔到隔地埂别人家的地里去。看大哥折回头来,我就又举起子装着打胡墼的样子。大哥可能没有看见,他是一言不发地回过牲口又向那头犁过去了。而我把这当做了默许,放心地一门心思地往别人的地里搬运大胡墼,甚至都没有理会大哥又犁了过来。

你干啥着呢?!一声断喝,大哥手提鞭杆怒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我吓得不敢给声气,丢掉手中的胡墼,垂下脑袋怔怔地站着,疑心大哥要打我。可大哥并没有将手中的鞭子加到我的身上来,他看着别人地里那一大片白花花的大胡墼,气得笑了起来,但口气更加严厉,怎么抱过去的给我怎么抱回来!听了这话,我如蒙大赦,赶紧跑到别人家的地里去,将那些胡墼们往回请。大哥瞅了我一会,复又犁地去了。

地犁完了,我的胡墼抱完了,但远远还没有打完。大哥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木子,向着那些让我愁肠百结的大胡墼们有力地击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从那时起我大致便明白了,虽然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读得到这成语。

村子里原来有一所小学,就在我家的正西面,中间仅隔着一户邻居。从我家到学校,顶多也就一百米距离。

这所小学的规模,只能用一个“小”字来形容。它占地面积不足三亩,其中后面的一个篮球场就占去了半壁江山;它只有两间教室、设有两个年级,能接纳六、七十名学生;教职员工加在一起,不过四五人,还全是民办的。

这个小学建立于何年何月,我不知道。从我独自可以跑到那里去玩的时候起,它就在那里了,而且已经显得老态龙钟、破败不堪了。

学校由高高的土筑围墙圈定,墙根碱进去很深,墙顶满是豁口高低起伏。沿着南墙里边,种着一排杨树,便是校园内仅有的绿化。南墙中间少筑了一堵墙,留下两米多宽的一个敞口子,两边各用胡墼砌有一个墙垛子,权且作为校门。从毫无遮拦的校门里进去,是一条与校门等宽、平坦发白的土路,向前延伸大约二十来米,顶头便是三四间老师办公室,西边紧挨着是一间教室,东边紧挨着是另一间教室。这一排房屋屋面高低不平地起伏着,很多地方长着蒿草,甚至还有幼小的榆树苗。上面的瓦片泥头土脸,又覆着苔藓,完全看不清本色。大草泥抹成的墙面面色发黄,到处都有掉了的泥皮,露出里面一块块的胡墼来。墙上有用白石灰画成的大圆圈,里面写着据说是“团结紧张 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字迹不但模糊不清,有些还因掉了泥皮而缺胳膊少腿。窗户小小的,灰黑色的窗棂上面糊着白纸,被风吹雨打破损了的地方,像个小扇子一样地忽闪着,表明室内外通风良好。门破旧不堪,木板间裂着一指宽的缝隙,相互谁不理谁的样子,而在门的下面,有着很大的破洞,是野狗偷吃学生娃娃馍馍的出入口。教室的前面,也就是路的两边,是两块当作操场的地面,宽长不过二十来米,没有任何的体育设施,倒也平坦。在靠着西墙的那里,挖下去了一个大坑,是一个老师养着的几只灰兔子。从西边教室和西墙的夹道里出去,右手是个旱厕,再就是一个篮球场,也没有围墙,完全是开放式的。篮球场的东西各是一架独木支撑的破篮板,扔上去一个球,篮球架子会全身摇头晃脑叮灵哐啷地响半天。球场上原本铺过砂石,但已经剥离到表面,跑起来即滑又废鞋。球场的西边临着路,不时有人拉着架子车来取土垫圈,挖出了很多的小土坑,小学生们捉迷藏正好用得着。球场的边缘,长着让鞋底子有破洞的娃娃们很讨厌、畏惧的八角子草,它的果实上有着八个尖硬的刺,一不小心扎进脚里去,可疼着呢。

我到学校那里去玩,在校门口逡巡着向里面看。有时候里面不见一个人影,只听见老师讲课的声音,或者学生们读书的声音。有时候,里面人影绰绰人声鼎沸,打地闹地喊地笑地,土场上尘土飞扬沸反盈天。我发现吊在老师办公室屋檐下的那半片破犁铧十分神奇,它“当当当”一被敲响,要么是静悄悄的教室门打开,像缓慢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先滴出一滴水来,那是手托着书本教案粉笔盒的老师,然后哗地一下迸射出争先恐后的学生来;要么是混乱喧闹的土场上的学生像被收进宝瓶一样地涌进教室,而后又是老师手托着书本教案粉笔盒从办公室走向教室。

这样的场景看过了几个春秋。有一天,父亲说开学了让我也去上学。我哪里愿意去啊。我每天吃饱了到处随心所欲地耍着不比关在教室里好多了吗?父亲说,不去哪里能成,国家有规定呢,娃娃到了年龄不上学,每月要交五块钱呢,我可交不起,你给交吗?我不知道五块钱是多少,但父亲既然说他交不起,我连属于自己的一个钢元子都没有,肯定更是交不起。我带着哭腔说,那翠青(村里王家老五的女子)都比我大,怎么每天还在路上跳皮筋呢?父亲说,女娃娃上不上学,国家不管。我辨不来为啥国家光管男娃娃不管女娃娃上学。不过看父亲的架势,再要执扭可能就要挨打,我只得背上哥哥退役下来的、补满了补丁的黄书包去上学。

从此我走进了这个原来只在门口玩的学校,走进了西边那个一年级的教室。这教室里有多昏暗啊,到了中午的时候,室内的一切才会看得真切。为了让学生能看清楚黑板上的字,天气暖和的时候,教室的门都是敞开着的。我们的桌子板凳就更加地独一无二了,那是用胡墼砌成桌子和凳子的大致模样,用泥抹起来,再在表面抹了层粗糙的水泥做成的。坐上去或者趴上去很凉也很费衣服,唯一的好处就是你如果在写字,倒是不用担心同学会晃动“桌子”的。上了几天,我受不了一节课几十分钟的约束,打退堂鼓不去了。这次父亲没有再提每月要给国家交五块钱的事。父亲说,不念书,就得干活,总得吃个食叫个鸣,那能由着你的性子闲游闲逛呢。父亲把逼迫我上学的任务交给了大哥。大哥带着我到瓦窑坑里去拉土。大哥坐在一边,让我给架子车上土。我毕竟才七岁啊,铁锹把都比我高,攥都攥不稳当,用脚把铁锹踏到坚硬的地面上,只打栽愣子。我都汗流浃背了,上到车子里的土也就有个两笼子。大哥站起来,笑着说,给我吧,还差得远那,明天赶紧乖乖上学去。

我只得再上学校,也彻底打消了不上学的念头。

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甘沟村上的人,姓贺名庭海,身材高大而清瘦。他有个儿子叫李红福,和我是同班同学,每天用自行车带着来去。贺老师教学很是认真,特别是书写,他认真到当作艺术来对待的地步。刚开始学习汉语拼音和汉字,他用难得的彩色粉笔来书写。先用白色粉笔画好四线三格,然后分别用红色和绿色的粉笔来书写声母、韵母,连汉字的部首也是各有各的颜色。这样,黑板上就五颜六色赏心悦目十分好看。贺老师对书写的严肃认真态度,并不是我们的福音,他对我们书写的要求也特别严格。写错了自不必说,即使写得潦草些入不了他的法眼,他也会用一寸来宽、二尺多长的木板子狠命地打手心,还只打你的左手,说是留着右手再往好里写。对他儿子也是一视同仁毫不留情,甚至于有时候还会满教室追着打,惹得同学们想笑不敢笑。记得有一次,我的字没写好,被贺老师叫进了办公室,用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板子朝我的手心狠狠地来了两下,疼是刚接触的第一感觉,然后就是热、麻、胀、疼交织在一起的难受感觉,很快手掌就会像起面一样膨胀起来。眼泪是副产品,很快就被眼睛生产了出来。贺庭海命令,到操场上写去,写不好不准回家。时值夏天,操场晒得坐上去烫屁股,我捏着电池里取出的碳棒,坐在那里和被罚的同学一道,承受着烈日的炙烤和左手的疼痛,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写。看着过了关的同学们在树阴下欢天喜地地做着游戏,我委屈的眼泪如泉水涓涓不止。一边写一边往后挪,我就挪到了接近校门的地方。忽然,我灵光一闪,瞅一眼贺庭海的办公室,他正和别的老师说笑。我迅速起身,背起书包一口气跑回家里。明天要怎样,那是明天的事情,我暂且美美地吃着奶奶刚刚煮好的洋芋、胡萝卜。天遂人愿,第二天,我提心吊胆地到学校里去,贺庭海竟然没有追究,或许是没有注意到我逃学,或者是忘了吧。

为了少受皮肉之苦,自此后,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写字。或许,这就是日后别人谬夸我字写得还行的根源所在吧。

贺庭海把我们管教得很严格,让我们对他产生畏惧和祈祷。我们祈祷着他生个病什么的,能不来学校就好了。这样的机会在每学期当中,总是有那么几次的。毕竟,贺庭海也有家庭,即便他不生病,总可能遇到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如果哪一天,李红福走着来上学,笑嘻嘻地一进教室,不用他说,全班同学就都知道贺庭海不来了。顿时,教室里就沸腾起来。

贺庭海在给我们考试的时候,就把挂在黑板右侧的汉语拼音字母表用另外的一张白纸遮盖起来。锐利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扫来扫去,严防同学照抄作弊。记得有一次,学区上对小学一年级进行通考,贺庭海和一个其他学校的老师担任着我们的监考官。有一个按拼音写词语的题我拼不出来,只留下一个括号张着大嘴等我喂东西呢。贺庭海从过道里转下来瞅着了,背对着那一个老师,轻声对我说”扁烟“(音)。说了两三遍,我还是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到底是哪两个字。贺庭海见我反映不过来,轻叹一身走掉了。后来我想,贺老师啊贺老师,你把我们看管的那么严,怎么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贺庭海是个民办老师,后来被“匹罚”了。

一年级数学老师李占广是本庄里的,个子矮小且身单力薄,按称呼我还得叫他个爸呢。在一年级的时候,几加几还好算,暂且还没有人因学习的事情挨过他的打。可四哥却偏偏挨了一次打。那是深冬的时候,我和四哥还有另外两个同学来得早,就生火架炉子。没有引火的好柴火,弄得满教室里都是呛人的浓烟,炉子里的柴就是着不起来。我们几个人在教室里争吵着怎么架才好,就把隔壁值勤的李占广吵醒了。他冲进教室里来,不容分说,抓起一根粗硬的葵花杆,雨点般地向蹲在炉子边的四哥头上打去,葵花杆子里的芯芯子像白色的弹丸一般四处迸射。事后四哥说,打得他眼前五麻六道全是闪电。

到了二年级,我们的教室调到了东边,终于坐上了木头做的桌凳了,虽然破旧,但比胡墼水泥台子就强远了。唯一的不好处,逢着庄里谁家过红白喜事,总要将这桌凳借了去安席,然后就是一桌油水脏污地还回来,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擦得干净。我的同桌是一个叫丁克霞的女同学,她们家是村里唯一的一户回族家庭。这是个爱干净的女孩,记得她的口袋里总是装着葵花籽,嗑开来并不吃,却将白生生的葵花仁儿用指甲研碎研开,末了,油漆斑驳的桌面就被她处理得油光泛亮了。

我们的语文老师换了,这回是个“公办”女老师,芳名尚学珍,个头不高,但长得白皙也好看。她对学生十分地友善,有了错误她会耐心地教你改正过来,而不会体罚学生。虽然她的手里也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条,但那是指着黑板教同学们读字用的,还专门有个名称叫“教鞭”。记得有一回,她教同学们读生字的笔画顺序,我的同桌将一个笔画读错了,尚老师仔细聆听,缩小范围,最终确定“目标”就在我们两个之中,我和同桌相互谦让是对方读错了。尚老师就让我们一个个读,结果,我因紧张反而读错了。尚老师只是一笑,让我一个人跟着她读了好几遍。尚老师的温柔性格,让我不再惧怕语文,并喜欢上了语文。在二年级学区通考中,我还获得了名次,得了一个粉红皮上闪着电光石火的硕大笔记本。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得奖,也是在这所小学读书期间唯一的一次得奖。尚老师只教了我们一个学年,然后就被调走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数学老师还是李占广。在这一学期里,计算的数字稍大了些,我的笨脑子有些反映不过来。比如说罢,有一次李占广叫我的同桌丁克霞到黑板上做“10000-1”这道题,丁克霞用竖式做下来,结果等于“9999”。我大吃一惊,怎么越减越多了。当李占广问同学们丁克霞做得对不对时,我大声地抢着回答:不对!李占广指着我说:你给我小心着!可我还是没有给他小心住,有一次李占广将我叫上去做题时,我做地真不对。李占广用拇指粗的杨树枝在我头上狠狠地敲打,直到树枝打折才停手。到了第二学期,数学老师换成了西边邻居家的张学仁,他偶尔也打人,包括他的小姨妹子也打,但下手比李占广轻多了,更多的是警示的成份在里面。李占广是个民办教师,他更大的兴趣不在教育事业上,而在麻将、摇骰子等属于赌博范畴的东西上,后来被“匹罚”了,成了庄里聚众耍钱的中心人物。张学仁也是个民办的,可他不像李占广,很少沾赌博性质的东西,而是积极为自己的前程努力,后来考上教师进修学校,也算是修成了正果。

我升了三年级,只能不论寒暑,每天背着书包到二里外的甘沟村小学去上学了,那是后话。

庄里的小学,继续接纳着庄里一茬又一茬的小娃娃,让他们享受着家门口就学的幸福。随着时间推移,老师全部换成了公办的,但教室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透风漏雨不说,还摇摇欲坠地成了危房。于是,村民们集资,将校舍翻修重建了,砖木结构,玻璃门窗,新桌子新板凳,既宽敞又明亮。在我的印象中,这可能是村民们唯一的一次举全村之力所干的有意义的事情了。可过了没几年,国家的教育政策发生了变化,这个村庄小学被撤销合并到甘沟村小学里去了,本庄里六、七岁的学龄儿童,再也享受不到后脚出家门前脚进校门的便利了,好好的校舍竟然废弃了。然后,就有人起了歪心思,将椽子木料往下抽。大家看见了,相互效仿,比建校那会儿更加争先恐后,教室就被拆得七零八落,最终消失了。

如今,村中小学原来所在的地方,只剩后面的那个操场,为着村民体育锻炼的目的,换了新篮球架子,打了水泥地面。可庄里并没有多少青壮年去打篮球,他们要打的东西在外面,叫做“工”。新篮球场,倒成了中年妇女们跳广场舞的好去处。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读这首诗,您是否感觉到了鹅的美丽可爱?我是很钦佩诗人幼年就对事物有极其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及惟妙惟肖的描写能力,却丝毫谈不上对鹅本身的喜爱。这种心理缘于家中曾经饲养过的两只大白鹅,给我及家人留下的映象过于恶劣。

家中养过两只大白鹅,起因是家中曾经养过两只鸭,而养两只鸭,全然由于父母的一次上当受骗。

时间返回至公元1994年。当年的春天,大嫂捉了两只小肉鸡精心饲养,等到了年底,两只鸡已肥成两个硕大浑圆的肉球,以致于走起路来都趔趔趄趄十分费力。1995年的春节一宰杀,便是满满当当两大盆鸡肉,家人吃了个不亦乐乎,父母便上心了。

等春节过后,渐渐天长日暖,又到了捉养小鸡的季节,父母便天天留心村道上各种小贩的吆喝声,终于听到 “捉肉鸡娃子了……”的叫卖声时,父母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小贩跟前,极其爽快地掏出平日里精打细算花销的钱来,从那一大筐黄褐色毛绒绒的小东西中,细心挑选出活泼好动(表明生命力强)的两只,乐呵呵地捧回家中来。

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两只“小肉鸡”长得十分健康且迅速,然而随着它们逐渐长大,一个多月后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两只“小肉鸡”的嘴开始变扁且爪子中间开始长出蹼来!父母大呼上当:原来是小贩将小鸭子冒充小肉鸡出售给了他们。事已至此,只能等长大了再说,只是父母全然再没有了当初的喂养热情。但两只小鸭子浑然不觉主人在对待它们的态度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依然十分快乐地吃着玩着长着,反正那时家院周围的园子里有的是鲜嫩的小草和各种可口的小昆虫,当园子里灌了水或者雨后,还可以欢扑进水里尽情嬉戏。

到了这年国庆节后,两只鸭子已经长得很大了,父母便想把它们当做盘中餐一吃了之,爷爷说:鸭子么,泥里水里长大的东西,肉也一股土腥味,有个啥吃头?却又杀不得。其时天气已转冷,两只鸭子自己在外面已很难找到吃食,母亲又懒得去喂,就建议父亲拿到集上卖了去。大约别人也觉得鸭子肉不好吃,父亲一连赶了三次集市也没有将两只鸭子处理掉。直到第四次赶集,眼看着又要将两只“活宝”提着回来,碰到了一个人,提着两只同样无法出手的大白鹅,那人看来敢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愿意用两只鹅等量交换父亲的两只鸭。父亲想,当时家中的狗死了,可以权且用这两只鹅代理狗的差事,便欣然同意了。

于是这两只大白鹅便来到了我家,除了小侄子侄女们因为觉得稀奇,对它们的到来略表了几天的热情外,家人对父亲的做法无一赞同。尤其是母亲,因为这两只鹅的存在与自己有关,更是十分地反对,对父亲直截了当地说:两只鸭子人都懒得喂,你倒换了两个更能吃的来,你喂去!父亲没法,只得自己去喂。两只鹅料想不到的能吃,每天都要从喂猪的饲料里取出好多。吃饱了,便仰起它们长长的脖颈、满院蹒跚而行,令人聒耳地“曲项向天歌了”。随着它们的到处游走,院子里就布满了一滩又一滩让人颇感厌恶,又不得不跟着屁股收拾的鹅粪。

很快又到了1996年的春节跟前,吃肉鸡的希望自然泡了汤。而母亲终于忍受不了两只鹅的好食量了,它们的饲料用量竟然和一只已一年的猪的用量相差无几。猪是养着过年一家人吃肉的,踩下的粪还是种庄稼的好肥料。可两只鹅呢,它们除了夜晚卧在大门外,有人来了嘎嘎地尖叫几声给人个响动外,简直一无是处。母亲对父亲说:还是卖了去吧,有那些饲料我宁可多养一头猪。父亲明知要卖也难卖,只好搪塞说:等过完年再说。

春节转眼就过罢了,天气转暖,大地开始复苏。母亲在门前的园子地里种了些地膜瓜菜。及至出了嫩绿的幼苗,两只鹅在无人监管的大好时机下,踱到地里去,用它们扁长坚硬的喙饱食了一顿新鲜蔬菜大餐。母亲发现了叫苦连天,把父亲拽到菜地里,一个声地叫父亲还她的菜来。父亲只得认错:莫要喊叫,下一个集日我就去处理掉两只该挨刀子的东西。然而未及父亲等到集日,在吃了菜苗的第二天,我和六弟、七弟三人正在猪圈里往出起粪,四哥家四岁大的小侄子端了一小碗饭从家里一边走一边吃着出来了,就看刚才还在门前的污水里啄泥的大公鹅,突然伸长了脖子直直地冲着小侄子过去了,任凭我们在猪圈里歇斯底里地惊吓,它自顾将头压进侄子的小碗里去啄食。等我拖着铁锨翻出猪圈奔至跟前,它已将碗里的饭吃完,将一张泥嘴毫无顾忌地伸进大声啼哭的侄子嘴里去收拾残留的饭粒。我怒不可遏,挥舞着铁锨就朝公鹅招呼去,那家伙见势不妙,扑腾着两只翅膀连忙逃蹿,却被铁锨砍中一只翅膀,立时搭拉了下来。我顾不得再去索要它的小命,赶紧查看满脸满嘴污泥的小侄子是否受了伤,好在并无大碍。我将侄子带到父亲跟前,细说了全部过程。父亲狠狠地磕掉尚未吸完的旱烟锅:卖!卖!卖!明天就去卖!

第二天早上,父亲用塑料袋装着两只大鹅去赶集,不到中午的时候就回来了,自然不见了两只令人深恶痛绝的鹅,我问父亲:卖了吗?父亲支吾着说:卖……卖了。我想,那两只鹅,要么真被卖掉了,要么被父亲送了人,要么被父亲随便扔在了什么地方,但真正卖掉的可能性最小。

老家老院子的西壕里,原来从南到北长着一行柳树。这些柳树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且高且大了。是故,虽然柳树相互之间有着好几步的距离,但它们庞大的树冠还是相互交错在一起。这样,到了生长季,上面柳树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下面便是浓荫匝地,见不到一点天日了,自然不适合再种植其他东西,只好任由野草疯狂地蔓延。

野草的种类并不多,主要就是冰草,这是一种极其霸道又难以清除的草。冰草是多年生的,一丛丛紧挨着生长,很少留有间隙,地上是细长密集的叶,地下是细长密集的根,将土壤紧紧地束缚起来,撕也撕不开。在冰草偶未鞭及的空隙里,长出来其他的草,显得很是形只影单、勉为其难和郁郁不得志。满壕里几乎长满了冰草,只是在中间地带,大约有一步宽,三四步长的那么一小块地里,长着另外的一种草——艾草。其他地方没有艾草的踪迹,而在艾草生长的这小块地方里,冰草竟然也没有涉足其中,两者完全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殊不知这是奶奶一直在为艾草抵御着冰草的侵略。

艾草刚长出地面,是蓬松的一小丛,绿中泛白的叶片一层层迭加起来,就像是地面上直接开出了一朵朵绿色的花,及至抽出茎来,叶子才随着向上分散。艾草有着淡淡的草香味,我到西壕里草丛中捉虫子的时候,总爱把鼻子凑过去嗅一嗅。到了秋节,艾草已长到了二尺多高,很密集丰厚的一片,叶子的颜色也显得绿色更淡白色更浓了。这个时候,奶奶会拿上一把镰刀,挪着小脚来到西壕里收割艾草,哄着我们抱回家院中分摊晾晒,到叶子干燥到柔软且收集起来不会发霉的程度,我们还会帮着奶奶摘艾叶,就像择芹菜似的把叶与茎分离开来,不过芹菜要利用的是茎,艾草要利用的却是叶子。这些叶子被奶奶揉成松软的大团,用报纸或者牛皮纸包裹并收藏起来待用。

艾草的用途我是亲眼见过无数次的,因此是清楚的,用它可以治疗小孩拉肚子。那个时候,农村的医疗卫生条件还很差,既缺医又少药,人们的生活条件也很差,口袋里根本没有几个钱。因此,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般都会硬挺着扛过去。但是对于婴幼儿,他们还过于弱小,还不具备将病扛过去的能力,大人们往往不敢掉以轻心的,想方设法还是要抓紧治疗的。村里谁家的小孩儿着了凉拉肚子,就会抱着来找奶奶。奶奶会热情地招呼来者,并积极开始为小孩施治。治疗方法好像是有两种,一种是在小孩子的腿肚子上用布条绑扎。另一种就是将收藏的艾草打开来,从大团上撕下一个个小团,揉搓成拇指大小的锥体,在煤油灯上从顶尖点燃,然后一个个大头朝下分别按到小孩子肚脐等各处。艾草慢慢地、忽明忽暗地向下燃烧,缕缕青烟袅袅上升,随后在屋里飘散开来,屋子里便到处弥漫着愈来愈浓的艾草的香味。奶奶或者会吸起烟锅,和孩子的爷爷、奶奶或者父母唠家长里短。这样的治疗肯定是有效果的,经艾灸过三五次,小孩子就不再被送来了,除非是过段时间再生病,或者是别人家的孩子来。

艾草一年年长,奶奶一年年割,一年年用。生活条件、医疗条件也在一年年地悄然发生着变化。肚子不舒服的小孩子一个个一次次地来,但渐次少了下来。终于有一天,没有人再将孩子送来让奶奶用绑扎和艾灸的方法治疗了。奶奶积攒的艾草越来越多,越来越没有用处。

后来,奶奶走了。

再后来,艾草在与冰草的战争中一败涂地了。

再再后来,霸道的冰草也在老院子翻修重建时被全部地、彻底地、干净地芟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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