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商业电影中的“价值表述”问题探析*
2016-02-21韩红梅
■ 韩红梅 任 艳
中国商业电影中的“价值表述”问题探析*
■ 韩红梅 任 艳
【内容摘要】十余年来中国电影在商业上进入了大发展的阶段,但是在价值表述方面却屡受批评,也成了中国电影创作中倍受关注的问题之一。中国商业电影在价值表述方面的两大问题是意义建构的弱化与价值评判的缺失,亟需改进和修正。一是需要重新认识电影的娱乐性,将电影娱乐等同于简单的感性愉悦的观点需要改正,电影娱乐是审美范畴下的娱乐,需要具有理性的认识价值和建构性;二是要正视社会现实和生活的矛盾性,需要在正、负价值的平衡中展开叙事,从而体现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关键词】商业电影;文化价值;价值表述
*本文系辽宁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当代中国电影的文化价值建构研究”(项目编号: W2015175)、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文化产业发展方式转变与创新研究”(项目编号: 13CB130)的研究成果。
电影的文化价值问题属于意识形态的研究范畴,本是与电影的思想内涵相关的一个基本问题,并不是一个复杂难解的理论命题,近年来却倍受关注并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原因在于我们的电影在价值观建构方面出现了问题。
十余年来,中国电影在商业上大发展的同时,在艺术上却屡遭批评,特别是在价值观表达方面更是倍受指摘。作家梁晓声直言:“我们的电影丧失了对正面价值观的表达能力”①;也有观察者在《光明日报》发文指出,正是文化价值评判的缺位造成了中国电影的平庸②。网友更是对“青春电影”的文化品格进行了戏谑却尖锐的批评,甚至将青春电影形容为“肮脏”。创造了票房奇迹的《捉妖记》《美人鱼》等仍然如此,在文化内涵的阐释和表现上依旧不足。
中国电影在价值表述上的欠缺已然成为了拉低中国电影的艺术品质的重要原因,亟需电影人的反思和改进,也需要理论上的深入研究和分析。
一、中国商业电影在价值表述上存在的两个问题
对于目前中国商业电影的文化价值欠缺的批评已有很多,不管是“宣扬物质崇拜”还是过度娱乐化,抑或是缺少现实关怀、缺少正面价值的表达能力等,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价值判断的缺失。有目共睹的是,近十余年的商业电影是偏好负面叙事的,人性中自私、贪婪、纵欲的一面成了常用的切入角度,暴力、情色、欲望、仇恨也成了常见的故事主题。即便是在励志或青春爱情的故事中,也一定要设计一两个类似的情节。其实,这本身并不是问题,因为现实社会本身就是美丑混杂、正义与邪恶交织,人本身也是神性与魔性共存的。从一定意义上说,将负面主题融入电影叙事也是对现实逻辑的一种尊重。然而,中国电影的问题出在了对负面主题放弃“评判”的处理方式上。
许多影片以一种不做评判的所谓“客观”甚至宽容的态度来表现丑陋甚至邪恶,结果便是模糊了是非与善恶。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正是美与丑、正与邪、善与恶的斗争史,丑陋与邪恶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一旦没有给予迎头痛击,它们便会张牙舞爪起来。当我们的电影将美与丑、善与恶并列,而又没有对“丑和恶”进行批判或起码地表现出否定的态度时,其中的美与善便会被掩盖,影片便会成为对丑陋与邪恶的变相肯定。倘若影片还试图对丑与恶进行解释,肯定其存在的合理性或原由,那便更像是对丑与恶的开脱了。一部肯定甚至宣扬了丑与恶的影片是不可能具有高雅的艺术姿态的。
所以,不管是《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里的欲望与仇恨,还是《小时代》里奢华的物质生活,《匆匆那年》里的初夜与堕胎,又或是《万物生长》里“不务正业”的青春,其话题本身都并没有问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应和了复杂多变的现实。只是,影片在讲述或表现这些负面主题的时候,需要表明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些即便有存在的合理性但仍然是需要否定的;影片需要清楚地向观众表明哪些是于人有益的,哪些是于人有害的,哪些是会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的,哪些是会毁坏生活的。这是一部影片应有的价值判断,而我们的商业电影偏偏缺少了这样的“辨析”与“评判”,难免会让观众摸不着头脑,看不清方向。
二是意义建构的弱化,偏重感官娱乐的展示。中国商业电影在“娱乐化”的过程中,摒弃了对现实的深度关怀,转而遵循扁平化、浅表化的审美准则。电影成为世俗生存景观的展示,日常化的感官体验成为主要的娱乐方式,其认识世界、解释世界的功能和作用被大大地弱化。在许多影片中,可以看到社会景观的呈现,可以看到热门话题的演绎,甚至也可以看到情怀的表达,但唯独看不到对这些景观、话题和情怀的解读,在乐一下或感动一下之后并不知道这些景观、话题和情怀的意义是什么。观众只能获得轻度的满足,难有深度的情感体验。这样的影片也只能表现出一种商业化的轻巧,而无法产生艺术的分量,不具有艺术的质感。
比如影片《泰囧》,故事的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城市精英,已然的中产阶层;一个是城市平民,刚刚有点钱,但还没有得到相应的社会地位。这样的两个人物本身就承载着丰富的社会意义,可以反映出转型期社会的变化,人流的分化带来的多元碰撞。然而,影片却停留在了“无厘头”喜剧的层面,仅利用两人生活背景、文化水平和性格上的错位制造喜剧效果,用飞车、落水、咬屁股、挨打等“肢体”情节达到搞笑的目的,人物本身的社会意义被忽略。因此,影片总体上显得搞笑有余而味道不足。
再比如影片《重返20岁》,与韩国电影《奇怪的她》可谓“孪生姐妹”,是同一家公司开发的面向两个不同电影市场的同一故事的两个版本。但是《奇怪的她》抓住了“奶奶”身上的传统思想与年轻人的现代思想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甚至表现出用传统的价值思想和文化态度去改造流行文化的意图;而《重返20岁》则舍弃了这层意思,弱化了历史记忆,变成了简单的“重走青春”和“青春梦想”的故事,突显的是故事的“奇幻”性③,迎合的是当下“娱乐造梦”的大众心理,在思想性上显得厚度不够。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几十年,社会生活发生了迅速而巨大的变化,现实环境中的许多事实已经超出了人们既定的经验和认识。对此,电影不能只做表面化的新现象、新生活的展示,更需要的是对新的当代生活进行艺术的探索和透视,在给观众提供娱乐的同时,能够增进他们对当下现实生活的认识和理解,这样才能真正地、充分地满足观众的需求。这正是当下的中国电影所缺少的。
二、中国商业电影需建立正确的价值表述之道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是中国商业电影将“娱乐”极端化的结果。在从“宣教”走向“娱乐化”的过程中,中国的商业电影急切地摆脱了以认识论为基础的艺术规则和审美观念,古老的伦理道德诉求和崇高的精神理想被搁置,放弃了深刻性和精英化,将大众化和娱乐性等同于世俗生存景观的展示,日常化的感官体验。若要从根本上改善这种状况,中国商业电影至少需要从两个方面进行努力。
一是需要匡正认识,“娱乐”并不意味着低级的肤浅和平庸,娱乐是需要建构性的,也是具有建构性的。
众所周知,娱乐是大众文化发展的一个结果,其最受关注的一点是面向身体和日常世界的感官愉悦性。这在很大程度上使得大众文化语境下的娱乐被简单地等同于身体的、感性的、原始状态的快感。好像追求娱乐性就只能削平深度、以肤浅和平面化取代立体感,就只能拒绝理性认知和精神愉悦。毫无疑问,大众文化语境下的娱乐强调身体性和感官性,但回归到身体和生命原始状态的快感体验并不是大众娱乐的最终目的,其最终目的是通过这种方式从既有的概念、意识形态、思想观念中解脱出来。约翰·费斯克认为这正是“身体阅读”的意义所在④。大众文化的感性愉悦天生“具有一种与政治权力斗争或思想论争相对立”⑤的特性。所以,大众娱乐所制造的感性娱乐背后其实仍然是既有思想束缚被打破后的精神自由的愉悦体验。
比如,“九七前”香港电影以浓厚的娱乐性深得大陆观众的欢迎和喜爱,而“后九七”香港电影却似乎很难再唤起大陆观众的“狂热”情绪。因为之前香港电影的娱乐性中洋溢着的是小人物的“个体狂欢”,这让长期陷在集体主义精神桎梏中的大陆观众获得了一种虚拟的精神解放,自然便会生出一种轻松愉悦之感。而“后九七”香港电影总是试图塑造出一个“族群”的意象,表达一种向族群靠拢的情怀,这对于正在建立“以人为本”的思想认识的大陆观众来说,是难以引起深层共鸣的。所以,尽管“九七前”和“后九七”香港电影都充斥着打斗、枪战、无厘头等相似的叙事元素,但娱乐效果却是大相径庭的。这足以说明,单纯的表面化的感官性娱乐并不是决定电影成败的关键要素。
电影毕竟是一种艺术范畴内的文化产品,需要观众做出情感上的回应,尽管没有传统的经典艺术作品看起来深刻和丰富,但仍然需要用“鲜明的道德立场、善恶观、伦理观来观察这个世界”⑥。这就决定了电影不能完全拒绝对世界的理性认知,不管是对日常化的感性经验的呈现,还是对放纵的情感、物化的欲望的表达,亦或是用暴力、情色等对视觉和听觉的刺激,都需要以对世界和现实的艺术阐释为基础,这样才能制造出真正有效的娱乐。所以,电影的娱乐只能是在审美范畴内的娱乐。这种娱乐是一种“溶解性的美”,其根本性的作用在于通过艺术的形式帮助人们解除物质的统治或概念的统治,使人现实生活中的意志力得到平衡,从而“使人们的紧张心情得以缓解,从而达到和谐的状态”⑦。电影娱乐,在寻求理性和感性的平衡过程中必然需要,也能够完成精神和文化的建构。
二是要正视社会现实和生活的矛盾性,不能舍其一而行之、进行简单化的表现。矛盾是普遍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任何事物、任何社会、任何领域都是存在着矛盾性的,任何统一与和谐也都是有条件的、相对的,是在持续的、发展变化的矛盾对立的斗争状态中存在的。正像19世纪的文学大师雨果所说“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背后”,这个世界上没有纯粹的美与丑,也没有泾渭分明的善与恶。正义在与邪恶的斗争中才显现出力量,善良在与丑恶的斗争中才愈发显得可贵,道德的约束在面对欲望的膨胀时才觉得必要。同样的,承认邪恶、丑陋和欲望等负面价值存在的必然性并不意味着要肯定它,更不意味着要以宽容的态度接纳它,而是要认识到负面价值的危害性,而人天然地具有与负面价值做斗争的欲求和力量。人类文明的创造和发展正是由这种内在矛盾性的斗争力量所推动的。
纵贯全球的美国电影正是通过具有强烈对抗性的二元对立来完成故事讲述的,“诸如‘生/死'、‘善/ 恶'、‘忠诚/背叛'等等”,在戏剧化的叙事中实现故事价值的正反转换⑧。所以尽管美国电影看起来特别大胆地展现了“假恶丑”,但最终又总是靠着一种积极向上的所谓“普世价值”征服全球电影市场。那是因为对美国电影来说,展示“假恶丑”并不是目的,通过对“假恶丑”的展示来突现“真善美”的强大力量才是其终极目标。这种正视矛盾性的艺术表现契合了现实的内在逻辑,自然会显得既真实又深刻,而且暗合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自然比较容易获得各国的认同和接受。
目前,我们的电影却还普遍地存在着“好人太好”或“坏人太坏”的单一化表现方式。简单化地宣扬社会的美好使影片显得虚假,但是倘若只表现社会的负面,把假丑恶作为增加影片吸引力的噱头,甚至表现出一种欣赏与肯定的态度,则必然会遭到观众的厌恶和唾弃。只有能够真正地直视社会现实的矛盾性,才能更好地讲述故事,更好地进行健康的价值表述。
中国电影人需要正确认识电影的娱乐性,寻找到一种有效的透视现实、表现现实的方式方法,为提高电影的艺术品质做出自己的努力。
注释:
① 梁晓声:《我们的电影丧失了对正面价值观的表达能力》,http: / / www. chinanews. com/ cu1/2015/03 -03/7094867. shtm1。
② 赵凤兰:《国产电影:文化价值评判不能缺位》,《光明日报》,2015年4月13日。
③ 李九如:《记忆、伦理与“前进”的文化力量—从<奇怪的她>到<重返20岁>的文化改写》,《当代电影》,2015年第3期。
④ [美]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62页。
⑤ 王一川:《当代大众文化与中国大众文化学》,《艺术广角》,2001年第2期。
⑥ [美]罗伯特·考尔克:《电影、形式与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4页。
⑦ 张晶:《娱乐:审美文化中的“溶解性的美”》,《社会科学》,2002年第12期。
⑧ 段运冬:《“痛打落水狗”——中国电影中的负价值判断》,《电影艺术》,2009年第2期。
(作者韩红梅系天津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任艳系辽宁大学广播影视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国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