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务须呵护乡音
2016-02-20赵世举
赵世举
城镇化务须呵护乡音
赵世举
摘要:乡音作为地域文化的要素和重要载体,凝聚着祖祖辈辈的智慧、情感和历史记忆,是社会纽带、认同标记和人心灵的家园。乡音的衰微和消亡,将会导致地方文化特色的消损和地域历史传承的中断乃至乡魂的衰竭。其实质,伤害的是中国文化的根基和源泉,并会由此引发新的社会问题。城镇化引起的乡音衰落,亟须应对。应树立全面语言观,自觉维护语言文化多样性,创新乡音保护途径和手段,让乡音活在生活中。
关键词:乡音; 方言; 城镇化; 进城务工人员; 语言共同体; 语言文化多样性
近些年来,我国城镇化建设成就斐然,令人振奋。但也应该看到,随着大规模的土地征用、村庄拆并和青壮年进城务工,使得农村风貌和人口结构发生了巨大改变。在基础建设焕然一新的同时,却带来了一些历史记忆的淡化、乡土特色的消失和民间文化的衰微,致使乡情缺少载体,乡愁依稀难寻,乡魂无处安放。因此,当村变城、人进楼之后,尽管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巨大改善,但很多人的精神世界却渐生失落和空寂。不少人感叹:祖上留下的老屋没了,开门见山水的风光没了,端着饭碗聚村头的景象没了,熟悉的乡音在改变了,乡间小调难听到了,进城入不了圈子、回乡找不回过去了……这表明,我们的城镇化建设,在推进硬件现代化的同时,迫切需要重视精神家园的保护和建设,以留住乡情,激活乡愁,安顿乡魂,让老百姓既住得舒适,又活得快乐。为此,呵护乡音(方言)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
一、 乡音是心灵的家园
乡音并不是简单的交际工具,而是一方水土养育的人文精粹,它承载着祖祖辈辈的认知和智慧,凝聚着令人魂牵梦绕的情感,积淀着当地共同的历史记忆。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海德格尔:《通向语言之路》,载《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郜元宝译,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77页。由此也可以说,乡音是人心灵的家园,它已深深融入人的生命之中。
1.乡音已内化为心灵深处的敏感神经。很多人都可能有过这样的情感体验:当在异乡听到乡音时,就会顿生一种亲切感。这表明乡音是无比敏感的情感触发器,激发的是浓烈的乡情,撩起的可能是母亲柔美的摇篮曲和父亲殷切的叮嘱、奶奶朗朗的童谣和引人的故事、家乡仪态万方的田园风光……因而就难免感情难抑,出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人情景。正如洪堡特所说:“心灵是最有力、最敏感、最深刻亦且最富足的内在源泉。它用自己的力量、温暖以及深奥的内蕴浇灌着语言,而语言则回应以一些相似的音,以便在他人身上引发相同的情感。”*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31页。“正如思想控制着整个心灵,语音首先具备一种能够渗透和震撼所有神经的力量。”*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第65页。由此就不难理解,人们为什么把乡音当做情感寄托和精神慰藉。乡音的消失,无疑会导致情感的失落和心灵的漂泊。
2.乡音是社会纽带和归属标志。语言的产生,实现了人际沟通和行为协调,使单个的人结成群体,形成了人类社会,语言发挥了社会纽带作用。恰如洛克所言:“上帝既然意在使人成为一个社会的动物,因此,他不仅把人造得具有某种倾向,在必然条件之下来同他的同胞为伍,而且他还供给人以语言,以为组织社会的最大工具、公共纽带。”*洛克:《人类理解论》,商务印书馆1983年,关文运译,第383页。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群体也是“语言共同体”。一个村庄、一个民族乃至以语言为立国要素的民族国家,都是大小不同的“语言共同体”。以乡音为纽带的语言共同体,生活在共同的地域,有着共同的文化,形成了共同的家乡情怀。这些共同元素便积淀为一种凝聚力、认同感和归属感,把“语言共同体”紧密地凝聚在一起。显而易见,“语言的作用是内在性的(immanent)和建构性的(constitutiv)”*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第35页。。乡音发挥着乡土的纽带、乡情的维系、乡亲的认同、乡愁的寄托和归属的标记的作用。因此,无论身在何处,一句乡音,就会激起内心深处的情感波澜,确立乡亲认同和归属。
值得关注的是,在城镇化进程中,乡音超越了地域群体建构,又发挥着阶层群体建构的作用。最为典型的是进城务工人员,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城市,但又未能真正融入城市,甚至遭受某些歧视,处于社会边缘。他们往往凭借乡音寻找乡亲,重建社会联系,以化解孤独,消解郁闷,舒缓压力,寻找精神慰藉和归属。而这种以老乡为纽带的社会群体又进一步扩大为操各种外地方言的进城务工人员的相互认同,从而形成“外地方言共同体”。这种共同体,以讲外地不同方言为形式标记,以共同的身份、相同的社会地位、相似的情感需求为核心认同,构建了该群体新的精神家园,有的还形成了共同社区,并且逐步演进为一种“新生文化共同体”。它们既不同于传统的乡村共同体,也不同于城市的原有阶层共同体,是当今城市中非常特殊的社群。这种共同体对于社会稳定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
3.乡音已演化为文化基因。正是由于乡音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所以演化为一方水土的文化基因,深深植入人们的心灵里,浸透于各种文化形态中(如民歌民谣、故事传说、曲艺戏剧等),并且代代相传,成为绚丽多彩的中华文化的一大根脉。因此,才有了“宁卖祖宗田,不丢祖宗言”的信条和“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坚守。
总之,乡音是人的精神家园。随着社会的发展,虽然乡音的交际功能在弱化,但其精神力量和价值并未消退。
二、 失音将会失魂
社会的发展正对乡音的生存产生明显的影响。其一,由于乡音在交际上存在局限性,其使用空间在缩小;其二,城乡二元结构的形成和差距的拉大,致使乡音与土气、落后、贫穷相联系,因而常遭嫌弃;其三,城镇化的推进,使得使用乡音的人口在减少,乡音的表现形式和表现机会也在减少;其四,过去对乡音生存状况普遍关注不够。这些因素的叠加,使得乡音在衰微。这种状况若不加改善,势必带来一些乡音的消失。而任何乡音的消失,都将导致一方文化的失色和乡魂的失散,并由此引发新的社会问题。
1.精神失去依归。乡音是情感的寄托和心灵的慰藉,缺乏乡音的抚慰,将会失去精神依归,产生飘落感和孤独感。大量散居城镇的农民工,处在被普通话和当地方言包围的社会环境中,没有熟悉的乡音绕耳,加上地位低下,而成为身心孤独者。他们普遍存在的情感失落、精神空虚就说明了这一点。聊以宽慰的是,有的则借助乡音找到乡亲,建立新的人际交往,以此寻找精神慰藉。特别需要关注的是,居住在城镇的农民工子弟,由于在语言上受到多元影响——在社会和学校面对的是普通话和当地方言,在家庭接受的则是父母的乡音——常常面临游移不定的甚至是无奈的语言选择,其深层反映的是他们在精神归属上的困扰、彷徨和挣扎,其实质也是对“我是谁”的追寻。因为很多因素使得他们模糊感到自己跟身边城里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与所在城市有距离感;同时,由于他们缺乏家乡语言文化的熏陶和积淀,也没有产生对父辈身份的认同,所以他们的归属感模糊、不确定。秦继杰的诗作《我是谁》即揭示了这个群体的认同迷茫和美好期待:“要问我是谁,过去我总不愿回答,因为我怕,我怕城里的孩子笑话……作文课上老师说了这样的话,不要怕,不要怕,我们打工子弟和城里的小朋友一样,都是祖国的花,都是中国的娃。”*引自公益中国网,http://www.pubchn.com/news/show.php?itemid=8960,2009-04-09。
2.群体失去纽带。乡音是人的精神家园和情感维系,因此,对乡音的认同和忠诚成为维护群体凝聚力和向心力的一大要素。千百年来中国人在自然经济环境下形成的安土重迁、叶落归根的观念更加强化了乡音等乡土文化的特质和凝聚力。一旦这种凝聚力被弱化,群体的纽带就会松弛,向心力就会减弱,从而会影响社会稳定。一些乡村“群体分化”带来的乡音及乡土文化的衰微应当引起关注。具体来说,乡音群体分化为三:其一,坚守乡音的群体,即仍生活在本土的人群,主要是老弱病残,而且人数在递减。其二,疏离乡音的群体,包括外出务工人员和“留守儿童”。前者为了融入当地,大多努力使用普通话或当地方言;后者随着村校撤并,一般进入乡镇政府所在地的学校住读,他们大都学习使用普通话,同时也会深受当地方言或次方言的影响。其三,对乡音具有陌生感或嫌弃感的群体,主要是生活在城市的农民工子弟,他们原本对乡音就没有成熟的感知和认同,加上渴望通过使用普通话或当地方言与城市的孩子融为一体,所以就难免对乡音产生嫌弃。这三类群体的出现,不仅反映出乡音的衰微,也表明乡土文化的凋萎和乡村社会纽带的销蚀。
3.历史失去根脉。乡音是一方历史的缩影、结晶和活化石。它承载着地域文化积累,珍藏着族群发展史、语言演变史、民俗演化史等珍贵历史记忆。有学者指出:“历史在文人的笔下还是在乡人的口中?哪一样更真实?更有味道?至少有相当部分的历史真实,记录、隐藏在口口相传的言说中;有更多历史的风俗、习惯、情意,隐藏和流动于口口相传的言说里。尽管有口语流传,但由于缺少对方言的文字记录,因此而流失了许多文化符号、文明纹络。也正因此,方言才有了集体记忆的重要价值,方言才有了寻找历史真实的重要价值。”*郑欣淼:《“留住”与倾听——我看<留住祖先的声音——陕北方言成语3000条>》,载《人民日报》2013年10月29日。可知,任何乡音的消失,都将导致历史失忆和一方文化根脉受损。
4.文化失去色彩。中国语言和方言的多样性,奠定了中国文化多样性的最重要基础。乡音是地域文化的最重要载体和集中体现,滋养了丰富多彩的中国文化形态。例如苏州评弹、京韵大鼓、山东快书、东北二人转、山西梆子、黄梅戏、越剧、豫剧、汉剧等曲艺戏剧,都是以各地方言为基础和给养的;韩庆邦《海上花列传》的吴越风情,老舍《正红旗下》的京腔京韵,沙汀《丁跛公》的川腔川味,冯骥才《怪世奇谈》的地道津味,无不借助方言彰显其特色。如果相关方言消失,上述鲜活的文化形式将不复存在,文化多样性就会受到损害,中华文化就会黯然失色。
显而易见,乡音的衰微和消亡,将会导致地方文化特色的消损、人文底蕴的贫乏和地域历史传承的中断乃至乡魂的衰竭。其实质,伤害的是中国文化的根基和源泉——因为正是五彩缤纷的地域文化共同铸就了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
三、 乡音保护要科学得法
现代化发展,人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高楼大厦,而且需要精神乐园,因为“诗意地安居”,不只是荷尔德林的吟唱和海德格尔的哲学思考*参见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而是人的共同向往。因此,城镇化必须以人为本,更加注重人文关怀和精神家园建设。不仅让农民人进城,更要让他们心安家。可喜的是,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明确提出,要努力走出一条以人为本、四化同步、优化布局、生态文明、文化传承的中国特色新型城镇化道路,这应成为我国城镇化建设的基本指导思想。但怎样具体落实,还需要深入研究和积极探索。从语言文化保护角度看,应高度重视如下几个方面。
1.树立全面语言观,自觉维护语言文化多样性。全球化信息化的发展,促使语言在变化,语言功能在拓展,随之,语言观念也在更新。人们正由单一的语言工具观向多元观转变,语言文化观、语言资源观、语言生态观等逐步确立和强化。人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语言不是简单的交际代码,它还承载着文化,包含着情感,充当着标记和象征,蕴藏着能量,具有多样的属性、功能和价值。任何一种语言和方言都是人类的宝贵资源,维护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对于人类生存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正如《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草案)》所指出的:“文化多样性是个人和社会的一种财富。为了子孙后代保护、促进和维护文化多样性是确保可持续发展的一项基本要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草案)》,载范俊军编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保护语言与文化多样性文件汇编》,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63页。有学者指出:“要想真正有效地保护和发展汉语方言,广大的方言使用者必须具有高度的方言自觉和方言自信,从而能够自觉自愿地去爱护、维护自己的母语及母语文化。”*曹志耘:《方言濒危、文化碎片和方言学者的使命》,载《中国语言学报》第16辑,商务印书馆2014年。这是非常有见地的,保护方言文化应当成为全民的自觉意识和积极行动。近些年来,从民间到政府日渐重视方言保护。2015年教育部、国家语委印发了《关于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通知》,决定在全国开展以语言资源调查、保存、展示和开发利用等为核心的重大语言文化工程*田立新:《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缘起及意义》,载《语言文字应用》2015年第4期。,令人欢欣鼓舞。
但需要提出的是,方言保护应当遵循语言发展规律,正确因应,讲求“科学保护”,不宜不切实际地盲目为之。同时,也不能为了保护方言而阻止普通话推广,应当努力构建以普通话为主体的主体性与多样性相统一的语言文化生态和和谐的语言文化生活。
2.创新保护途径,让乡音文化活在生活中。方言文化的保护和传承,不断出现新情况,遇到新问题,必须与时俱进,不断创新保护途径和手段,变消极保护为积极保护,使保护落在实处。不仅要让方言文化贮存在记忆里,更要让它活在现实中,不断增强其生命力。例如,可以编写乡音文化教材和读本,在学校开设相关选修课或通识课;以乡音文化为元素、为载体和工具开发语言文化产品及特色旅游项目等,通过对方言的开发利用来实现保护;利用各种现代技术和新兴媒体拓展方言文化生存空间,促进其生生不息;举办“‘中国微乡音’汉语方言大赛”“方言听写大会”之类的活动,营造重视乡音文化的社会氛围,为更多的人创造体验乡音文化之美的条件。尤其要关注进城务工人员及其子女这个城市新群体。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语言文化环境,诸多因素使得他们缺乏精神依归,尤其是务工人员子女群体,正处于“失缺语言家园的过程之中”“失缺精神家园的状态之中”*赵翠兰:《精神追寻:农民工子女的语言与自我认同》,南京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帮助他们留住乡音,构建安放心灵的精神家园迫在眉睫。这既是人文关怀的需要,也是维护社会稳定、促进社会发展的必需。
3.保护特色载体,留住历史记忆。乡音文化的呈现和传承需要依赖一定的载体和特定环境。要保持乡音文化健康地生存和发展,必须保护和重建乡音文化载体和环境,尤其是特色鲜明的历史遗迹和风物景观。这就需要城镇化必须把乡音文化的保护纳入整体规划和建设布局之中。就包括听起来土气的“张家店”“李家庙”之类的地名,也是需要保护的珍贵的历史文化活化石。因为它们不仅能够唤起历史的记忆,而且是群体认同的归依,是寻根问祖的标记。因此,应杜绝随意更改地名的做法。很多有识之士强调的“就地城镇化”,应是新型城镇化的最佳选择。
基金项目:●国家语言文字应用“十二五”规划项目(WT125-43);武汉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
DOI:10.14086/j.cnki.wujhs.2016.02.006
●作者地址:赵世举,武汉大学文学院,中国语情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Email:zsj@whu.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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