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丰》的思想意义及其解释方法问题
2016-02-20吴国源
吴国源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建筑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5)
《周易》本经丰卦是一类充分体现早期中国政治思想观念的文本,其深刻的思想意义与相应文本语义及文本形式结构融为一体,成为符号形式、语义结构和思想意义完美结合的典范,从经典解释学的意义上看,值得深入研究。
经典文献的思想诠释,需要首先解决文献自身的符号形态(版本、异文)和符号具体语义问题(字词考释),在此基础上,进而展开语句和文本结构的语义综合分析。对于丰卦文本的语言文献问题,我们充分利用出土资料和传世文献,已经完成了较为系统深入的考证分析工作[1]193-221,据此,为便于文中讨论引用,将原文本整理如下①。
丰,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
初九,遇其配[美]主,虽[唯]旬[均]无咎,往有尚。
九三,丰其沛,日中见沬 ;折其右肱,无咎。
九四,丰其蔀 [柎],日中见斗,遇其夷[仁]主,吉。
六五,来章,有庆誉,吉。
上六,丰其屋[芾],蔀[柎]其家;闚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
一、明确《丰》文本整体语义对象
《周易》本经的文本整体语义对象,主要集中于卦名、卦辞及其与六条爻辞的文本结构关系中。要确定《丰》卦卦义,即需明确其所指对象。六十四卦并不是每卦都能明确卦义所指对象,这与各卦自身的文本形式结构有直接关系。对于《丰》卦义,传统注释将其语境确定为君王如何对待自身盛大的问题(如王弼、孔颖达、程颐、朱熹等),卦义所指对象即为君王。我们则认为,卦义和卦爻辞的语境是贤臣功大势盛之时君王的态度及其作用,帛传《二三子》对卦辞的解释正是从这一语境而来的。“丰”是指贤臣功业盛大显赫,卦义所指对象是贤臣,这一所指直接表现在卦辞“王假之,勿忧”和爻辞“遇其配主”、“遇其夷主”的理解上。
卦名“丰”,传统易注训为“大”,围绕与“大”有关的义项来解释卦义。这一基本方向是可取的,不过就卦辞来说,关键在于以“盛大”或“丰大”来解释卦义,其所指的基本对象究竟是什么?是按传统的理解指君王的“财多德大”(孔颖达《周易正义》)?还是其他如“家族的盛大”(胡朴安《周易古史观》)、“殷纣盛极而亡”(李大用《周易新探》)等等?这是需要究明的,因为直接影响到《丰》卦义的可靠理解。马王堆帛书易传《二三子》②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卦》曰:“丰,亨,王叚[之];勿自忧,宜日中。”孔子曰:“[此言盛]也勿忧,用贤弗害。日中而盛,用贤弗害,亓亨亦宜矣。黄帝四辅,尧立三卿,帝王者之处盛也,当此卦也。”
《二三子》给我们揭示的是帝王用贤的问题,也就是说,关于如何对待贤臣功业盛大的问题。这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丰》卦“盛大”、“丰大”的卦义所指对象是臣子,而非君王或其他对象。明白了这一点,对《丰》卦思想意义的解释就会发生很大的转向,我们在后面会对此进一步阐述。现在要问的是:《二三子》的理解是否符合本经旨意呢?我们再从卦辞来看。
“王假之”的“假”,传统易注如虞翻、王弼、孔颖达、程颐、来知德等都训为“至”。自王引之将《家人》九五爻辞“王假有家”的“假”训为“大”(宽大[2]25)以来,有不少学者追随其训,各申己说。现在来看,传统易注训为“至”是正确。首先从本经文例来看,“王假”在本经出现有4例:《涣》卦辞“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家人》九五“王假有家,勿恤,吉”,《萃》卦辞“王假有庙,利见大人,亨,利贞”,《丰》卦辞“亨,王假之,勿忧”。“王假有庙”与“王假有家”用例与句式皆一致,“王假有庙”的“假”训为“至”是没有问题的,那么“王假有家”的“假”也当训为“至”,不必标立他义。其次,无论“王假有庙”还是“王假有家”,我们在金文中都能发现相关用例。“假”在这些金文中皆作“各(格)”,训为“至”,来到。这与金文所记载的西周王室行为习惯及其用语习惯相符。
结合以上文例看,《丰》卦辞“王假之”是指“王假有庙”还是“王假有家”?如果《丰》卦义是臣“盛”,那么在同样的语境中,天子所要到的地方当然就是臣子的家,“王假之”相当于“王假有家”,这与《家人》卦辞“王假有家”文例相同。西周金文“王格某处”,要么指天子来到宗庙从事祭祀大典,要么指天子来到某位大臣家进行册封赏赐[1]196。从金文文例可以看出,“王假有家”的目的是对臣子进行册封赏赐,《周易》本经中的“王假有家”即此层含义。依此,结合《丰》卦卦义“臣盛”,可知“王假之”就是“王假有家”,也就是说因为贤臣功业盛大,天子幸临臣家给予册封赏赐。九五爻辞“来章,有庆誉”的大意是:所有疑忌都消除了,贤臣功业赫赫,忠信如同日中光明重新昭显于世,获得天子的赏赐和赞誉,正与卦辞“王假之,勿忧,宜日中”相呼应。《彖传》“王假之,尚大也”,其实是说天子尊尚臣子盛大的功业,幸临臣家给予册封赏赐,与上述理解是一致的。帛书《二三子》“[此言盛]也勿忧,用贤弗害也”也同此意,是说臣子不必因功业盛大而忧惧,(只要忠信昭著于世,遇到仁主③)天子任用贤才没有迫害之心,因此帛书《二三子》后文又说:“日中而盛,用贤弗害,亓亨亦宜矣。黄帝四辅,尧立三卿,帝王者之处盛也,当此卦也。”这是以古代明君仁主的事例,来说明帝王如何对待贤臣功业盛大这样的事情。
基于以上理解,我们就清楚卦辞“勿忧”、“宜日中”都是对贤臣而言的。“勿忧”是说“贤臣勿忧”,也就是说,天子来到臣家是对其充分信任并给予赏赐册封,贤臣不必因自己功大势盛而有所忧惧。值得注意的是,“王假有家”在本经有两例,在表意结构上都十分相似:
王假之,勿忧,宜日中(《丰》卦辞)
王假有家,勿恤,吉(《家人》九五爻辞)
“王假之”即“王假有家”,“勿忧”即“勿恤”④,“宜日中”与“吉”都是对结果的正面判断。“宜日中”,传统注解以为指王者日中光照天下无偏,如王弼、干宝、孔颖达、程颐、朱熹等,近现代易注大多持近似的看法。由于没有深入探究卦辞的语义对象,这些解释不尽确当或者有失偏颇。“宜日中”承“王假之,勿忧”而言,其语义对象同样是臣子。帛书《二三子》解为“日中而盛”,正是说“日中而臣盛”[3]66,也就是说,仁君用贤弗害,适宜于贤臣创建赫赫功业,其成就如日中天。
根据以上论析,现在可以归纳出《丰》卦辞的结构关系与思想大意。卦辞的正确标点应该是:“丰,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丰,亨”为一句,总领卦义主旨并明确全卦语义对象,即贤臣功业盛大,亨通。“王假之,勿忧,宜日中”为一句,引申说明卦义主旨,“王假之”在卦辞与卦义中起到意义的枢纽作用,也就是说,只有君王的贤明(王假有家),臣子才能创造盛大显赫的功业并保持亨通(“丰,亨”),才能“勿忧”、“宜日中”。初九、九四、六五爻辞都是围绕于此展开的。但是在古代世袭的政权结构中,君王的贤明是可遇不可求的,因此卦辞“勿忧”一词极富深意。元代学者胡炳文说:“《丰》之大有亨道焉,大则必通也。亦有忧道焉,大则可忧也。不必过于忧,如日之中斯可矣。《泰》、《晋》、《夬》、《家人》、《升》皆曰‘勿恤’,此曰‘勿忧’,皆当极盛之时,常人所无忧,而圣人所深忧。其辞曰‘勿忧’,深切之辞,非谓无忧也。”[4]1553这正是对卦辞所蕴涵政治文化的深刻体悟,符合本经旨意。
二、《丰》文本语言考释过程的解释方法问题
1.初九爻辞“遇其配主,虽旬无咎,往有尚”
“配主”,传统易注无论是象数派还是义理派,都从爻位说来解释,将“配”或“妃”训为“匹配”或“配偶”[1]199。这些解释,要么治易方法有别,要么文字训诂方向各异,从爻义上很难与我们所理解的卦义以及本卦文本体例相融通,而马王堆帛书《周易》却给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考线索。帛书易传《缪和》篇[5]391-392对本卦九四爻辞做出了新的解释,对初九爻辞“配主”和九四爻辞“夷主”的理解问题非常重要。廖名春先生早在《〈周易〉丰卦卦爻辞新考》一文中就敏锐地指出:“‘遇其配主’与九四‘遇其夷主’句式相近。帛书易传《缪和》篇认为‘遇者,见也。见夷主者,亓始梦兆而亟见之者也,亓秦翏公、荆庄、晋文、齐是也’。‘夷主’是‘秦翏公、荆庄、晋文、齐’一类的有为之君,如此说来,‘配主’”之意也当相近。”[3]68-69问题在于,帛书《缪和》篇所谓“‘秦翏公、荆庄、晋文、齐 ’一类的有为之君”怎么称为“夷主”呢?“夷”其实就是“仁”字,“夷主”即“仁主”[6]131。这样从文字训诂上就能和《缪和》篇所述豁然贯通。根据此解再来看“配主”,就能在训诂上发现新的思考路径。“配”当读作“媺”,训为“美”,“配主”即“美主”或“仁主”[6]130,与九四爻辞的“仁主”相同。这是一条正确的考释道路,与《缪和》篇的解释完全打通,同时将初九爻辞和九四爻辞从文例和语义上联系起来,大大推进了对《丰》卦义的深入理解。两条爻辞在此处表意完全一致,同时与卦辞“王假之”紧密呼应。这一新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一方面显示了卦爻辞文本编纂的独具匠心之处,另一方面则揭示了卦义的深刻思想内涵:臣遇贤君方能尽力建功立业,君对臣宽容信任方能避免为一己之权威虚荣而猜忌打击贤臣的政治抱负。这是西周时代重要的政治思想。爻辞后面的“虽旬无咎,往有尚”,也是紧承这一思想内涵而言的。
“虽旬无咎”,“虽”帛书《易经》作“唯”,高亨:“‘虽’当读为‘唯’,古字通用。”[7]322从帛书《易经》看,高说可从。“旬”,王弼训为“均”,其《周易注》曰:“旬,均也。……初、四俱阳爻,故曰均也。”《经典释文》:“旬,如字,均也。……荀作均。刘昞作钧。”此说可取。“旬”、“匀”形音义皆近,“均”从匀声,与“旬”古通用[8]694,从卦义和爻义来看,当以“均”为本字,训为“平”或“调”,意思是协助天子调治邦国、成就功业[1]203。在爻辞中,“均”当解为协调治理或均衡治理,《小象传》:“‘虽旬无咎’,过旬,灾也”,可以理解为:君臣只有均衡治理国家,才能没有咎害;如果破坏了这种治理国家上的均衡,即“过旬”,则当招致祸害。以上释读文从字顺,爻辞同样是对卦义的深刻阐释。“均”在本经中虽仅此一见,却是本经重要的思想概念。这里体现了一种重要的政治思想,给丰卦赋予了非常重要的思想内涵。
由此,爻辞可以这样理解:遇到仁主明君,君臣唯有均衡关系、协调治理国家,才能避免祸害,大胆前往成就功业,必有佐助。爻辞正是强调了贤臣与明君的双重条件,在这一条件下,只有处理好君臣关系,才能有所作为,获得必要的帮助。《诗经·小雅·节南山》:“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均,四方是维;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正与爻辞所表达的内涵相似,同样反映了西周时代的政治思想。
2.六二爻辞“丰其蔀,日中见斗,往得疑疾;有孚发若,吉”
《丰》的卦义主旨是臣盛,不过在爻辞中“丰其蔀”与“日中见斗”连用,构成了《丰》卦极富寓意的特殊表达方式,从而赋予“丰”双重语义:一是指作为事类的臣盛,二是指作为物象的日中盛大光明。从爻辞的表意结构看,“丰”与“日中”相对应,作为正面;“蔀”与“见斗”相对应,作为反面。经过这样的剖析,“其”的表意功能也就十分清楚了,是作为表示转折关系的并列连词,相当于“而”。“其”作“而”讲,常用于前后两项关系并列但语义相反的语句。九三“丰其沛”、九四“丰其蔀”的表意结构和“其”的用法与六二相同。“丰其蔀”相当于“丰而柎”,就是说正值日中盛大光明之时,却遭受到似盖斗般的巨大遮蔽。引申言之,即贤臣功业盛大显赫,却遭受严重的猜忌蒙蔽。同样,“日中见斗”,是说受日食障蔽,日中光明转为黑暗,能看见北斗七星。这是用日中出现日食的现象,来寓意贤臣功业盛大之时,容易遭受很严重的猜忌蒙蔽。
“疑疾”,许多注解认为指疑心病,但是各自解说体例不同[1]207-208。从前面的考察来看,这些注释没有合理确定卦义所指的特定对象,因而不能沿着正确的解释方向,根据卦爻辞的内在语义逻辑或者文本语言自身的体例去理解或考释相关语词。全卦以日中喻指贤臣功业显赫盛大,以日食过程喻指贤臣所遭遇到各种被猜忌蒙蔽的困境,各条爻辞则具体揭示这些境遇所蕴涵的关于贤臣与明君关系的政治思想。由此来看,“疑疾”就是指疑忌或妒忌。“疑”、“疾”意义相近,在爻辞中指猜忌或妒忌。“往得疑疾”,承接初九“往有尚”而言,相反為义:“往有尚”言前往必有佐助,此言前往必遭疑忌。将“疑疾”解释为“猜疑”,前贤也多有所发明,程颐:“二虽至明中正之才,所遇乃柔暗不正之君,既不能下求于己,若往求之,反得疑猜忌疾,暗主如是也。”[4]1534这是据王弼、孔颖达《易》注加以发挥,虽然正确解释了“疑疾”的词义,但是将“猜疑”的实施者定为君王,同样,如果严格按象辞相应原则和爻位易例来分析,也是不通的。同时,从全卦语义关系和卦义来看,贤臣所遭受的猜疑来自何处,这并不是文本的语义对象,对于卦义来说也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贤臣对所遭受猜疑这种困境的事实确定,以及相应的态度、处理方式以及相关条件(比如明君)。下文“有孚发若,吉”,是强调在遭受严重猜忌的时候不可继续执意前进,而是需要昭显自身忠信于世,才能扭转局面,赢得人心,获得吉利。
总而言之,《丰》卦六二爻辞自身表意十分紧凑连贯:贤臣功大势盛而容易受到一些蒙蔽,如同受日食障蔽,日中光明转为能见北斗的黑暗,此时奋进将遭致怀疑猜忌;因此,需要申明其大义,昭明其忠信,吉利无恙。此爻辞揭示的是贤臣在遭受猜疑困境时,自身的德性原则。《尚书·金縢》记载周公摄政遭猜疑,居东二年,退避自守而不妄动,最终因忠信感动周成王,前嫌尽释,君臣和好如初。这正与此爻辞所表达的政治思想内涵极其相似。下文九三爻辞则通过描述贤臣遭受更为严重的困境,揭示事业发展的缓进策略,这也与《尚书·金縢》相似。
3.九三爻辞“丰其沛,日中见沬;折其右肱,无咎”
“沛”,《经典释文》:“本或作旆,谓幡幔也。”王弼《周易注》:“沛,幡幔,所以御盛光也。”从六二爻辞的“蔀”作“柎”,训为盖斗来看,“丰其柎”“丰其旆”皆是用器物作动词,表示遮蔽、掩盖之义。因此,“沛”读作“旆”,作幡幔解,不仅音义关系、各本文字用例可通,而且合于本卦文本形式结构与文例。同样,“其”在这里是表示转折关系的并列连词,相当于“而”,“丰其旆”即“丰而旆”,意思是如同日中光明盛大却遭到最为严重的遮蔽,贤臣功业显赫却遭受最为严重的猜疑。
“沬”作“昧”,指斗杓后小星,“日中见昧”表明日中本为光明最为盛大的时刻,却因发生日食并达到“食甚”阶段,天色变得最为黑暗,就连北斗七星后面的小星也能看见。此处指日中光明被完全障蔽,也是指贤臣所遭受疑忌的困境达到最为严重的时刻。正因为如此,表现在人事上就是“折其右肱”,也就是失去了重要的帮助。从文例上看,“丰其旆,日中见昧”与六二爻辞“丰其柎,日中见斗”是一致的,不过表意程度随着所取物象“日食”的发展而加强。传统易注对此有许多精彩的解释,诸如李光地:“‘日中见斗’,甚而至于‘见沬’,所取喻者至昏伏于至明之中,然以实象求之,则如太阳食时是也。食限多,则大星见;食限甚,则小星亦见矣。”⑤
“折其右肱”当指失去辅臣或重要助手。如上述,全卦的语义对象是贤臣,各条爻辞都是针对贤臣而言。因此,这里的“折其右肱”当指贤臣失去了辅佐他创立显赫功业的重要助手或辅臣,而不是说天子失去了其贤臣。对于这层含义,长期以来都存在误解,比如程颐:“贤智之才遇明君,则能有为于天下。上无可赖之主,则不能有为,如人之折其右肱也。”[4]1534这种解释看似合理,其实不合本经文本旨意,原因在于一方面是没有明确卦义的所指对象,另一方面是没有深入归纳文本自身的文例。值得注意的是孔颖达《周易正义》的解释:“夫处光大之时,而丰沛见沬,虽愈于丰蔀见斗,然施于大事,终不可用。假如折其右肱,自守而已,乃得无咎,故曰‘折其右肱,无咎’。”[9]68这一解释中虽然没有明确卦义所指对象,不能点明“折其右肱”的具体内涵(贤臣失去事业发展的重要辅佐),但是注意到六二爻辞与九三爻辞之间的文例关系“处光大之时,而丰沛见沬,虽愈于丰蔀见斗”,同时很好把握了《小象》的解释“然施于大事,终不可用”,所以能够体会出经文“折其右肱,无咎”的意义主旨(自守缓进,没有咎害):“假如折其右肱,自守而已,乃得无咎。”
通过以上论析,我们可以明确爻辞大意:事业鼎盛而遭到严重猜忌,如同日中光明被完全障蔽,失去重要辅佐,暂缓事业进展,韬光养晦,以避免因疑忌带来的咎害。
其实《小象》:“丰其沛,不可大事也。折其右肱,终不可用也”,对爻辞的解释已经十分清楚:“丰其沛,日中见昧”,所以不能继续勇进干大事,因为六二爻辞说得很清楚“往得疑疾”;“折其右肱”,在遭遇最为严重猜疑的困境时,失去建功立业的重要辅佐,因此不要再有所用事(“终不可用也”),放缓事业的发展,这样可以避免无端的咎害。这与初爻的“往有尚”相比,完全是不同的境况;而与九二爻辞“往得疑疾”相比,情况更为严重!九三爻这一阶段,不但所遭受的疑忌最为严重,而且在实际的人事上也失去了重要的帮手。在这种情况下,九四爻辞提出“遇其夷(仁)主,吉”,正是对此而言的,也就是说,如同最为黑暗的“食甚”阶段逐渐过去,贤臣的功业与忠信也会因遇到仁君明王而得到理解,才能走出困境,获得吉祥。
卦爻辞将这些变化巧妙地与日食过程联系起来,表达精妙,寓意深刻,通过本经文本的物象、事类、卦爻辞的结构顺序完美结合,实现了思想与形式的统一。
4.九四爻辞“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吉”
“丰其蔀,日中见斗”,与六二爻辞前两句同,正反映了本卦文本形式结构是以日食发展过程作为物象来安排的(语义和意义结构也与此物象及其发展过程相联系),重复的文句其实正反映了日食由初始到极盛再到渐退过程中重复出现的天象情况。不过两爻辞后面事类的陈述各不同:六二爻辞是“往得疑疾”,并引出充满德性意味的解决方式即“孚”的观念;九四爻辞是“遇其夷[仁]主,吉”,则是充满政治文化意味的现实条件。这正反映了同样的事类在不同条件下,所表达的意义内涵也不尽相同。
如上文所述,帛书易传《缪和》篇对九四爻辞的解释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这里结合楚简《周易》字例,“夷”依楚简作“仁”,文从字顺,可谓确证。“夷主”即“仁主”,如此也能讲通《小象》:“遇其夷主,吉行也”的句义,即:遇到仁主,吉祥,此时宜于开始前进,有所作为了。需要补充的是,帛书易传《缪和》篇解释“日中见斗”为:日为君,斗为臣,“日中见斗”就是“君失其光”。这类解释有嫌牵强,因为“遇其仁主,吉”显然是说“臣遇到仁君,吉祥”,如果将前文“日中见斗”解释为“君失其光”,则与此处语义发生矛盾。
释读出“遇其仁主”,我们就更能体会到本卦文本结构编排的精妙。九四爻辞与六二爻辞所取物象一致(“丰其蔀,日中见斗”),但并不重复,随日食动态变化而将思想内涵层层引向深入;与初九爻辞所取事类一致(“遇其美主”、“遇其仁主”),也并不重复,经历事态发展而将君臣关系的重要性一一彰显。爻辞大意也是承上起下,九三爻辞讲遭到最为严重的疑忌,损失辅臣以自守无咎;此处承九三之义,表明以日食减退、光明逐渐开始复原,喻指又遇仁德明君,因而事业得以继续发展,没有咎害,吉祥。
5.六五爻辞“来章,有庆誉,吉”
“来章”,本经中类似的表达有:“来兑”(《兑》六三)、“来誉”(《蹇》初六)、“来硕”(《蹇》蹇上六)、“来连”(《蹇》六四)等等,此种构词法为“来+而+有(用于具有形容词性的谓词前)”,构成句子中表示顺承关系的并列谓词,此即“来而有章”。《诗经·小雅·裳裳者华》:“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六五爻辞的语义结构与此例十分相似,可以表达为:“来而有章,是以有庆、有誉,吉。”
来,复来、归来。“章”,楚简、帛经皆作“章”,因此以本字解为光彩、光华,此处既指光明显露,又指显赫的功业。“章”表示显赫功业,并不是爻辞中的象征用例,而是极为精妙的双关用法。“来章”即“来而有章”,既是承接以上对日食过程的描述,表示“复圆”而光明重现,又指对贤臣的猜疑全部消除,其显赫功业重昭于世。从文本结构看,爻辞正承上述三爻而言,表明贤臣经历了一系列挫折,现在如同日食过去,赫赫功业与忠信显昭于世,获得明君仁主的赏赐和赞美(此即下文“有庆誉”)。
“有庆誉”,可依《诗经·小雅·裳裳者华》的文例,分言为并列的“有庆”、“有誉”。“有庆”即有赏赐⑥,“庆”训为“赏”,帛书《缪和》篇对九四爻辞的解释也是如此:“盖君之为立赏庆也,若埶然。”“誉”,声誉、赞誉。“有誉”,即赢得声誉或赞美。
元代胡炳文说:“三爻称‘日中’,皆有所蔽。六五不称‘日中’,盖宜日中,无蔽也[4]1535。”此论注重归纳文例及其语义内在关系,从而能深入理解爻辞意义内涵。由上所述,爻辞的大意是:“复圆”而日中光明重现,贤臣所遭受的猜疑全部消除,其功业德性重新昭显于世,获得天子的赏赐和赞美,吉利。
本卦前五条爻辞以日食的发展过程来安排文本形式,结构严谨,并以日食发展过程出现的不同天象为物象,巧妙而又深刻地类比揭示了贤臣处于功大势盛时需要把握的各种境况和需要应对的各种策略,具有十分丰富的政治思想内涵。
6.上六爻辞“丰其屋,蔀其家;闚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
上六爻辞是对全卦所取物象即日中时刻所发生日食的回顾,突出描写了“食甚”阶段的境况,也就是选取了九三爻辞“丰其沛,日中见沬”这一阶段的极端现象,并在描写中强化这一现象相伴随的严重危险事类。在《周易》本经中,上爻的文辞多有危惕之义和“物极必反”之义,比如《乾》上九“亢龙有悔”、《大过》上六“过涉灭顶”、《夬》上六“终有凶”等等,常常是从终极的角度揭示卦义自身的条件、尺度和界限,是对卦义整体转化可能性的指示。《丰》卦上六爻辞正是取全卦物象反差最大、最为黑暗的日中“食甚”时刻,表现臣盛之时存在着最为艰难的困境,来对卦义自身所包含最为危险可能性的警示。
“屋”,楚简《周易》作“芾”,从本卦文本结构和爻义关系看,当依楚简用字为准。首先,本卦“丰+其+动词(本卦中名词动词化用法)”结构的“其”作“而”,是表示转折关系的并列连词,前后两项的成分相当,而今本“屋”与“丰”显然前后两项的关系不一致,也不符合表转折关系的并列结构的文例。其次,上六爻义显然是对六二至六五爻义以及日食现象的整体回顾,以最为黑暗惊怖的“日甚”现象及人生情状,来表明在盛大之时要有戒惕和忧患意识,而九三爻辞(“丰其沛,日中见[昧]”)正是与此相应的物象和情状。所以,上九爻辞“丰其屋”依楚简作“丰其沛”是完全适合的,这从文义和文例都能得到比较确当的证明。
本爻辞中出现四个“其”,用法各有不同。“丰其沛”、“阒其无人”的“其”作为并列连词,相当于“而”,“丰而沛”表转折关系,“阒而无人”则表顺承关系。“蔀其家”、“闚其户”的“其”作为代词兼表语气,从全卦来看,可指臣子。
“蔀”,如上述依楚简作“柎”,盖斗,引申为以斗覆盖。“蔀其家”,日食带来的黑暗也淹没了整个家室,此处指臣子遭受严重疑忌,连及其家。显然,这是在九三爻辞内容的基础上,追加了一项非常严重的情况,也就是说,在最为艰难的困境中,不仅“折其右肱”,而且灾祸也波及其家人。上六爻辞的后文正是从波及其家人这一悲惨境况来加重描述。由此来看,爻辞“丰其沛,蔀其家”为一句,总起爻辞所要描述的事类,而“闚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为一句,对“灾祸波及其家人”这一事类展开具体描述,旨在强化警示卦义自身所包含的最为危险的可能性。高亨对后一句的理解甚洽:“窥其户,则空静无人,且三年之久,不见有人,其或囚,或流,或逃,或死,可知矣。此巨家被祸之象也。”[10]393前一句的理解是:贤臣正值功大势盛之时,遭受严重疑忌,连及其家。
由此,爻辞可释义为:贤臣正值功大势盛之时,遭受严重疑忌,连及其家。视其户,空寂无人,多年不得相见,凶险。
三、小结:《丰》思想意义的解释方法问题
综上,在充分利用出土资料和传世文献的互证基础上,只要把握住《周易》丰卦卦爻辞的内在语义构成关系和文本符号形式结构特点,就能领会到丰卦文本编纂独具匠心之所在,从中也能领会丰卦政治思想的深刻内涵及其完美巧妙的表达形式。
首先,从卦爻辞文例中归纳出文本分析所需的基本语义形态构成要素:物象和事类。《丰》卦卦辞以及爻辞选取了天象“日食”和君臣关系分别作为物象和事类,这两个要素贯穿全卦整个文本,因此,如果不能自觉把握它们,就难以深入理解卦爻辞内涵。
其次,把握文献语言中的物象和事类,有助于从整体上把握文本的形式结构。初九爻辞“遇其配主,虽旬无咎,往有尚”,只运用了事类而没有物象,这其实是对卦辞“王假之,勿忧”的直接阐明,承因卦辞“宜日中”意蕴而不明言物象。初九爻辞在文本形式结构中所起的作用与卦辞一样,都是通过事类来解释卦义,而没有参与日食过程这一物象中。明代来知德对本卦文本形式结构的这一特点有所揭示:“因‘宜日中’句,爻辞皆以日言。”[4]1533六五爻辞承因卦辞“宜日中”的意蕴,恰好表示日食过程的结束,因而也没有明言日食物象。六二至六四爻辞不能承因卦辞“宜日中”,故而皆以物象“日中见斗”或“日中见昧”来表达,完整揭示了日食过程,并结合一系列事类如“往得疑疾”、“折其右肱”、“遇其仁主”,将卦义的丰富内涵有序而又深入地展示出来。上六爻辞在本卦文本形式结构中,既是最末位的爻辞,又是六五爻辞“来章”之反,更是整个卦义之反,其爻位、物象和事类都高度统一地反映了这个特点。
以上关于《丰》文本的解释过程,充分体现了《周易》本经思想在语言、符号与意义之间的综合诠释方法。从《周易》本经卦爻辞的考证与解释活动看,只有通过文字的异文现象并结合卦爻辞展开全面深入的归纳分析——包括文例的比较、词法句法的综合判断以及历史文献的全面考察,才能理解卦爻辞语词的含义以及语句的结构关系及其内涵。反过来,这种具体的语词理解也要和卦义、爻义的整体结构反复比较分析,从而不断调整我们的训诂或解释方向与路径,同时依此比较并观察历代注释活动的诸多深层理论问题。
在《丰》的思想意义解释活动中,我们以文本结构和语义综合理解为核心,体现了一个从字词、文例、文本要素到卦义、易例的复杂理解过程。这个过程基于文献语言自身的技术规范,展开从个别到整体、又从整体到个别的文本结构语义分析活动;它并不强化解释的目的和意义,而是依据历史语言的文例和文本结构的自身语义逻辑。当然,依此所获得的思想意义理解,必然包含有历史文本与解释者之间某种意义对话或视域融合,不过对于这层问题在本文研究与写作中并未得到明确深入的探索。因为,我们这里所展开的文本及其卦爻辞的语义分析和思想解释,更多处于语义学层面和一般思想理论层面,而对于语义学、文本理论和解释活动以及解释主体之间的内在关系并未给予自觉反思和具体把握,因而对整个文本解释活动各环节所涉及的语言理论、哲学问题尚须深入反思。惟其如此,才能真正实现《周易》本经思想解释方法研究的学术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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