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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青山集》之文章纪实:入元南方文人的生存窘况

2016-02-19

关键词:文渊阁士子四库全书

何 跞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赵文《青山集》之文章纪实:入元南方文人的生存窘况

何跞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由宋入元的江西文人赵文是元初南方文坛杰出作家,今所流传《青山集》中的文章多反映现实。在序体文中尤见其对元初文人生存境况的书写与关怀,多有愤慨之情,从中可见当时重实而轻文的社会观念对文人士子地位的影响,科举被废使得文人在失望之余归于孝悌之道,入元的南方文人老而漂泊、难以谋生以及亲死不得葬的生存窘况。元初文人身份多样,思想自由,并且有职业商业化转向,如成为书画技师,走向书画装裱、星算卜祝、行医等行业,这是赵文笔下所呈现的入元南方文人的真实图景。

赵文;序体文;《青山集》;孝悌之道

由宋入元的社会历史给入元的文人们带来了较大的生活困扰,科举被废,士无进仕之路,使其不得不转变身份,元人揭傒斯说:“自科举废,而天下学士大夫之子弟不为农,则谓工为商。”[1]元初文人赵文在其《青山集》中对此有较多反映,其《赵渊如字说》称“科举既罢,士无致身之望,而其急也滋甚,尤可哀也。”[2]赵文(1239年—1315年)字仪可,一字惟恭,号青山。宋亡后依文天祥,后遁归故里,自称刘辰翁门人,入元后荐授南雄路儒学教授,与刘将孙结“青山社”。赵文是元初庐陵文派较早的重要作家,查洪德先生说:“赵文是元代前期南方文坛重要的文学理论家和诗文作家,在元代庐陵诗文流派的形成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上承刘辰翁,下则影响刘将孙、刘岳申、刘诜等人。”[3]笔者在《漫谈元初庐陵文学》[4]一文中亦论及赵文文风的特点及承上启下的文学史地位。赵文诗文兼善,文章尤著。“如果说赵文文章试图力变宋格的话,其诗则尚沿宋格。”[5]他作诗重性情,有“性情说”,为文则有抚事感怆、自抒胸臆、个性突出的特点,这尤其体现于其纪实性文章中。从《青山集》可以看到,重实用而轻文的社会理念和风气使文人士子地位降低,科举被废使得士人无仕进之道,这给他们造成很大的生存困窘,有的为谋生计老而漂泊,有的亲死不得葬。部分文人为谋生计而不得不转变自己的身份,有的成为书画师,有的由儒者世家转向书画装裱业,有的转向星算卜祝之业,有的弃文而从医,他们的职业开始了普遍的商业化转向,因而元初文人整体身份多样,思想自由。可以说,正是赵文以宋入元的宋遗民视角进行的现实关注,以及他作为文人对当时广大士子文人的现实生存的悲悯,才促成了他文章的个性风格和成就。

赵文反映现实的文章集中于其序类文章中。赵文《青山集》中收送序共7篇,依次是《送罗山禺序》《送谢会可序》《送尹寿翁序》《送文介山序》《送宋公路序》《送朱则阳序》《送萧渔所序》,另有赠序13篇,分别是《赠许生序》《赠陈恕翁序》《赠医道士萧无为序》《赠无见和尚序》《赠李见心序》《赠竹隐相士序》《赠易卜尹清甫序》《赠王祖文表背序》《赠尹道士序》《赠张山人管见序》《赠文一志兄弟序》《赠刘云山序》《赠刘玉衡序》,还有3篇有关屋室建筑之序,《龙有章卜筑序》《曾一山修屋序》《鲁秀峰建祠序》以及《刘肖岩观星序》。这些序类文章中多有对文人士子的不平和同情,反映了元初南方文人窘迫的生存状况,同时也隐含了文人的无奈之情和对社会现状的愤慨与不满。考察这些序文可以看出赵文文章个性风格生成的现实依托,本文即试论之。

一、重实用而轻文的社会观念使文人士子地位降低

赵文在《送罗山禺序》中深痛元初社会的无序,重财轻文,用人不当,工匠厨人都可当官致富,整个社会风气和人们的价值观被扭转。他批判“往时士拔一第难,改官又难,今立贤无方,用人不次,版筑渔钓割烹,或坐致公相,即拥巨万,连阡陌直,何足道。”[6]以前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由世家和才学拔第之士构建起来的社会上层,被社会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人所代替,这导致暴发户现象,赵文在该篇序中抱怨“朝为一窭人,暮为万石君,若近世之易也!”讽刺“不出于诗书之泽,不本于父祖之积”而致富的人,说他们“虽能骤致富强,惊动闾里,其子孙一落,往往鞭背马前,呼辠庭下,终不若彼出于父祖之积,诗书之泽者。”在元初一个蒙古族统领的朝代,社会初建,整个社会制度、风气和习尚都受到蒙古族的影响,对旧有社会秩序和观念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冲击。蒙古尚物质和技术实用,对文章才学则不甚重视,这使得元初社会不再以文章才学取士,甚至废除科举,以前社会中根基稳固的世家大族及其子荫父业的现象被渐渐消解,但社会地位低下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们则留为重用。《送尹寿翁序》说:“场屋既闭,岁贡士二人,非富者少者有力者不得,万无贡寿翁理。士穷至此,无可为者。”(《青山集》卷一)

二、科举被废对士人的影响:失望并归于孝悌之道

赵文之论颇不寻常,反映出他实事求是、从现实出发和个性不讳的一面。他从士人自身出发看到科举与行孝悌的矛盾,批判科举,批判一心求第而不顾亲人的士子。他认为科举程序的繁琐和所费时间使得士子费心力于科举考试,远走家乡、别离亲人违背了儒家奉养亲老之旨,而文人士子舍亲远试也是可悲的。《送宋公路序》说:“使其父子兄弟之间未尽分,而米盐薪水,一切付之不治,方籯粮负笈,千里求师,曰学道,学道其去道也远矣!”[7]抛下父母兄弟和家中之事而趋求自己的功名,在赵文看来已经有违儒家之旨了。但他看到科举制度给士子带来压力以及试举和归奉亲人的矛盾心理与困窘,并对其予以理解。《送宋公路序》又说:

昔者,科举命世,士不得志于科举则戚戚。得志于科举,则千里走京师试礼部,试礼部而第则归,而需次及次而迎亲就养,幸甚!试礼部报罢,则又试成均。试成均不中,又戚戚而归。则是三岁之间,其得安坐事亲者?仅一岁止试成均而中,则终岁争名天子之学,荣亲之望,与思亲之念,常交战于胸中。修廊夜铎,收灯掩卷,敦其独宿,不知二亲千里外,亦已睡否?睡不念其子否?盖科举累人,甚矣!

科举乡试不第则戚戚。若及第则还要远走京师试于礼部。试礼部不第则又要试成均,中则已,不中又得戚戚返乡。待其及第归,三年时间已过去,不得事亲。而士子在这期间及第的愿望和对亲人的思念使他们饱受折磨。所以,赵文说科举累人,对其极力批判。

赵文在科举和侍亲之间选择后者,对前者极力批判,也是由其自身经历而来。宋代科举为士子荣身上进之途,而入元连科举也被废除,这给多年为科举功名而奔走的士子们以重大打击,甚至瓦解了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科举功名之念被现实所挫,归养亲人而亲人已老,一种苍凉之感如被世事命运欺骗耍弄一样,不胜其悲。如赵文在这篇序文中感叹自己所说,“吾自甲子后十年间,正苦为功名役。一旦世变苍黄,归奉亲。辟地数年甫定,而风木之悲,不堪言矣。诚知其如此,岂以十年养亲之岁月而弃之于奔走乎?已矣。而勿言之矣!”所以他羡慕宋公路“无科举之累,有读书之闲,无客外之苦,有养亲之乐。余不得及公路矣!余不得及公路矣!”(《送宋公路序》)最后他在科举功名和孝悌之间选择后者,“孟子为曹交言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送宋公路序》)也是他自身教训所得,其中不无自嘲和辛酸的味道。

三、入元文人的生存窘况

(一)老而漂泊谋生

有些很有名气的诗人因生存窘境老而不得归家,仍客居外地以求谋生。赵文《送文介山序》记述了文介山的心声,“吾岂不欲家者?顾先庐乱后不复葺,尝春雨床漏不可睡,吾起坐吟数首,满意甚。及旦索纸书之,案左缺足而地右倾,手拾断瓦支焉,笔未濡而纸已湿,一笑而罢。吾客外虽索然,尚不至此。”[8]诗文名家的文人在元初虽仍受文人圈子的尊崇,然在社会中却不为器重,成为闲置无用之人,文人地位和实用价值的贬低使他们开始面临生计的窘迫。赵文甚至在这篇文章中呼吁尚有能力和地位的文人合力资助像文介山这样老而困窘、为生计漂泊不得归乡安居的文人,“何不各移数月酒资,使翁得结茅三间,以不漏而睡。”(《送文介山序》)

(二)亲死不得葬

有些文人士子入元甚至沦落到了以亲丧累人的地步,亲死而无葬资。与赵文同在宋庚午年(1270年)进士及第,十年后他们不为朝廷所用,到了“顾重器必不能自举,前无一日贵富之待,而后有仓卒不测之虞”的境遇。而且“自世变来,士贱佣贵,一切所需,直百倍他日。”[9](《送朱则阳序》)士子文人地位降低,生计负担却反加重,所以生活更为困窘。然而可悲的是,这些及进士第的士子却因宋亡元立而终其科举仕进之途。当时的他们意气风发,如朱则阳“时则阳在同升中,年最少,方巾广袖,俊气溢出眉目,使礼部试士不已,则阳且再试,三试,将不能取一第以光荣其亲耶?”(《送朱则阳序》)更衬托出入元后的悲辛。而更为可悲的是这些士人群体中虽有些互相帮助,却也无能为力,如赵文也只能辞以“吾于君友中贫特甚,不能有以相子也。”(《送朱则阳序》)成为这一时代士人群体的悲哀。

(三)文士互助

文人间互相帮助是赵文为当时年老文人所计的一条生存出路,这种思想在《龙有章卜筑序》中也有明确表达,“朋友之无所居,非朋友之托而谁托乎?托之矣。而未得其所安,非朋友安之而谁安乎?”[10]赵文希望有能力有居所者提供居所给暂无居所的朋友。他提倡的互助也是其庐陵地域性格的体现,包括耿直、不平、讲义气,体现在对他人的同情和对敌对势力的无所畏惧,于是表现为一种可贵的义气。他借孟尝君之典,劝当时有身份地位的文人能对文人士子有所帮助,能让他们客于门下,而不要学孟尝君之假好士,“世言孟尝君好士,余窃疑之。冯驩弹铗之歌,无鱼,则迁之幸舍而鱼矣。无车,则迁之逮舍而车矣。至无以为家,则为之不悦,而卒不闻所以家之者,士亦焉往而不得车鱼乎?敢以此告今之为孟尝君者。”(《龙有章卜筑序》)具体到实际,他劝拥有美宅室屋的曾一山不要以“我墙屋”之名自居,闭而不纳人。若以屋为众人所有,让他人居住,则他人必爱惜修葺,对室屋和屋主都有利。《曾一山修屋序》记载:

吾尝过一山矣,四壁如败堠,仰而瓦隙可以观星,俯而青青之满地者,皆榆也。余谓一山:“此岂可以责诸公哉!是亦一山有罪焉。古人处客馆一日,必葺,去之日如始至。君家一唯翁之居武城也,而一唯翁室曰“我室”,墙屋曰“我墙屋”,夫岂不安其分而我他人之物者?其在我也,推之以及人;其在人也,视之如我。忠恕之学,正如此尔。今君居敝甚,君诚安之,独不为恶少之骑屋虑乎?夫诸公惟未之知尔。君何不告于诸公“修我墙屋”。诸公或相工,或共费,谁为君爱力?又岂惟诸公,将自诸公之外,凡为一山故人,与不识一山而知一山者,谁独无武城大夫之心?而君乃若是乎爱于一言也。吾尝谓士之处世,得其时,则屋天下之人而不难;不得其时,则虽以一巢累人,圣贤或为之。宁能翘翘翛翛于风雨中,而不为桑土计邪?”[11]

“一唯翁”指曾子。《孟子·离娄下》载,有曾子居武城事,“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12]因为曾一山姓曾,故称“君家一唯翁”。《论语》载孔子对曾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13]这其实是一种同为富者和贫者计的聪明设想,其中也隐隐包含了天下为公的侠义思想,体现庐陵人的义气。然这毕竟是一种理想化的设想,是赵文的人文关怀。

赵文这种团结友爱精神之于同族或同地则表现为重视地域性、家族性的可贵品质。他在思想和为文上虽然个性特出,却不忘所本。因而他提倡家族和睦互助,重视家族内弟兄之情,批判“兄弟平居相与”,“而或泛泛如寻常,以伤其亲心”[14](《曲江士友送陈定叟诗序》)的不良风气。

四、元初文人的多样身份

元代,文人出于谋生之需,往往身兼多职,涉及医、卜、工、商等多种行业。而在这个思想文化相对自由的朝代,文人也得以发展其自身的多种才艺。元代文人往往兼文人与书家、画家,甚至琴师、道士为一身,可谓琴棋书画、多才多艺,既自高雅,又能谋生。如赵文《赠尹道士序》所记之道士尹起莘,既通炼丹,又是琴师,又能制墨,文中说“使之琴,宛然复古也。琴罢,与余论丹,益奇,出其所为,墨又奇。”[15]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尹起莘以道士炼丹制药为生,而其发论之高又尽显道家之高绝脱俗。如其言“且夫天地,一琴也,阴阳,一丹也。混沌,一墨也。吾方养形于阴阳之丹,玩心于天地之琴,而寄目于混沌之墨。而子方且以丝桐为琴,以金石为丹,以胶煤为墨,不亦远乎!”(《赠尹道士序》)

元初文人的思想也是杂糅和多样的,他们较少坚持某种思想,而是出于自己的生存现状和对现实的感受加进了更多的个人情绪,更富有现实色彩和个体情绪性。由于现实中多有不如意,他们对现实不满,心中多有不平,元初文人便多谈天论道以解心中不平。赵文说谈天论道本是儒者之事,只是心中存在不平则很难真正窥得天机和得道。《赠刘玉衡序》说:“安成刘君谈天,号玉衡,数年来士多去谈天。谈天,正儒者事,然而俯仰今昔,不能无慨焉。然于中则不得其平,不得其平,则不可以为衡,不可以为衡,则不可以窥天。刘君每对余谈,夙昔容色充然,而无不足,其得其平者。”[16]从这也可以看出理学对元代文人的影响。

在这个思想较为自由开放的时代,文人往往容易因现实的不如意而遁入佛家空无思想。赵文的思想中亦有佛家因子,其《赠无见和尚序》言:“今夫瞑目而趺坐,可以无见矣。然本心不定,则其扰扰乃甚于未瞑目时。寝而不寐,寐而梦,是岂有所见哉?心而定也,虽不必瞑目趺坐,犹无见也,是故无见易,有见而无见难;有见而无见易,无见而无不见难。盖至于是,则圆觉大智,朗然独存,而见性周遍十方矣,而岂易到哉!”[17]《赠李见心序》则说:“世有所谓道法者,能使雷霆鬼物,其理诚有如释氏所谓万法由心生者。人一身,五脏皆有神,而心为之主。存吾之神,虽天地可动也,而况于雷霆鬼物乎!夫子不语怪神,世固非无怪神也,圣人道其常而不语耳。”[18]其中有受佛家思想和理学家心性之学影响的痕迹,表现为对释家“万法由心生”的认同,对形而上的道法鬼神的不否认也可以看出佛家思想和理学在心性主导这个问题上的相通和相同。

五、文人的商业化转变

赵文的序文中反映出文人的普遍商业化转变。赵文的文章已不像以前文人那样高谈义理,而是出于现实生存的考虑而加入了许多对生存之道的探讨,这不仅是赵文所代表的庐陵文人现实精神的反映,也是元初文人迫于现实的自救和转变。依一技之能而求生存也是元代社会重实用技能而轻文学的风气使然。《赠许生序》言,“吾惧子之皇皇焉,而不给于其事也。子之为是多能也,将以易粟也?而祖守其一而可以役百工,子身为百工以致其一。巧莫巧于而祖矣”,“我为子画计,反而祖之所能,人不能役我,而我可以役人,巧孰大焉”[19],实则是劝许生要发挥自己的技能长处,并且要有商贾头脑,学其前祖以自己之所能而易衣食所需。文章虽是劝许生,实也是自劝,是对天下文人士子生存出路的一个探讨。

(一)文人向书画师的无奈转变

有书画技能而更有实用意义的画家、书法家多为社会所用,而以经书诗文见长的文人则往往无用武之地,这对文人有一定的影响。元代绘画书法较以前为盛,产生了许多有名的画家和书法家,而且许多文人往往也是文人兼书画家,如赵孟頫、倪瓒、鲜于枢、王蒙等。纯文人的社会地位下降,身具一技者地位上升,这使元代文人尴尬存在于这个重实用轻文学的社会,需要进行一种自然的自我转变以适应社会,于是出现了大批的画家文人、书家文人,元代文人更加向全才方向发展,这是社会趋势使然。然而,文人的自我意识、学以致仕的理想和文士的清高使其往往在适应这种趋势自我转变的同时又自我否定,看不起画匠书匠。赵文的好友谢会可就是一个画家,然他宁可做一个“童子师”也不愿意做一个专职的画匠。赵文《送谢会可序》说:“然会可每不屑为人作,乃独以举子业为童子师。问之,则曰:彼工也,此师也。师,孔孟之位也,故吾宁忍穷而为此。”[20]他尊重孔孟师道,不屑农工商贾和技能营生者。社会不重视读书人而他们却仍以读书人为高,内心深处仍排斥工匠技艺者,他们抬高画师书法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奈的自高之举。

赵文作为一个文人也有这种心态。《送谢会可序》里说,“今隋唐弊法,废去不用,士无所发身,以行其志。自非老无他能如我,宁当栖栖兔园,急就老死而已。丈夫负其耿耿,苟不忍草木俱腐,则挟其所能,岂不可以名一时而传后世。盖士有足耻者,而不在乎为画师也,屈哉乎会可,悲哉乎吾言。”他批判元代社会废科举,不重视以文取士,而更以技能用人,使文人士子更难安身立命。他也耻为技艺画匠,替谢会可喊悲叫屈,然在当时的社会中也无可奈何,所以劝谢会可不要在乎自己的画师身份,劝他若不想被埋没一生,也可凭自己的绘画技能传世名世。这其实是很无奈和愤懑的文人心态。赵文作为一个文人,诗文之外不善他技,所以自嘲是“老无他能”,“栖栖兔园,急就老死而已”。

不仅儒士文人开始由儒者向书画师转业,有的为了谋生甚至开始以书画装裱为业。《赠王祖文表背序》明晰地记录了庐陵一个儒者世家的后人被迫转业为书画装裱师的事,“吾乡有精是业者,曰王祖文。谒余曰:昔吾祖、吾父皆儒也,吾不能世其业,而业此。吾羞焉。”[21]

(二)部分文人转向星算卜祝之业

重物质和能力而轻文的社会价值观影响于文人圈子,使以前以读书致仕、以经义文章名家的士人开始没有出路,他们为了谋生有的甚至转向星算卜祝。《青山集》中《送尹寿翁序》即感叹场屋高手尹寿翁“挟雷法星书,走数百里外,藉是为井田取养,屈矣!”[22]再如萧振玉,字渔所,也以星算谋生,后隐居。赵文《送萧渔所序》说,“萧振玉,不知何所于渔,而凡天之二百八十三宫,一千四百六十四星,举得而识其状貌之详,与之言言语语,以知人间富贵贫贱,死生祸福之故,而后隐之”,赵文说“振玉渔天汉而遇傅说焉”[23]为其美辞。

赵文在文章中记载了多位道士、和尚、相士,他们原初的身份是文人儒士,然迫于生计而转变自己的身份,以在纷乱的社会中谋取生存。元代初期思想文化环境相对宽松,蒙元统治者重视武力和物质实用,对于人们的思想言论则不在意。在无政治拘束的情况下,元代社会各家思想都得以自由发展,儒、释、道得到更大的融合。而继南宋而来的理学思想更是融合三家思想而形成,在元代得到进一步发展,所以理学在元代大为盛行。元人不再像宋人那样有绝对的思想学术门槛和界限,他们往往能够吸收异己的思想,甚至融合不同的思想文化从实用的角度为其所用。宋代理学中的朱学与陆学之争、大范围的苏学和朱学之分野、文学上的各种流派纷争在元代皆被淡化和融合。在学术上形成和会朱陆的局面,在文学上形成“海宇混一”的文风。浙江四明文人戴表元不仅汲取诸家思想,而且在文学风气上和会诸家。金华文派也在学术的融合中最后流而为文,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学术的疆界。而在广大民众间他们更是不在乎各种思想的分野,因而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份,由儒士而流为和尚、道士、相士,甚至工商医者等已经是见惯不怪,也不再被质疑和指责。这些文人儒士为了谋生而进行的身份转变成了一种识时务的明智实用之举。赵文甚至在文章《赠许生序》中劝其从商。而一些不是文人儒士的往往也附庸风雅,把自己装扮为文人儒士以谋取个人利益。赵文《赠王祖文表背序》描述了一种普遍现象,“缀其语言而谓之文,雅其衣冠而谓之士,吾不知其中何如也!然大者可以取卿相;小者犹买田宅遗子孙。”总之,元代社会整个由儒家礼治为统转向以利益为主导的商业社会,从而带来了元人职业的多样化、社会的市井化和整个社会的自由、开放与多元。但同时也带来了元代社会的混乱和无序,给投机钻营者以可乘之机。

出于实用而非空树门派的考虑,赵文提倡转益多师、广纳博取,依靠众人之力广泛学习前人成果,而不应该固步自封。《赠文一志兄弟序》举例唐代画师曹霸以厩马万匹为师的典故,提出文人应该在各方面多向他人学习,吸取他人长处以为自己所用,“今子读书为文,天地间道理,谁非子之师者?而况六经行世,如日在天,有目者皆可睹,子义理师。三百以后,骚、选、陶、谢、韦、柳、李、杜、苏、黄、二陈,子诗师。晋唐以来帖,子字师。而况太师、丞相之遗训?”[24]他教文一志、文绍志兄弟以六经为学义理之师,以《诗经》《离骚》《文选》至陈师道等人为学诗之师,广以前贤为师,不拘泥于门派,这实是一种通达实用的学习境界。文中还说“单门晩出,矻矻自奋,声誉难起”,强调了广师前人的必要。

(三)弃文而从医者

也有由文而从医者,赵文也提倡这样的职业转变。《赠陈恕翁序》记载了“方陈济庵遣恕翁从余学,岂不以应举觅科为可羡,而医不足为哉?十年来恕翁折节为医,而余恨不早从济庵学矣。”[25]医者陈济翁一开始让其子陈恕翁从赵文学文章,以应科举,而入元世变,科举亦废,恕翁则承其父业弃文学医,甚至赵文也开始觉得应该学医。

赵文的文章上承刘辰翁,以充沛的情感融入文章,亦不免奇崛之象,文气沛然,而且彰显出赵文自己的个性不羁。这种文气源于由宋入元社会大背景中文人的悲怆、愤慨、义愤之情。元代大儒吴澄《刘志霖文稿序》中说,“近年庐陵刘太博以文鸣,沾丐膏馥者不少”,称“太博之后尚有嗣其响,仪可分其光。”[26]刘太博即是宋末爱国词人刘辰翁,仪可即赵文。赵文所承刘辰翁的不仅是文风、文气,同时也秉承了与刘辰翁一致的爱国之情和激愤之气,在庐陵节义中凸显出一种为文个性,包括情感真切、激烈以及纪实性的书写。赵文为文的性情因素来源于他自身的个性,也源自当时社会现实的激发。同时,赵文的抒情因素、奇崛文风、个性特点,主要也体现于他的纪实性文章中,从这些文章更可窥见赵文的性情和思想。总之,对于赵文《青山集》中文章的纪实性考察,对其文章内容及所反映包括赵文自己在内的当时文人,尤其是入元南方文人的处境,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元初南方这位重要诗文家的文章风格和文学思想,进而理解元代南方文人的状况、文风承变和文学风气。

[1]揭傒斯.送也速答儿赤序[A].李梦生 标校.揭傒斯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10.

[2]赵文.青山集[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5]查洪德.赵文的文学理论与诗文创作[J].江西社会科学,2007,(3):68,73.

[4]何跞.漫谈元初庐陵文学[J].古典文学知识,2015,(3).

[5]查洪德.赵文的文学理论与诗文创作[J].江西社会科学,2007,(3):73.

[6]赵文.青山集(卷一)·送罗山禺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赵文.青山集(卷一)·送宋公路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赵文.青山集(卷一)·送文介山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赵文.青山集(卷一)·送朱则阳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赵文.青山集(卷一)·龙有章卜筑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赵文.青山集(卷二)·曾一山修屋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杨伯峻.孟子译注[Z].北京:中华书局,1962.201.

[13]杨伯峻.论语译注[Z].北京:中华书局,1980.39.

[14]赵文.青山集(卷一)·曲江士友送陈定叟诗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5]赵文.青山集(卷二)·赠尹道士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赵文.青山集(卷二)·赠刘玉衡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赵文.青山集(卷二)·赠无见和尚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赵文.青山集(卷二)·赠李见心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赵文.青山集(卷二)·赠许生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赵文.青山集(卷二)·送谢会可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赵文.青山集(卷二)·赠王祖文表背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赵文.青山集(卷二)·送尹寿翁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3]赵文.青山集(卷一)·送萧渔所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赵文.青山集(卷二)·赠文一志兄弟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赵文.青山集(卷二)·赠陈恕翁序[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吴澄.吴文正集(卷十七)[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责任编辑李晓丽责任校对肇英杰)

Life Reflected in Zhao Wen's Qingshan Ji: Living Hardship of Southern Literates Moving Northward into Yuan Dynasty

He Li

(School of humaniti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Zhao Wen, a literati from Jiangxi and moved from Song dynasty into Yuan dynasty, was an outstanding writer in the south literary circles at the beginning of Yuan dynasty. He was especially famous for his essays and most essays in his Qingshan Ji reflected the realityat that time. In his preface-style essays, we can see his description and concern of living conditions of literates at the beginning of Yuan dynasty. Agony can be found in most of these essays. Form his writings we can see how theapplication-prior-to-literature idea influenced the social status of literates. Since imperial examinations had been abolished, literates at that time, out of disappointment, retreated to filial duty. Those literates moved to Yuan dynasty were old and drifted, made a hard living, and failed to fulfil their filial duty while their parents passed away. At the beginning of Yuan dynasty, literates had diversified identities, were free with their ideas, and gradually transferred into profession and trade such as painter or calligraphers, panting and calligraphy decoration, astrology and fortune-telling, and medical practice. These are just the real picture of literates moved to Yuan dynasty in Zhao Wen's writing.

Zhao Wen; preface-style essay; reality; living conditions for literates; cynical

1001-5140(2016)03-0107-07

2016-03-07

何跞(1986—),女,四川通江人,博士后,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与伦理学研究。

I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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