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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对西域的地理感知与生命体验

2016-02-18

关键词:玄奘法师西域

田 峰

(伊犁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新疆 伊宁 835000)



玄奘对西域的地理感知与生命体验

田峰

(伊犁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新疆 伊宁 835000)

[摘要]从汉代开始,人们对西域的认识由想象转向征实,后来不断有人亲历西域,笼罩在西域这块土地上的神秘面纱才逐渐被揭开。唐初,对西域地理的认识多承袭汉代以来形成的观念,想象与征实并行,与前代相比唐人对西域的认识与体验更为深入,其中唐初涉足西域的玄奘对西域的地理感知最为真切,记载也最为翔实。玄奘对西域世界的地理观察,使唐人对西域的认识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大唐西域记》与《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两部行记虽为实录,但也是文学作品,其中的西域地理感知与生命体验有浓厚的文学色彩,对唐人乃至后世的西域建构产生了深远影响,对后代小说的影响亦不容忽视。

[关键词]玄奘;西域;地理感知;生命体验

古代的远足旅行最令出行者头疼的事情主要有两件:一是地理条件所造成的艰险行程,二是沿途的强盗。我们翻阅中国古代有关旅行的典籍,会发现古代的旅行确实不像我们今天这么容易实现,沿途扑朔迷离的未知危险总是接踵而来,令旅行者猝不及防。因此,通过旅行所建构的故事成了小说取材的重点之一,中国古代小说初创之时就把旅行当作绝好的素材,这种前途未卜的旅行似乎是吸引读者的重要手段之一。从具有小说性质的《穆天子传》到神魔小说《西游记》,远足旅行正因为艰险的存在而令人着迷。在古代旅行文化的书写中,僧人是具有典型性的。从三国时期中土第一个到印度求法僧朱士行开始,杖钺西迈、求取真经已然成为中国佛教的文化景观之一,不计其数的佛教徒认为能够到达佛教的中心接受洗礼是此生最大的荣耀,故舍身求法者大有人在。中国古代到底有多少僧人实施了这种艰难的旅行已难究详数,但与这一庞大群体相比,历朝历代能够九死一生到达印度者却是有限的。我们今天能够通过文献钩沉的多是那些成功的案例,是大浪淘沙后所剩无几的精华。然而,要想很好地研究这些成功到达印度的僧人所遭遇的重重困难,可资借鉴的文献并不多,其中僧人行记是最直观、最可靠的资料。通过这些资料研究僧人面对险途的心态是有意义的,因为一种文化的形成与某一群体的心态有莫大的关系,而这一点往往容易被忽视。在唐宋僧人行记中,《大唐西域记》(以下简称《西域记》)与《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以下简称《法师传》)最具代表性,玄奘旅行途中所面临的诸多险象在其中或隐或现,通过这些险象研究他的心态,可以回答唐初僧人西行求法的社会实践活动到底有何主体的精神原因,以及国家文化对个体的影响等问题。

唐初,海上交通还不甚发达,欲到达遥远的西域,需沿着老路摸索前行,沿途政权更迭频繁,出行环境到底如何似乎很少有人知道。况且唐初人们对西域世界的了解仅限于书本知识,国家西北的疆界在玉门关一代,很少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冲破重重险阻到达西域。《法师传》所谓“时国政尚新,疆场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1]。既然国家严格限制百姓出国,玄奘还何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境呢,这得从玄奘小时候的佛学教育说起。玄奘“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2],“远绍如来,近光遗法”[3],13岁时大理寺卿郑善果奉敕到洛阳度僧,玄奘立于门外,被有“知士之鉴”的郑氏赏识,破格剃度。其后玄奘在净土寺跟随景雲法师学习《涅槃经》,跟严法师学习《摄大乘论》。隋唐易代之际,天下大乱,中原的名僧大德多往蜀中避难,玄奘与兄长长捷也前往成都,“更听基、暹《摄论》、《毘昙》及震法师《迦严》”[4],20岁在成都受具足戒。*关于玄奘法师受具足戒的时间《大唐三藏法师行传》及《续高僧传》中皆作二十一。武德六年(623年)玄奘沿江而下,到达荆州天皇寺,讲《摄论》《毘昙》,后北游至相州,于休法师处解惑,至赵州,在深法师处学习《成实论》,又至长安,跟随岳法师学习《俱舍论》。这些学习经历不仅使玄奘的佛学修养大为提高,而且也使他声名鹊起。但是,随着学习的深入,关于佛学知识的种种疑惑也随之出现,玄奘西行求法之心遂坚,发誓到印度释困解惑,并重点学习大乘经典《瑜伽师地论》,用玄奘自己的话讲就是“然恨佛化,经有不周,义有所阙,故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尊求遗法”[5]。在向朝廷陈表衷情无果的情况下,玄奘为了完成宏愿,只能以偷渡的方式西行。对佛教超乎常人的理解与热情使玄奘的西行成了必然。当他在旅途中面对艰险时不轻易放弃,严酷的自然条件和沿途的强盗劫匪是最大的威胁,玄奘西行途中不得不时刻面对这样的考验,甚至对他而言面对这两种危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复杂的地理环境是玄奘西行所面临的首要困难。西域不管是地形还是气候方面历来给中土人士没有留下好印象,从长安出发越过陇坂,不断变化的地理环境令远行的人忧愁不已,陇山很早便被染上了剪不断的愁绪,自北朝民歌《陇头歌辞》将这种愁绪文学化后,便代代相续,仅唐代就有王维、张籍、王建、杨师道、皎然、翁绶、于濆、李咸用、罗隐等10多位诗人以乐府旧题《横吹曲辞·陇头水》创作诗歌,以《关山月》*陇山,有时候也叫关山,有时候指陇山南段山脉,有时候指陇山一带诸多山脉。为题创作的诗歌就有20余篇,包括卢照邻、沈佺期、杨巨源、王建、储光羲、李白、司空曙、崔融、张籍、戴叔伦、徐九皋、李咸用、李端、翁绶、耿湋、陈陶、顾非熊、长孙佐辅、鲍君徽等诗人。这至少说明越过长安之西的陇山在唐人眼中已是危途。后来,随着西北边塞的开发,河西走廊西段的阳关和玉门关成了唐人最后的心理屏障。这些带有明显象征意义的地理意象不仅是一种地理的分界线,也是文化的分界线,所以跨越与不跨越这些关隘更多的是一种心态变化。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尚且在唐代的疆域范围内,至少在行人心中还留有一点余地,但是超出疆界对很多人来讲便是生与死的考验,尤其是私人的旅行更是如此。所以,想要突破重重难关,首先应该跨越心理这道关卡。对玄奘而言,心理的坎儿早已迈越,摆在他面前的是实实在在的地理阻隔。

玄奘越过唐代当时的边境玉门关、阳关一带,首先面对的便是800里的无人区莫贺延碛。莫贺延碛的体验是玄奘沿途地理体验的缩影,800余里的大沙碛,寸草不生,满目荒凉,行人在这里唯以枯骨为标识,历来能够只身孤影穿越毫无生气、令人绝望的沙碛者屈指可数。面对如此艰险的环境,维系玄奘心理的救命稻草就是他对佛教的虔诚与矢志不渝的信仰,所以当他在沙碛中感受到如此恶劣的环境,命悬一线之时总能通过信仰化险为夷。仅在过莫贺延碛的时候玄奘就不止一次地提到佛教的护佑,如刚到莫贺延碛,玄奘“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6]。行百余里之后迷失方向,随身携带的水袋也不小心打翻在地,身陷绝境,产生返回的念头时,玄奘也只能靠信仰来支撑,“行十余里,自念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旋辔,专念观音,西北而进。”四夜五日未进滴水时,“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苏息,得少睡眠。即于睡中梦一大神长数丈,执戟麾曰:‘何不强行,而更卧也!’法师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澈,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计此应非旧水草。固是菩萨慈悲为生”[7]。这是玄奘在荒碛中的一次极端体验,每当他生命垂绝之时,总能凭借信仰与坚强的意志躲过劫难。尽管这段论述充满神秘色彩,但这也不难理解,当一个人在精神恍惚之时,很容易产生幻觉。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曾经也路过莫贺延碛,他作诗“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末。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8]在看到莫贺延碛不辨东西、死寂的景象后,后悔来西域求取功名。有这种令人绝望的地理感知,前面任何诱惑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活着走出去。但是,我们看到岑参对这里体验显然没有玄奘那样强烈。究其原因,岑参行到这里时,这里已尽归唐土,而且唐代为了经营西域已经对这段路程很熟悉了,况且岑参在度过莫贺延碛时有众人相伴,惊悚的程度自然无法与玄奘比。唐代一度还在莫贺延碛设有驿戍,敦煌经卷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详细记载了其中驿戍[9]。随着中原与西域之间交往的加深,莫贺延碛虽属危途,但两地之间的人员往来已成常态。

除了在漫无边际的沙碛中极端的生命体验外,高耸入云的雪山是摆在玄奘面前的又一重地理体验。《西域记》和《法师传》中所记载的雪山常常使人触目惊心。凌山便是一处典型的雪山景观,《法师传》:

又西北行三百里,渡一碛,至凌山,即葱岭北隅也。其山险峭,峻极于天。自开辟以来,冰雪所聚,积而为凌,春夏不解,凝冱汗漫,与云连属,仰之皑然,莫睹其际。其凌峰摧落横路侧者,或高百尺,或广数丈,由是蹊径崎岖,登陟艰阻。加以风雪杂飞,虽复屦重裘不免寒战。将欲眠食,复无燥处可停,唯知悬釜而炊,席冰而寝。七日后方始出山,徒侣之中馁冻死者十有三四,牛马逾甚。[10]

一般认为凌山是位于今新疆温宿县境内的穆素尔岭,俗曰冰达坂,海拔7 000多米,直插云霄,常常会遇到雪崩,加之气温极低,稍有不慎便命丧黄泉,与玄奘同行者十之三四命陨此处。《西域记》如此记载此山:

国西北行三百余里,渡石碛,至凌山。此则葱岭北原,水多东流矣。山谷积雪,春夏合冻,虽时消泮,寻复结冰。经途险阻,寒风惨烈,多暴龙,难凌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声叫唤。微有违犯,灾祸目睹。暴风奋发,飞沙走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11]

这段记载将极端的暴风雪体验神话为暴龙作怪,进一步强化凌山的艰险。其实这里所谓的暴龙只是对雪崩无法理解的一种解释而已。通过这两段记载我们可以看到,凌山确实寸步难行,须格外小心方能保全性命。除了凌山之外,沿途还有很多雪山都令玄奘难以忘记。

国东西二千余里,在雪山中,涂路艰危,倍于凌碛之地,凝云飞雪,曾不暂霁,或逢尤甚之处,则平途数丈,故宋王称西方之艰,层冰峨峨,飞雪千里,即此也。嗟乎,若不为众生求无上正法者,宁有禀父母遗体而游此哉!昔王遵登九折之坂,自云:“我为汉室忠臣”;法师今涉雪岭求经,亦可谓如来真子矣。[12]

这是在梵衍那国境内的一段行程,其艰险程度甚至超过了凌山,除非有坚强的意志和宏大的理想,不然很少有人能突破这种困难。我们再看弗栗恃萨傥那国境内的婆罗犀那大岭:

岭极崇峻,危隥倾,蹊径盘迂,岩岫回互。或入深谷,或上高崖,盛夏合冻,凿冰而度。行经三日,方至岭上。寒风凄烈,积雪弥谷,行旅经涉,莫能伫足。飞隼翱翔,不能越度,足趾步履,然后翻飞。下望诸山,若观培塿。赡部洲中,斯岭特高。其巅无树,惟多石峰,攒立丛倚,森然若林。[13]

这里常年积雪,无路可走,只能凿冰艰难行走,而且还会遇到大风,极难保持平衡,在佛教的世界里这是最高的山岭。《法师传》有类似记载:

行七日,至大山顶,其山叠嶂危峰,参差多状,或平或耸,势非一仪,登陟艰辛,难为备叙。……是日将昏,方到山顶,而寒风凄凛,徒侣之中无能正立者。又山无卉木,惟积石攒峰,岌岌然如林笋矣。其处既山高风急,鸟将度皆不得飞,自岭南岭北各行数百步外,方得舒其六翮矣。寻赡部洲中岭岳之高,亦无过此者。[14]

确实,这些冰雪皑皑高插入天的大雪山在西域的地理景观中很有代表性,玄奘在雪山中遇到的艰难和生命考验是最多的。这里的景观既不同于中原也不同于兴都库什山以南的印度半岛,这些常年堆满积雪的高大山脉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印度与中原之间的文化交流。唐代中后期,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海路出行成了僧人远去印度最好的选择,他们可以躲过荒碛和高大雪山所造成的不便。雪山和沙碛虽然是地理区分的天然屏障,但对中原人而言这些地理界线就是文化的悬隔。玄奘西行除了沙碛与雪山两种代表性的地理景观外,点缀在雪原上的湖泊也是很有特色的,如玄奘对波谜罗川(即今帕米尔高原)一处湖泊的记载:

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据大葱岭内,当赡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潜居则鲛、螭、鱼、龙、鼋、鼍、龟、鳖,浮游乃鸳鸯、鸿雁、驾鹅、鹔、鸨。诸鸟大卵,遗荒野,或草泽间,或沙渚上。[15]

高原上的湖泊对于中原人而言充满神秘,不仅因为高广莫知涯际,而且其中生物的多样性更令他们感到神奇。先秦时期人们就对这些湖泊充满想象,如《庄子》中就有对遥远北方大泽的想象,此后文献中便不断构建这些独特的地里风情。玄奘所看到的高原湖泊便是想象的具体化,这里水面广阔澄镜,其中潜居的鲛、螭、鱼、龙、雁、鸨等“喧声交聒,若百工之肆焉”[16],给玄奘枯燥的旅行增添了一丝惊悦。当然,在西域众多的湖泊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热海,《西域记》与《法师传》对此均有记载。《西域记》载:“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热海,又谓咸海),周千余里,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17]《法师传》:“周千四五百里,东西长,南北狭,望之淼然,无待激风而洪波数丈。”[18]

热海位于今吉尔吉斯境内的伊塞克湖,是世界高山湖泊中最深的,也是世界第二大高山湖泊。在玄奘眼中,这里有很多灵怪,充满神秘。这一地理景观在亲历西域的唐代诗人岑参的诗中也有渲染,他在《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中写道:“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势吞月窟侵太白,气连赤坂通单于。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19]作为诗歌,其中夸张想象的成分居多,但也道出了部分热海的地理特点。此诗可以看作是对《西域记》中所记热海很好的注脚。这些湖泊通常位于海拔很高的山脉当中,是镶嵌于高原的明珠,相较于雪山荒碛,湖泊周围有相对良好的自然条件,行人在旅行中可以较为愉悦地前行。

玄奘所记载的这些地理景观多具有壮美的特点。对于多数唐人来讲,这些景观距离他们的生活很遥远,只存在于文献和想象中,能够亲身经历且记诸于笔端确实让人领略到了不一样的风情。但是,对于玄奘而言这些壮美的景观是他旅途中的障碍,对他的心理是一种考验。这些景观记录在《西域记》和《法师传》中的动机是不一样的,《西域记》以地理志的方式主要彰显“天下”的多样性,而《法师传》中的记载则是塑造人格的需要,我们知道环境是塑造人格最为惯用的手段,慧立所记的这些地理景观就是为突出玄奘的人格服务的。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这种艰险的长途跋涉既能彰显个人魅力,也能宣扬佛教的精神。玄奘在求法途中所遇到的地理考验“百千不能备叙”[20],每一次经历都有不同的心态呈现。这种艰难的地理体验事实上是一种生命体验,只有跨越这种障碍才能达到彼岸,甚至在佛教徒心目中这种排除万难的旅行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除了极端的地理体验外,沿途杀人越货的强盗是西行求法僧的另一威胁,历代不计其数的僧人因强盗的劫杀而死于非命,为了避免这样的遭遇,僧人一般与庞大的商队结伴而行,即便如此这种危险也无处不在。玄奘就曾多次遭遇劫匪,不过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而且与一般人不同的是玄奘面对这种险境表现得比较泰然。如在波罗奢的大林中,玄奘一行逢群贼,同行皆为贼人所劫,唯玄奘逃脱并与当地村民配合救出余众,大家皆因此次遭遇悲伤不已之时,玄奘却欣然而笑,众人不解,玄奘则回答:“居生之贵,唯乎性命。性命既在,余何所忧。故我土俗书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之既在,则大宝不亡。小小衣资,何足忧吝。”《法师传》在评价玄奘这种举动时说:“其澄陂之量,浑之不浊如此。”[21]能够西行,玄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盗贼出没甚至成了他西行途中的常态,面对这样的生命考验,玄奘觉得盗贼也是人,总能够被教育和感化。事实也是如此,《法师传》中多次记载了玄奘感化沿途所遇盗贼之事。我们知道,《法师传》是以人为中心的,为了突出玄奘的个性,其中增加了很多小说式的渲染,这种渲染背后是佛教精神的弘扬。感化盗贼是释迦牟尼成佛道路上的种种劫难之一,作为一名成功的佛教传播者对诸恶的善化也是任务之一,玄奘西行途中遭遇盗贼的故事包含了善化诸恶的佛教实践精神。如玄奘至那揭罗喝国灯光城西南,欲往如来降龙处礼拜,但是路途盗贼众多,与其伴行者不愿前往,玄奘便独自前行,在途中碰见五贼,下面是玄奘与贼人之间的一段对话:

行数里,有五贼人,拔刃而至。法师即去帽现其法服。贼云:“师欲何去?”答:“欲礼拜佛影。”贼云:“师不闻此有贼耶?”答云:“贼者,人也,今为礼佛,虽猛兽盈衢,奘犹不惧,况檀越之辈是人乎!”贼遂发心随往礼拜。……相与归还,彼五贼皆毁刀仗,受戒而别[22]。

盗贼不仅被玄奘的精诚打动,而且还跟随玄奘全程参与了礼佛活动,更加玄妙的是在玄奘的虔诚礼拜下,世尊的佛影灵现在壁,这自然使盗贼五体投地。可以看出,这段记载中既有玄奘的人格魅力,也有出于宣教目的的考虑。再如,在通往阿耶穆佉国,法师又遇到一伙信奉突伽天神的贼人,他们专门劫杀容貌俊美者以祭祀天神,玄奘即被这伙人所劫,就在贼人向玄奘挥刃之时,玄奘却表现得极为平静,恳请贼人给予一点时间以求心安。正当玄奘身心愉悦畅游于美妙的佛教世界时,周围黑风四起,沙飞浪涌,贼人恐惧便询问玄奘法师的来处,他们认为自己的举动已经触怒了天神,所以向玄奘乞求忏悔,玄奘为盗贼讲法,盗贼受到感化改邪归正,最后玄奘还为他们受了五戒[23]。此记载不仅包含了玄奘对盗贼感化的心态,而且还隐藏着玄奘对佛教信仰战胜其他信仰的信心。《法师传》中多次描写了佛教与外道的斗争,最终都是以佛教的胜利而告终,而且玄奘就参与其中,多次说服感化外道。玄奘感化盗贼的行为使他声名远播,改邪归正者越来越多。

法师在迦湿弥罗时,声誉已远,诸国皆知,其使乃遍城中告唱云:“支那国僧来,近处被贼,衣服总尽,诸人宜共知时。”福力所感,遂使邪党革心,有豪杰等三百余人,闻已各将斑?布一端,并奉饮食,恭敬而至,俱积于前,拜跪问讯。法师为咒愿,并说报应因果,令诸人等皆发道意,弃邪归正,相对笑语舞跃而还[24]。

佛教向善,能够使众生善化是极大的功德。玄奘西域之行,一路不仅宣讲佛法,推广大乘佛教的佛学理论,而且也用实际行动教化众生。沿途所遇的盗贼是他西行途中感化的群体之一,这一群体往往罪大恶极,能够使这些人虔诚归佛的确难能可贵。《法师传》中所记玄奘感化盗贼之事是玄奘口述后慧立加以整理润色而成,这其中自然包含了慧立等人对自己老师玄奘的崇拜与敬仰,所以每一个故事都写得绘声绘色,富有感染力。当然,这些故事也确实反映了玄奘在整个西行途中面对困难时的超然心态,是他人格魅力的反映。

恶劣的自然环境与盗贼的劫杀是玄奘西行途中所面临的最大挑战,这两种遭遇都是生命的考验,有的人一生有一次这样的考验便会刻骨铭心,玄奘西行的每一天几乎都会遇到这样的考验,对他来说这样的生活已成常态。尽管这种极具惊悚的场面很难让人镇静,但玄奘非一般人,超人的意志和对佛教的自信心态总能使他化解这些障碍。神魔小说《西游记》所描写的玄奘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高僧,性格怯弱,对沿途所遇的困难毫无办法,但现实中的唐僧孤身一人前往印度,性格刚毅,意志坚强,面对种种生命考验,他都能通过自己强大的内心一一化解。

西行求法是历经千辛万苦的过程,面对不同的环境求法僧总会有不一样的反映,有人会因为这些困难而退缩,而有人则积极面对,最终涉险过关。其实,这就是文化人格的问题,众所周知的鲁迅名言,“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饰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25]。舍身求法的僧人九死一生,最终实现求法的宏愿,期间所付出的代价非常人所能及,代表着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玄奘又是诸多求法僧中最具代表性的,其文化人格彪炳千古,我们通过《西域记》和《法师传》所能看到的正是唐文化背景下一位伟大求法僧的心路。

参考文献:

[1][3][4][5][6][7][10][12][14][16][18][20][21][22][23][24][唐]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Z].孙毓棠,谢方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12,5,7,15,16,17,27,33,116,117,27,17,46,38-39,56,46-47.

[2][清]董诰.全唐文[Z].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3.120.

[8][19][唐]岑参.岑参集校注[Z].陈铁民,侯忠义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45,169.

[9]李正宇.莫贺延碛道考[J].敦煌研究,2012,(2).

[11][13][15][17][唐]大唐西域记校注[Z].玄奘口述,辩机执笔,季羡林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67,960,981-982,69.

[25]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A].且介亭杂文[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112.

(责任编辑贺卫光责任校对肇英杰)

[中图分类号]K92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2-0019-05

[作者简介]田峰(1980—),男,甘肃会宁人,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唐代文学中的西域感知及地理意象”(项目编号:13YJC751051)

[收稿日期]201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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