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冰之死和医学的局限
2016-02-17李翊付晓英
李翊+付晓英
最后一夜
杨冰的最后一夜是在疼痛难忍中度过的。回忆起当晚的情景,作为丈夫,张自强既后悔又自责:“我爱人有很多活着的机会,都被无情地丢失了。”
2015年12月28日,34岁的中科院理化研究所研究员杨冰在北医三院产检后被收治入院,根据北医三院的声明,当时杨冰妊娠26+周,高血压合并子痫前期。在既往病史中,杨冰有高血压病史十余年、患胆囊结石等。住院后进行系列检查和专家会诊,经治疗病情相对平稳。
因为第一个夭折的孩子是28周早产的,到28周的时候,杨冰给张自强发过一个短信,说今天已经是第28周了,应该算是成功了。隔着手机,张自强能感受到妻子挺过28周后的欣慰。
2016年1月9日星期六下午,张自强来到医院,杨冰跟他说胸闷,总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前胸很疼。张自强去找了值班护士,护士说等大夫来再说吧。“我给爱人从后背按了按,她感觉好多了,缓解了一些,都以为是躺的时间久了,岔气了。”张自强陪杨冰到晚上20点多,其间做过胎心监护、量血压等检查,张自强多次报告护士妻子胸闷,结果都是说回去问问大夫,然后就不了了之。
1月10日星期天下午,张自强带着萝卜馅饺子来到医院陪爱人,杨冰吃得很香,但还是觉得胸口憋气。6点半,输完液的杨冰可以下床了,张自强带着她在走廊溜达了两次,一共约30分钟,每一次杨冰都显得有气无力。晚上21点,张自强离开病房回家。
1月11日,零点52分到1点29分,杨冰呼叫张自强11次。但睡梦中的张自强因过于疲惫,没有看到手机来电的光亮,而手机也处于免打扰模式,没有发出响声,错过了妻子的11个电话。直到家里座机响起,杨冰对丈夫说:“你来吧,我前胸后背疼得难受。”
凌晨2点,张自强到达医院。“老婆胸前疼得坐卧不安,根本无法躺下。手上戴着血氧探头、胳膊上有血压监测,还输着氧气。疼啊,疼得无法躺下,一直让我扶着坐着。”
张自强到医院的时候,大夫说已经测完血项、尿项,测了胆囊B超、肾脏B超,没有发现异常,除了胆囊B超显示有结石,但未见胆管扩张。这期间,内科和外科大夫做了一次会诊,排除了胆囊炎的可能,然后就停止了继续检查,一直到天亮,都仅仅是在测血压和胎心监护。
此时,杨冰疼痛难忍,腰疼得都要折了,还是躺不下。“我的右腿很麻,也觉得有点凉。”杨冰告诉丈夫。张自强不断向大夫反映,大夫回答,可能是坐得久了,躺一会就没事了。
凌晨3点,大夫给杨冰做了头孢皮试,凌晨3点30分输液一袋头孢,症状有所缓解,但是杨冰依然无法躺下,腿麻。“大夫说现在没有查出病因,我们只能等领导,现在做核磁等检测都没有人。然后从5点到7点,大夫就不在值班室了,只有护士,我再也找不到大夫了。”
从张自强来到医院到天亮,其间杨冰呕吐了5次以上,有3次吐出黄色液体。到了早餐时间,杨冰疼得实在没有力气了,头枕在床帏上眯着眼,开始说胃疼。张自强说找不到大夫,“我去给你买苏打水吧,咱试试”。她说:“不行,现在不能喝水。”
早上7点,杨冰的右腿麻得厉害,张自强说:“都木了,一会儿又像针扎的一样,我挠她脚心都没啥反应了,我找大夫,还是没人。杨冰跟我说:‘我不会死在这里了吧?我说不会,我又找大夫,说腿麻,测腿围的人呢?大夫呢?怎么都没人呢?护士说:等领导。值班大夫说了句‘看病情发展,再观察观察,就不见了踪影。”性格温和的杨冰劝丈夫:“不要去找了,等到8点大夫就来了。”
7点45分左右,张自强给爱人揉脚,揉着揉着,突然,杨冰眼睛翻白,脖子歪了,舌头突出,腿伸直。“后来边上的病人跟我说,她小声地说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行了。但我却没能听见。”
张自强说,在杨冰死亡前的两个小时里,他曾7次去护士站要求找大夫,大夫一直没有出现。他后悔自己没有大声嚷嚷,没有去值班室把主任大夫拉来,错失了抢救妻子和孩子的机会。
1月16日,北医三院对杨冰死亡事件发表声明,指出:“杨冰胸痛继而突发呼吸心跳骤停,经多科室联合抢救无效死亡。初步判断猝死原因为主动脉夹层破裂。尸体解剖所见符合主动脉夹层破裂出血。”
升级的舆论战
杨冰去世后的两天时间里,张自强和医院的沟通并不顺畅。“11日妻子离世之日起,家人由于情绪失控,曾和医院发生过两次争执。第一次发生在12日,原因是家人向院方索要孩子的遗体时,家人认为院方护士和医生互相推诿,用‘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来敷衍,所以产生争执。第二次发生在13日,原因是家人认为院方迟迟不提供关于妻子去世原因的解释,也不给家人妻子缺失的病例,所以再次发生争执。”张自强说,这也是他后来找到杨冰所在的中科院理化所希望组织出面的原因。“后来医务处的工作人员介入进行了调解,我们跟医院方面的交流变得顺畅,包括我岳母多次晕厥,也是三院联系的海淀医院住院治疗。”然而,15日却传出了医闹的消息。
点燃舆论战的是14日一张发布在网络上抬头为“中国科学院理化技术研究所”,内容为请求北医三院对杨冰离世的原因做出公正、透明、翔实的调查的公函,被网络误读为“中科院医闹北医三院”。
在杨冰离世之后,中科院理化技术研究所研究员、工程塑料国家工程研究中心总工程师季君晖博士跟家属一起参与了相关事宜的处理工作。在此之前,杨冰跟季君晖一起工作了将近10年时间,他详细讲述了出具公函的前因后果:“杨冰离世后没几天,中科院开工作会议,我跟杨冰在2015年度中国科学院科技促进发展奖获奖团队中获得了科技贡献奖一等奖。当时我就想把奖状给送过去,也算给家属一个安慰。看到奖状杨冰的母亲哭了,提了个请求,所里能不能给杨冰一个评价和定位,这个请求通过杨冰的丈夫反映到所里,所里开会讨论后觉得是应该的。本来所里想用工会的名义写,但后来大家商量说既然决定出,就给一个正式的公函。这个公函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出来的。”根据出具该函的中科院理化所党委书记黄勇的解释,出具这个所谓“红头文件”的目的只是为了督促医院尽快查明死亡原因。
公函泄露到网上后,理化所一直在追查泄露的原因。“14日上午理化所开会形成了公函,一式两份,一份理化所留底,一份送到北医三院院办。我们自己也专门沟通过,可以肯定不是从我们所里泄露出去的。因为14日上午11点半我们形成了公函,之后就放到一个大信封里,然后送了出去,不是邮寄出去的,是一位处长亲自送过去的。”
面对争议,季君晖并不觉得有压力。“为自己所里的职工做出一个合适的评价要求院方公正调查的请求并不过分,公函的内容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1月16日下午18时许,北医三院发表公开声明,除了对逝者杨冰的入院和死亡情况做了简要说明,同时写道:“杨女士死亡后,医院非常理解家属失去亲人的悲痛,产科主任、医务处及时与患者家属和单位领导多次沟通,说明病情及抢救经过,并建议尸体解剖查清死亡原因。其后,家属数十人聚集并滞留北医三院产科病房,在病房大声喧哗辱骂,打砸物品,追打医务人员,严重扰乱北医三院正常医疗秩序,对其他孕产妇生命安全造成威胁。经上级主管部门及各级公安机关介入,患者家属离开产科病房,医疗工作秩序得以恢复。”
张自强并不认可医院关于家属“医闹”的说法,他说:“起争执时,家人最多也就七八个人。”而院方在现场就有20多名“黑衣”保安,“网传的50人打砸医院根本不存在”。“1月14日晚,在民警的协调下,院方承诺尽快提供相关资料,家属离开产科病房。”
中科院理化所很快做出了回应,在其官方网站发表声明证实了网上流传的公函的真实性,并对这份公函做了三点补充,强调积极支持职工家属以合理合法的理性方式维护自己的权益,不支持、不鼓励任何过激行为。坚决反对任何人利用互联网渠道散布不实信息,损害死者本人及家属名誉的行为。
两份文件继续在网络上引发热议,这时中国医师协会也插进一脚,力挺北医三院。16日晚20点,医师协会在其官方网站发布《关心职工应与尊医守法并重》一文,对此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对中国医师协会提出的质疑,理化所有关人士表示,理化所跟家属说过,可以整理资料,可以追查医疗过失,但是要依法维权。他们跟家属的意见一样,一直希望医院能提供这方面的录像和证据,查一下到底是谁在医闹。
1月21日,在医院已将监控视频交给警方的情况下,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发布通报称:“在杨女士家属与院方发生医患纠纷过程中,患者家属曾滞留病房干扰医院正常工作秩序。”通报中并未提及是否存在“打砸行为”。该通报发布后,北医三院宣传部门表示,医院仍以此前所发布的情况说明为准。
一个想做母亲的女人
北医三院的声明让张自强觉得很委屈,《北京青年报》记者李铁柱回忆,当晚快凌晨了,他跟张自强通了个电话。“电话里能听出张自强在哭,感觉很伤心很无助。后几天再打的时候,他的情绪就平复了一些。”后来又陆续出来索赔1400万元的新闻,虽然院方侧面承认千万索赔不实,但是张自强看了那些言论特别不能理解,他给李铁柱发了个短信,说网上有很多人攻击他的妻子他不能接受,“攻击我没问题”。
杨冰和张自强分别于2000年和1999年入校,是生物专业的师兄妹。2005年在北理工读研究生时,合唱团的活动让两人结下情缘。“认识的时候,她比我小一届,我是她的学长。”
回忆起和妻子恋爱,婚姻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这个身高超过1.8米、看起来理性克制的博士会因情绪激动而掉眼泪。谈恋爱的时候,每晚张自强都会陪着杨冰在宿舍楼下散步,直到很晚都不愿分开。因为两个人在同一学校同一专业,因此除了生活上互相扶持,学业上也相互帮助。“包括毕业之后她的一些课题,我也会参与进去,给出一些建议。”张自强说,妻子的论文署名之所以有他,是因为妻子制订的很多实验方案他都有参与。“我们两人都是生物专业的,一些实验方案我们是一起商量着来做的,带我名并没有问题。除了感情,我们工作上也互相帮助,我们俩算生活伴侣、精神伴侣。”
2006年张自强毕业后,有三个工作机会,其中两个在上海。为了能够和爱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他最终选择了北京。2008年两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由于都是农村贫苦家庭的孩子,两人当时是“裸婚”。杨冰的同学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印象中的他们,淳朴、低调,感情很好。”
张自强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1900元,但这并不妨碍他向妻子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发工资当天,他去首饰店买了一条1700多元的项链作为送给爱人的礼物。至于妻子给自己买过什么,张自强的眼睛有些湿润,连忙整理下外套的褶皱说:“我全身上下的东西,都是她给我买的。”
在张自强看来,妻子是一个非常智慧且贤惠的女人。从结婚至今8年多的时间里,每天清早,妻子都会为他准备好早餐。“无论什么情况,有时候我出差要走得很早,但她也会早起半个小时给我做早餐,对我真的特别好,我绝对不需要问她爱不爱我。”杨冰有着不错的工作,但一直以来却更想成为丈夫背后的支撑。而张自强能够作为回报的,除了努力工作之外,还有就是陪着妻子去旅行。“我们俩共同的爱好就是旅游。”张自强回忆,单单是2015年,两个人就去了白洋淀、黄山、九华山、洛阳等很多地方。
张自强说,在妻子的心里,工作顺利,婚姻也幸福美满,最大的缺憾是没有孩子。“从结婚之后我们就一直想要孩子,我知道她有高血压,从认识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要孩子,和她一样的产妇有很多。医院也从没说过她不能生。”
然而,婚后妻子并没能成功怀上孩子,无奈之下两人决定采取试管婴儿的办法。做过促排或者试管的妈妈应该知道,试管婴儿得来不易,为了孩子杨冰也是拼了命。2011年8月29日,有妊高征的杨冰在北医三院产检时,尿蛋白已经到了28g/day,医生不敢再耽搁哪怕一个小时,匆匆忙忙做了剖腹手术。9月30日宝宝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27周+6,只有900克重。当时阿氏评分1分钟5分,5分钟8分,10分钟9分。关于这个早夭孩子的情况,杨冰曾在某早产儿论坛写过一篇悼念文章,读来令人动容。
“自从孩子降生后,我的眼泪就没有断过,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这样对我,这样对一个无辜的孩子,如果有选择,我愿代替她来承受所有的一切,只求她能够一生平安、健康、快乐。孩子住院期间最初也经历了很多,但还是很争气,住院8天拔掉呼吸插管,一个月脱离呼吸机,一周后脱氧。住院56天,体重也从900克长到1870克,医生说活力很好,反应很好,预计一周出院。当时我们一家人的兴奋和激动无法言表,期待迎接宝宝归来,准备了所有的东西。”
然而,11月26日晚上23点,孩子溢奶,吸入肺里,造成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5分钟,虽然经过抢救又插入呼吸插管恢复了,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孩子先后出现了脑水肿、惊厥、反应差的症状。
11月29日,儿科的朴主任找杨冰夫妻谈话,要他们考虑是否放弃对孩子的治疗。“她们评估孩子预后不好的可能性较大。我和老公当时觉得天都塌了,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后来我们还是决定继续治疗,祈祷奇迹能够发生。可是奇迹并没有出现,接下来的几天孩子还是脱离不了呼吸机,原始反射基本消失,惊厥控制不住,每天都处于迟钝和昏迷之间的状态。”
12月2日,在宝宝抢救6天后,杨冰和张自强经过再三考虑决定还是放弃对孩子的治疗。“不敢用孩子和自己的一生来做赌注。医院允许我们进去看了孩子。她真的特别特别可爱,胖嘟嘟的小脸,圆嘟嘟的小嘴,只是很香甜的睡着,或许是睡着。我摸着她的小手小脚和肉乎乎的小脸,心如刀割。自己期待孩子这么久,对她充满着无限的幻想和憧憬,想象着送她上学,送她去学舞蹈,想象着她会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如今一切都变了。”
最终夫妻俩还是在放弃治疗协议上签了字,继续给宝宝用着营养脑细胞的药,继续给她下着胃管喂奶,只是停止了呼吸机。“我和老公抱头痛哭,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不愿放弃又不敢留下。现在只能把一切都交给了老天,让苍天来决定吧,如果孩子活下来了,不管是好是坏,我们要好好带她,不让她再受伤害,如果孩子走了,或许她也解脱了,愿她在天堂里能够快乐,我会一直为她祈祷。如果有来世,希望她还能够做我的女儿,我一定会好好的补偿她,用尽我的一生来爱护她。”
关于这一次和医院的纠纷,杨冰的同学在回答网友的质疑时有详细的说明。“第一次并没有闹,医院协商解决,主动赔款45万元。当时杨冰和爱人接受调解。可惜调解书上并没有说明孩子的死亡原因(喂奶后护士没注意孩子呛奶,导致肺部感染),只是说孩子生长良好,突发心脏骤停。这件事情让杨冰和爱人觉得当事医院是能够客观求是的好医院,并且对他们的病史情况很了解,所以在这次意外怀孕后,再次来到该院就诊。”
在这之后,杨冰还曾两次通过试管婴儿怀孕,但一次由于孕前进行了造影检查,受辐射影响只好选择流产。而另一次则是出现了宫外孕的情况,不但放弃了婴儿,甚至还切除了部分输卵管。对于杨冰如此迫切想做妈妈的心情,杨冰的同学非常理解:“了解杨冰的人都知道,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和妻子,她只想做一个妈妈,有一个完整的家。这样的心情和决定,也许只有那些为了要一个孩子,付出超出常人努力的人才能体会,又何况他们原本可以有一个能够健康成长的孩子呢,这种得而复失的经历,让他们再次拥有的愿望非常强烈。”
“她特别喜欢孩子,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恰好我哥哥的孩子出生,她就经常去带孩子,跟孩子玩。这次怀孕之后,她买了好多小孩的玩具、衣服,看得出来她有多么期待孩子出生。”张自强说,这次妻子怀孕之后,他就从外企辞职了,“专门照顾她,给她当专职司机”。
比真相更重要的
以杨冰的身体条件,究竟能不能生孩子?导致她死亡的主动脉夹层破裂跟她的既往高血压病史是否有必然联系?从产科医生的视角出发得出的判断或许更具有说服力。
“慢性高血压合并重度子痫前期是妊娠期高血压疾病中的一类。妊娠期高血压疾病,顾名思义,就是怀孕的时候血压高,这是一个疾病群,包含很多种疾病。这个疾病群的特点是,发病率高,结果严重。包括中国在内,不少国家和地区导致孕产妇死亡病因排序中,妊娠期高血压疾病都是在前五位的。”浙江某医院妇产科大夫田吉顺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慢性高血压合并重度子痫前期,就是孕妇在怀孕之前就已经有高血压疾病了,然后这次怀孕过程中,高血压疾病进一步进展,到达重度子痫前期的程度。”
那么本来就有高血压的女性,是不是就不能怀孕了呢?田吉顺说:“当然不是。虽然风险升高,但是当高血压情况控制理想、孕期进行监测和干预的情况下,是可以怀孕的。所以,有评论说这个孕妇就不该怀孕的说法,属马后炮或诛心之论。如果孕期血压控制良好,没有靶脏器受损的话,是可以怀孕的——当然,这个怀孕是有代价的,需要冒一定风险,如果选择怀孕,就相当于是选择了这个风险。”
田吉顺最初注意到这个事件,源于网上发布的中科院理化所的公函,他以为是网友P出来的恶作剧,当个笑话过去了。直到北医三院发出声明,他开始从头到尾审视整个事件。“事件定性,应该有待第三方医疗鉴定机构判断。从现有资料来看,这起孕产妇死亡原因,应该是慢性高血压合并重度子痫前期的基础上,同时合并有主动脉夹层破裂。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应该是主动脉夹层破裂。”
“重度子痫前期,简单来说就是高血压疾病同时累及身体其他重要脏器的损伤了,比如心、肝、肺、肾、神经。慢性高血压合并重度子痫前期绝对是重症疾病。对于这种疾病的治疗方法,要想彻底好起来,只有终止妊娠一条路。但考虑到这位孕妇怀孕不易,孩子特别珍贵,从26周开始住院监测治疗延长孕周,应该也是符合医疗原则的——当然,这同样也要冒风险。”
关于家属质疑的“硫酸镁”问题,田吉顺解释,这是重度子痫前期解除血管痉挛的一线用药,全世界所有产科指南和教科书均是如此。而且从家属描述的硫酸镁用法来看,也是符合医疗原则的。所以,家属质疑医生用了副作用这么大的药,这个质疑应该是不成立的。“可以说,如果不用硫酸镁,估计患者更早就出事情了。”
再说主动脉夹层。“这个毛病和妊娠期高血压疾病是两个独立的问题,两者之间有一定关系,但不是必然的。也就是说,主动脉夹层破裂是在高血压基础上发生的,但是在妊娠期高血压疾病的患者身上,并不都会出现主动脉夹层。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主动脉夹层合并妊娠的发病率非常低。根据2015年英国的数据,它的发病率在十万分之零点七四到十万分之一点五二。同样是2015年统计的2003到2011年全英格兰的数据,主动脉夹层住院期间致死率7.2%,出院后42天内致死率17.4%,1年内致死率17.4%,加起来差不多40%多的致死率。而像这位孕妇这样的夹层破裂的情况,致死率更高。对于妊娠合并主动脉夹层破裂,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高漏诊率。荷兰的统计数据是,56%的病例漏诊或处置不当,这里的处置不当,包括没有做必要的检查和治疗。”
“动脉夹层可以做B超或者核磁共振,但是最理想的检查还是血管造影。怀孕不是血管造影的绝对禁忌,在有必要的情况下,权衡利弊、详尽告知的情况下,也可以做。这点造影剂的影响,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至于患者和家属会不会同意,这是另外一件事。发现问题、采取措施,这是医生要做的,所以医生要建议患者做这项检查,这是医生的义务,患者不同意,那是患者的事,不能因为患者可能不同意,医生就不去建议了。”
那么这次事件当中,北医三院的医生存在“处置不当”吗?“我认为存在,因为我是事后诸葛亮,我已经知道答案了,返回头来审视整个事件,确实没有做最关键的检查——血管造影,这确实应该算是‘处置不当。但是,我认为这种‘处置不当是任何一个医生都逃不掉的。且不说国外56%的统计数据,超过一半的情况下,医生都是会漏诊或者处置不当的,就这个孕妇来看,她除了这个十万分之一发病率的罕见疾病之外,还有一个常见的严重并发症——重度子痫前期——作为一个重要的干扰因素。”
田吉顺说,医生诊断时有个原则,叫作“一元论”原则。也就是说患者的各种临床表现,应该尽可能地用一种疾病去解释,而不是简单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所以,医生的注意力已经被重度子痫前期这个要命的并发症吸引过去了,哪里想到她同时还有另一个发病率只有十万分之一的致命疾病呢?而最终夺取她生命的,恰恰就是这个疾病。这确实是一个遗憾。而在如此情况下,要想让医生“处置得当”,实在是非常高的要求了。
“比如从《申诉书》的内容来看,这位患者的表现,其实只是在使用硫酸镁的过程中,发生了胸闷不适。这是比较多见的表现,医生的常规思路应该是排除镁中毒、心衰肺水肿、肺栓塞、胎盘早剥等严重致命的并发症。所以在北医三院声明中说的‘系列检查,我想应该就是针对这些致命情况的。但是很遗憾,这位患者出现的是一种极罕见的情况(十万分之一),估计那些系列检查的结果,并不能支持当时诊断,所以医生没有进一步处理的依据,也就只好等待观察了。”
但是在患者和家属看来,这就是医生的不作为了,医生并没有表现出努力对症处理的“姿态”来。而在医生看来,虽然患者有症状不适,但是当时的检查结果,并没有证据显示有致命威胁,那医生能做的,也只能是静观其变——直到情况急转直下,主动脉夹层突发破裂。这种事情一旦发生,肯定是措手不及,回天乏术了。
田吉顺说,从现有信息分析:“这件事‘医生即使做得再好,‘结局也无法避免,这个前提是成立的。但‘因为结局无法避免而得出‘医生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个推论是不成立的。因为有可能医生有地方做得不好,但是因为结局无法避免而掩盖了这做得不好的地方。”
协和医院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妇产科专家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同样指出:整个过程在两方面值得研究与检计:一是大夫的处置,二是体系制度问题。“比如值班制度,几乎所有的医院都存在值班医生要处理很多事情的现实,那如果值班医生忙起来了,有没有替代者?比如培训制度,患者主诉胸痛症状很久了,做过心电图等各项检查没问题,是否有其他思路?与家属有没有沟通?事前及时的沟通与患者死后再告知是两回事。”
“值班期间不可能像工作日那样人手充足。比如工作日的时候有10个人在管病房,出现紧急状况,可以分出3个人来专门应对。但是值班期间可能只有3个人管,出现紧急状况,不可能把这3个人都派出去。这其中就存在安全隐患。国外有文献统计,值班期间的发病率比工作日要高。所以,我如果遇到前置胎盘的产妇,一定会择期手术,不会在值班时开刀。”田吉顺说,虽然夜班人手少,但是病人出现症状,医生必须到病人床前。可是,是不是一定要主任医生过去,就要看情况了。“值班医生是分一、二、三等级的,最先到场的是一线医生,他需要判断自己能否处理,处理不了,叫上级医生。一般一线医生可能2个,高级医生1个,在现有的客观条件下,这是对资源最合理的分配。”
然而,一线医生的判断力,也就是发现问题的能力有高低之分,这也是值班期间就医风险高的原因之一。“统计死亡和并发症的发生概率,会发现急诊的概率更高。这跟经验有很大关系。然而,年轻医生的成长需要靠值班、急诊这样的地方培养起来。照理说,即使再差、经验再低的医生也要达到60分才能值班,但从现有的资源看,要完全达到太难,因为医生资源太少,而能达到60分的医生都算年资比较高了,还都集中在大医院。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规范化培训。”
让这位专家和田吉顺难以理解的是,现在众声喧哗,讨论的方向却都跟医学、跟专业无关。
田吉顺说,他所在的浙大附属妇产医院有一个传统,出现类似致残、死亡等严重事故,会在第一时间召集当事人、主治大夫等所有参与救治的医护人员进行学术范围内的讨论,从头到尾将整个事件梳理一遍,思考每一个细节的处理是否正确,换一个方法是不是会更好。“如果已经采取的措施是能想到的方案中最好的,那么医生没有问题。如果不是,那么医生可以吸取经验,下次做得更好。但是一旦医疗事件明显社会化,医生冷静坐下来讨论问题就很难。因为太过关注,医生的自我保护心理会让他不去冷静分析可改变的地方而是强调客观问题,从患者的角度,到医生那里了解情况受阻,失去了正常的申诉途径,知情权被限制。”
“再过三五年,或许再出现类似杨冰这样的孕产妇,医生会将主动脉夹层这种罕见病考虑在内,从而让更多类似杨冰这样的病人得救,这就是死亡病人的贡献。”田吉顺说,这样的事情他以前就遇到过。也是一个孕妇出现严重感染,在不到24小时内死亡。当时产科考虑是感染,感染科不相信,因为用了抗生素病程进展还那么快。最后尸检没查出其他原因,定论就是感染。“我们才知道,孕产妇感染起来会这么厉害。从那以后,孕产妇再出现类似感染的情况,医生会加倍提高警惕。”
“医学的每一个小小的进步,往往都是以无数人的死亡为代价;每一位医生的成长成熟之路,也同样举步维艰,除了青春、汗水和泪水,还有无可避免的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人从来不能够从做对的事情中学习到新的东西,只有从做错的事情中才能够学到。然而,只有在一个宽容和安全的环境里,人们才敢毫无顾忌地认错。但在如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医患环境下,医生哪怕是在学术范围内的认错,都变得不再安全。”田吉顺感慨地说。